第十章 規避網禍

1

6月1日下午,寶川市環保局門口的牌子被上訪的群眾摘了下來!這件事情已經被人發到網絡上了。在兒童節家長們為鉛中毒的孩子上訪,在「6·5環境保護日」到來之前以這種方式表示對環保局工作的不滿。

桌上放著秘書姚大慶匯總的網絡上關於「被摘牌」事件的資料。姜松巖越看越生氣。簡直是荒唐透頂,堂堂的寶川市人民政府環境保護局居然在兒童節這天被上訪的人將牌子摘了,儘管警察馬上將摘下的牌子追了回來,但「被摘牌」還是成為網絡上熱炒的一樁新聞。好事的網友還將寶川市環保局的牌子拍了照片掛在網上。

網民們一邊倒地指責寶川市環保局在「兒童鉛污染中毒事件」中的不作為,指責環保局的貪官污吏收受了黑心老闆的好處,大罵官商勾結。有一個跟帖被姚大慶用紅筆勾了一下,內容為「分管環保的姜副省長半個月前到過這家污染企業,竟然也無動於衷」。這樣的帖子極會煽動不明真相的網民,姚大慶說辦公廳已經聯繫有關部門做技術處理。

從關港市回來的第二天,姜松巖就通知省環保廳開一個全省環保工作會議,作為副省長出席並作重要講話的姜松巖要求用「最堅決、最嚴格、最徹底」的措施,徹底整治「小化工」環境污染和安全問題。姜松巖點了寶川市環保局的名,指出寶川市某些企業違法往長江排污,違法排放高危化學污染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相關部門不是檢討自己工作的問題,是要說明真相,接受問責的問題。

對污染違排的處理姜松巖不只是在會議上擺一個高壓姿態,其後省環保廳責成關港市和寶川市環保局嚴肅處理寶鼎集團的鈦粉廠和有色金屬公司違排,處以巨額罰款的同時,在著手吊銷這兩家企業的准排證,下一步就是關閉的事。關港市的安副市長也落實姜松巖的指示,要求關港市環保局和寶川市環保局組成一個專家組,對寶鼎有色金屬公司的鉛污染危害程度和範圍做調查。這個在姜松巖認為早該完成的報告卻因為寶川市環保局態度消極而一拖再拖。

兒童節這天,三百多名受害者和家屬聚集到寶川市環保局要說法,要醫療費,要賠償,要消除毒害,要害人的造成環境污染的寶鼎公司關門。

一般的縣市都不將環保局和一些上訪問題多的行政機關放在行政中心,寶川市也不例外。環保局局址先是在老黨校,後來又搬遷到更偏僻的種子站。環保局劉局長這天在忙女兒高考的事情沒有上班,一名副局長和局法制辦主任出場接待來訪的群眾。

環保局法制辦主任扯著嗓子對著亂哄哄的人群講了一番環保法規和信訪條例規定,勸大家按法律程序來。

上訪的人覺得他講來講去就是沒有具體的說法,便責問環保局為什麼不管排毒的,造成危害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不是一兩個人遭殃,為什麼就沒有發現也沒有過問?是吃乾飯沒本事,還是閉起眼睛不聞不問?

提到環保局不作為這個問題,就像火星蹦到乾柴上,有人乾脆就動手摘下環保局的牌子,幾個附和的人抬起來,要送到寶鼎公司去,將兩塊牌子放一起。

三百多人齊聚在環保局門口,再加上圍觀的群眾,這樣大規模的群訪事件,公安局必然調集大量警察維持秩序。警察見摘下了環保局的牌子,當然要上前勸說,曉以利害。

牌子是要了回來,但摘牌子已成為既成事實。寶川市政府建國以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在國內其他地方像這樣的事情也鮮有聽聞。

市長許明歧趕到了現場,對上訪群眾拍胸脯保證解決問題,醫療費先由政府墊付,賠償一定會到位。還說了句政策性極強的話——政府絕對不允許有嚴重污染的企業存在,更不能讓它危害群眾生命健康。

上訪的群眾要的是解決問題,市長保證的一定比環保局的局長或者寶鼎公司的什麼人要管用,慢慢地人就散了。

到中午寶川市的市委書記徐為民向聞訊的席鳴一報告,說上訪群眾訴求得到初步解決,群眾情緒穩定,社會秩序良好。席鳴一還是趕到了寶川,這出乎寶川市一班人的意外。

當天晚上席鳴一向姜松巖做了簡單的匯報,省環保廳調查組在宋廳長的帶領下已經在寶川市展開工作。

姜松巖問到分管環保的副市長李小萌當時在不在現場,李小萌是李盛文的女兒。席鳴一說他已經過問,處置突發性群體訪事件,主管負責人必須到場,而李小萌碰巧在省城忙自己高級職稱的申報。不過,在事發的當天晚上她還是趕到了寶川。

姜松巖沒有再說什麼,他打電話給帶了專家組在寶川市的省環保廳宋廳長,交代他不僅要查排放物濃度指標以及既成事實的危害,更要對被污染環境的長期影響做評價,具體到對生態系統、當地農作物生產和人群農產品消費的影響。

到6月3號上午,姚大慶再向姜松巖匯報網絡上關於寶川市情況時,說發生了奇怪的事,有關帖子在網上竟然銷聲匿跡。

姜松巖試著在一家著名的搜索引擎網站輸入寶川市、鉛中毒或者摘牌等關鍵詞,果然沒有一條相關的鏈接。

出現這樣的情況姜松巖當然知道箇中原因,他並沒有感到輕鬆,打電話給還在寶川市的宋廳長,讓他轉告許明歧市長和李小萌副市長,「鉛中毒」和「摘牌事件」即使媒體不報道,孩子家屬不上訪,事情也不算真正了結。誰污染誰治理,誰危害誰擔責,不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平頭百姓。讓兩位市長將責任負起來。

宋廳長說許市長和李副市長都在他邊上,他會一字不漏地轉告。

一會兒李盛文給姜松巖打來電話,他說他們家女兒李小萌作為一個掛職鍛煉的幹部,攤上這樣的事情真是倒霉。

「寶川的事情讓小萌感到壓力很大,幾次電話過來都泣不成聲,你說一個女孩子家……」

姜松巖聽不下去,用手摀住話筒……

2

姜松巖晚上回到家,向蘇可可要柯易平的電話。沙老太家的那場聚會,蘇可可給沙家的所有人留了電話號碼,也要了他們的。

電話給柯易平打過去,他沒有當時就接,而是過了一會兒打過來。一聽是姜松巖找他,他馬上稱姜省長,馬上解釋剛才不接電話的原因。他是和省環保廳的一幫領導在一起,剛吃完飯,送他們到賓館休息。

姜松巖讓柯易平說說寶川市摘牌事件發生後的情況,他沒有針對什麼問題問,是因為柯易平的角色。

柯易平倒也實在,說寶川市現在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四套班子都動起來在內外安撫平息事態。對內,市長許明歧不僅當眾表態解決問題,還連夜走訪了幾戶受害者,李小萌在醫院裡抱住一個住院的小孩流了眼淚,說她的小孩也這般大,她作為負責這方面工作的領導會將心比心地解決問題。對外,由常委宣傳部長負責,平息輿論方面的壓力,凡是聞訊到寶川市採訪此類消息的媒體、記者都得到很好的接待,據說還有一班人出去打招呼了。

姜松巖打斷他的話,問他出去打招呼是指什麼樣的對象,是給領導還是其他的什麼人?

柯易平吞吞吐吐的,說只是聽說的,怕也是針對媒體。他這是說漏了嘴,葉弘在他面前發牢騷,說事情出來後平江市政府這頭什麼樣的錢都要他花,還都是要他提現金,光帶出去的就有三四十萬。

姜松巖關照柯易平,注意一下這件事情處理上的群眾反映,聽到什麼可以直接給他打電話。柯易平連連答應。

打完電話,蘇可可給姜松巖端過來剝好的兩瓣柚子,現在不是柚子上市的季節,因為姜松巖喜歡,蘇可可一年到頭總要在家裡給他準備一點兒。

蘇可可問姜松巖:「現在下面的人是不是很害怕網絡,怕傳播醜聞,怕草根壓力?」

姜松巖說:「不只是下面怕,」轉過來他說,「其實也是好事情,輿論監督比什麼監督反應都快,網絡現在都被人說成民間紀委了。」

蘇可可說:「有的人大概很怕網絡帶來的輿論監督。」姜松巖看了她一眼,他大概有點兒意外,怎麼對網絡和輿論監督突然感興趣起來了?

蘇可可說有人告訴她,平江市文化局做了一個「龔家灣」的網頁,有一些龔姓的網民在上面的論壇上說龔老的祖籍是龔家灣的,而泊州市的網民不樂意,兩派在網上吵得不可開交。因為網絡平台是平江市的,泊州市網民的很多帖子被刪,平江市的網民還內訌,有一個自稱是平江人的網民甚至在網上公佈了平江市市志辦牽強附會和弄虛作假的情況,有根有據的。

姜松巖說了聲「真是無聊」後就不再對此事說些什麼,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蘇可可本來想要對他說的話就不再想說了。

蘇可可對姜松巖說的平江「龔家灣」網頁的事,是吃晚飯的當兒秋芬打電話來說的。她不是與蘇可可聊這個事情,而是哭哭啼啼地說她的擔心。傍晚的時候,有幾個警察到他們家,說是平江市公安局網監支隊的,監控到他們家IP地址登陸國外色情網站並下載了大量色情圖片,要對她家裡的電腦進行檢查。秋芬平時不用電腦,她問能不能等蘇迪南回來再檢查,警察說不行,向秋芬出示了搜查證。檢查了一番也沒有說什麼,在電腦上用移動盤拷了什麼東西走,還要秋芬在一份材料上簽了字。

秋芬說往日蘇迪南這個時候早下班了,這天回來後說臨下班被領導找去談話,說了些不相干的事情。回到家知道警察來的情況,想單位一定是配合公安局辦案了。蘇迪南連罵了好幾聲「卑鄙」,就一頭倒在床上用被摀住頭,叫他吃飯也不肯。秋芬便去想蘇迪南是闖下了什麼禍?

蘇迪南平時上網時秋芬怕他在網上搞網戀什麼的,不時地瞅他兩眼,蘇迪南有QQ號,最近沒怎麼上,上的多的是「平江論壇」、還有「龔家灣」,他用的暱稱是「平江戶口」,她奇怪過,問到蘇迪南為什麼不用自己的真名?蘇迪南說她真是老土,網上發帖子的人都有馬甲,就是暱稱、綽號。

秋芬給蘇可可打電話沒有敢在家裡打,是在外面的話吧打的。蘇可可接了秋芬電話就往他們家裡打了電話,直接問接電話的蘇迪南,「平江戶口」是不是他,他是不是在論壇上說了平江不好的話。

蘇迪南說「平江戶口」是他,說平江市壞話談不上,他只是對什麼「龔家灣」有看法,覺得一方政府不做經濟建設和改善民生的正事,而去搞拍馬屁的什麼龔氏考證,還牽強附會,不實事求是。

蘇可可打斷蘇迪南的話,說他搞這樣的事情才是不務正業,才是自找難受。她問蘇迪南有沒有上過國外的色情網站。蘇迪南聲音小了下來,說上過不止一次,還說上網的成年男人,翻牆看看AV圖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也下載過,不過沒有存放在電腦裡,而是上傳到了他的電子信箱的網盤上。

蘇可可牙恨得癢癢的,說:「你以為這樣,這樣幹壞事就讓人不知道了,就保險了?吃個棗子有個核。你等著公安局處理你吧。」

蘇迪南說公安局是假借上色情網的事情搞他,搜查大概也不是合法的,他要找人咨詢一下。警察來的真正原因,怕是他在論壇上的言論讓有些人不舒服。他還說,泊州市的網友很讚賞他。蘇可可氣得讓他住嘴,警告他,這樣的醜事她是不會替他說情的,臉沒地方擱,話說不出口。

蘇迪南說只憑上色情網這一條夠不上處理他,他沒有將色情圖片給別人看,連秋芬都沒有;更沒有傳播和以此營利。他不怕!

和蘇迪南通完話以後,秋芬又在外面話吧給蘇可可打來電話。她問蘇可可,是不是讓蘇迪南先寫份檢查書送到公安局去,態度好一點兒總利於事情的處理。

蘇可可覺得秋芬的這種想法愚蠢之至,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她關照秋芬,盯著蘇迪南,不允許他再上網、上平江論壇,堅決不允許再說什麼龔家灣的話題;也不許找什麼律師咨詢公安局程序合不合法的問題。那樣的話等於自揭家醜,讓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

放下電話蘇可可想了想,就她弟弟蘇迪南在平江市,誰要找他這樣的茬還是要掂量掂量的。但為什麼就發生了呢?

3

省環保廳宋廳長在平江市待了三天才回省城雲邑市,他給余群打了電話,請他報告姜副省長,寶鼎集團的兩家污染企業全部停產,周邊血鉛超標的孩子全部得到治療,對寶鼎集團的訴前保全也在法院立案,賠償將得到有力的保障。他還根據群眾反映和通過走訪得知,2008年省政府明令關閉的2672家小化工廠,寶川市有53家,其中竟然有12家又復活了。

余群和宋廳長關係很好,就和他來了句調侃的話,「這叫做『不下去不知道,下去看了嚇一跳』。」

宋廳長說他其實經常想下去跑跑,搞搞調研什麼的,主要是怕興師動眾和徒勞無益。現在的情況是,你一下去,大市的環保局長要跟著,分管副市長也要露一下臉;到基層更不要說了,好像區縣環保局的全體人員會因為你的到來而忙活。你下去工作,一串人跟著你,為你工作;而你最後發現根本沒幹什麼,讓你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在工作,這樣的工作有沒有必要?而要是下面出了事,說什麼也得下去的。

姜松巖得知余群轉給他的情況後很不滿意,他覺得宋廳長應該直接向他匯報。余群笑笑說,宋廳長他們大概還沒有瞭解和適應姜副省長的工作方法。

姜松巖不再說什麼,跑到省環保廳去見宋廳長。

宋廳長知道姜副省長來,馬上召集班子進了會議室,給姜松巖正兒巴經地搞了場匯報。

姜松巖沒有想到宋廳長搞得這麼複雜,他也不好說什麼。待宋廳長的匯報程序走完了,他只有硬著頭皮說幾句。他說要由省廳負責對省內關掉的小化工廠,一家不漏地搞一次複查,對復活的和借屍還魂的要堅決取締和嚴肅處理。對污染企業不能在不出問題的時候視之無存;出問題後一棍子打死。要留給後路,幫助其轉向或者轉產。環保部門在執法的過程中也要做一些服務工作,提供咨詢和給予幫助,引導他們往綠色節能產品方向發展。

散了會,姜松巖讓宋廳長在會議室留下來。他笑了笑,問宋廳長如果不開這個會,從寶川市回來直接向他匯報一下行不行?直接給他打電話,或者約一個時間見面談行不行?

宋廳長說:「行,當然行,那是最簡單、最有效力的做法。但您的指示我還是要開會對下面傳達,所以有時候以簡御繁,越來越煩。」

見姜松巖搖頭,宋廳長說他也不喜歡這樣,有時候另類一下便會被人說不像局長的樣子。轉過話頭,他說姜松巖在會上提到的被關小化工廠搞「借屍還魂」真是深中肯綮,確實有一些小化工廠在往大化工廠轉移他們的產品。因為有較大利潤,又無銷售之憂,大化工廠也就樂享其成。這是一個新問題。

「我們打算組織和抽調力量,成立一個『清辦』把這方面的工作做實。」宋廳長試探地對姜松巖說。

姜松巖說:「怎麼做是你們的具體工作,成立『清辦』只要不擴編,不增加經費就行。」

姜松巖一下子封了宋廳長的口,讓他可能有的其他要求說不出來。

宋廳長說他這次到寶川市,幸虧有瞭解那裡情況的柯易平,否則還不是兩眼漆黑被他們牽著走。讓宋廳長找柯易平瞭解情況的是姜松巖,這是他在宋廳長赴寶川時給他的建議。柯易平也確實給宋廳長提供了很多寶川的情況,宋廳長的所謂群眾反映,來源基本上是柯易平那裡。

宋廳長說他想將柯易平抽到「清辦」來工作。姜松巖問他柯易平是否合適?宋廳長說有這樣一個人再好不過,「清辦」在寶川有很大的工作量,柯易平年輕,業務不錯,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姜松巖也就不再說什麼。

在宋廳長看來,這是默認了。他知道柯易平與姜松巖的關係嗎?

在宋廳長去寶川的路上,姜松巖提到柯易平時,他就開始想柯易平與姜松巖的關係。一個基層單位的普通幹部,能夠被姜副省長點名,背後一定有不一般的背景,至於這個人和姜副省長有何淵源,他還想不清楚。但是,起碼,姜副省長是瞭解並信任這個人的。

到寶川後,柯易平參加接待和協助省廳來人工作,宋廳長與柯易平談工作,也拉家常。他問柯易平愛人在什麼地方工作,小孩多大了?柯易平說小孩很小,丈母娘從平江來雲邑替他們帶孩子。

柯易平不無遺憾地告訴宋廳長,他岳母當初是希望他們小夫妻倆能夠到泊州工作的,他們沒有聽岳母的話。要是那樣的話,他們各方面條件要比現在好得多。

宋廳長對新分管他這一塊的副省長姜松巖不可能不做瞭解,姜松巖平江人,在泊州市做過市委書記。柯易平的話讓他什麼都明白了。

要知道,宋廳長坐到現在這個位置,理順過多少複雜關係。

4

星期天下午柯易平找到省政府宿舍,對門衛說是姜松巖的親戚,門衛打電話給蘇可可說有親戚來時她懵住了,該不會是蘇迪南闖了禍跑她這裡來吧?接過電話才知道來人是沙老太的女婿柯易平。

待柯易平進門,蘇可可雖不是責怪,但還是說了他一下:「你有我的手機號碼的,要是大老遠地跑來家裡沒有人怎麼辦?不是白跑了。以後來之前還是打個電話為好。」

柯易平靦腆地撓了撓頭,說帶了點兒土特產來,其實也不是值錢的東西,就怕說了就不讓來了。

姜松巖從書房裡出來,很客氣地與柯易平打招呼,說經常來走動好,只是不要帶什麼東西來。

柯易平將東西從包裡拿出來,是他最喜歡送人的粉皮。他介紹說:「這是老家寶川市的土特產,鄉下的鄰居用綠豆磨成澱粉後做的。我問過岳母,她說您喜歡吃呢。」

蘇可可說她也喜歡吃,只是老遠的背這樣的東西來不划算,菜場超市到處有賣的。言下之意還有,這東西又不金貴,犯不上特地送上門來。

星期天的下午是姜松巖一周中唯一待在家裡的半天,這個半天他們會給兒子打電話,或者讀讀書看看碟。很多時候還會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沖掉,所以蘇可可最不願被誰打擾。

柯易平說街上賣的粉絲、粉皮是加了添加劑,可能還是塑料什麼的東西在裡面,久煮不爛。吃多了就什麼毛病都出來了。柯易平在感到窘迫的時候,會有那種蘇可可熟悉的,以前在學生時代的姜松巖身上有的那種農村孩子受挫時的沮喪和不知所措。蘇可可看到這個樣子,對柯易平的態度也就好了起來。還有,他畢竟是沙老太的女婿,他送東西來也會有沙老太的心意。

蘇可可給柯易平倒了一杯茶,端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和姜松巖坐到沙發上聊了起來。

姜松巖問柯易平還在不在寶川工作?這個問題讓蘇可可聽起來有點兒奇怪。

柯易平嘿嘿一笑說:「您知道啦?局裡昨天通知了我。」

姜松巖說:「我當然知道。」

柯易平把著手上的茶杯說:「謝謝您!這樣我就和沙紅霞在一起了,小孩丟給老人帶,讓老人太辛苦,多個人照應好一些。」柯易平這麼說好像沙老太更受益似的。

姜松巖讓柯易平下次趕一個週末,帶沙老太一起過來。蘇可可說還有沙紅霞和孩子,一家子都來,只是事先打電話來定一下時間,以防姜松巖有公務脫不開身。

柯易平稍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蘇可可覺得他這樣還挺懂事體的,就怕他一坐大半天不走。

柯易平走後,蘇可可像是隨口問道:「柯易平是不是調回省城來了?」

姜松巖說:「省廳工作有需要,借調他回來。他原先的工作關係在市環保局,是下派在寶川的。」

蘇可可說:「真是好事,要是能夠留在省廳就更好了,對他發展有好處。」

姜松巖沒有接她的話,半晌說:「他借調的事我知道,和我沒有一點兒關係。人家需要他,或者還有看重,我倒是替老太高興。要是另外一種情況,是沙老太出面,為女婿工作的事找我,你說我幫還是不幫?」

蘇可可說:「也是,柯易平也算家裡人,有些照顧才好。像他們這樣,沒有背景,沒有幫助的,工作和發展多不容易啊。」

說到這裡,姜松巖知道該關心一下她的弟弟蘇迪南了,便問蘇迪南工作調整的情況。

哪知道蘇可可一下子苦下臉來:「不說這件事!以後你也不要問我,蘇迪南的事情我問不了。」

姜松巖見她這樣,便不多問,以為是他勸蘇迪南在碑閣堅守的話讓蘇可可不悅。

蘇可可真是變了臉,什麼話也不說,連吃飯的時候也不說。

這麼一來,這個週末姜松巖很是鬱悶,但也拿蘇可可沒辦法。

蘇可可這種狀況持續到週四的晚上,她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過,而姜松巖自從她上次鬧著要回平江,就交代過她,以後絕對不允許再這樣。蘇可可知道姜松巖不再讓著她,而她則想繼續和他較勁兒下去。

可因為一件事,她不得不和姜松巖說話了,蘇迪南被平江市公安局傳訊。

5

蘇迪南被公安局傳訊並不是因為上色情網站,而是涉及到他保管的文物。

在市文化局組織的對半山碑閣文物清點中發現,蘇迪南負責保管的,具有較高歷史和藝術價值的拓本有十三件有賬無物,其中最珍貴的當數石刻「師黃庭堅錄秦觀踏莎行」拓本。

石刻自古以來都有不署書者姓名的慣例,所以人們一般很難就石刻上所敘述的內容,瞭解到書者更多的情況。而這幅少有的署名石刻,出自秦觀的女婿,黃庭堅的學生范溫之手。

踏莎行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秦觀秦少游這闋詞寫於貶地郴州。秦少游死後,蘇東坡將最激賞的末二句寫在扇面上,放下筆傷感地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而黃庭堅讀到《踏莎行》裡「杜鵑聲裡斜陽暮」這句時,說,既有「斜陽」,又用「暮」字,字面犯重了。要把「斜陽」,改成「簾櫳」才好。范溫替老丈人辯護:「既然是『孤館閉春寒』,那門是關的,現場好像沒有簾櫳吧?」黃庭堅亦覺此處煉字太難,也就罷手了。但黃庭堅確實太偏愛這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當時他抄錄了《踏莎行》數遍,范溫因此將其墨跡製成了石刻。

這幅著名的石刻一直藏於半山光孝禪寺,日本侵華戰爭時被一個日本浪人掠走,至今下落不明。拓本由秦少游後裔捐給平江市,是唯一的孤本,也算是半山碑閣的鎮閣之寶,平時不輕易示人。

龔老當年到半山碑閣看石刻時,看到這幅拓本時,連說了幾聲好。他說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踏莎行》:「少游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為淒厲矣。」龔老囑咐,將「師黃庭堅錄秦觀踏莎行」拓本複製成石刻,陳列於「拓園」。

半山碑閣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從蘇迪南的前任開始就是這樣,由主任親自保管重要文物。短缺的十三件拓本,與蘇迪南直接有關係的只有一件,獨獨就是「師黃庭堅錄秦觀踏莎行」。其他的十二件是由前任借出去的,沒有借物當事人的借條,但前任對每件有一紙說明,外加兩個單位職工作為在場人證明。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借這些文物的都是市裡和上級文化部門的領導。

蘇迪南這一件也是市裡的領導借的,這個人身份很特殊,是他無法拒絕的市委書記夏中天。

蘇迪南擔任碑閣的負責人以後,做了文物不允許外借的規定,夏中天借這個拓本是在龔老到平江市以後不到一年,姜松巖剛調到泊州市去做代理市長。

夏中天親自給蘇迪南打電話,話說得非常客氣,說他有一個私人請求,想細細欣賞一下龔老誇獎的那個拓本。蘇迪南當時覺得好笑,夏書記是個熱衷搞經濟的幹部,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方面的愛好,他要這件文物除了附庸風雅,怕沒有別的解釋,想他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

拓本是蘇迪南送到夏中天辦公室去的,夏中天見到拓本問了些很低級的問題,譬如這個拓本是不是真的,值不值錢。

蘇迪南向他介紹,這應該是一個宋代拓本,紙張是黃麻紙。黃麻紙以麻為原料,紙漿粗,纖維長,有小疙瘩,紙紋距離不勻。鑒別拓本,首先要看是否為原石,紙與墨是否相吻合;其次看其字之精神和損壞情況;再次看題跋、印章是否與拓本相吻合。這幅拓本,有范溫的題跋、印章,以及秦裔後人收藏的印章。就說這個捐獻者,是生活在秦少游故鄉高郵的27世孫。所以這個拓本非常可靠,是難得的善本。

夏中天表態,一定要好好觀摩,到時候和蘇迪南交流交流。在他問到蘇迪南,要不要打一張借條時,蘇迪南犯了一個面軟的錯誤,他說不用,看完了還給他就行。

蘇迪南覺得,要夏中天打借條太不給他面子,即使他勉強打了也會很不高興。在他眼裡,夏中天是平江市的頭號人物,是姐夫姜松巖的恩師,也是一個口碑不錯的領導,他是不會賴這個賬的。夏中天也沒有堅持要給蘇迪南打條子,那樣的話蘇迪南也就由他打了。

蘇迪南不好對單位任何人說夏中天借走拓本的事,因為他做了文物不得外借的規定,也不好找單位的其他人搞在場人證明。他只在日記裡記了一下。借走拓本差不多快一年的時候,蘇迪南以年底單位文物盤點為由向夏中天討要。夏中天很不高興,說工作忙還沒有時間去看,問蘇迪南是不是很為難,要那樣的話,他去和文化局局長說,和宣傳部部長說也可以。見夏中天一時不想還,蘇迪南還能說什麼?

到夏中天因病回家休息,蘇迪南緊張了。他不好到醫院向夏中天討,只有找到他的女婿趙鵬程。趙鵬程答應等老爺子身體狀況好一點兒的時候與他說一聲。這樣就一直沒有機會,因為夏中天自住院後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

當公安局經偵支隊的警察找到蘇迪南,詢問到他所管文物短缺的事情時,他還鬆了一口氣,幸好不是什麼上色情網站的問題,那樣的話面子上很不好看。文物短缺在蘇迪南看來不是警察問的事,沒有嚴重到那個地步。

十三件文物的去向蘇迪南一一說清以後,警察說有十二件沒有問題,因為有人證明,也不是蘇迪南手上借出去的,要害的是蘇迪南經手的這一件,「師黃庭堅錄秦觀踏莎行」拓本。

蘇迪南說這件東西在夏中天手上,是他借走的。他可以帶警察去找夏中天要,他不會賴這個賬。

詢問蘇迪南的警察笑了笑說:「夏中天昏迷不醒七八天了,你這樣是讓我們去找一個不能開口的人對質。」

蘇迪南真的不知道夏中天病危的情況,他又說可以找夏中天的女婿趙鵬程瞭解,為拓本的事他曾經找過他。警察說他們要調查一下,就讓他在留置室待著。

中午的時候,警察沒有讓蘇迪南回家。手機還在他身上,他給秋芬打了一個電話,說在公安局協助他們調查文物短缺的事情,不回來吃飯了。一個警察吃完飯以後,從食堂裡給蘇迪南帶來兩個饅頭和一盒炒圓白菜。蘇迪南餓了,吃得很香。到晚上的時候,警察給他帶了一份盒飯,他卻一口也沒吃,沒有胃口。

傍晚的時候,說去調查的警察告訴蘇迪南,趙鵬程承認蘇迪南對他提過這件事,但夏中天家裡絕對沒有這件東西。夏中天得知自己的病情以後,曾經將家裡的東西做過盤點,因為他要寫遺囑。夏中天連借人家的一本柳公權楷書帖子都記得清清楚楚,催著趙鵬程去還了人家,按理說對這麼貴重的文物不會沒有交代。

警察對蘇迪南的態度變得嚴肅起來,甚至說出拓本不找回來蘇迪南就出不去的話來,還讓蘇迪南交出了手機。

晚上蘇迪南和兩個小偷一起關在鐵籠子一樣的留置室,他對警察提出要給家裡打一個電話。警察說:「打電話要是能夠將東西交回來,可以給你打;否則想都不要想。」

即使蘇迪南沒有往家裡打電話,秋芬也還是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她趕緊告訴了蘇可可,這一次倒沒有哭哭啼啼的,說了事情後,要坐到公安局門口去要人。她有她的理,憑什麼為公家的事情抓她老公?

蘇可可讓秋芬在家將孩子帶好,其他什麼都不要做,弄不好會幫倒忙,壞事情。

姜松巖回來之前,蘇可可往平江市打了好幾通電話。文化局唐局長的太太是蘇可可的小學同學,她上次回平江時跟前跟後的,蘇可可要不是看在弟弟、弟媳在她老公手下過日子,根本就不想理會她。這回為蘇迪南的事,只有硬著頭皮給她打電話,找她老公問情況。唐局長說,事情不是他們捅到公安局去的,不知道是誰搞的匿名舉報,說蘇迪南利用職務之便私吞文物。蘇可可向他瞭解了具體的情況,知道了那幅拓本的事情,知道事情與夏中天有關。

蘇可可找出上次到夏中天家看望他時向田鈴要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夏中天的女婿趙鵬程。一聽說蘇可可要找夏中天接電話,他悲痛地說,岳父已經人事不省,快不行了,在醫院裡搶救。家裡已經在著手準備他的後事了。

蘇可可更著急了,對他說到夏中天借拓本未還的事情都快讓她弟弟坐牢了,問他知道不知道家裡有這麼一個東西?趙鵬程說公安局已經找他瞭解過,家裡絕對沒有這個東西。

見趙鵬程口氣這麼肯定,蘇可可就要找夏霓接電話,趙鵬程說夏霓在醫院裡。蘇可可就問了電話號碼打過去。

夏霓的手機關機。蘇可可再打她認識的市公安局政委的手機,也打不通,被語音告知無人接聽。

再想打電話找誰的時候,姜松巖回來了。本來和他鬧著彆扭的蘇可可不得不和他說話,告訴他蘇迪南的事情。

姜松巖聽蘇可可說了以後將身子埋在沙發裡一言不發,他要做一個決定,一個對他來說很艱難的決定。

到蘇可可都快發火的時候,姜松巖對她說:「你能不能回平江去找找夏中天?到醫院裡,他或許會有清醒的時候。」

蘇可可說:「有什麼不可以的,我也想這樣呢,要是幸運的話,會有結果。這是最後一線希望。」

蘇可可看了看時間,當天去平江的直達快車已經過點了。姜松巖讓蘇可可明天回去。

蘇可可有點兒懊惱地告訴姜松巖,上次她回平江,聽說夏中天病重,特地去看了他,要知道有這麼一個事情,當時就和他說了。

「怎麼,你上次回去看過夏中天?」姜松巖的神情顯得很是驚愕,從沙發上坐直身子。

「是啊!」蘇可可說,「你們之間有什麼矛盾我不管,在我看來,夏中天是培養你的,人家對你不錯。我覺得你要是在平江,也會去看他的。他是個要死的人了,不去看他是說不過去的!」

姜松巖站起身來復又坐下,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怎麼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蘇可可說:「我知道你煩平江的事,不想讓你操心。」

「有道理!」姜松巖停了一下,像是下了決心,問出了他一直想問又開不了口的問題。

「你真的不知道夏中天和我之間因什麼原因,有些……關係不好?」

蘇可可說:「我哪兒知道啊,你又沒有對我說過。」

「是啊,我是沒有對你說過。」姜松巖自言自語地,轉而他注視著蘇可可問,「你說夏中天有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

蘇可可隨口說:「我哪兒知道!我也沒有看到。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

「真的?」

「真的!」

姜松巖很震驚,蘇可可的茫然,她的置身事外,似乎說明她是無辜的。她不是演戲的,也沒有學過表演,她沒有能力在這個問題面前偽裝表情。

這是他希望的,但一下子他還不能接受,不能完全相信。

姜松巖關照蘇可可,此次回平江除了夏中天以外不許找其他任何人。

《裙帶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