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哀悼情敵

1

姜松巖知道,就妻弟蘇迪南的背景,出這樣的事情,拓本之類的都是表面文章,應該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蘇迪南很可能是替他受過,他得罪過的人將矛頭對準了蘇迪南。他相信蘇迪南有錯而無罪,有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說,就會有「一人得道雞犬遭殃」的事情發生。

但不管是誰在背後操縱,水落石出以後肯定會有人難以面對他。

他也想,是不是蘇迪南在「龔家灣」這件事的態度上觸犯了誰?蘇迪南在「龔家灣」這個問題上究竟做了什麼,大概只有他自己和有利害關係的人知道。在姜松巖看來,蘇迪南持異見即使反對搞「龔家灣」,都不是什麼大事情。

不管怎麼說,這時候一定有人希望他姜松巖出來替蘇迪南說情,給什麼人面子。但他決定,絕不做這樣的事。那樣,他就是一個輕易被人操控、大亂陣腳的人。

蘇迪南在公安局還沒有放出來,蘇可可和秋芬她們可能很緊張。姜松巖不緊張,他知道公安局對蘇迪南採取的也就是留置措施,留置最多不會超四十八小時。最多到週六上午,就必須對他有說法。就目前的情況,對法規很瞭解的姜松巖還想不出平江市公安局能夠對蘇迪南定什麼罪名。留置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看不見的兩個方向的人在角力。他姜松巖不會沉不住氣,既然蘇迪南沒有什麼大過,沒有明顯的違法事實,他就要等待看謎底,看對方亮出什麼牌。

蘇可可是週五下午到平江市的,她趕到平江市人民醫院的時候,得知夏中天已於當天早上六點多逝世,遺體被送到殯儀館。家裡設了供人弔唁的靈堂。

見活著的夏中天目的達不到了,蘇可可馬上將這個情況告訴了姜松巖。

姜松巖讓蘇可可立即回蘇迪南家,什麼地方也不要去,也不要告訴一幫同學和好友回平江了。他說不出意外的話,蘇迪南差不多今晚就能回家。蘇可可問姜松巖是不是替蘇迪南找人了,姜松巖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擱下蘇可可的電話,姜松巖叫來秘書姚大慶,問他週末有沒有重要的工作安排,姚大慶說暫時還沒有。姜松巖讓他做一個準備,可能在這段時間要隨他出去一趟,到A省,是一個私人性質的出行。

接下來,姜松巖等電話,等平江市給他打電話。

到晚上八點多,蘇可可打電話給姜松巖,說蘇迪南回家了;還有,羅恭達用他的手機打電話到諾基亞手機上,她沒有接。

蘇可可手上有兩部手機,她用的摩托羅拉是替姜松巖拿著的,他私用電話諾基亞。平時有人要姜松巖的電話號碼,屬於親朋好友性質的,無論是姜松巖還是蘇可可,都會給諾基亞這個號碼。這類人找姜松巖的電話,在蘇可可這裡先過濾一下。蘇可可上次在平江時,羅恭達要姜松巖的電話號碼,她給的就是諾基亞號碼。羅恭達也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蘇可可,請她轉告姜松巖。

羅恭達這時候用手機而不是座機給姜松巖打電話,顯然是想亮明自己的身份:我是羅恭達。

姜松巖向蘇可可要了羅恭達的手機號碼,立即回了過去。

電話通了後姜松巖先致歉,說沒接他先前打的電話是不方便。羅恭達說有事要向姜松巖匯報,姜松巖讓他不要客氣,反過來說,父母官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他。

羅恭達馬上換了沉痛的聲調:「姜省長,我們的老領導,尊敬的夏中天同志於今天早上六點零五分在平江市人民醫院不幸逝世。老領導病重時我們指示醫院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搶救,但終究沒有能夠留住他……」

姜松巖輕聲說:「我已經知道了。我非常難過!」

羅恭達接著說:「向您匯報的還有,我們諭懷市委組成了夏中天同志治喪委員會,發了訃告,盡可能地通知夏中天同志生前友好。」

姜松巖說了聲「謝謝」,問:「有沒有需要我為老領導做的?」

羅恭達遲疑了一下說:「如果您能夠撥冗參加老領導的告別儀式和追悼會的話,那就太好了。那將是老領導的榮耀,也會令他家人於悲痛之中感到欣慰。諭懷市的領導,或者還會有省領導參加夏書記的追悼會。」

姜松巖說:「我一定盡可能參加。請告訴我具體的時間,我好安排。」

羅恭達說:「那太好了。時間初步定在星期天下午兩點。您能來的話,望提前告訴我們您的行程,我們做好迎接的準備。」

姜松巖再次說了聲「謝謝」。

三十分鐘以後,姜松巖秘書姚大慶打電話給羅恭達,通知他姜松巖副省長將赴平江參加夏中天同志的追悼會。

羅恭達問到姜松巖的行程,姚大慶說:「領導說,盡可能地減少你們的麻煩。他還有親戚在平江市,就不要你們安排接待了。」

2

平江市沒有機場,最近的機場在泊州市和省城N市。

姜松巖選擇了星期天上午九點十五分雲邑市飛N市的東航客機。飛機著陸後,乘務長,一位非常漂亮的空姐告訴姜松巖,有人已經在N市機場迎候他了。

飛機停穩後,乘務長引導姜松巖和姚大慶在頭等艙另側打開的艙門,沿一條專門懸梯離機。

停機坪上A省省委辦公廳的副秘書長畢志堅已經帶車在等著姜松巖一行。

姜松巖和畢志堅熟悉,他在泊州的時候,畢志堅和姚大慶一樣,還是一位副省長的秘書。簡單的寒暄後他們即乘車離開,一輛通道警車鳴著刺耳的警笛駛在他們車的前面。

車上畢志堅向姜松巖匯報他的安排,省老幹部局宦局長已經先期到達平江,省委辦公廳通知平江市製作兩個花圈,分別以省委和李開平書記個人的名義。追悼會和告別儀式下午兩點在平江市殯儀館舉行。

姜松巖問:「追悼會有沒有省領導參加?」

畢志堅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這方面的安排。要有的話,我們辦公廳和老幹部局宦局長肯定會知道的。宦局長在平江給我打電話,由於夏家沒有給發訃告,夏中天在外地的一些老同事、老領導可能也就不知情。」

姜松巖默默無語,夏中天是個非常細緻的人,他病入膏肓不是一天兩天,對自己的身後事一定有安排和考慮。

「姜副省長,中午您看怎麼安排?平江那邊打了好幾次電話過來。」畢志堅是在徵求姜松巖意見,午飯是安排在N市還是平江。

姜松巖看了看腕表,問畢志堅:「才十一點不到,我們在N市簡單就餐,再趕赴平江,你看時間夠不夠?」

畢志堅說:「完全可以,有這樣的安排。」他笑了笑,「李書記神了,說您一定會在這裡吃飯。讓我給您準備您喜歡的鹽水鵝;還有,要我轉告您,他不和您吃飯,是躲您。他喝酒喝不過您。」

姜松巖說:「我料到他不想見我。你轉告一下,就說我下次會專門來看他,會專門和他這個老班長鬥酒。」

到A省,姜松巖最想見的人其實就是李開平書記。此前,週六的上午他給李開平打了電話。

姜松巖在泊州當市委書記的時候,李開平就是省委書記。他曾多次隨李開平進京去龔老家,龔老甚至說過這樣的話:「你李開平來,我可以不見,家鄉的父母官來了,我一定要見。」

算得上目前國內年齡最大的省委書記李開平,再有一年就到退的年齡。數十年前龔老還在直轄市做市長的時候,李開平就已經是副市長了,是外界傳聞的龔老得力干將。他在龔老進京到中南海後不到半年就到A省任省長,誰也想不到之後他會在A省一直沒有挪窩子。

聽姜松巖說要從N市到平江市去參加老領導夏中天的追悼會,李開平說要放在前幾年,夏中天的追悼會他一定要去參加。自從前年他老母親去世以後,他就特別怕去殯儀館,除了非參加不可的,一般的都是能不去就不去。姜松巖說他也經歷過喪母的悲痛,非常理解這種心情。

李開平說夏中天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幹部,只可惜任諭懷市委副書記的任命剛到他手上就因為健康原因住進了醫院。他安排省委辦公廳一位副秘書長隨同姜松巖到平江,姜松巖表示感謝,接著對李開平說到,他在離京到Z省赴任前去看了龔老。

李開平只「噢」了一聲,以前他們兩人說到龔老的時候,李開平的反應不是這樣的。姜松巖感覺到這種變化,就極為簡單地說了一下龔老的近況。

在要結束這個電話的時候,李開平感慨地說:「老弟,你是前途無量啊。」不等姜松巖說出謙遜的話,便換了嚴肅一點兒的口吻,「但老哥要交代你一句,這也是我為之受累的,或者有血的教訓的,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後塵。」

沉吟了一下,李開平說出了要緊的一句——「不要讓人覺得你是誰的人,千萬不要!」

姜松巖十分驚詫,李開平竟然交代他這麼一句話,話的意思又是十分明了。姜松巖說:「好的,我一定注意。十分感謝您的提醒。」

「其實,當初我是發現了這個問題,也提醒過自己的。」帶有義憤,李開平接著說:「這個、那個關係和我的關係,現在變成我們成天要想的,要經營的。為什麼就忽略了我們和黨的關係呢?」

見姜松巖沉默不語,李開平哈哈笑了起來:「小老弟啊,我不是要送什麼秘訣給你,也不是要在你面前發什麼牢騷,這是我昨天在省委黨校的大課上講的內容……」

姜松巖由衷地說了聲「謝謝!」

到N市以後,儘管李開平沒有見他,但從安排上看,他對這個昔日部下,今日的新寵或者前途無量的小老弟還是很器重的。從李開平這個位置上來說,對姜松巖講的那番話,不管是不是曾在其他場合講過,都是難得的,發人深省語重心長的。

姜松巖告訴畢志堅,下午追悼會結束即可以回N市,他要在平江市停留一個晚上,和家人團聚一下。他明天上午從平江回Z省雲邑市,週一省政府有十分重要的會議。還有,到平江以後,要去接一下他的太太,他們一同參加夏中天的追悼會。

在N市簡單的午餐後,姜松巖稍事休息。他給蘇可可打電話,讓她準備一下,一點鐘左右來接她,參加夏中天的追悼會。

蘇可可說了聲「好」,沒有明顯的意外感覺。

3

感到意外的是羅恭達,他遇到了一系列出乎意料的事情。

夏中天逝世對羅恭達來說是一個機會,按理說夏中天這個原平江市委書記、沒有上任的諭懷市委副書記是正廳級別,他不像那些過了幾屆、太老的離退休幹部,他和現任省委書記李開平共過事,曾經是他最為賞識的縣委書記。李書記只要沒有十分重要的工作,譬如到北京開會、中央領導來A省,或者A省發生重大事件,應該有可能參加夏中天的追悼會。羅恭達想乘著這麼一個機會,出「龔家灣」這張牌。

結果李開平沒有立即決定,而本來以為不一定來的姜松巖,竟然很快決定了要來。從內心來說,他是不希望姜松巖來的。

姜松巖答應到平江市參加夏中天的追悼會以後,就再也沒有給他行蹤消息。週六上午羅恭達打電話給省委辦公廳關係比較好的一個副秘書長,打探李開平書記會不會到平江市來,有沒有得到準確的消息。到下午省委辦公廳通知平江市委,委託他們定制省委和李書記送的花圈,省老幹部局宦局長代表省委、省政府來平江市參加夏中天的追悼會。這也就明確地說李書記不來平江了,不僅他不來,也不會有其他副書記或者常委來。

傍晚趕到平江市的省老幹部局宦之聲局長帶來一個消息,星期天上午姜松巖從N市過來,省委辦公廳的畢副秘書長隨同。

大失所望的羅恭達只得根據參加人員和宦局長商量了追悼會的內容。

追悼會由諭懷市的倉副書記主持,宦之聲局長代表省委、省政府念悼詞,姜松巖作為夏中天的生前友好發言,夏中天女兒夏霓代表親友致謝。之後,告別儀式;其後夏中天火化;最後,一切結束。

追悼會的所有環節都可以敲定,唯獨姜松巖是不是同意作為夏中天生前友好發言還是一個問題。羅恭達為這件事打姜松巖的手機,一直沒有接聽。他當然不知道這部手機在蘇可可手上。到星期天中午通過畢志堅的手機,才與姜松巖聯繫上。羅恭達得知,姜松巖他們在兩點以前趕到;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在追悼會上的發言。

下午一點,羅恭達提前到達殯儀館的追悼大廳,他要檢查一下夏中天追悼會會場的情況。

追悼會會場佈置得莊嚴肅穆,正中安放著夏中天的大幅遺像。輓聯為羅恭達所撰:

生前典範,身後楷模;名留平江,德及鄉梓。

輓聯柱兩側依序排放著花圈和花籃。在一側,羅恭達看到排在前面的一隻花圈風格顯得有些與眾不同,再一看花圈的輓聯上寫著姜松巖、蘇可可敬挽。

羅恭達很是不高興,在他的印象裡,姜松巖送的花圈是和李開平書記以及平江市的花圈一起定制的。花圈換了,換成了以姜松巖夫婦名義送的,他怎麼一點兒不知道呢?秘書找來負責追悼會會務的一位副秘書長,得知這是禮儀公司剛剛送來的,由自稱是姜松巖親屬定制的。

田鈴打電話來,羅恭達跑一邊去接。她還關心著李開平書記是不是來平江,羅恭達告訴她肯定是來不了了。他分析可能是與姜松巖的到來有關。田鈴說她剛知道蘇可可早幾天就回到了平江,悄無聲息地待在蘇迪南家裡,這麼背著她極不正常,肯定是為蘇迪南的事而來。

羅恭達用責怪的語氣對田鈴說:「姜松巖、蘇可可不會為蘇迪南的事情找我們,這是我當初想到的。你偏不信,現在知道了吧?」

田鈴有點兒惱怒,也帶點兒幸災樂禍地說:「蘇可可偷偷摸摸地回來也沒準是為了夏中天。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現在平江街頭巷尾說夏中天和蘇可可的事,怕是說翻天了。你倒是幫我看看,姜松巖在夏中天的追悼會上尷尬不尷尬。」

羅恭達帶有感慨地說:「現在看來,姜松巖不是你我想的那樣,他有不一般的城府。」

田鈴不知道有城府是指什麼,羅恭達說:「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打完電話回到追悼大廳,見夏中天的女兒夏霓在那裡等他。每次見到夏霓他都會眼睛一亮;這一次,穿著黑色喪服的夏霓仍然給他這種感覺,還讓他不由得心生愛憐。

夏霓全套黑色修身西裝,頭髮挽起,露出修長脖頸,臉色蒼白,好像一下子瘦掉一圈,鼻尖眼圈都微紅,沉重肅立或低眉致意時,不經意地流露遺世獨立的渺茫感,她不是一個年幼女孩,竟然仍能給人一種遺孤的嬌弱。

夏霓說她要在追悼會之前單獨見姜松巖一面,父親生前有很重要的話讓她轉達。見面時間不會長,有十分鐘就可以了。

又是個意外的事情,羅恭達根本不想答應,但又不好不答應。

快兩點的時候夏霓和羅恭達一起在大廳外面等著姜松巖的到來。

兩輛黑色奧迪車一前一後開了進來,前面的是羅恭達派去迎接的車,後面是姜松巖和畢志堅坐的車。車停穩後,身穿黑色西服的姜松巖下了車,他對迎上來的羅恭達微笑著點了下頭,右手伸到車廂裡接了一下,著深色衣裙的蘇可可從車廂裡出來。

蘇可可的出現讓羅恭達愣了一下,他片刻的失態以後上前與姜松巖握手:「姜省長,辛苦了!」

姜松巖在和羅恭達握手的時候,看到了一邊的夏霓,他示意蘇可可,兩人一起走到夏霓身邊。

姜松巖聲音沉痛地說:「夏霓,我很難過,希望你和家人節哀順變!」

夏霓點點頭,眼淚在眼眶裡轉著。羅恭達說:「老書記臨終讓夏霓捎話給你,追悼會還有一會兒,您看是不是先和夏霓到會議室坐一會兒?」

姜松巖說:「也好。」

見姜松巖要和蘇可可一起過去,羅恭達想到夏霓是要單獨見姜松巖,就對蘇可可做了個伸手邀請的姿勢說:「我們先到會場去吧!」

姜松巖有點兒遲疑,蘇可可輕聲說:「你去吧!」

4

夏霓和姜松巖談了什麼羅恭達不得而知,他們回到追悼會會場的時候,姜松巖的表情十分凝重,他在蘇可可耳邊輕語了什麼,蘇可可掏出了手絹,擦了一下眼睛。羅恭達再看夏霓,後者臉上一片寧靜平淡,看不出什麼來,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感覺。

倉副書記宣佈夏中天同志追悼會開始。哀樂響起,向夏中天同志默哀致敬,哀畢,省老幹部局局長宦之聲代表省委、省政府致悼詞。

雖說諭懷市委成立了一個「夏中天同志治喪委員會」,悼詞卻是根據諭懷市委辦公室的安排,由平江市委辦公室的秘書擬好後,報給省委組織部和省委辦公廳修改後定的稿。悼詞對夏中天同志革命的一生予以充分肯定,稱讚他在改革開放後的一段重要時期裡,為平江市的兩個文明建設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對一個黨員幹部的最終評價,怕也只有在悼詞裡才能正式體現。蓋棺定論,這個詞非常寫實。從紀律和程序上來說,任何一個黨員幹部,一輩子可能有兩個東西是看不到的:一是他個人的檔案,二是他死後組織上給他的悼詞。就夏中天的評價,他在平江市的這段生涯十分重要,這幾乎是他的下半輩子。平江市委辦的秘書拿捏不準怎麼定調子,一個完整的悼詞是不能沒有這方面內容的。秘書請示羅恭達,夏中天的貢獻是「巨大」、「較大」,還是「一般」,怎麼寫?羅恭達也不好說,他讓秘書將此處空著。諭懷市的秘書們也沒有做這個主,最後報給省委的是:「……為平江市的兩個文明建設做出了的貢獻」。省委給了夏中天很實在的評價,以「重要貢獻」肯定他在平江市取得的成就。

悼詞念完後,夏霓代表夏中天家屬答謝。她先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父親說,有這麼一天,在他的追悼會上,讓我代他向大家鞠躬。感謝來參加的人,他這輩子要對所有部下說一聲對不起,為曾經的批評;對所有領導說一聲對不起,為自己愧受的表揚。他還要深深地感謝平江的父老鄉親,對他這個外鄉人的信任和支持。

「我們家屬,也在此感謝領導、來賓對喪事的襄助。作為代表,我給大家再次鞠躬,謝謝大家!」

下面不知道是誰鼓起掌,可能馬上意識到不妥,掌聲就那麼兩下。不用說,這個人肯定是政府大院的,開會開出習慣的人。

夏霓的答謝非常簡單,像是轉達她父親夏中天對大家帶有致歉性質的招呼。夏中天借女兒的口給自己打了最後一個圓場,他所有的發言到此結束了。

追悼會主持人羅恭達請夏中天生前好友,姜松巖副省長發言。會場裡有一陣輕微的交頭接耳,但馬上就肅靜了。

姜松巖緩緩地走到夏中天的遺像前,端正地鞠了一躬。轉過來站到麥克風面前的時候,他的大腦裡突然一片空白,一下子想不起來說什麼了。也就是那麼三五秒鐘的時間,他很快就清醒過來,以悲慼神情和沉重和緩的語調說:

「今天,我們在這裡悼念的,不僅是一位為平江市做出過重要貢獻的老領導,也是一位啟蒙我、引導我、培養我、批評我,亦領導亦老師,亦長輩亦同事的尊敬長者。即使在他臨終,也沒有忘記讓他的女兒,轉達對我的批評和希望……」

姜松巖對夏中天的哀悼是真誠的,悲痛是發自內心的,他顯然在控制自己的情緒,卻不是羅恭達原先以為的表演。在中國,大人物和公眾人物在有些需要悲痛的場合是要會表演的,要有入木三分、如喪考妣的公眾形象。

向夏中天遺體告別的時候全體三鞠躬。姜松巖走到夏中天遺體面前的時候,再深深地三鞠躬,並站下來久久地凝視夏中天的遺容。他身後的蘇可可走上來時,他們夫婦一起向夏中天的遺體鞠躬。蘇可可不停地用手絹擦拭自己的眼淚。

姜松巖和蘇可可走到夏中天親屬面前,表示過慰問後,站到夏霓邊上,和她一起向參加追悼會的人表示謝忱。夏中天的妻子因為腦中風在醫院裡,沒有能夠參加追悼會。

追悼會結束以後,姜松巖過去的一些部下和同事圍過來同他打招呼。

現在一般的情況下,某一個幹部的追悼會開完了,參加的人也就散了。大多不會接下來搞什麼活動。諭懷市的夏副書記和姜松巖打招呼,一把手陶書記在北京參加中央黨校的學習,要他代向姜松巖問好,邀請姜松巖到諭懷市指導工作;宦之聲和畢志堅則急著回省裡。姜松巖與他們一一握手告別,並送他們上車。

諭懷市和省裡的人走後,羅恭達握住姜松巖的手,說如果下面的時間能夠給他一些的話,他陪老領導參觀平江市的新貌;晚上有一個平江市四套班子主要成員參加的聚會;還有,要向老領導匯報平江市今後發展的設想和規劃。

姜松巖感謝羅恭達的盛情,婉拒了他的活動安排。他說接下來將和夫人一起參加夏中天的骨灰安葬儀式。這本來是夏中天家親屬參加的,夏霓接受了他的請求。另外,他晚上也有了安排,家裡有一個親屬聚會。

姜松巖緊拉著羅恭達的手說:「無論如何請給我時間,讓我能夠和親屬們團聚一下,我好多年不回平江,總得和他們吃頓飯吧?明天早上我就回雲邑了……」

見羅恭達還要說什麼,姜松巖說:「我還要教育一下我那個不爭氣的內弟,我會協助你們找回那幅黃庭堅的碑帖拓本,好讓公安局結案。」

羅恭達面露窘態,「蘇迪南是我這邊的重點培養對象,我知道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時遲了。我關心過,也把握過,公安局只是向他瞭解有關情況,不涉及到處理,更談不到立案。」

姜松巖笑了笑說:「應該按規定辦,拓本找不回來,蘇迪南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

在殯儀館的停車場,就這麼拉著姜松巖說下去是不合適的,羅恭達明白這一點。而照姜松巖的日程安排,他的計劃就泡湯了。姜松巖難得回平江市,就這麼點兒時間,而且是哀悼喪事之際,謝絕他的安排和家人團聚是在情理之中的。羅恭達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姜松巖能不能安排明天早上共進早餐?姜松巖愉快地答應了,說他的班機是明天上午十一點,只要留給他趕到N市機場的時間就可以了。

羅恭達乘車離開殯儀館,在回行政中心的路上畢志堅給他打來了電話,他說剛才人多不好講,追悼會上有人給他遞了舉報信。

「舉報信?」羅恭達馬上緊張起來,「有這樣的事情?」

「是的,信封上還寫著轉交李開平書記。」稍停頓了一下,畢志堅告訴羅恭達信的內容,是舉報平江市多名原任和現任市領導違法侵佔、私分文管會文物的,有名有姓的好幾個人,還列舉了事實根據。

羅恭達說:「這個事情我們一定會認真對待,省裡務請畢秘書長替我們兜著,我馬上派人去省城您那裡,聽取處理意見。」

畢志堅說,這件事宦局長也知道,羅恭達說那就也聽取他的意見,登門去聽。

「要給菩薩燒香,小鬼也不能怠慢。」羅恭達掛了電話自言自語。

他讓身邊的秘書在他到辦公室以後通知趙副秘書長來見他。

5

蘇可可知道,儘管姜松巖回平江參加夏中天的追悼會,但真正改變他對夏中天態度的還是夏霓與他的十多分鐘談話。

姜松巖到追悼會會場後,在她耳邊輕語的話很簡單,就一句「我們好好送老夏!」

夏霓轉達了她父親的什麼遺言使他們冰釋前嫌?蘇可可非常想知道。

追悼會結束,參加的人散了以後,夏中天遺體火化。這段時間姜松巖一個人在外面抽煙,他時而抬頭看殯儀館的煙囪,凝望著縷縷青煙;時而低著頭踱來踱去,好像數著腳下的步履。

這時候,他在想什麼?蘇可可也太想知道究竟了。

夏中天的骨灰安葬在平江市郊區的公墓,一個很普通的中檔墓穴。

夏霓依照民俗給父親燒紙錢,進香;姜松巖用紙巾沾著一瓶礦泉水,將墓碑擦拭得一塵不染。這個動作姜松巖在他母親去世的時候做過,而且神情在蘇可可的印象裡也是一模一樣。

安葬儀式結束以後,姜松巖夫婦和夏家親屬坐同一輛大巴回市區。蘇可可以為這時候夏霓對姜松巖,或者姜松巖對夏霓要說些什麼,可一前一後坐著的兩個人都默默無語。夏霓對丈夫趙鵬程出奇地冷淡,兩個人沒有坐在一起,趙鵬程在整個過程中對她也沒有一絲的關照。

蘇可可想夏霓對丈夫的這種態度可以理解為心情不好,是悲傷的緣故。而趙鵬程對沉浸在喪父之痛的妻子這樣,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女人的直覺讓她猜想夏霓和丈夫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

分手時夏霓主動上前擁抱了姜松巖,姜松巖仍然沒有對她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轉過來,夏霓也擁抱了蘇可可,她的頭伏在蘇可可的肩膀時抽泣了起來。蘇可可安慰她:「注意身體啊,不要太傷心!有機會到雲邑,一定要告訴你大哥、大嫂。」邊上的姜松巖點了點頭。

事後蘇可可想,怎麼在那個場合一感動就自稱起夏霓的大嫂來了?以前,夏霓叫她蘇老師,夏中天叫小蘇老師。姜松巖對她這種改口當場和後來都沒有表示反感。

晚上姜松巖和蘇可可到蘇迪南家吃飯,事先他已讓蘇可可給姚大慶訂了一家酒店的客房,晚飯安排他在平江時的秘書,現在的國土局副局長李友軍陪一下。

到蘇迪南的住宅樓下時,姜松巖告訴蘇可可,蘇迪南的事情不會有大問題。夏霓說她在家裡看過那幅碑帖拓本,她一定會幫著找,實在不行她會向有關部門證明。蘇可可一下子放下心來,親密地挽住姜松巖的胳膊。

可以肯定的是,姜松巖一定是在夏霓向他轉達父親遺言的時候說到了這件事。她為姜松巖的用心所感動。

見到蘇迪南一家,姜松巖努力使自己輕鬆、快樂起來,他甚至逗起蘇迪南六歲的女兒丁丁,問她爸爸給不給她扎辮子,丁丁說她爸爸不扎,解開自己的頭髮要姜松巖替她扎一回。秋芬趕緊從廚房裡出來,將披頭散髮的丁丁抱走。

秋芬人在廚房做飯,心繫在外面,聽著客廳裡的動靜,還不時出來看一下。蘇迪南也是,手忙腳亂的,居然拿出包變味的茶葉泡給姐夫喝。

姜松巖讓蘇迪南坐下來,兩個人一起聊聊。

蘇迪南其實最怕的就是這個,怕姜松巖說碑閣的那攤子事,怕姐姐借此數落他,讓他還沒有好轉的心情雪上加霜。

碑帖拓本的事情是繞不過去的,姜松巖說蘇迪南要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配合司法部門調查。夏霓答應幫助尋找碑帖拓本的情況,也告訴了蘇迪南。

姜松巖叮囑蘇迪南:「以後不管在什麼地方,從事什麼樣的工作,都要認真。事在人為,所謂的『認事不認人』是有道理的。」

也許是想將事情說得明瞭一些,姜松巖說:「你最好當我這個姐夫是個普通人,對你沒什麼用。其實,只要我心裡裝著你就行了。」

蘇迪南是個聰明人,說:「姐夫的話,真是我們家裡的科學發展觀。我一定牢牢記住。」

邊上坐著的蘇可可說:「你姐夫夠忙夠累的,你們千萬不要再弄出事來讓他操心了。」她給蘇迪南定規矩,從今往後,決不允許再到論壇上胡說八道,要是那樣的話,以後她這個做姐姐的就什麼事都不問了。

蘇迪南看看姐夫的表情,他不吭氣就證明是贊成這種說法的。他連連點頭,說知道了。

晚上秋芬做的飯菜很豐盛,但菜燒得不是鹹就是淡,吃得蘇可可眉頭一直皺著。姜松巖倒還好,主動地要喝一點兒酒,席間問蘇迪南平江的一些事情,瞭解他過去一些同事的近況。

蘇可可暗暗得意,她一回蘇迪南的家就將電話拔了,要不是這樣,飯哪吃得這麼清靜,電話怕是打爆了。姜松巖的情緒好起來,是蘇可可高興的事,追悼會以後回蘇迪南家,她還擔心姜松巖會對闖了禍的蘇迪南沒有好臉色,這下好了。

晚飯後,蘇可可幫秋芬收拾廚房。這次她回來,每天晚上多一樁事,培訓秋芬,教她一些與人處事的方法。她問秋芬,蘇迪南在單位的事情回來對她說不說?

沒想到秋芬對這個問題很緊張,說蘇迪南有些事情是對她說,但她知道了以後並沒有做什麼。這種解釋很多餘,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只是蘇可可不好再追問下去,秋芬只要擺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她就不能夠再為難她,深說一兩句她眼淚就下來了。

從廚房出來,沒有見姜松巖和蘇迪南在客廳裡聊天;進他們住的臥室,見姜松巖在接那部諾基亞手機,蘇可可退出去,將門掩上。

一會兒,姜松巖從臥室出來,說打電話的是蔡未末。她已不在駐京辦,回泊州市任政法委書記。她居然知道姜松巖在平江市,也知道平江市在搞「龔家灣」的事情。泊州市最近在建一個投資逾億的「龔老故居保護項目」,蔡未末是項目組的副組長。她說最近要到雲邑市去拜訪他,請教一些「龔老故居保護項目」的事情。

蘇可可一聽說蔡未末也要卷姜松巖到龔老故居、祖籍什麼的事情裡去,嘟囔了一句:「又是龍燈,又是會,又是老奶奶八十歲。」

她說的是句平江市的俗語,意思是什麼熱鬧都趕到一塊來了。

姜松巖想去看看蘇怡怡一家,他們今天一個也沒有來。蘇可可替妹妹解釋說她老公出差,小孩身體不好,有點兒低燒,出門不方便。

姜松巖說:「難得回來,又趕上她小孩病了,我們一定要去看一下。」

蘇可可說:「不去了吧……」迫不得已她道出實情,「除了我說的原因,還有一條重要的,蘇怡怡在鬧離婚,這時候她不想見你。我這次回來她也沒有見我。說怕扯上我,讓人以為我們與這件事有關。」

姜松巖得知蘇怡怡竟然在鬧離婚,便問蘇可可是誰提出離婚的,究竟什麼原因?蘇可可顯得難以啟齒,吞吞吐吐地說:「好像是蘇怡怡吧,他們單位的一個年輕麻醉師追求她,她抗不住了……聽說歲數小不少呢。」

姜松巖說:「那就不去了。」

過了一會兒,蘇可可給姜松巖端了一杯茶過來,問他是不是為蘇怡怡離婚的事不高興?姜松巖說沒有。

蘇可可歎了一口氣說:「你看我,弟弟、妹妹不是這個事,就是那個事。親戚少一點兒只怕人還輕鬆一點兒。」

姜松巖說:「我不是沒有親戚嘛,你的弟弟、妹妹都是我的親戚,他們的事情都是我的事情。」

蘇可可驚訝地看著姜松巖,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說過這麼體貼的話。

《裙帶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