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關說

1

國慶節後姜松巖赴北京參加為期三天的研討會,這個由國家發改委和住房建設部聯合舉辦的研討會,著重研究保障性住房建設的提速和如何增加低總價普通商品房的供應。

姜松巖特別喜歡十月的北京,天高氣爽,雲斂日麗,節日的盛裝也還沒有褪去,是他認為的首都最好季節。

Z省駐京辦的車到機場接到他以後,沒有直接去設在懷柔的會場,而是去了位於木樨地的紅色凱旋門大酒店,泊州人俱樂部的一幫老友已經在等著他。聯絡人告訴姜松巖,選擇紅色凱旋門這家酒店是很有深意的。

車經過長安街時,在地鐵天安門西站口的公交站台停下,他要下來走一段,像上次離京前去拜訪龔老那樣,走過新華門,到中宣部門前再坐車。

這段漫步與上次給他的感覺不同,他不再有赴任前的那種躊躇滿志,而是感到自己對這個城市、這個國家政權最核心的駐地有了疏離,自己在Z省的那個角色是多麼的微不足道。這種意識讓他惶恐,讓他發現一種強烈的願望,他要回到這座城市、回到首都來,那樣他才能夠貼近它,才能夠不被遺忘,才有更大的發展。在這裡走一小步,就等於在下面的一大步。他驅策自己在事業上要有更大的進步,付諸在行動上就要利用這次機會多見一些重要的人。

紅色凱旋門的聚會很熱烈,但沒有見到翟中將,起初姜松巖還以為靠近八一大樓的這座酒店是他選擇的。缺席的還有蔡未末,她恰巧在北京開招商引資會。

沒有到場的這兩個人一個是他怕見的,一個是他想見的。

對於翟中將這個准親家,見了面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沒有來,倒是幸事。而蔡未末沒來,他有點兒遺憾。

聚會結束以後翟中將和蔡未末分別來了電話。

先來電話的是蔡未末,她還在招商會的酒會上。對沒有能夠參加聚會她十分遺憾,表達心情說:「我急死了,脫不開身。非常想見到您!」

姜松巖高興地說:「那我們就再忙也找個時間見見面。」

聽說姜松巖在去懷柔會場的路上,蔡未末說:「開會的怕是沒有誰會住到那個冷冷清清的地方,」她很奇怪地說,「難得到北京來,你怎麼不去上頭跑跑?」

姜松巖知道她說的「跑跑」是什麼意思,無奈地笑了笑,說他有這樣的打算,老領導還是要拜望的。

蔡未末提醒姜松巖,他現在不是「京官」,是「外放」,人家有事沒事的都找機會往北京跑呢。她說要那樣的話,他還是住在辦事處更方便一些。

到懷柔住下後翟中將的電話來了,他一反常態地沒有用大嗓門炸他的耳朵,聲音溫和地問姜松巖是不是住下了?

姜松巖奇怪地問:「將軍今天忒沒精神,怎麼像打了敗仗似的,有什麼不順心、不舒服嗎?」

翟中將的聲音仍然不大:「兄弟,殺人不過頭點地吧?以為你要向我打招呼、安慰我,誰知竟然奚落起我來了。看來,我今天不去聚會,迴避一下是對的。」

「跟我搞什麼迂迴,有什麼事情?」姜松巖有些不解,乾脆就學翟中將以前對他的口氣說。

「你兒子和我們家殷殷吹了,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知道?」翟中將的聲音大了起來。

「有這樣的事……」姜松巖吃驚的表示以後,是緩和了語氣的解釋,「我真的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那個兒子,跟我談不攏。平常事都不告訴我。」他顯得有點兒無奈。

照翟中將的口氣,問題是出在姜曉松身上,果真如此的話,他面對的翟中將就是受害者家屬了。

「小孩的事情,當真不起來,大人也不好摻和,算了。我倒是要恭喜你,曉松現在的對象搞得有級別,是常委家的閨女。」

「都什麼……說什麼啊?」姜松巖少有地語無倫次起來,意外一件接著一件的。剛聽說兒子女朋友不談了,立即就聽說又談了一個,還是常委家的,他不得不吃驚。而且他對著的是兒子原女朋友的父親,這樣的話題顯得非常尷尬。

「沒什麼,沒什麼!我倒是希望這事能成了,你倚大樹我靠你。常委家的閨女我見過,就是長相差一點兒,其他都好……」

「老翟,我對你說,你們家殷殷,我和我太太都很喜歡。我們又是很好的朋友,本以為親上加親呢。這事我得找曉松,不可能讓他這麼隨便。」

「不要,千萬不要!你們家兩口要是真的喜歡我們家殷殷,我也就俗氣一回,將她認給你們做乾女兒。」

「那……當然好啦,蘇可可一定非常高興。」姜松巖略遲疑後爽快答應下來。

翟中將馬上換了話題,說他知道蔡未末在北京,那個暴發戶韓祖榮好像也在北京,這陣子倒像是將以前在北京一起聚會的人都會齊了。

他斷了話題,姜松巖覺得他欲語還休,鑒於兒子和他女兒的事情,他對翟中將拘謹起來,不再追問他的下文。

翟中將的電話一結束,姜松巖就立即打電話給蘇可可,問她有沒有告訴兒子他來北京了。蘇可可說她前兩天一知道他要到北京開會就聯繫兒子了,兒子的電話總是關機。今天晚上剛找到他,他莫名其妙地要轉告父親,不要與那個翟大炮弄到一起喝酒,也不要與他說到殷殷的事情。蘇可可怕的是那筆錢和表的事情暴露,她反覆叮囑了兒子在父親面前要注意,對他說到的翟中將和殷殷倒是沒有十分在意。

姜松巖告訴蘇可可,兒子和翟中將的女兒殷殷的戀愛結束了。蘇可可要問情況,他說等他回來後再仔細說。

擱下電話他突然感到莫名的煩躁,解開襯衫的領扣,在房間裡跑來跑去,想是不是洗個熱水澡時卻又拿起了手機。

他將電話打給蔡未末,通了以後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似乎想說的是兒子的事情,聽到蔡未末的聲音後,又猶豫了,想自己對她說這些幹什麼?

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只要在電話裡聽到她的聲音,他便就會放鬆下來,連臉上嚴峻的工作表情都漸趨平和寧靜。

電話裡蔡未末見他不出聲,歡快地說:「是不是想現在就見到我?要是這樣的話,我現在開車到你這邊來,也就是四五十分鐘的事。」

姜松巖正色道:「突然想與你說說一些工作上的事。」

蔡未末打了個哈欠,慵懶地說:「工作就別說了,提不起精神,我現在不是你部下了……」話沒說完她倒笑了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在姜松巖面前這麼說,以前她總是說:「我永遠是您的部下,是您的小蔡主任。」

姜松巖也笑了,輕鬆了一些,說他早就沒有當自己是領導了。

2

第二天早上,姜松巖在餐廳裡果然只看到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在用餐,想到蔡未末真是說對了。參會的人基本上都不住在這裡,到九點會議要開始時,才由穿梭不停的京牌車送過來。

很多研討會都是先是胡攪,然後蠻纏,姜松巖希望這個會不是這樣。但一開始就遇到了一個專家冗長空泛的發言,他出去給蔡未末打電話,問她晚上有沒有工作或者其他活動安排,沒有的話就今天晚上見面。

蔡未末說:「我的事情一切讓道,服從你的安排,最好去朝內南小街的和居去吃揚州私房菜,就是做汪曾祺菜的那一家。座由我來訂。」

姜松巖說:「好!一切讓道,服從你的安排。」

蔡未末突然問一句:「我們這是不是約會?」

姜松巖怔了一下說:「小蔡,你調皮了吧?!」

蔡未末一陣開心的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還沒有……這麼輕鬆地……和我說過話呢。」

計劃不如變化,到了下午,一個人的出現讓姜松巖不得不改變了晚上的安排。

龔老的兒子龔滬寧打電話找到他,約晚上一道吃頓飯,時間、地點定下來後通知他。

姜松巖不無遺憾地將情況告訴蔡未末,她通情達理地說龔滬寧那頭的見面重要。她還說他們兩個人的見面遲一點兒沒關係,哪怕去喝茶也行。她說她前兩天去看了龔老,他老人家精神很好,手上的著作已經脫稿了。

姜松巖想,龔滬寧找他吃飯從來沒有過,一定是有事情找他。會是什麼事呢?

對於龔滬寧,姜松巖只知道在地礦部的什麼公司,他在泊州的時候,接待過幾撥龔滬寧帶去遊玩的人,那不算什麼事情。到北京以後基本上沒有聯繫過他,泊州人俱樂部有活動請過龔滬寧,他一次也沒有參加過。

下午散會後龔滬寧的見面地點還沒有告訴姜松巖,給他打電話沒有號碼,他打來的電話號碼是隱藏的。姜松巖只有先讓辦事處的司機開著車從懷柔往市區趕。路上遇到堵車,姜松巖還著實心焦了一陣子,就怕這時候龔滬寧的電話來了,說在什麼地方已經等著他。

車到四環路,司機問究竟到什麼地方,姜松巖有點兒窘,便讓他先在馬甸的國際科技會展中心附近找個地方停下來。

他找了幾個人問龔滬寧的電話,都說不知道。最後還是蔡未末幫他問到了。打通電話,龔滬寧說正要聯繫他,讓他到朝陽門的港澳中心等他,他馬上趕過來。

到了港澳中心,姜松巖將司機先打發回去,說有需要再聯繫他,反正這地方離Z省駐京辦不遠。

姜松巖在大堂坐下,這一等就是近兩個小時。等得他飢腸轆轆、煩躁透頂。

近八點的時候龔滬寧才來,打了聲招呼,說讓姜松巖久等了,帶著他去喝茶,說不吃飯了,吃飯複雜又太費時間。

茶樓環境很不錯,龔滬寧像是這裡的常客,坐下後點了一泡「33大紅袍」,什麼茶點也沒有要,他說「空喝大紅袍,飽喝鐵觀音」是講究。姜松巖心裡叫苦不迭,他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龔滬寧點了茶就出去接電話,接完了進來和姜松巖剛說上話電話就又響了,再出去接電話回來時又過去了半個多小時。龔滬寧解釋:「沒辦法,忙!和幾個朋友在津巴布韋合作採礦搞鑽石,要應付的事情太多。」

龔滬寧將手機放在桌上,姜松巖瞅了一眼,怕它再響起來。這時候,他只想龔滬寧與他說事,究竟找他幹什麼?

龔滬寧倒也沒有兜什麼圈子,開門見山地與他說起了事:「你這個封疆大吏應該比我更忙,我就長話短說。我們家老太太有個親戚叫韓祖榮,他在Z省有生意,你應該認識他。」

姜松巖說他認識韓祖榮,只是不知道與龔滬寧有親戚關係。

龔滬寧說:「那就好,他在那邊有點兒地,你照顧他一點兒。」見姜松巖面有難色想解釋什麼,他接著說,「以前那個李副省長對他不錯,他能容韓祖榮,我想就我們的關係你也能。你放心,我讓他將那點兒地不要再捂在手上了,盡快地用了。怎麼樣?」

姜松巖說:「韓祖榮是Z省的囤地大戶,他手上的地有的溢價竟然有七八十倍,還有違規佔地、欠繳土地使用費,挾生態濕地換黃金地段的等等事情。自打我到了Z省,他找了很多人向我打招呼,事情有點兒複雜。」

龔滬寧有點兒不耐煩,罵了聲韓祖榮是地鱉蟲,說要老太太好好教育他。他想姜松巖表態,姜松巖只說他知道了,知道有這麼層關係。

龔滬寧說:「我回去告訴老太太,你知道了,知道怎麼辦了。沒問題了!OK了是不是?!」

姜松巖看著強他所難的龔滬寧,一言不發。

龔滬寧說:「就這麼一個事情。拜託你了!我還要去見一個重要人物,先走一步。」

沒走兩步他就又轉身回來,伸出手來要和姜松巖握一握。

姜松巖站起身來和他握了手,送了他兩步。龔滬寧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大概看到了姜松巖對事情的姿態。

龔滬寧走後姜松巖立即就給蔡未末打了電話,約她到這裡來。等她的當兒,他要了些茶點狼吞虎嚥地吃了。

蔡未末被服務員引進茶室時,姜松巖恍如陌生人來臨。面對他錯愕的表情,蔡未末嫣然一笑,伸出手來。

姜松巖是從茶座上站起來的,他要是迎上前,一定會是一個熱情的擁抱。她伸給他的手手背朝上,不是握手的那種手勢,他抓住拉了拉說:「請坐!」

坐下後她先問了姜松巖一個問題:「姜書記,您看我有什麼變化嗎?」

姜松巖含蓄地說:「有變化,你轉型了。符合發展需要的那種轉型。」

蔡未末說姜松巖給她的是政治化的評價,嬌嗔地說要感性的、抒情的那種。

姜松巖說這讓他有些為難,他只得以蔡未末的髮型說,原先的短髮顯得幹練,現在的長髮顯得秀美。

說出「秀美」二字對姜松巖來說已經很吃力了,在他的詞庫裡有太多的政治術語,而抒情的,用來稱讚或者討好異性的幾乎沒有,即使有也只會在肚子裡,溢到嘴邊來都會過濾掉。這幾乎成為一種自然反應。

蔡未末當然不滿足,說:「這個評價太片面了,我要全面的總結,要宏篇大論。」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她坐直身子扭了一下腰肢。

這很要命,是提醒他注意她的身段。

她今天的穿著曲線畢露,讓姜松巖自然想到性感二字,但這兩個字他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他想起蘇可可一次在家裡看時尚畫報時說,蔡未末像凱瑟琳·澤塔·瓊斯,他當時不以為然,認為不貼切,蔡未末的長相怎麼像一個毫不相干的外國女星呢?現在看來,蘇可可是覺得蔡未末的身材太好了。

「你的身材太像凱瑟琳·澤塔·瓊斯了。」他像擠牙膏似的擠出這麼一句。

蔡未末高興了,莞爾一笑,說姜松巖比邁克爾·道格拉斯更瀟灑。

姜松巖為自己的得體比喻笑了。邁克爾·道格拉斯他是知道的,以前看過他的片子,印象非常深刻,但這個演技老到的傢伙與美女凱瑟琳·澤塔·瓊斯是什麼關係他就不知道了,這妨礙了他對蔡未末所說的話做深刻理解。

他端起茶杯,示意蔡未末喝茶。她啜了一口後微微皺起眉頭,說怎麼有一股煙火味?

他讓他慢慢品味,高檔的大紅袍口感比較濃,入口茶湯比較厚重,在煙火味下有陣陣的花果香。她說只覺得淡淡的綠茶適口,但還是跟著他喝了幾盅。

她問姜松巖與龔滬寧的見面是不是不太開心,遇到什麼為難了?她進來時一眼就看出他在不高興。

姜松巖寧願與她說這個話題,讓他評價她的「變化」真是勉為其難。

但要說的這件事也非常糟糕。他對蔡未末說了龔滬寧的強人所難,說龔老要是對他開這個口,也不會以這種不容商量的口氣。他倒不是在乎龔滬寧的態度,問題是事情確實不好辦。

蔡未末說了她對這個事的見解:「龔老或者龔太要你辦,是不會直接對你說的,大概也只能由龔滬寧找你。京城的大少們找人鏟事就是這樣,與你協商你會辦得利索嗎?所以,有把握讓你辦就沒得商量。」

她還提醒姜松巖,韓祖榮和龔太的親戚關係肯定是有的,她前兩天去龔老家,見韓祖榮也在,他替龔太捶了有足足二十分鐘的背。龔太介紹說,韓祖榮是她的侄孫,還說他人很好。

姜松巖默不出聲,神情鬱悒地喝著茶。

蔡未末端起茶,抿一口說:「你或許可以學學人家怎麼做這些事情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姜松巖不想再坐下去了,叫來服務員結賬。一看賬單才知道所謂的「33大紅袍」是一泡三千三百元,好在可以刷卡付費。

出了茶樓蔡未末問姜松巖怎麼走?姜松巖看了看表都零點了,意欲找家酒店住下來,明天一早讓駐京辦的司機送他回懷柔。蔡未末說也好,她知道一家不錯的酒店,要開車送他過去。

到了停車的地方,蔡未末忽然站著不動了,她扶著車門說頭暈了,像喝多了酒一樣有飄的感覺。姜松巖說怎麼會這樣呢?他打開後座車門,扶她坐下,要過鑰匙由他來開車。

蔡未末說:「真丟人,我怕是醉茶了,很難受。你先送我回家吧!」

她說住的地方在芍葯居那塊,姜松巖開車時她有氣無力地給他指著道。

到了她住的小區,停好車,她下來時身子還很難站穩,姜松巖感到很抱歉,覺得不應該讓她喝那麼釅的茶。當她提出要他送她上樓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電梯裡蔡未末嫵媚地沖姜松巖笑了笑,拉住他的手,頭歪靠在他的肩上。他緊張地繃著身子,看著電梯門液晶板上跳動的數字,忽然感到,這是一個情感和慾望急劇上升的過程。

到蔡未末打開房門讓他進去時,他猛然意識到他們之間要發生什麼了。

蔡未末轉身對身後的姜松巖說:「你知道你上次要是隨夏霓進她的房間她會怎樣嗎?」

不等他回答,她轉過身來抱住他說:「她會像我這樣抱你,像我這樣吻你……」

姜松巖沒有說話的機會,她的擁吻讓他不能自持,他用手臂緊緊地箍住她纖細的柔軟的腰肢。而她騰出一隻手脫自己的衣服。

她拉掉內衣,豐乳像小兔子一樣蹦了出來,她嬌喘吁吁地說:「你快做道格拉斯吧!」

……

事後蔡未末拿出一瓶香水往姜松巖身上噴了一點兒說:「我喜歡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木香,」又說:「還喜歡伏在胸膛上有香水味道的男人身上睡覺,會很香甜。」

姜松巖嗅了嗅,覺得這種香水味道似曾相識。在他的記憶裡,香水味的儲存是有限的,他馬上就想到了一個人。

因為這個香水味道和聯繫到的那個人,姜松巖沒有像蔡未末那樣睡得香甜。

3

早上醒來蔡未末不在,姜松巖又到衛生間沐浴了一下,他要沖洗掉身上的他不喜歡的香水味。

蔡未末買了早餐回來,說他的襯衣上有她的口紅,洗熨好了,還有一點點,好在不是在領口和袖口上,穿上外衣別人什麼也看不到。她還為姜松巖做了一些安排,知道他下午研討會結束,讓他今天不要回去,晚上去跑跑。

跑跑是過去泊州市駐京辦的術語,指去領導家登門。她讓姜松巖開她車走,後備箱裡準備了一些跑跑所需的東西。

真是很周到,姜松巖問:「你還當我是你領導啊?」

蔡未末「嗯」了一聲。

姜松巖問:「我們這是不是潛規則?」蔡未末嫵媚地笑了笑說不是,在床上她才是領導。

像是感慨,蔡未末說:「潛規則其實是合理的,就怕沒有規則可用,或者有潛規則你都用不上。」

姜松巖說:「唉,怎麼到處都是蘇可可啊?你也講起了厚黑之道。」

蔡未末說:「男人是只做不講,女人是生怕男人不做拚命地講。」

姜松巖突然跑題說:「我有個毛病,情緒不好的時候特別需要……你不要在意,我昨天……」

蔡未末說她不在意,她將夜裡在床上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好長時間沒有過了。謝謝你讓我享受生活!」

姜松巖現在沒法再對她這樣的話有什麼反應,想不起來該說什麼好,他在要求自己的態度嚴肅起來。

回到懷柔後姜松巖才看到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家裡的。蘇可可還給了他短信,讓他趕快回電。

他定了定神才將電話打回去,蘇可可問他會議什麼時候結束,最快什麼時候能夠趕回來?

他說下午結束,晚上安排了一些重要的拜訪,最快明天中午回雲邑。他問有什麼要緊的事?

蘇可可說沙老太病危住進了醫院,沙紅霞哭著來找她,說老太一定要見姜松巖最後一面,還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姜松巖。

姜松巖「啊」了一聲,感到十分意外和擔心。

蘇可可說她已經去過醫院,醫生說是腦血栓,在觀察期。她勸姜松巖還是將北京的事情辦好,想沙老太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問題。

姜松巖考慮了一下,說他還是趕緊回來。蘇可可還想說什麼,姜松巖說:「老太有恩與我,又沒有得過我什麼好處,我一定要趕緊見她,不能再落下遺憾。」

蘇可可見他這樣,也就不再說什麼。

姜松巖馬上讓Z省駐京辦給他安排晚上的回程機票,也沒有忘了告訴蔡未末這一突然的變卦。

蔡未末幽幽地說,以為晚上還能在一起的。姜松巖能夠感覺到她的遺憾和眷戀,這是他不願有和怕面對的。

下午泊州市駐京辦的司機坐了916公交車來替蔡未末取車,他帶來了蔡未末捎的一個紙袋。送走了司機,姜松巖回到房間打開來看,是一件高檔的白色府綢襯衣和一副白金鑲琺琅袖扣。

一會兒蔡未末打來電話,說她跑了一上午,在Hermes專賣店買的。

她說:「這是我在北京能夠買到的最好的襯衣,知道你只喜歡白的。答應我,以後由我送你很多很多的白襯衣,不僅僅是愛馬仕的,各種牌子的……」

姜松巖「嗯」了一聲,說了聲「謝謝!」

她說龔滬寧的事情能辦就辦了,就當作是龔老的差事。

姜松巖這時候聽蔡未末說這話,理解的是她的關心。他說他已經想好了怎麼去做。

收拾行李時姜松巖決定扔掉那件沒有洗乾淨的白襯衣,蔡未末送的愛馬仕襯衣也不帶走,只留下袖扣。

少帶一件襯衣回去好交代,就說丟了;多帶一件回去是說不清楚的。

到了機場,就要離開北京時,姜松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逃離,擺脫一種壓力。這兩天他一直茫然的是怎麼「跑跑」?怎麼樣開口要人家的「關心」?

即使不因為沙老太住院而趕回去,他也還沒有想好晚上該去誰的門上。

他不精於此道,要求自己去學、去做還是要有一個過程的。在他這個位置上,總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捲入一些事情,由不得他。

4

沙老太的病起在女婿柯易平身上。

她被柯易平罵了一聲老特務以後,當時沒有生氣,但看到女兒對她的告誡無動於衷時她焦慮漸熾,到後來她徹底生氣,動怒了。

她向女兒挑明,要女兒與女婿離婚。

沙紅霞見母親控訴柯易平時吞吞吐吐的,並說不出什麼證據和充足的理由來,離婚又不是說離就離的,女兒又那麼小。她只當作母親老糊塗了。聽人說,單親家庭有這樣的現象,寡居多年的母親最容不下的就是媳婦或女婿,視這兩種人是搶奪兒女之愛的仇人。她不打算聽母親的。

沙老太見女兒沒有離婚的動作,發現她不管和丈夫柯易平有多大的矛盾,哪怕動起手來,說再多的難聽話,只要一起過了夜就會好起來,她恨不能罵女兒一聲「賤」。

沙紅霞也想調節母親和丈夫之間的關係,說柯易平最近還不錯,單位都公示了,要提他為局辦公室主任助理。

哪知道這一說讓沙老太急火攻心,她認定柯易平是沾了姜松巖的光,這是她不能容讓的。

在她看來,姜松巖為感恩戴德會幫他們家一些忙,但他是個有分寸的人,絕對不會有求必應。她要將姜松巖有限的幫助用在女兒沙紅霞身上,而不是肥水流入他人田,讓那個不爭氣、不成才的柯易平落了好處。

沙老太在焦急和氣不過之下又做了一回算計。

當年她的算計是姜松巖定有大出息,現在是要讓女兒得到她在姜松巖身上苦心經營多年的成果。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決定裝病。因為柯易平罵她而氣出病住了院,姜松巖知情後一定會遷怒柯易平;住院了姜松巖怎麼也要來看望,借此交代自己的後事,拜託他解決沙紅霞的工作。哪怕丟下老臉求他,實在不行就拿出保存的姜松巖母親照片大哭一氣,不怕他不心軟。

看起來,她現在的這個算計與她當年的那個算計境界要差很遠,顯得十分的急功近利。她歲數大了,囿於她的經歷,也只能這樣做。

沙老太主動地去挑戰女婿,問他罵丈母娘老特務是不是不道德?說真懷疑丈母娘是老特務就應該報告政府,把她抓起來,讓政府把她槍斃;做不到這點就是誣告。

沙紅霞看出母親找事,將快要跳起來的柯易平拉到房間裡去。

沙老太說著說著就癱倒在地,哼了起來。

沙紅霞見狀趕緊和柯易平將母親送醫院,背沙老太下樓梯的只能是身強力壯的不肖女婿柯易平。沙老太裝人事不省,自然不好反對。

送沙老太到醫院掛了急診,一番CT彩超檢查下來並沒有大的問題,醫生只要她注意休息,並沒有要她住院的意思。哪知道沙老太喊頭疼,一定要住院,還說回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醫院要負責任。

醫生問到沙紅霞,老人家有沒有醫保,沙紅霞說她一個農村老太太,什麼都是自費。醫生沒有說什麼,看了沙紅霞一眼,想必是要她拿意見。沙紅霞請求醫生讓她母親住下,平時她有個頭疼腦熱的連藥都懶得吃,這次堅持要花錢住院一定是有問題的。

因為病房已經滿了,醫生有些猶豫,沙老太見醫生不讓她住院,一著急血都湧到頭上,噗通一聲栽倒在地,真的來了病。

姜松巖晚上十點多回到省政府宿舍,立即就要蘇可可和他一起去醫院。蘇可可說有風俗,要死的人才夜裡去看,就怕沙老太和沙紅霞他們忌諱。姜松巖說哪顧得了這麼多,先去醫院看看情況。

到了醫院,病房已經熄燈,沙紅霞和柯易平坐在過道的長條椅上。見到姜松巖,沙紅霞鼻子一酸,縮著肩膀站在那裡,眼淚噗噗的就下來了。姜松巖情緒也受到感染了,鼻子抽了一下,拍了一下沙紅霞的肩膀說:「別怕,有大哥呢!」

沙紅霞抽泣著,咯咯地咬著牙根,點點頭。

護士進了病房,出來說沙老太按了呼叫器,要家裡人進去。她一定是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姜松巖進到病房,見沙老太吸著氧、輸著液,床邊上圍滿了監護和治療儀器,她的臉一下子瘦了很多,臉上的腮幫凹了,顴骨突了出來。他走近病床俯下身子叫了聲「沙姨娘」,手輕輕地覆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臂上。

沙老太用微弱的聲音說:「以為見不到你了。」姜松巖說不會的。

她用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柯易平,說:「是……是他氣的!」

姜松巖轉過身,雖沒有責怪的目光,但柯易平像個罪人一樣身子縮到了病房的牆角。

沙老太拉拉姜松巖的手:「紅霞,你要當妹妹,我求你,交給你……」

姜松巖說:「你放心。她就是我妹妹。」

沙老太點點頭,讓姜松巖靠近一點兒:「還有,告訴你……我告訴你爸爸媽媽的事,他們的老家是……」

姜松巖說:「我父母的事情我知道一點兒,他們都不願意提的事情,我們也就不說吧!」

沙老太說:「我死了,就沒有人告訴你了,就帶下棺材了。」

姜松巖輕輕地掖了一下沙老太的被子,讓她好好休息,說等她身體好了以後再說。

出了住院部,蘇可可問姜松巖為什麼不聽沙老太說下去,她想知道究竟,姜家是個什麼樣的家族,都還有哪些人,祖籍在什麼地方?

姜松巖淡淡地說:「實在沒有必要。我要想知道的話,母親在世的時候我早就問了。」

蘇可可說等沙老太身體好一點兒以後她去問個明白,哪知道姜松巖堅決不允許,還嚴厲地、一字一頓地警告她:「不要!」

回家的路上,姜松巖滿臉凝霜,司機小武見他這個表情,不時地瞄他一兩眼。

蘇可可的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姜曉松打來的。姜松巖讓蘇可可告訴他,回家會給他打過去。

他們到家剛進門,客廳裡的電話就響了,姜曉松等不及回電,著急地給他打了過來。蘇可可搶著拿起了電話。

姜曉松問母親,父親怎麼提前回來了?她告訴兒子,是因為沙奶奶病危住進了醫院,急著趕回來的。

姜曉松問:「沙奶奶沒死吧?」

兒子聲音大,姜松巖聽得清清楚楚,他一把抓過電話訓斥他:「你這什麼混賬話?」

姜曉松訥訥地說:「怕她老人家有問題,那樣您就來不了了。喬喬的爸爸知道您在北京,說要見一見。」

姜松巖沒好氣地問:「喬喬的爸是誰啊?我為什麼要見他?」

蘇可可在邊上著急地說:「喬喬是曉松女朋友,她爸爸是那個,那個……」她始終沒敢說出名字。

姜曉松一定聽到母親替他的解釋了,說喬喬的父親將見面的時間定在明天晚上,最後來上一句,「要知道,他很忙的,比你忙!」

姜松巖看了邊上的蘇可可一眼,見她緊張地盯著他,在看他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問兒子有沒有告訴喬喬他已經離開北京回雲邑了?兒子說還沒有。

姜松巖說:「那就好,就不要在他們面前說我回來的事。我明天上午飛北京,但後天得回來。」

姜曉松說:「這就對了,你應該來一趟的。」

蘇可可見掛了電話的姜松巖像是在對兒子的口吻不悅,便說:「你這個兒子怎麼不像我,也不像你啊……」

姜松巖若有所思地說:「是啊,你知道他現在女朋友的家庭情況嗎?」

蘇可可點點頭,抱怨地說:「知道一點兒,不是太清楚。他沒有耐心對我多說。」

姜松巖口氣沉重地說:「他現在的這種情況,對我,可能是個大麻煩。」

蘇可可小心翼翼地說:「為什麼我們就不往好處想呢?」

姜松巖說:「是啊,照你的聯姻理論,這是好事,我的關係要因為姻親而重組了。照你的負裙帶理論,這或許就是個大麻煩!姜曉松這小子要是再狗臉上栽毛不是東西,再蹬了人家,我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姜松巖有著走在雷區、如履薄冰的緊張。

蘇可可說:「我們還是討個吉祥吧!當我說過的什麼負裙帶、上吊繩是胡言亂語。我會對曉松說說利害關係的。他也該慢慢懂事了吧?」

姜松巖沒有再說什麼,端著茶杯在客廳裡慢慢地踱起方步來。

蘇可可看到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神情。她想說什麼卻忍住了。

為說過的話,她現在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

噤聲之下,她只有默默地看著他在面前晃來晃去。

2010年9月30日一稿於文游台

2010年10月30日二稿於盂城驛

《裙帶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