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最後一局

醜聞的價錢

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上午蘇一瑋參加了一個會議,下午剛上班,那兩隻蒼蠅終於飛到他的辦公室裡來了。

蘇一瑋冷冷地說了一聲:「坐!」

板寸頭和光頭就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板寸頭說:「蘇市長看過了沒有?我們沒有騙你吧?」

蘇一瑋本來想把他們打發到趙守禮那裡讓趙守禮對付去,但是,此刻他卻改變了看法,他想先給他們加些壓力,敲敲警鐘,然後再移交給趙守禮。這幾天,他一休息下來,腦子就在回想著這些問題,也在思考著用什麼方式用什麼樣的話來對付他們。那些話在他的腦子裡已經醞釀再三,他必須對他們說出來,也許,他說來要比趙守禮說更有力。於是他便避重就輕,假裝糊塗地問:「你們誰是葉瑤的男朋友?」

板寸頭指著自己說:「我,我是葉瑤的男朋友。」

蘇一瑋說:「葉瑤上次來的時候她可告訴我說,她沒有男朋友呀。」

板寸頭顯然沒有想到蘇一瑋會這麼說,不由怔了一下,才說:「我是最近才與她處的。」

蘇一瑋一下抓住了機會說:「這就是說,你是她現任的男朋友。而她之前與什麼人談過戀愛,或者與什麼人發生過性關係都是她的自由,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你也沒有權力管,是不是這個道理?」

板寸頭說:「道理是道理,事情是事情,你作為領導幹部,有婦之夫,欺騙人家姑娘的情感,我怎麼能不管?」

蘇一瑋說:「你這就有些胡攪蠻纏了,誰欺騙了她的情感?你知道是她先主動還是我先主動?你為什麼不讓葉瑤親自來說?要說承擔什麼,我也只能對葉瑤承擔,沒有必要對你們承擔。再說了,男女之間的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她不是賣淫,我又不是嫖娼,兩廂情願的事,我為什麼要做巨額賠償?」

光頭插話說:「蘇市長,你的大道理我們就不聽了,別的我們也不跟你理論,說直接一點吧,我們要把這張光盤的版權賣給你,你說你是要還是不要?」

蘇一瑋說:「我倒要聽聽你們的高見,要,是怎麼一種說法,不要,又是怎麼的說法。」

板寸頭大概領導著光頭,他又接過話說:「要,價格可以比那天說的優惠一些,一次賣給你,兩清了,我們絕對不再舊事重提。不要,我們就要多複製幾張,給各級紀委寄去,讓他們看看西川的市長多風流。當然,我們還會給你的老婆,給西川的各單位寄去,讓他們都要知道西川的市長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蘇一瑋經過兩天的思考和心理準備後,覺得他們只是為了詐騙一點錢,並沒有什麼政治目的,放心了許多。剛才的一步步逼近,使他明顯地感到了對方的心虛,此刻,他想來以毒攻毒,想進一步掌握主動權,就說:「那我就選擇不要,你們可以給任何一個部門發過去。我大不了重新調離一個地方,照樣還可以做領導。可是你們呢?你想過沒有?在散發的過程中,或者剛出了市政府的大門,我就可以下令把你們抓起來,然後以詐騙犯罪把你們送上法庭,然後再送到勞改農場。」

板寸頭冷笑了一聲說:「蘇市長只說對了一半,正確的答案應該是這樣的,我們被送進勞改農場的同時,你也受到了處分,被撤了職,或者因為這件事還牽扯到了你的其他經濟問題被雙規起來了。是不是這樣?」

蘇一瑋說:「如果你們非要賭一次,那我只好成全你們了。如果不敢賭,只給你們兩萬元,拿上錢你們就走人。」

板寸頭說:「不行!兩萬太少了,你在打發叫花子?我也不漫天要價了,20萬,你要答應了就成交,要是不答應就算了。」

蘇一瑋明顯地看到,板寸頭說到後一句話的時候,光頭輕輕地碰了一下他,他沒有理睬。從那個細節中,蘇一瑋窺到了他們的一點信息,大概是光頭提醒板寸頭不要把話說絕了,要留有餘地。蘇一瑋不想再與這兩個混混兒對峙下去,就揮了一下手說:「我當然不會答應的,你們走吧,我還有事兒要忙。」

板寸頭剛站起了身,光頭又拉他坐下來說:「蘇市長,何必呢?20萬對你來講只不過九牛一毛,花點小錢買個平安吧,否則,為了20萬,丟了這麼大的官多可惜!」

蘇一瑋說:「你們以為我是一個大貪官,存了不少錢是不是?我可以告訴你們,我不是那樣的貪官,我更不願意為了掩蓋我的這點醜聞就去搞腐敗。這樣吧,我把家裡所有的存款取出來,一共10萬元,3天後的下午,你們到金海岸大酒店咖啡廳等著,我派人送給你們。」

板寸頭說:「既然蘇市長這麼說了,我們也不好提什麼要求了,3天後,我們就在金海岸成交。」

蘇一瑋揮了揮手,就像揮著蒼蠅一樣趕著他們說:「就這樣了,你們走吧。」

兩隻蒼蠅被趕走了,蘇一瑋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感覺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他操起話筒,撥通了趙守禮的電話說:「守禮,你過來一趟。」

致命反擊

下午一下班,王文達就開著屬於他自己的桑塔納去赴約。

公車改革時,王文達本想等過上幾年,手頭攢下一點錢之後要買就買輛好的,可是其他的幾位副局長都想買單位的舊車,說是價格便宜,還不用出車牌費,等買到手了,想買新的可以再把舊的賣了,保證只賺不賠。王文達不得不適時調整了他的買車思路,就在市國有資產評估小組評估的基礎上,用8萬元錢購買了他曾經用過的這輛桑塔納,他便成了這輛車的真正主人了。

王文達有時也在想,人生真是無法預測。一年前,他想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私家車,當然也沒有想到他會和張麗娜離婚,會遇到一個名叫劉燕的女人;一年後的今天,該實現的竟然實現了,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無法阻擋地如期而至。如果再過一年,到明年這個時候,還不知道有什麼變化,他真的無法預料,就像去年無法預料今年一樣,今年也無法預料明年。這樣想著,他的手機就響了,一看劉燕打來了,王文達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

劉燕說:「你下班了沒有,到我這裡來不來?」

王文達說:「不去了,有個應酬,去參加一下。」

劉燕說:「什麼應酬?我也去!」

王文達說:「要請市裡的一位領導吃飯,你去不方便,別去了。

劉燕:「有什麼不方便的,我又不是醜八怪,讓你帶不出去,怕什麼?」

王文達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方便就不方便,我們還有正經事要談。」

劉燕說:「你們談你們的正經事,我又不插言,怕什麼?」

王文達一聽就有些煩,這個女人怎麼這麼纏人?不讓你去自有不讓你去的道理,不要以為有了幾分姿色,滿桌的人都會歡迎你。想到這裡,便說:「不是插言不插言的問題,不方便就是不方便,好了,我在開車,掛了。」

王文達說完就掛了。

王文達這次請的是衛國華,他不知請衛國華請了多少次,今天才終於請到了。衛國華問他:「還有什麼人?」他趕緊回答說:「再沒有人,書記說讓我叫誰我就叫誰。」衛國華說:「還是那幾個人吧。」王文達就趕緊打電話聯繫楊明山和白金本。

前一個階段,王文達一直忙於「金秋十月演唱會」,最近剛剛忙完了。演唱會辦得相當成功,全國幾位大牌歌手也被請來了,在西北偏北的西川掀起了不小的狂熱,連續幾場演出,場場爆滿,影響波及周邊的幾個市縣。演唱會的成功舉辦,不僅為文化局贏得了榮譽帶來了經濟效益,也為王文達個人的政績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更重要的是,他又利用賬目管理上的漏洞,狠狠地大撈了一把。有了這一筆可觀的收入,王文達不僅抵消了公車改革時借下的欠款和以前的債務,而且還有一部分剩餘。

吃水不忘挖井人。王文達每每得了實惠之後就非常感激衛國華,當然,感謝光說在口頭上不行,王文達送不進去禮,就想辦法請他吃飯,也算是一種報答。

沒想到劉燕的電話又打來了,王文達心裡陡然生出一種厭惡來,一摁鍵,拒絕了接聽。心想這個女人怎麼這麼不知趣,明明告訴她不方便,還要死纏硬磨地給你打電話。

車剛好被紅燈擋在了一個十字路口。王文達還在想著劉燕的不是,想著想著,竟也想出她的一些好來,覺得她年輕漂亮,對他蠻鍾情的,還做得一手好飯菜,做好了飯還會一直等著他來,這些都是令他感到滿意的地方。

他突然覺得剛才不應該摁了劉燕的電話,那樣她一定不愉快。接著,他又主動撥通了她的電話,熱情地說:「劉燕,對不起,剛才開車,電話掛斷了,你還有什麼事?」

劉燕果然高興地說:「你少喝點酒,散場了給我個電話。」

王文達說:「好的。」

掛了機,王文達的心裡湧起了一種熱乎乎的感覺。女人嘛,俗也有俗的好處,可以心甘情願地為你付出,可以一心一意地愛你,這就夠了。

晚餐訂在西部樂園,王文達幾乎與楊明山一塊兒來到了包房。自從擺脫了楊明山對他無休止的壓力後,他的心情越來越輕鬆愉快了。當他再次面對鍾晶晶的時候,也覺得坦然了許多,再沒有像過去那樣自責了。至於楊明山是否找到了鍾晶晶的住所,或者是否發現了新的秘密,他都不得而知,他不想知道得太多,更不想參與其中。儘管如此,楊明山還是主動告訴了他:「鍾晶晶的住所找到了,在新世紀花園。自從她搬到了那裡後,蘇一瑋經常去,已經當成了他的家了。另外,經過查證,房產證上的名字是鍾晶晶的。你想想看,憑你們鍾晶晶的那點工資,恐怕一輩子都買不起那樣的房子,那肯定是蘇一瑋給她弄的。」

不知怎的,王文達一聽到蘇一瑋和鍾晶晶越密切,他的心裡就酸酸的,感到極為不舒服。他知道那是因為他還暗戀著鍾晶晶,才會有這樣的感覺,才會感到心理不平衡。他苦笑了一下說:「你打算下一步怎麼辦?」

楊明山恨恨地說:「該出手時就出手。」

楊明山雖然知道打虎不死反傷身的道理,但是,你不出拳,又怎麼知道打不死老虎?經過數月的苦心跟蹤,他終於拿到了蘇一瑋頻繁進入新世紀花園的照片和鍾晶晶的房產證複印件。他曾經試圖打入方進財公司內部,獲取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沒想到方進財的管理太嚴格,高層部門的管理者不是他的親戚就是他的親信。計劃落空後,他不得不孤注一擲,打算將前前後後掌握的這些資料和王文達搞到的錄像一併交出去。他想,如果上面真的重視,那肯定有問題,足以將他掀翻落馬。

王文達聽完楊明山這番話後心裡「咯登」了一下,他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一方面對鍾晶晶有點擔心,另一方面還有點幸災樂禍,他搞不清楚自己這是什麼心理。就在這時,他聽到衛國華和白金本來了,就趕緊站起身來迎接。

上面的風光

又一個雙休日到了。

方進財請蘇一瑋到三棵樹去散散心。蘇一瑋這些天來一直很鬱悶,也想去親近親近大自然,換個心情,就問:「還有誰?」方進財說:「除了趙秘書長,我不知道再叫誰好?」蘇一瑋說:「這樣吧,帶上你的阿姣,讓趙守禮帶上鄭丹一塊兒去玩,人多了開心。」方進財問:「市長也得帶一個,你不帶我們哪敢帶?」蘇一瑋本想帶鍾晶晶一起去,一想起上次帶的是周小哭,這次再帶鍾晶晶會讓他們怎麼看?尤其那兩位女士,嘴上不說,心裡肯定在說他風流。還是小心謹慎一些,這樣想來,覺得還是不要讓鍾晶晶露面了,就讓周小哭繼續走在台前,況且她本來就是一個公眾人物,讓人看到了也無妨。想到這裡,就笑了一下說:「我哪有帶的?要不等會兒讓趙秘書長叫叫周記者,看看能不能叫上?」方進財說:「那好,我現在就去找趙秘書長。」說著就打了一聲招呼走了。這樣決定後,蘇一瑋倒也坦然了。也罷,一個是藏在深閨人不知,一個是走在人前面,倒也不錯。

這一個階段,蘇一瑋情緒一直不太好,馮副書記的調離,光盤中的鏡頭,兩個小混混的敲詐勒索,就像一道道陰影,籠罩在他的心頭總也揮不去。有時候夢中夢到小混混們又來上門敲詐勒索,蘇一瑋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們痛斥道:「你們要是再敢逼我,我不但讓你們把詐騙到的10萬元吐出來,還要把你們送進監獄!」從夢中氣醒後,他再也睡不著了。

雖然趙守禮一再寬慰他說隱患消除了,他已經警告過那兩個小混混,他們答應銷毀所有的光盤,從此一筆勾銷。話是這麼說,但是,靜下心來一細想,他還是免不了有些後怕。最使他感到不明白的是葉瑤為什麼會這樣做?是出於好奇,自己錄著玩,還是受人指派?如果是後者,指派她的人又是誰呢?葉瑤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是受害者,還是誘餌?兩個小混混的出現,是因為葉瑤被人竊走了錄像失去了掌控,還是遭到了要挾無能為力?要真是這樣,恐怕事情沒這麼簡單就結束。

這些陰暗的問題,他不知在黑夜裡的失眠中想過多少次了,有時與趙守禮在私下裡也說說,趙守禮卻寬慰他說,沒事的。他們的目的與政治無關,就是為了詐騙一點錢財,他們那樣的小混混,能得10萬元已經知足了,不會再有後患的。經趙守禮這麼一寬慰,他的心情才安穩了許多。

有時候,人是需要安慰的。即便一個非常有定力、有能力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也需要別人的撫慰。

星期六早上,蘇一瑋剛剛收拾好了準備要下樓,趙守禮的電話就來了,說車到家門口了,首長請。他應了一聲,就下了樓,門口正停著方進財的「子彈頭」,那是一輛三排座位的車,加上司機一共可坐8個人,外出遊玩剛好。蘇一瑋上得車來,見方進財當司機,阿姣坐在副駕駛室,第三排坐著趙守禮、鄭丹老師和周小哭,第二排正好給他留著。他上了車,打過招呼後,見周小哭穿著運動裝,戴著太陽鏡、太陽帽,打扮得活像一個男孩子,就說:「這是哪裡來的野小子,怎麼坐到我們的車上了?」

在大家的一陣笑聲裡,周小哭也笑了說:「是從女人國來的。」

蘇一瑋說:「從女人國來怎麼不多帶幾個美女過來?」

周小哭壞笑著說:「秘書長和方總不是都有嗎?我帶上誰要?」

趙守禮說:「只要是美女,還怕沒人要?到時候我和方總辛苦一下也沒關係,我們要了。」

鄭丹接了說:「你要就你要,你把方總扯進來做什麼?」說著,隨手擰了一把坐在旁邊的趙守禮,趙守禮叫了一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蘇一瑋說:「怎麼啦?小鄭是不是吃醋了?」

鄭丹笑著說:「沒有,剛吃了點醬油。」

周小哭就趁機說:「我不給你們當電燈泡了,騰開位子讓你們吃醋去,還是坐在市長這裡安全些。」說著起身坐在了蘇一瑋的旁邊。

蘇一瑋早就知道這小東西會過來他這邊坐的,果然她就尋機會過來了。側目再看時,見周小哭已經摘了太陽鏡和太陽帽,還原了一個活潑潑的女孩子,還是那麼的目光純淨,還是那麼的活力逼人。心裡一喜,便玩笑說:「你以為坐到我這裡就安全了嗎?也不見得。」

大家聽了都笑開了,都說市長說得太幽默,太機智了。

周小哭笑過了卻說:「要是你這裡也不安全,那世界上都沒有安全的地方了。」說著伸過小手來,悄悄地在他的腿上捏了一把。

蘇一瑋笑了一下說:「你沒有聽說過嗎?越是安全的地方越是不安全。」說著,便想起上次與周小哭在車上的情景來,不覺有些激動,心也就一蕩一蕩地飄了起來,很想抓住她的小手兒捏一捏,又怕讓別人看到了不好,就沒有伸過去。

不知不覺,車已經駛出市區。極目處是煙波浩渺的戈壁灘,戈壁灘的盡頭就是巴丹吉林大沙漠的邊緣,那裡有三棵很大的白楊樹,又稱之為三棵樹,就是他們這次出行的目的地。隨著這幾年旅遊業的興起,凡有特色的地方都被一些有眼光的商家開發成了旅遊區。位於西川市和內蒙古阿拉善右旗的接壤處巴丹吉林大漠也不例外,被阿拉善右旗的牧民開發成了一片旅遊區。他們利用那裡天然的大漠風光,搭了幾座帳篷,準備了獨具內蒙古特色的手抓羊肉、酥油茶、青稞酒和各種小吃,竟然辦出了名,吸引了周邊好多遊客。

西川離三棵樹不遠,車行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下得車來,滿目黃沙,在兩座大沙窩的臂彎裡,安紮著幾座蒙古包。蘇一瑋他們剛到蒙古包前,一群蒙古族姑娘就手捧著雪白的哈達,齊聲唱著動人的歌迎了上來,給客人們敬酒獻哈達。歌是蒙古族的敬酒歌,酒是蒙古族自釀的青稞酒。姑娘們斟好了酒,首先來給蘇一瑋敬酒,那悠揚的歌聲隨之便飄蕩了起來:

金樽銀樽裡盛滿了酒

那是我的情和義

遠方的朋友呀

請你喝了這杯酒

喝了這杯酒

那是我的情和義

……

歌聲彷彿一隻展翅翱翔的蒼鷹,在藍天白雲之間自由地盤桓著,一會兒紋絲不動地定格在空中,如鑲嵌在了藍天上;一會兒又如一支離弦的箭,呼嘯一聲從他們的頭頂掠過,飛向了高高的沙漠之巔……蘇一瑋接過酒碗,學著蒙古人的習慣,用手指點著酒,敬敬天,敬敬地,然後抿了一小口,將那酒碗還給姑娘們,姑娘們卻笑著用手擋回了酒,又唱起了另一首歌。蘇一瑋知道這是蒙古族的習慣,喝不完酒,她們會歌聲不斷,用真誠的敬酒方式,讓你喝了碗中的酒。趙守禮剛要過來擋駕,蘇一瑋揮了揮手,一仰頭一飲而盡。幾個女孩害怕了,不知能否過了這一關。蘇一瑋卻說:「你們幾個女孩子別怕,能喝多少算多少了,我們男人們能喝的就干了。」

過了這道坎,他們才來到了蒙古包裡面。還沒有坐穩,酥油茶、奶酪、油稞子就一一上來了,任你隨便吃,大概到下午兩點左右再上手抓羊肉,也是隨便吃,收費卻是統一的價格,每人只收40元。等大家吃喝完了,趙守禮徵求蘇一瑋的意見,是玩牌呢,還是登沙窩去?蘇一瑋說:「登沙窩吧,到這裡來,不到沙窩去一次多遺憾。」大家都贊同,就一起出了蒙古包,仰望遠處大沙窩,黃澄澄的高聳在藍天白雲間,上面有隱隱約約的人影,像甲蟲一樣蠕動著,越發顯出了大沙漠的雄渾和人的渺小。

進入沙窩,先要穿過一片沙海,人走在上面,軟軟的總也使不上力,走了一陣,沙子鑽到鞋中,極不舒服,周小哭率先脫了鞋襪,光著腳,沒走幾步,說舒服極了。大家都一一效仿,光了腳,綰起褲腿,果然舒服,也走得輕鬆了。爬沙窩時,就不那麼輕鬆了,每蹬一步,那沙子就要朝後滑一截,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誰都不說話了,只埋頭朝上爬,汗水就止不住下流。

蘇一瑋很少有過這樣的鍛煉,一爬沙窩,才知道自己身體很虛了,脫了外套還是汗流不止,而且上氣不接下氣,就站著直喘氣。周小哭回了頭,嘻嘻地笑著,伸過手來要拉他,蘇一瑋不肯,周小哭說:「你不讓我拉你也行,你把衣服交給我拿吧。」

蘇一瑋正猶豫時,就被周小哭一把奪過去說:「別不好意思,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個關心你的機會,你也得讓我表現表現嘛。」

蘇一瑋就笑了說:「老了,不行了。」

周小哭吃吃地笑了一下說:「爬沙窩不行不能說明問題,只能說明你平時缺乏鍛煉,在你常常操練的那些方面,你還是挺厲害的。」

蘇一瑋忍不住嘿嘿嘿地大笑著說:「鬼丫頭,你想到哪裡去了,不怕讓人聽到?」

周小哭指了指遠處的趙守禮和另一處的方進財說:「現在都四分五裂了,離他們遠著哩,他們聽不到。」

蘇一瑋說:「聽不到也不能這麼說,你這到底是誇我還是貶我?」

周小哭呵呵地笑著說:「當然是誇呀,哪有這樣貶低人的?」

蘇一瑋說:「也沒有你這樣誇人的。」

周小哭嘻嘻笑著說:「只有周小哭才有資格這樣誇你,別人想誇還沒有資格誇哩。」

到了一個小沙樑上,蘇一瑋說:「實在爬不動了,我們坐這裡休息一會兒再爬吧。」

周小哭說:「好的。正好有一個小小的問題想請教你。」說著就坐在了蘇一瑋的旁邊。

蘇一瑋點了支煙,抽著了,才說:「什麼問題?說吧!」

周小哭笑著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總叫我小色女、鬼丫頭呀?」

蘇一瑋呵呵一笑說:「不是這樣叫著好聽嘛。咋啦,不樂意?」

周小哭嘿嘿一笑說:「沒有沒有,挺好的,有創意,我只是隨便問問。不過,我倒是想起了一句廣為流傳的廣告詞,好像是專門做給你和我的。」

蘇一瑋說:「什麼廣告詞?」

周小哭說:「維維豆奶,歡樂開懷!」說完,看著蘇一瑋一下瘋笑了起來。

蘇一瑋一聽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就笑著說:「小色女,真是小色女,想喝豆奶現在也不能給你呀。」

周小哭笑著說:「別的不要,只要維維牌的。」

蘇一瑋也就跟了笑,笑著也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便說:「小色女,我也向你提一個問題。」

周小哭說:「好呀好呀,你說。」

蘇一瑋想了一下說:「像你這樣的超女,追你的人肯定很多,你為什麼會主動投入我的懷抱?」這個問題其實他過去就想過,尤其是出了葉瑤的事後,他更想過。在這三個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中,除了鍾晶晶是他主動進攻的外,葉瑤和周小哭都是主動進攻他的。葉瑤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得到工程,他原以周小哭是為了仕途,可是將近半年過去了,周小哭從來沒有向他提起過。他想她可能是有點礙於面子不好說,還不如自己提出來好,她有什麼要求可以盡快滿足了,也算了了他的一樁心事。

周小哭頑皮地一笑說:「你不是閱人無數,看人入木三分嘛,那你分析一下,我會為什麼?」

蘇一瑋說:「這本來是我向你提問,反過來怎麼成了你問我?恕不回答。」

周小哭就撒嬌說:「不嘛,誰讓你是男生,你得讓著女生嘛。」

蘇一瑋一聽,一下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我的天啦,我還是男生?好像回到了中學階段,虧你也能說得出來,哪有我這麼老的男生?」

周小哭嘻嘻笑著說:「這有啥呀?現在港台一帶稱中年帥哥都叫男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蘇一瑋說:「我的大小姐,我們這裡是西川,不是港台,還不適合這種語言習慣。好了好了,別繞彎子了,回答我的問題。」

周小哭說:「不是讓你先回答嗎?我想聽聽你的判斷準確不準確,然後我再說出我的真話。」

蘇一瑋說:「鬼丫頭,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想從政,走仕途?」蘇一瑋當然不會忘記他們在海濱市的宴席上,劉信明誤認為周小哭是政府接待處處長的事,他始終認為周小哭就是受了那句話的影響才主動走進了他的客房。好幾次,他本想試探一下,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他覺得她要是真想走那條路她自己會說的,她要不說,他主動提出來意義就不大了。

沒想到周小哭搖了搖頭說:「錯!本姑娘從來不想從政。再說了,我這個性格也不適合從政。」

蘇一瑋有點疑惑不解地說:「那是為什麼?」

周小哭說:「你說說,你為什麼要爬到沙窩頂上去?」

蘇一瑋說:「現在該你回答了,別又兜圈子了。」

周小哭說:「好好好,不兜圈子了,直說吧,我們爬到沙窩上面的目的是什麼?就是想看看上面的風光。你對我,就像沙窩對我們的誘惑和吸引一樣,我就是想要征服你!男人靠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是靠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所以女人要比你們男人省力。嘻嘻,明白了沒有?」

蘇一瑋舒了一口氣,呵呵一笑說:「征服是手段,除了這些難道沒有別的什麼目的?」

周小哭狡黠地一笑說:「你是不是讓哪個美女把你騙害怕了,才對別人也產生了懷疑?」

蘇一瑋說:「鬼丫頭,胡說些什麼?」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不覺一驚,這鬼丫頭真是太敏感了,洞察力出奇得強。

周小哭說:「嘻嘻,要說目的,我也有。弟弟沒有考上大學想當兵,這就是目的,你認為我俗嗎?」

蘇一瑋搖了搖頭說:「這不算什麼目的,況且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到時候你把他的戶口轉來,我給你辦了就是。」

周小哭說:「你真是個很負責的男生。」說完也禁不住瘋笑了起來,「我本來想說男士,結果又說成了男生。」

蘇一瑋說:「經你一說,我都回到十七八歲去了。好了,不跟你貧了,你看他們都在前面等著我們,趕快爬吧。」

他們又爬了一陣,才爬到了沙窩頂上。

從遠處看去,大家都以為他們爬的這座沙窩最高,沒想爬到頂上,再向遠處看去,仍是一望無際的大漠,一座連著一座,一座看似比一座高。蘇一瑋登上這高高的沙窩之巔,放眼望去,突然覺得人在這雄渾的大自然面前竟是那般的渺小與無助,而人的理想,抑或慾望,就像這高高的大漠,一座連著一座,一座比一座高,永遠沒有盡頭,正如你無法爬上所有的沙漠之巔一樣,你也不可能佔盡所有的風光。這樣想來,他才覺得其實什麼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能夠順其自然,就像春去秋來,日落日出,只有在自然中才能達到自由與完美的統一,才能獲得靈魂的自由與救贖。

一陣涼風吹來,從身上吹過,倍感心清氣爽,汗也就干了。沙漠上的風硬,很快就有些涼了,周小哭拿來他的外套,輕輕地披在了他的肩上,他不由得有點感動,隨口讚道:「不錯,小哭還是很周到的。」

周小哭就對趙守禮說:「趙秘書長,你聽到了沒?市長在誇獎我,你乾脆把我調到政府給市長當秘書吧,保證讓你們滿意。」

蘇一瑋說:「如果你來給我當秘書,一星期前你是我的秘書,得聽我的,恐怕一星期後我就成了你的秘書,得聽你的。」

話一出口,惹得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來。

鄭丹笑著說:「真沒想到市長這麼幽默。」

阿姣說:「難怪從中央到地方所有的黨政領導都沒有女秘書、女司機,原來是這樣呀。」

周小哭說:「這是男性心理脆弱和不自信的表現,我要是當了市長,專門挑帥哥給我當司機當秘書,女的我還不要,我就不相信我顛覆不了傳統。」

趙守禮說:「所以你就當不了女市長,只能是一個優秀女主播。」

大家又一陣哈哈大笑。

車禍鬧劇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秋。北方的深秋總給人以蒼涼的感覺,秋風蕭瑟,落葉凋零,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乾淨。

這天下午,王文達到文化宮參加一個少兒歌手大獎賽的活動。沒想到剛到文化宮的門前,就接到了局長打來的電話,局長說:「這個活動你別參加了,我另外派了人,你回局裡一趟。」王文達從局長說話的口氣中感覺到他說話的聲音很嚴厲,沒有平時那麼隨和,不由得多問了一句:「什麼事,搞得這麼緊張?」局長說:「來了你就知道了,市審計局來審計上次演出活動的賬目,你配合一下。」

王文達一聽,嗡的一聲頭就大了。他十分清楚,那次賬目中有三筆廣告收入沒有上賬,支出方面又給省演出經紀公司多列了幾項。如果這些賬目不查倒也罷了,一查,他的問題肯定會暴露無遺,其嚴重性也是可想而知的。市審計局為什麼會把這次演出活動賬目列為專項審計目標,又這麼快進入文化局?是有人舉報了他?還是蘇一瑋知道了他與楊明山暗中沆瀣一氣的事,專門派審計局來查他?如果是後者,那他肯定死定了。

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腦袋也空了,彷彿手和腳也禁不住地一陣發顫。他勉強掉過了車頭,向文化局的方向開去。

王文達又一次想起了局長在電話裡的聲音。他平時的聲音很溫和,也很緩慢,為什麼這一次的聲音這麼嚴厲,又這麼乾脆?是不是他已經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才對他這麼嚴肅?而舉報他的人又是誰呢?是外部的人,還是文化局內部的?

所有的這些,就像一團迷霧一樣困擾著王文達,使他感到六神無主。王文達想,如果審計局的同志問到這些問題時,我是老實坦白好,還是死不承認?

王文達也想,是不是紀委的人來雙規他?局長怕他不去,故意說是審計局的人?

王文達還想,要是被雙規了,這副局長的位子還能保得住嗎?

王文達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車闖過紅燈,砰的一聲,與一輛側面而來的大卡車撞在了一起。他心裡暗叫了一聲「完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到王文達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王文達睜開眼睛一看,自己原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想動一動,渾身彷彿失去了知覺一樣不聽使喚。一直守護著他的小高說:「王局,你醒了?」他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但是,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小高又說:「醫生說了,你會醒過來的。」他這才漸漸想起來了,坐在旁邊的這個小伙子是他們文化局的司機小高,過去還給他開過車哩。我這是怎麼了?怎麼躺在這裡了?他好像記得曾經發生過車禍,記得自己好像是死了,怎麼還活著呀?彷彿在夢裡,他想問問小高,我是不是真的沒有死?他張了幾次嘴,但嘴上罩著吸氧罩,說不出話來,就沒有說,便用眼睛盯著小高,希望小高多說說,說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小高又說了:「王局,你不要擔心,醫生說了,你除了左腿骨折,右臂扭傷,身上多處劃破,頭部縫了八針,有輕微的腦震盪外,其他都沒有問題。」他想,這麼多的問題還不是問題,是不是我死了才算是問題?也許小高是好意,在寬慰我,怕我有什麼思想壓力。

小高又說:「你的車已經被保險公司拖走了,那輛車基本上報廢了,這次保險公司可慘了,他們要給你百分之百的賠償。參加保險還是有好處,當時我還勸過你,讓你投保,你看咋的?上保還是有好處的。當司機的,就是眼看生死路,腳踩鬼門關,一不留神就會出事故,一出事故就是與生命攸關的大事故。你這還算好的,車都報廢了,你還……應該算比較健康吧。這是好事,真是好事。」

王文達想,這小伙子怎麼這樣說話?我都成這樣了,還說是好事。算了算了,你不想說就別說了,讓我安穩躺一會兒吧。

小高平時就愛說,一個人陪病房陪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個只說不聽的機會,那當然不能就此打住。小高又說:「王局,昨天你出事兒後,我們都趕來醫院看你,一看血肉模糊的你,嚇壞了,局長也嚇壞了,還以為你真的沒救了。局裡其他人都忙,局長就派我來守護你。另外昨天還有一個女的,拚命打你的手機,我就幫你接了,告訴她你出車禍住院了。那女的就來醫院看你。一看你不省人事的樣子,她就問我你能不能得救?我說肯定死不了。她又問,如果救活了,會不會成終身殘廢?我說這很難說,出了這樣大的車禍誰也保證不了。那女的怔了一會兒,沒想到我一轉眼,卻不見她的人影兒了。今天早上,她再沒有來過,我想她可能不會再來了。」

王文達想,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你這樣說話她能不溜嗎?不過,溜就溜了吧,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小高又說:「王局,沒關係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出了這麼大的車禍,你受這點傷不算什麼,很快就會好的。」

就在這時,醫生來做檢查了。醫生說:「病人受過刺激,剛剛醒來,需要安靜,請你不要多說話。」如果醫生不來制止,還不知小高會說到什麼時候。

王文達當然知道小高所說的那個女人是誰,除了劉燕不會有第二個人。也罷,趕她走時,趕也趕不走,不趕她走時,留也留不住。災難正好給了她一個考驗,既然走了,也就意味著徹底的結束。這樣也好,不該是你的,早一點離開更乾淨些。其實,話說回來,這也怨不得她,在這個世俗的社會裡,誰都很現實。她苦苦地追你,纏著你,是因為她覺得你是一個可以讓她依賴的人,她可以停靠在你的港灣裡過一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你現在不但成不了她的港灣,反而成了她的負擔,她的離去也在情理之中。

王文達清醒過來後,最擔心的問題除了他的身體就是查賬的事。他身體已無大礙,左腿已經打了石膏,過些日子就會好的,腦子也沒有什麼毛病,記憶、思考都沒有障礙,還是跟過去差不多。排除了身體問題後,最擔心的就是審計局查賬的事。這是他心裡的一個結,這個結沒有解開之前,他就打算把自己裝成一個神志不清的病患,一直裝下去。事實上裝著頭腦不清醒的樣子很好裝,一是不要多說話,甚至不說話。非要說話時,就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最好是說一些連貫性不強的話,必須讓人看著像真的一樣。二是盡量把目光搞得茫然一些,表情搞得恍惚一些,讓人從表面上看,感到他確實大腦出現了問題,這樣才能以假亂真,矇混過關。

有了這樣的定位,王文達就覺得事情好辦多了,無論是局長還是審計局的人,一看他這樣子,還要繼續揪住他不放就有些太不人道了。

到了下午,局長帶著局裡的一些領導來看望他來了。局長看他木呆呆的樣子,就寬慰說:「文達,你幹嗎不小心一點呢?昨天一看你那樣子,我真為你擔心,幸虧醫生說了,沒有大的問題,這就好,不幸中的萬幸,只要保住生命,比什麼都強。」

他像呆子一樣聽著,卻不表態。

局長又說:「你好好養病,不要想別的,工作上的事不要操心,有我們哩。」

他這才點點頭,簡單地說了一聲:「謝……謝。」心裡卻在想,你要是在電話中也用這樣的口吻跟我說話,我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他很想知道一下審計局查賬的事,但是,卻不好張口問,他要張口一問,不就暴露無遺了?局長和同事們都會想,王文達肯定是做賊心虛,一聽上面來查賬,嚇得開車走了神,才發生了車禍,這是其一。其二,只要你開口提出了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已經清醒了,審計局的同志就要來查你,你要再繼續裝糊塗就不行了。所以,他只好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聽到王文達出車禍的消息後,好多熟人都到醫院裡來看他。他依然假裝神思恍惚的樣子對待每一個人,在這一點上他不能厚此薄彼,必須一碗水端平,如果把握不好讓領導知道了你在裝瘋賣傻欺上瞞下就不好了,別人不但不再同情你,反而還會對你產生厭倦。

就這樣,他在病床上一躺就躺了五六天。就在這幾天裡,劉燕又來過一次。劉燕手裡拎了一個水果籃來看望他,看到他清醒了,就說:「你終於清醒了,那天差點把我嚇壞了。」他只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劉燕又說:「你認得我嗎?」他點了一下頭,什麼也沒說。劉燕就問小高:「你們王局長怕是大腦真的出了問題,這幾天他清醒過沒有?」小高說:「他有時候好像很清醒,有時候看去就不清醒。」劉燕說:「他會不會成了一個植物人?」小高說:「按醫生的說法是不會的,輕微腦震盪,哪裡會成為植物人?」劉燕說:「我看這樣子也危險。」說著回了頭又看了他一眼,無比同情地說:「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劉燕走了,就這樣從他的視線裡走了。如果他不是親眼看到,他也許還覺得劉燕不至於如此。現在他才真正看到了她的另一面:虛偽和勢利。

小高又說話了:「王局,那天我給你說的那個女人就是這個女人。我以為她不會再來了,沒想到她今天又來了。」

王文達想說,她再也不會來了。但是,他說不出口。在小高面前他同樣要裝成一個傻子,這樣才有欺騙性。

到了晚上,王文達沒有想到的是張麗娜來看望他了。

張麗娜與劉光德分手後曾經求過他好幾次,想搬回來與他重歸於好,都被他拒絕了。度過了離婚的痛苦期後,他才覺得幸福的生活剛剛拉開帷幕,單身其實也很瀟灑,尤其是一個官場中的單身男人,更有條件與資格瀟灑。他當然不會接受張麗娜了,他完全可以找到比張麗娜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張麗娜自然也心灰意冷了,就恨恨地對他說:「你不就是一個副局長嗎,得瑟個啥?我要不看在女兒的份兒上,把你那點事兒抖摟出去還讓你得瑟?」他就冷嘲熱諷地說:「你讓劉光德耍了,有氣別朝我身上撒,鏡子破了還能重圓嗎?再怎麼重圓也會有裂痕,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現在,他出了車禍,這樣子差不多就像個植物人一樣,張麗娜看著他現在的樣子肯定很開心。她要想開心就開心吧,就讓這個可憐的女人開心上一回,他現在真的什麼都無所謂了。

張麗娜並沒有王文達想像得那樣幸災樂禍。她匆匆來到床邊,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才伏下身子,輕輕地說:「文達,我來晚了,今天才知道你出車禍的消息,你好一點了嗎?」他依然裝作神情恍惚的樣子,什麼也沒有說。張麗娜說:「文達,你能認出我是誰嗎?」他呆呆地點了一下頭,一句話也沒有說。張麗娜就抹了一把眼淚,那眼淚不但沒有被她抹掉,反而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下掉了下來,哭聲就抑制不住地從她的嘴裡絲絲縷縷地扯了出來。王文達的心就被這哭聲揪住了,這是他出車禍後第一個為他哭泣的女人,卻是與他分道揚鑣了的女人。

張麗娜漸漸從傷感中穩定下來後,才對小高說:「小高,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小高說:「沒有什麼,這是我的工作。」張麗娜說:「你們王局長的女朋友來過沒有?」小高說:「她來過兩次,兩次加起來都沒有超過半個小時。我看她是不會再來了。」張麗娜就恨恨地說:「在王文達需要人照料的時候,她怎麼會是這樣?」小高說:「現在的人都這樣實際的,一看王局這樣子了,她還怕給她帶來麻煩。」張麗娜說:「這算什麼人?」說過了,又說,「小高,這幾天我正好休息,就替你護理他幾天吧,他畢竟是我過去的丈夫,我要比你方便些,也會細心周到些。」小高巴不得有人替換他,就高興地說:「嫂子,你真偉大,那我先替王局謝謝你了。」說著寫下了他的電話號碼,遞給張麗娜說:「嫂子,這是我的電話,你什麼時候需要我替班,隨時給電話。」張麗娜說:「我過去是你的嫂子,現在不是了,你就叫我大姐吧。」小高說:「那好大姐,不好不好,不習慣,還是叫嫂子吧,我走了。」

王文達目睹了這一切之後,真的很感動。他沒有想到張麗娜嘴上一點都不饒人,心卻如此寬厚善良。他們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沒想到在他們成了互不相干的人後,在他人生的大災大難面前,他才對她有了這麼透徹的認識,才發現她是一位難能可貴的好女人。

張麗娜為他換洗了髒衣服,還給他擦洗了身子。好幾次,王文達都差點激動地脫口說出他心裡的話,說出對她的內疚來。但是,話到了嘴邊,還是被他嚥了回去,他只有用目光示意自己對她的愧疚和謝意。

第二天剛上班,鍾晶晶就來看望他。這使他感到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緊張是因為她是他一直暗戀的女人,他真不願意把自己最醜陋的一面展現在她的面前,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倒也罷了,還要故意裝得像個精神癡呆者一樣。這是他不願意的,但是,又不得不這樣。

鍾晶晶進來後,一看張麗娜在場,就說:「麗娜姐,王局好些嗎?」

張麗娜說:「他的神志一直不太清醒。」

王文達心裡一陣叫苦,怎麼不清醒?你就不能撿好聽一點的說嗎?

鍾晶晶就來到他的床邊說:「王局,你認得我嗎?」

王文達點了一下頭,心裡說,美人兒,我咋能不認識你?

鍾晶晶像是對張麗娜又像是對王文達說:「這幾天我一直參加市青少年活動中心舉辦的舞蹈大賽評選活動,白天晚上都耗在那裡一直沒有到局裡去,也不知道王局出事了,今天一上班才聽到了,就匆匆忙忙趕來看看王局。」

張麗娜說:「謝謝你來看望他。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趕來一看,病病歪歪的樣子真讓人可憐,沒辦法,誰讓咱心軟?看著衣服髒了沒人給洗,我只好留下來當雷鋒了。」

鍾晶晶說:「誰不說咱麗娜姐的心腸好?王局畢竟是孩子她爸,你這樣做也是應該的。」

王文達聽著兩個女人的對話,心裡不覺一陣慚愧。他恍惚覺得,這次的車禍是不是遭了老天的報應?

兩個女人又說了一些婆婆媽媽的事。鍾晶晶臨別時,才又對王文達說:「王局,你就好好養著病,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希望你早日康復。」

他不覺脫口而出說:「謝謝。」剛說完,他又想試探一下能不能從鍾晶晶的口中得知審計局查賬的事,就又說:「單位上還好嗎?」

鍾晶晶說:「很好的,請王局放心。」

鍾晶晶告辭出來,到門口才對張麗娜說:「王局不是很清醒嗎?局裡人咋說王局神志不清,他們真是瞎說。」

張麗娜說:「也不是瞎說,他有時候有點清醒,有時候就不太清醒。不過,醫生說了,只是一點輕微的腦震盪,對大腦影響不大。」

王文達明顯地從鍾晶晶的口吻中聽出了她的關心,也聽出了她對說他神志不清的那些人的憤慨。他從鍾晶晶不經意的情感流露中,看到了她內心深處的善良與美好,看到了潛藏於心的悲憫情懷。他不覺為之感動,感動於她的善良,也感動於人世間所有的美好。於是便想,如果時光倒流,再讓他去選擇,他寧肯不當這個副局長,也不可能再用骯髒的手段做交易,以損傷鍾晶晶的名譽去換取個人的權力。惟其如此,才能有一顆乾淨的心,無論走到哪裡,靈魂才會安詳。

又過了兩日,單位上又來了不少人來看望他,但是,誰也沒有提到審計局審計賬目的事。王文達反而有點沉不住氣了,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事,或者說審計局已經查清了他貪污公款的老底?說不准他們都在背後指指點點,歷數著他的種種劣跡,而在他的面前又故意諱莫如深顧左右而言他?

王文達真的有點撐不住了,他的精神底線快要崩潰了。如果再這樣下去,說不準他真的會成了呆頭呆腦的精神病患者。

病房裡只剩下了王文達與張麗娜,王文達真想與她說說話,將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隱秘與醜陋統統說出來,然後讓她為他參謀一下,讓他怎麼去做才好?

這場災難,於他而言,等於死過了一場。經過幾天的裝瘋賣傻,他感到了人性的複雜與多變,也感到了人情的善良與美好,更透徹地體悟到了生命的尊貴與莊嚴。他把一切都看淡了許多,什麼名譽、地位、金錢、權力,許多苦苦追求的東西,其實到頭來都靠不住,真正靠得住的,是親情,是友情,是人類共同所需的心靈撫慰與情感關懷。

「特殊學習班」

就在王文達出車禍的第二天,蘇一瑋接到了省委組織部的電話通知,讓他去參加中央黨校舉辦的一個短期培訓班,請他務必在3天後的下午2:30趕到省組織部報到,然後由組織部統一安排去北京。

這個通知太突然了,蘇一瑋接完電話後,本想問問對方具體多長時間,但是還沒來得及問對方就掛斷了電話。

蘇一瑋感到有點蹊蹺,即便是短期培訓班,也得半月二十天的時間吧,怎麼不來一個書面通知單,好讓參加學習的人做個精神準備?也罷,既然省委組織部點名通知讓我去,就得去,這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說不準趁此機會還能認識幾個官場中的大人物,為自己的仕途帶來新的機遇。這樣想著,他就來到了市委,想給關天宇打一聲招呼。

關天宇見他進來了,就站起身來說:「來來來,一瑋,正等著你哩。」

落座後,關天宇說:「一瑋,上短期培訓班的事知道了嗎?」

蘇一瑋說:「我也是剛接到電話通知,他們也沒有說清楚學習班究竟是多長時間。」

關天宇說:「短期嘛,能有多長?大不了就是半月二十天的樣子,最長也長不過一個月。我也是剛剛接到省委的電話,我怕影響你的工作,想讓國華去,沒想到他們點名要你,說這個特殊的學習班,必須要你親自參加。」

蘇一瑋一聽高興地說:「既然省委定了,那我就去吧,工作上的事我安排好就是了,請書記放心。」

關天宇說:「那你就安排一下,政府那邊讓劉東陽臨時負責,等你回來了,你再接過來繼續負責。對了,一瑋,安居工程進展情況如何?」

蘇一瑋說:「現在進展很順利,估計趕封凍時主體框架能建起來,到明年夏天就可以交工使用。」

關天宇說:「一瑋呀,你負責政府工作的這幾個月成績還是非常突出的,招商引資、安居工程,還有車改,搞得都有聲有色。尤其是車改,不但搞得相當成功,而且具有前瞻性和推廣價值,還率先走在了全省的前面。省委省政府非常重視,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並且還計劃抽個適當的時機在我們西川搞個現場會。這些事兒不急,等他們定下來後我們再落實也不遲。」

蘇一瑋心裡不免喜滋滋的,但是嘴上卻說:「這些成績的取得,與書記的正確領導和大力支持是分不開的。」

關天宇就哈哈一笑:「一瑋,客氣的話就別說了,總之,我們搭檔這幾個月還是很和諧的,成績還是突出的,你說是不是?」

蘇一瑋感覺關天宇今天有點反常,說話也不像過去那樣乾淨利索,有點婆婆媽媽的樣子,是不是組織上讓他退位,他有點感慨萬端?是不是自己這次培訓回來有可能接替他的工作?蘇一瑋這樣一想,心就馬上飄了起來,激動得幾乎有點不能自己地說:「這些成績的取得,當然離不開我們工作上的和諧,離不開書記對我的關心與支持。這一點,我蘇一瑋心中有數,也會永遠感激。」

關天宇說:「這就好,這就好。感激的話就別說了,都是為了工作嘛。這一次去學習,也是一個長知識的機會,去了,就安心學。時間安排得很緊,我也不多說了,那咱們回來見!」說著伸出了手。

蘇一瑋伸出手去,感覺關天宇的手竟然那麼溫暖。

蘇一瑋走到門前,關天宇又突然叫了一聲:「一瑋。」

蘇一瑋回頭一看,見關天宇還站在那裡,欲言又止後,向他微微笑了笑,招了一下手。他也向他招了一下手,說了聲「再見」就走出了關天宇的辦公室。

出了市委大院,蘇一瑋越想越覺得今天的氣氛有點不對勁,他從關天宇的話語中,從他那深邃的眸子裡,看到了他從沒有看到過的內容。也許,他最初的判斷是正確的,大概是關天宇有離位的可能,那眸子才顯現出了日落西山的悲憫和憂鬱,還有一種長者的寬厚和仁慈。而他的悲憫,是不是又與自己這次學習有關?如果真是這樣,很可能是因為自己有了新的機遇。

蘇一瑋把日常工作都交給了劉東陽。自從劉東陽負責完成了車改工作後,他對這位副市長厚愛有加。事實證明,劉東陽不但有理論水平,也有實際操作能力,他並不是人們心目中的那種書獃子,而是一個博學多才的現代化領導幹部。當然,信任與貼心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蘇一瑋對他僅僅是工作上的信任,還沒有達到貼心的程度。所以,一些事關重大和機密性的工作,他還是交給了趙守禮。

趙守禮一看蘇一瑋的情緒蠻好的,他的情緒也立馬受到了感染,就高興地說:「首長,是不是培訓完了到省裡去當領導?」

蘇一瑋笑著說:「想得美,哪有那麼多的好事?」說著,又不覺想起了關天宇,心想要是有機遇,可能就是接替關天宇的位子。

趙守禮說:「我覺得這麼倉促地讓你去參加培訓,肯定是有原因的,不是讓你擔任省裡的領導,至少也是把你當做後備選拔對像來對待的。頭兒,你應該給馮副書記打個電話詢問一下,說不準他能給你透露點真實的情況。」

蘇一瑋笑了一下說:「他要是知道內情,無須我打電話,他就會主動打電話告訴我的。如果我打電話問他,不是為難他嗎?」

趙守禮突然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把:「你看我這智力。跟著首長跟了多年,還是沒有多少長進。這樣簡單的問題我咋就沒有想到?」

蘇一瑋就呵呵笑著說:「算了,別說笑了,說正事,我走後,你一定要把安居工程盯緊一點。你可以明確地告訴朱方,我們上上下下保證不在工程中搾他一滴油水,但是,他必須要保證工程質量,兄弟關係是兄弟關係,工作是工作,這一點絕不能含糊,要是工程質量保證不了,到時候別怪我不客氣。」

趙守禮說:「是是是,我會把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就晚了。」

蘇一瑋又說:「另外,白金本那裡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千萬別讓他抓了你的把柄。」

趙守禮頻頻點著頭說:「知道!知道!我已經安排了人,注意著他的動向。」

蘇一瑋說:「我明天早上就走了,你這邊有什麼事隨時聯繫。」

趙守禮說:「好好好,那明天我送你去。」

蘇一瑋說:「不用,讓司機把我送到省城就行了。」

蘇一瑋安排好了工作之後又給周小哭打了電話,告訴了她他的行程安排。

周小哭說:「小色女想喝維維豆奶,咋辦呢?」他就呵呵笑著說:「今天不行呀,有宴會,等我回來吧。」他已經答應了鍾晶晶,晚上要到她那裡去,周小哭這邊只能忍痛割愛了。

周小哭說:「那你少喝點酒。」

他說:「好,聽你的。」

放了電話,感動中有點不捨,心裡便無端地生出許多感歎,過去精力旺盛時,怎麼沒有這麼多的桃花運,現在精力越來越不行了,桃花運卻越來越多了,真是有牙的時候沒有豆,有豆的時候沒有牙,缺憾總是難免的。

新的一天終於來臨了。這天早晨,蘇一瑋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深秋的視野中一片蕭瑟,公路兩旁的樹木早已落葉飄零,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村莊離開了綠樹的庇護,暴露出了它的黃泥本色,顯得醜陋無比。莊稼地裡,呈現出一片泛黃的麥茬和新翻的泥土;極目處,天地一片玄黃;再遠處,祁連山的山脈與天連成一片,竟然分不清哪是雲,哪是祁連山上的終年積雪。

蘇一瑋目睹著窗外的一切,內心裡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思鄉的情結。他從18歲上大學後,故鄉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道背景,雖也常去看望在家的父母,但是,越來越多新的面孔讓他慢慢感到了故鄉的陌生。他想等手頭的事兒忙完了,再去看看父母,去了多待幾天。作為兒子,他雖然在經濟上給予了父母無憂無慮的生活保障,但是,在精神關懷上,他給予的卻少得可憐。他要趁著父母還健在多補一補,否則,留下的遺憾將成永遠。

車到半途中,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趙守禮的,心想人還沒有到省城,事情就找上來了,一摁鍵接通了。

趙守禮說:「首長還沒有到嗎?」

蘇一瑋說:「現在還在路上,有什麼事就講。」

趙守禮說:「剛才給方進財打電話,本想讓他安排一下你在省城的一切活動,沒想到他一直關機。」

蘇一瑋「哦」了一聲,心想這趙守禮,他關機就關機吧,屁大點事兒也要打個電話告訴我。

趙守禮又說:「我又把電話打到阿姣那裡詢問,阿姣說方進財到省城後手機就一直關機,怎麼打也打不通。首長,我懷疑他是不是出問題了,是被人綁架了,還是被檢察機關關起來了?」

蘇一瑋心裡突然一驚,掠過了一縷不祥的預感。前幾天,方進財也給他打過電話,說自己到省城總公司開會,過兩天就回來,還問他有沒有需要在省城辦的事。他說沒有,等你回來了再聚。莫不是他真的出了事?

趙守禮又說:「這都是我瞎猜的,說不準他的手機被小偷偷走了,過兩天就能聯繫上。」

蘇一瑋又「哦」了一聲說:「守禮,這是個不祥之兆,你直說,是不是懷疑我這次……」說著他看了一眼前面的司機,把後面的話噎了下去。

趙守禮說:「剛開始沒有,與方進財聯繫不上後,我才有一點……但願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蘇一瑋長歎了一聲說:「聽天由命吧!」說著,輕輕地掛了機。

蘇一瑋微微閉上了眼,腦子裡頓時翻江倒海起來……他又一次想起了臨別時關天宇給他講的那些話。關天宇為什麼一再地肯定他這幾個月來取得的成績呢?是對他的肯定,還是對他的惋惜?是不是還暗含了對他的鞭策和鼓勵?另外,像這樣的短期培訓班,按理說就像出一趟差一樣,工作交不交都無所謂,他特意地提醒我把工作移交給劉東陽,是不是也是一種預兆?還有他的目光,他的眼神所表現出來的仁慈寬厚,是他多年來不曾看到過的;臨出門時他的欲言又止,那個莫名其妙的手勢,現在想起來,卻是那麼的意味深長,莫不是關天宇早已知道了他此去的結果?

還有,省委組織部的電話通知,就像念公文一樣的乾巴,而且不給他一句問詢的機會,時間又安排得這麼緊,這難道不是疑點?

如果方進財的手機沒有關機,也許這些細節不會引起他的注意,問題的關鍵是,偏偏這一切湊在了一起。經趙守禮這麼一說,他不得不對這次短期培訓產生了質疑。按照慣例,省委為了保護出了問題的地市級一二把手,都是以開會或者學習為由,把他召到省裡之後,先雙規起來再進行審查,這樣可以在沒有查清問題之前縮小社會影響。難道我這一去,真的是有去無回了嗎?

蘇一瑋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一股涼氣自下而上地冷透了他的全身。他不敢想像,如果真的被雙規了,他面臨的將會是什麼?

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因為這些問題太可怕了,又覺得這種結果離他太遙遠了。他,包括官場中的許多官員都拒絕這樣的思考。現在,他無法迴避了,他不得不認真地思考起來,我為何到了這一步,現在還有沒有挽回的可能?

其實,在他的內心裡,在他所接受的中國傳統教育中,他始終痛恨貪官,而自己為什麼不知不覺地成為了他曾經鄙視過的對象?究其原因,除了人性中的貪婪、慾望的極度膨脹這些人類共有的劣根性之外,還有一個不能忽視的問題就是社會的土壤、制度建設等等外在的因素。如果沒有人接受,他會送嗎?如果沒有人給他送,他能要嗎?如果不送,能辦成他想辦的事嗎?如果不收,他能夠有東西送嗎?如果制度健全,如果對一把手的權力加以制約,如果我們的民主監督層層深入,如果沒有可乘之機,如果你的手剛剛伸的時候就會被人捉住,你還會伸嗎?

他無法回答這麼多的問題,只感到後悔,由衷地後悔。如果他不去爭這個代市長,他也不會上省城去賄賂馮副書記;如果不當這個代市長,方進財也不會找上門來;如果不認識方進財他也不可能連續栽跟頭;如果一切能重新開始,他寧可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務員,也不願意再冒這種風險了。

如果……還有如果的話,就做個安分守己的人。

他微微睜開眼,不知不覺,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雙眼。隔窗望去,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廟,廟的上空香煙裊裊,彷彿向迷途者昭示著知返的路。

他讓司機停了車,說要到廟裡看看。司機要陪他一起去,他制止了司機,說他一個人去。

他徒步向山上走去,山路掩隱在枯木敗葉中,不知是廟裡香火不旺人煙稀少的緣故,還是自己走錯了路?

走了一陣,聽見山中隱隱地傳來如絲如縷般的梵音,待往深處走去,細細再聽時,聲音越聽越真切:

日出東海落西山,

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鑽牛角尖,

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每天掙點謀生錢,

多也喜歡,少也喜歡;

少葷多素日三餐,

粗也香甜,細也香甜;

新舊衣服不挑揀,

新也御寒,舊也御寒;

常與知己聊聊天,

古也談談,今也談談;

全家老少互勉勵,

貧也相安,富也相安;

早晚操勞勤鍛煉,

忙也樂觀,閒也樂觀;

心寬體健養天年,

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蘇一瑋循聲看去,見不遠處有一樵夫,一邊歇著,一邊唸唸有詞。好生奇怪,這山野村夫竟如此豁達,恍若古人一般。他便好奇地問:「老伯,你這念的是什麼詞?」

樵夫說:「是《寬心謠》,隨便唸唸,為自己寬心,也為他人寬心。」

蘇一瑋覺得這廟宇旁邊的樵夫也不一般,話語中暗含著禪語,令人匪夷所思,正想與他攀談幾句,卻見樵夫已擔柴走了。他只好循小路走來,終於來到廟宇前,抬頭時,見廟門兩邊刻著兩副對聯:

是命是運也,緩緩而行

為名為利乎,坐坐再走

他覺得這兩句話是那麼的似曾相識,這貌似平白的文字中,隱含的卻是人生的無限玄機,凡事不可強求,不可急功近利,順其自然,合乎規律,便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於是,便輕輕地讀出了口,彷彿是一個千年之前的約定,他在不期而遇中讀出了它的聲音,感覺心一下靜了許多,也博大了許多。他所感悟到的,遠遠超出了表面的理解。

進了大門,便是大廳。廟宇不大,木魚聲聲更顯出了廟的寧靜。他點燃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跪拜在菩薩前,內心頓時變得寧靜而寬廣,雙目一閉,彷彿看到了小時候嬉戲在河邊的童年夥伴,看到了暮靄中村舍裡升起的裊裊炊煙,看到一行送葬的隊伍吹著嗩吶從山的另一頭緩緩而來……

過了好久,他才睜開眼,起身後留了香火錢。待要離去時,敲木魚的住持說:「施主,為名為利乎,坐坐再走。」

他回頭看了一眼住持說:「師父,能否告訴我,什麼是名,什麼是利?」

住持微閉雙目,像是在誦經,又像是對他說:「無名者,萬物之始也,人生於無名,而歸於無名,不該你得的,你想去得,就是名。不該你得的,你得到了,就是利。六祖慧能早有昭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蘇一瑋微微頓了一下首。住持說:「施主,不卜一卦嗎?」

蘇一瑋說:「謝謝師父,無須占卜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我已經明白了前面的路。」

木魚聲又輕輕地響了起來,一下一下的,像超凡入聖的靈魂曲,讓人感到了心的博大與久遠。蘇一瑋緩緩地走出廟宇,向停車的方向走去。無論前面等待他的是什麼,他已經知道了該怎麼走。

《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