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嶝江經濟開發區主任劉石貝得到確切消息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多了。

市委書記陳正祥回到家裡時,已經深夜十二點多了。

家裡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聲息。

他突然像怒吼似的喊了一聲:「陳衛軍!給我滾出來!」

陳正祥的聲音就像天崩地裂一樣,首先把老伴嚇了出來,緊接著二兒子陳衛軍也跌跌撞撞從臥室裡衝了出來。

「爸,你幹嗎呀?」陳衛軍一臉的不悅,「這麼晚了喊什麼喊,曉津都讓你嚇著了……」

陳衛軍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陳正祥狠狠扇了幾個巴掌!

一直等到陳衛軍的新婚媳婦曉津撲過來跪在地上攔住了他,陳正祥的狂怒才稍稍平息了一些。「陳衛軍,你和汪思繼的兒子,瞞著我都幹了些什麼?」

「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陳衛軍磨磨蹭蹭地咕噥了一句。

「放屁!到現在了,眼看就要進監獄了,還敢跟我撒謊!」陳正祥怒不可遏,差點又要把身旁的花盆砸過去。

「就是合夥做了點生意麼……」陳衛軍仍然嘟嘟嚷嚷地說道。

「聲音大點!都什麼生意!」陳正祥仍然像訓賊一樣。

「主要是裝潢方面的,比如瓷磚、木地板、廚房用具、裝修材料什麼的,這些生意好多人都在做,又不是咱們一家……還有房地產方面的,我只掛個名,法人又不是我……」

「混賬之極!你算個什麼東西,也不想想怎麼會有人讓你掛名做房地產生意!」陳正祥聽到這裡,頓時又暴跳如雷,「你還有什麼瞞著我!還有!說!」

「……還有幾次工程上攬下來的生意。」陳衛軍好像在努力回憶著。

「到底是什麼生意!」陳正祥在眼前的茶几上猛然拍了一把,幾乎把茶几上的茶壺茶杯震翻在地上。「說!」

「就是修路用的瀝青,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你當時不是也知道麼……」

「放屁!我知道?我知道什麼!我怎麼知道那些瀝青是你們採購回來的!你真是個混賬王八蛋!你膽子好大!這樣的生意也敢做!你們採購回來的那也叫瀝青嗎!採購時你在場嗎?你親自檢驗了嗎!」陳正祥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回答我!這批瀝青你們一共進了多少?」

「……這麼久了,我都記不大清楚了,你讓我想想麼。」陳衛軍的話越來越軟,聲音也越來越低。

「胡說八道!收了多少錢你會記不得了?」

「有四五筆吧!」

「四五筆是多少!」

「大概就是三五十萬吧。」

「三十萬還是五十萬!」

「我真的記不清了,可能是五十萬左右吧。」

彭!一聲巨響,陳正祥終於把花盆舉了起來,使勁地朝兒子砸了過去!

陳衛軍真給嚇呆了,因為碩大的花盆離他的頭只有幾公分!

他看清了,也感覺到了,父親真的是要砸他!簡直是想砸死他!

父親真的恨他!

而且是恨之入骨!

一個小時後,陳正祥的家裡才算安定下來。陳正祥像往常一樣,一旦有了什麼重大事情,常常會一個人在黑暗中長久地靜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老實說,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有多麼優秀。上學時,他的成績總是中等。考大學時,正好碰到了「文革」,所以他總覺得他這一生如果不是「文革」,肯定考不上大學。而且一旦考不上,就只能回家。幸運的是,他下鄉插隊當了「知青」,而後又當了第一批借調幹部。

自從當了借調幹部,他的命運就開始了根本性的轉折。等到「文革」結束時,他已經成了鄉「革委會主任」。等到一九七七、一九七八那幾批大學生畢業,開始向幹部隊伍輸送「新鮮血液」時,他已經成了副縣長。而後又進了縣委常委,再後來就升成了副書記,縣長、書記!

等他當了縣委書記時,他已經五十二歲。

至今想起來,他還是為自己的一生感到幸運。

老實說,這些年來,改革的不斷深化,越來越讓他感到知識的欠缺和能力的不足。所以他領導藝術中惟一的法寶就是多干實事,多聽建議意見,從不輕易表態。

也許正是這樣,在他這麼多年的領導崗位上,不僅彌補了多方面的欠缺和不足,而且得到了大多數幹部群眾的擁護和好評。他當縣長時,被評為全國百名優秀縣市長。他當縣委書記時,又被評為全國百佳公僕。

然而越是這樣,給他帶來的壓力反而更大。於是他變得越來越小心翼翼。於是,陳正祥最終選定到嶝江任市委書記時,就給自己定了這樣一個原則:站好最後一班崗,絕不傷害一個人。

來到嶝江,簡直就像上了戰場!

這是他根本沒有料到的事情,即使今天想起來,他仍感到心有餘悸。

他正式定下來到嶝江任市委書記,領導還沒有找他正式談話時,嶝江大大小小的幹部,便紛紛到江右縣的家裡來看望他,鯽魚過江,來了一批又一批。

剛開始時,他有些發懵。等到了後來,越來越讓他感到恐怖和惶惑。他簡直無法想像,這些人是如何得到消息的,信息如此準確行動如此快捷。

還有一個讓他感到恐怖的是,凡是來他家的人,幾乎沒有不罵夏中民的!而偏偏就是夏中民沒來家裡見他!甚至直到他到嶝江上任時,連電話都沒打一個!

一個讓嶝江這麼多幹部痛罵的幹部,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作為嶝江市委副書記,即使不提前來看望自己,那至少打個電話什麼的,或者委託人問問情況什麼的吧。難怪會有那麼多的幹部對他有意見!豈止是意見,純粹就是憤恨、憎惡!

那時候最讓陳正祥感動的是老書記劉石貝。

劉石貝在他還沒有被免去市委書記職務的時候,就專程到江右縣陳正祥家來了一趟。其實陳正祥對劉石貝的好感並不是因為他專程來江右縣看望他,而是在這之前,他就從方方面面的人嘴裡,已經聽說了這位老書記對他的讚揚和好評。

這種讚揚和好評是實實在在的,恰到好處而又舉足輕重的。在昊州市委徵求嶝江市委的意見時,劉石貝對陳正祥的讚揚和好評,對組織上最終決定讓陳正祥來嶝江擔任市委書記,應該是起了至關重要的決定性作用。

儘管陳正祥後來也漸漸明白劉石貝之所以歡迎他來,自有劉石貝他個人的想法和用意。劉石貝在嶝江幾乎幹了一輩子,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擔憂,用陳正祥這樣一個人過渡一下,應該是免除後院著火的最佳方案。年齡大了,也就是兩三年的時間,即使看到了嶝江有什麼問題,就算是真的想糾正,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了。這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可能有些不準確,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對劉石貝的舉薦真的是非常感動的。

劉石貝給他的第一印象也同樣很好,樸實、豁達、平和、敦厚,完全是一副長者風範。

劉石貝談論夏中民時,並沒有看到像別的幹部那種明顯的不滿和刻意的貶低。他顯得很客觀,很公正,很有氣度。

劉石貝說,你要是說夏中民這個人不能幹,不會幹,沒魄力,沒能力,那絕對不是事實。

夏中民這個年輕人哪,怎麼說呢。當初要是沒有我,他來得了嗎?那時候他才三十出頭,我要這麼年輕的幹部來嶝江幹什麼來了?不就是要讓他接班嗎?他三十出頭,我馬上就到站了,難道他兩年三年都熬不下來嗎?想不到夏中民剛來還不到一年,就要把我弄到二線去,甚至還想把我搞出個什麼問題來,鬧了一幫子人告我查我,恨不得把我立刻就判了極刑,關到監獄裡一輩子也別出來。

市委領導當時給了他一個明確的信息:去了嶝江後,盡快做好疏通與調解工作。同時也要有思想準備,任務很艱巨,還要盡量保證不出什麼問題。市委和有關部門已經基本敲定,你將要同一個年輕的同志搭班子,第一步讓他先擔任代市長,而後盡快召開人代會,再正式選舉為市長。

這個年輕的同志不是別人,恰恰就是夏中民!

然而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夏中民居然會遭到這麼多幹部的不滿和反對!

連堅決舉薦他來嶝江任職的老書記劉石貝,給他的第一個語重心長的忠告,竟然也是不能同這個夏中民搭班子!

劉石貝當時說得再清楚不過了,你要是和夏中民搭了班子,讓夏中民這樣的人當了市長,不只是你沒有好日子,整個嶝江的幹部群眾都不會有好日子!

陳正祥來嶝江半個多月後,才第一次見到夏中民。在此之前,他曾接到夏中民幾個電話。夏中民的聲音從電話上聽上去幹脆有力。對他的到來,夏中民很誠摯地說他早就聽說了,心裡非常高興,也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他好好聊聊。由於當時正處於拓寬嶝江主街解放路的關鍵階段,眼下實在無法離開,所以等工程告一段落後,他會專程去給他匯報情況。同時他還對陳正祥來嶝江報到時,他沒能及時趕到,懇請他一定原諒。夏中民對他說,原因是當時供應工地原料的採石場發生了鬥毆事件,造成了大面積的停工停產,他一直留在現場處理問題,所以沒能趕過去。夏中民說他後來曾經找過他兩次,但都沒能找到。後來想到可能陳書記剛來,搬家呀,安排新房呀,乾脆就等等吧。於是就拖下來了,所以請陳書記一定諒解。

聽夏中民這麼說,陳正祥覺得也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

他前前後後在江右縣干了將近二十年,妻子兒女幾乎全都安排在了江右縣。這次從江右調動到嶝江,也就不可能再回江右了。所以他搬家得非常徹底,包括孩子們的工作和妻子的安排。

一切都比預想的順利。最頭疼的是妻子的工作,妻子今年已經五十四歲,而且在江右縣財政局任科室副主任。一般來說,這樣的年紀,是不會有什麼接收單位了。沒想到他還沒開口,嶝江市財政局就主動要求把妻子的工作關係轉了過去,而且職務級別還上了一格!月工資竟也連升三級!妻子高興得喜笑顏開,整個家裡的氣氛也一下子變得喜氣洋洋。大兒子調到昊州計劃委員會,職務也上了一級。大兒媳本來在江右縣文化館任出納,沒想到被調到昊州市檢察院財務處當了會計。大姑娘原在江右縣文化局工作,轉到嶝江後,工作關係被調到嶝江市法院,並且在調來後一個星期,便被安排了一個為期兩年的政法院校脫產進修學習。大女婿原在江右縣人事局工作,轉到嶝江後,仍然在嶝江市人事局工作。還有二姑娘和二女婿一個安排在民政局,一個安排在交警支隊。小兒子陳衛軍的工作也安排得相當滿意。

不僅自己的房子有了,未來的剛剛調來的親家的房子也一樣有了,還有自己的兒子,也在單位分得了一套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單元房!

等到這一切興奮和輕鬆漸漸過去以後,等到慢慢瞭解到都是誰為他辦了這麼多複雜而難辦的事情後,一種說不出話來的感覺便緩緩地卻又是沉重地從他心底裡滋生了出來。

不就是因為你手中的那份權力?那些給你提供種種便利和服務的人,不也是看中了你手中的那份權力?陳正祥愈來愈明確地感到了一種不祥,給你一次優惠,就意味著給你縛上了一道繩索,十次優惠,就是十道繩索!身上捆著十道繩索的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一個犯人!被人牽著走的犯人!

這話是夏中民後來跟他說的。夏中民當時還跟他說,你不能讓這些繩索把你毀了!他當時確實非常氣憤,他實在無法容忍他的副手跟他說這樣的話!

但他無言以對,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陳正祥是在陰曆八月十五的晚上第一次見到夏中民的。

當時正在下著雨,施工現場已經沒有人上班了。據說平時都是三班倒,即使在凌晨四點五點,工地上也會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他的秘書告訴他說,夏中民就在大街上臨時撐起的工棚下那一大堆民工裡頭。

他本不想驚動什麼人,但找了半天,就是沒能找到。

於是他就讓秘書喊了一聲。

沒想到夏中民就在他身旁站了起來。

夏中民的樣子他今天還記得清清楚楚。

乾瘦,黢黑,頭髮看樣子兩三個月沒有理過了。衣服比民工們的衣服還髒還皺,上面沾滿了沙灰和泥巴。尤其是那雙皮鞋,沾滿了水泥污漬,白乎乎的就像剛從泥窩裡趟出來的膠鞋。

陳正祥主動伸出手去,因為他感覺到了夏中民可能因為自己手髒而沒伸出手來。

於是,他們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夏中民解釋說,過節了,又是中秋,民工們都想家,跟他們一塊兒玩玩,讓他們也覺得這裡跟家一樣。沒別的,就是想讓民工們也高興高興。咱們這條路,全靠這些民工了,你看,雨一停,他們馬上就會幹起來。陳書記,沒辦法,資金一直沒有到位,民工們在這兒干了半年多了,才領了兩個月的工資,要是放在別的地方,早不幹了。

正說著,一個民工拿著個手機跑過來遞給了夏中民。「夏書記,打通了,打通了,我給家裡打通了。家裡人都問你好,謝謝你,夏書記。」

「別的人都打過了?」夏中民問。

「打過了,打過了,有的打通了,有的沒打通。」

「你告訴他們,今天晚上我的手機誰想給家裡打都可以。沒打通的,隨時可以來找我。」夏中民對民工揚揚手說。

看著這種場面,陳正祥再次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這種震撼完全是來自心底的一種深深的激勵和責問。

像夏中民這樣的一個人,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怕,這麼恨?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