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剛才還烈日高照,頃刻間竟變得陰雲四布。等夏中民的小車開到江陰區時,已經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江陰區區長穆永吉和三個副區長看上去已經等了好久了。

夏中民看看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

剛剛坐進辦公室,區委書記馬運乾也趕到了。跟在馬運乾身後的足有二十幾個人,副書記、副區長、區委常委、還有處室的幾個主任。另外,出事的幾個鄉鎮的黨委書記和鄉長、鎮長也都在場。會議室裡頓時黑壓壓的一片。

完全出乎夏中民的意料,他根本沒想到剛一到江陰區委區政府,就來了這麼一會議室幹部,給他擺出了這麼一個龍門陣。

夏中民看看眼前這陣勢,就突然明白為什麼區長穆永吉會叫苦連天地給他說了那麼多。在這個江陰區的幹部隊伍裡,至少在區委區政府裡面,穆永吉是少數派。如果區委書記不買他的賬,他這個區長就只能是個擺設。

幾乎沒有什麼遲疑,馬運乾就開口了。「夏市長今天給了我們這個機會,那就把我們的心裡話往外倒倒吧。這一段農民情緒不穩定,我們也知道原因。說實話,今年農民的負擔確實比預定的計劃增加了。但今年農民提留增多,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我們在減輕農民負擔,但上面卻在增加我們的負擔。比如修路擴路的問題,省委市委一個文件接一個文件,年底必須村村通油路。我們預算了一下,現有的鄉鎮公路如果全部擴建為三級公路,加上通往村裡的公路,至少也得近一個億。而國家的貸款撥款目前進賬的只有三百萬。想來想去,還是那個老辦法,羊毛出在羊身上。說心窩子裡的話,我們真的是沒辦法呀。現在農民見了我們幹部,就像見了仇人一樣。鄉鎮幹部難當,我們區幹部也一樣難呀。」

說到這裡,馬運乾喝了口水接著說道:「這次依法收費,村民雖然有意見,但我還是堅持認為村民們有意見的只是一小部分。我覺得事態擴大主要還是人為的原因,有人認為是背後有人在藉機挑撥村民鬧事,對此我持否定態度。即使有,我們也絕不主張搞什麼事件追查、法律追究。但另一方面,對待村民中多年來抗費抗稅不交的,我們一樣不能手軟……」

村民鬧事鬧得最凶,也就是今天要去同村民代表對話的地點,瀝水鎮黨委書記戰新禺接著說:「我們瀝水鎮四十六個自然村,沒有一個村子不在鬧事。我們真的有點壓不住了。現在農民的工作太難做了呀!徵糧要錢,計生罰款。整天幹的就是這個,時間一長,老百姓見了你還能沒情緒?前天我們幾個村鎮幹部下去做工作,一百多個農民把我們整整圍攻了三個多小時。夏市長,你看我的臉上還有脖子上,要不是派出所及時趕到……」

說到這裡,戰新禺突然哽噎了起來。現場一下子沉默下來,夏中民發現,有好幾個人的眼圈也都跟著發紅了……

這些年在基層把會開成這個樣子,幾乎還是第一次。

目的太明確了,觀點也太集中了。其實也就是一條,我們受了這麼多委屈,其實是在替黨替國家工作,也是在替市委市政府工作。你今天來給村民對話,你應該也必須支持我們!

夏中民喝水的時候,突然同穆永吉的眼光不期而遇。他本來想點名讓穆永吉談談自己的觀點,就在這一瞬間他放棄了這個想法。穆永吉本來就堅決反對你一個人來,而且在來以前就已經把所有存在的問題都給你講清楚了。是你堅持要來。你也清楚,三農問題,涉及到的利益群體太強大。你想一下子就把它扭轉過來,有那麼容易嗎?連你屬下幹部的意見都統一不了,你又怎麼去同村民們對話?如果你非要跟他們擰著來,那你在他們眼裡,將會是怎樣的一個形象?穆永吉昨天剛剛說過的話再次在耳旁響了起來,沒錯,眼前這些人,十天之後,幾乎全都是握有投票權,全都是掌握你命運的人。回頭再想一想,市委書記陳正祥前兩天把話都給你說到什麼分上了?「就算老百姓真要鬧事,只要這個月不鬧就行。等你當了市長,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平心而論不也是掏心窩子的話嗎?

改個時間再和群眾對話,此刻一點兒也不晚。說上幾句安慰話,然後一一握手,一一誇上兩句,擺擺手打道回府。明天就是吳州市委公開選拔縣市幹部考試的第一天,十天以後,就是黨代會,然後就是人代會。半個月後,你名正言順地就是市長了,到了那時你還擔心什麼?而你現在究竟急什麼?非要讓眼前這些人合了伙死心塌地地反對你?

可是,你真的能這樣嗎?此時此刻,江陰區幾十萬老百姓的眼光就只盯在了一個人身上!你忍心嗎?

這可真是一場生死攸關的重大抉擇。

眼前的現實不正是如此?

面對著人民群眾,你真會不忍心?真能不忍心?

但是,如果你真要是不忍心,等待你的也許就只有這樣一個結局:

十天半月以後,黨代會、人代會開過,你很可能就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了,你就會同不惜一切代價維護過他們權益的人民群眾一樣,成為他們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員了。

現實中這樣的實例並不鮮見,所有下台官員自己都親耳聽到過這樣一個評價:你不是愛人民、為人民嘛,那你就一輩子當人民去吧!

現場的沉寂,打斷了他的深思。

夏中民輕輕喝了口水,不經意地看了看眼前的這些正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的面孔,有些疲憊地問:「接著說吧,還有誰想發言?」

良久,江陰區委的一個叫陳敏的副書記說話了:「本來不想說了,但還是忍不住。開門見山吧,一句話,我不同意大家剛才的看法。說什麼農民的負擔減不下來,實在是沒辦法。如果我們都是這種觀點,那不是太危險了嗎?今後我們還怎麼跟群眾打交道?我在鄉鎮干了近二十年,鄉鎮的情況我應該有發言權吧。『文革』後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那會兒,一個鄉鎮有多少幹部編製?二三十個。現在有多少?不到兩萬人的鄉也有三四百個,大點鎮差不多都有四五百。如果連那些編外的、臨時的,這個所、那個站的都算進來,又有多少?這還不算學校,不算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派出機構。說了這麼多,還沒有把我們的村幹部算上呀。剛才一些支部書記叫苦連天,至於嗎?其實你們都清楚,一旦當了支部書記,在村子裡你們種的地是最好的,住的房子是最大的。各種各樣的好處,首先是你們的。憑良心說說,我說的是不是過分了?」

陳敏繼續說道:「再說在座的鄉鎮幹部,哪個沒有手機,哪個沒有小車?有幾個鄉鎮幹部家裡不是三層樓,獨家院?一盒煙,一桶油;一頓飯,一頭牛;屁股下面一座樓。農民說的是誰?我們吃的誰,花的誰,用的誰?不都是農民嗎?可我們今天把農民都說成了什麼?簡直比強盜還強盜,比惡霸還惡霸。良心何在!忍心嗎!我們不幹了,退休了,還有退休金,養老費。農民又有什麼?……再不減輕農民負擔,遲早一天要出大問題。要真到了那一天,說句難聽的,咱們都得完蛋……」

夏中民靜靜地坐在那裡,但此刻內心深處卻翻江倒海,一片洶湧。什麼叫理直氣壯,這就是!你今天要是在這些人面前敗下陣來,灰不溜丟地偷偷撤回嶝江,不只眼前這些人會把你看扁了,江陰區的老百姓也會把你看扁了!看看陳敏,不就是一個區委副書記嗎?他為什麼就不怕?他犯得著得罪這一大片?陳敏說了,沒辦法,他忍不住!

好一個忍不住!

這三個大字就像一記重拳,一下子把他給徹底地砸清醒了。即使是十天以後,如果你是被這樣的一批幹部推上了市長的位置,那你這位置也是騙來的!是昧了良心以不正當的手段得來的!跟人民鬧對立的幹部把你選成了市長,那你這個市長人模狗樣的又怎麼能稱之為人民市長!

你說過的,這樣的市長,你寧可不當!

夏中民轉向馬運乾問了一句,「群眾代表是不是都已經到了?」

意外的是,馬運乾並沒有回答。夏中民本來想再問他一句代表們都安排好了沒有,但看他的樣子,估計問也問不出什麼來,於是就終結似的說道:

「我現在不想回答大家的問題,也不想評價大家的發言。我惟一的要求就是,我們一塊兒去面對群眾。等聽了群眾的說法,再回過頭來仔細思考我們的一些觀點。大家都好好想想,我們一級一級有這麼大這麼多的政府和部門,干群關係緊張到這種地步,究竟是為什麼?我們嶝江市有兩區二十八個鄉鎮,如果我們把兩個行政區撤掉會怎麼樣?或者把二十八個鄉鎮再次合併為十個鄉鎮怎麼樣?現在的問題好像越來越突出,也越來越明顯了,那就是我們多一個幹部,就多一層同群眾的矛盾,就給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負擔。既然這樣,我們將現有的幹部精簡一半,是不是群眾的負擔就會減少一半?大家都是區鎮的主要領導,大家站在國家和人民的立場上好好想一想。我不再嗦了,現在咱們就出發,不管任何人,都不要說你今天去不了,也不要找什麼借口說你不能去……」

他突然覺得說不下去了,馬運乾跟身旁的幾個幹部正在交頭接耳,一副全神貫注、忘乎所以的樣子。

夏中民終於忍不住了,他啪的一聲在身旁的茶几上猛拍了一把,怒不可遏地嚷道:「馬書記!你說完了沒有!如果你的話比我的更重要,那就請你先說!那就讓大家先聽聽你的……」

馬運乾聽到這裡,不僅沒有任何吃驚和害怕的感覺,甚至臉上還帶著一種微微的笑意。「夏市長,我不是正給他們佈置安排嘛。雨這麼大,去的人又多,需要趕緊安排呀。」

看著馬運乾的表情和模樣,夏中民突然覺得自己今天的脾氣真發的不是時候。你怎麼了,為什麼要跟他發火?連穆永吉都說了,馬運乾是汪思繼的鐵桿。如果真是這樣,他怎麼會把你這個常務副市長放在眼裡?

想到這裡,夏中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放緩了嗓音說,「那好,咱們立即出發!我剛才說了,誰也不要請假!等對話完了,我還有話要說!」

等車開到半路上時,他再次發現自己失算了。

馬運乾沒有跟著一塊兒來!

另外至少還有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幾個副職和鄉鎮幹部也沒有跟著來!

緊接著穆永吉在後邊的車上用手機給他打來一個電話。

穆永吉告訴他說,馬運乾已經給好多人說了,夏中民馬上就要調走,地委已經決定了,將任命夏中民為昊州市貢城區區委書記!

夏中民一下子呆了,難怪!

原來是這樣!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