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肖貴是兩個小時前剛剛被押進市看守所的,當他一看到押解他車上的那幾個字,就意識到這回大概真的是完了。
楊肖貴瞭解他身體上的毛病,他十五歲時曾患過嚴重肺炎,持續高燒,咳嗽,吐血,因為沒錢治病,幾乎要了他的命。也就是那一年,他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就是當時已經是嶝江市委副書記的劉石貝!
母親比劉石貝年輕近二十歲。他們相互認識時,劉石貝當時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而母親只是一個剛剛來公社上班的臨時話務員。
那一年,劉石貝已經當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劉石貝答應過要跟母親結婚的,但後來卻對母親說,他要是跟母親結了婚,這輩子他的前程就算到頭了。不過劉石貝跟母親做了保證,請母親一定等他幾年,等他過了眼前進步需要的幾道坎,然後他就同他現在的妻子離婚,等一切平穩了,就一定同她結婚。
只是讓他們誰也沒料到的是,母親卻在此時懷了身孕。那時候墮胎是非法的,而且醫院審查得很嚴。
已經懷胎近五個月的母親,眼看瞞不下去了,而只有十九歲的她,想不出任何辦法,只能一次一次地去找劉石貝。
越來越沒有耐心的劉石貝,對母親最後的一次回答,就是在山間一個小樹林裡的大打出手。
母親說,那時她就看出來了,劉石貝就是要踢掉這個孩子,就是要讓她流產!但讓他們同樣都沒想到的是,幾乎能要了人命的這兩腳竟沒能把孩子給踢掉,而是把母親踢成了肝破裂!
當昏迷不醒,一直大口吐血的母親被抬到縣醫院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是當時的一位老縣委書記,也是當時剛剛復出的縣革委副主任親自把她安排進縣醫院的。
母親記得很清楚,那位老書記名叫王瑞。
那天,王瑞跟已經脫離危險的母親幾乎談了一天一夜。王瑞給母親說,劉石貝已經找過他了,給他認了罪,下了跪。按說,像劉石貝這樣的行為,那絕對是罪不可赦,判刑坐牢,遊街批鬥,怎樣處置他也都不為過。可問題是現在正是「文化大革命」,社會上亂成這個樣子,你們的事情一旦吵出去,他一輩子的前途肯定完了,你呢,也肯定要受牽連。你想,讓那些紅衛兵組織知道了,像你這樣一個女孩子,那也得給你戴上高帽,掛上破鞋,滿縣裡四處批鬥遊街?你年齡還小,涉世也太淺,如果真這樣了,那這輩子還活不活了?
楊肖貴記得母親給他說過,那些日子,母親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在醫院裡了。母親整整想了一個多月,經王瑞從中說和,最終達成的條件是:在鄰縣給母親找一份工作,一次性給母親補償三千元,孩子由母親扶養,從此一刀兩斷,永不見面。
一份簡短的協議了結了母親和劉石貝的恩怨,一人一份,上面都摁上了各自的手印。
楊肖貴五歲的時候,那個叫王瑞的老書記,在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那一年,再次被揪斗打倒,不久又突然去世。母親是一年之後才得到的這個消息,最讓母親傷心欲絕的是,把王瑞整死的那個人,極可能就是劉石貝!
因為那時候劉石貝已經是革委會副主任,直接分管勞改和管教。
楊肖貴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母親帶著他坐在王瑞的墓前,眼淚抹了一把又一把,不出聲地整整哭了一上午。
直到楊肖貴長到十五歲得了肺炎的那一年,楊肖貴也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母親從小到大給楊肖貴的交代是,你爸爸在一次工作事故中死了,以致連照片都沒有留下來。
楊肖貴因患肺炎,逼得母親最終找見劉石貝時,才讓楊肖貴認識了這個讓他做夢也沒想過的父親!
劉石貝當時是坐著小汽車來的。劉石貝留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就是老,他真的沒想到自己竟會有一個老頭子一樣的父親!劉石貝留給他的第二個印象就是恨,這個老頭子一樣的父親竟然是另外一個家庭和另外一大堆孩子名正言順的父親!
這個叫劉石貝的父親在家裡只呆了不到半個小時,他坐在床頭,默默地看了看家,看了看母親,甚至還摸了摸楊肖貴的頭,長長地歎了陣子氣,然後放下兩萬塊錢,就默默地走了。而後一直到母親去世,劉石貝都再沒有來過。
楊肖貴直到成年後,才漸漸明白了母親此生付出的代價有多大。肉體和心靈上永久的創傷,還有獨身一人拉扯一個孩子無休止的辛勞,包括姥姥姥爺同母親的絕交,還有同所有親人的斷絕來往,讓母親還不到四十歲的時候,就已經兩鬢斑白,滿臉皺紋。母親四十七歲的時候,就因為多種疾病,了斷了孤苦淒涼的一生。
楊肖貴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母親臨死時,除了他,身旁沒有一個親人。當時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母親留給他的只有那一份當時同劉石貝一同摁了手印的「協議」。母親留給他最後的囑咐就是至今仍讓他不堪回首的那句話:孩子,媽對不住你,你就原諒媽吧,媽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不該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你去找劉石貝吧,他能不認你這個媽,但他不能不認你這個兒子……那一年,楊肖貴整整二十八歲。二十八歲的他,確實什麼也沒有,沒有錢,沒有家產,沒有工作,沒有成家,沒有學歷,沒有親戚……
楊肖貴沒有辜負母親的囑托,在安葬了母親半個月後,他就在市委的辦公室裡找到了劉石貝。
四目相對,劉石貝一下子被驚呆了,一下子明白了這個不速之客是個什麼樣的人和什麼樣的身份!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緊接著撲通一聲又跌坐在椅子上,渾身像僵住了一樣,久久地怔在那裡。
這個人太像自己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極其可怕的預感。這個突如其來的年輕人,將會成為自己永世的災星!
自從惟一能讓他聽話的母親去世後,對這個世界他也就沒了任何顧忌。他將對這個世界的全部憎惡,變成了讓所有的人都感到可怕的一種報復!
面對親生父親,楊肖貴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為死去的母親復仇!他要讓這個人把母親和自己的二十八年全部補償回來!
母親說對了,他能不認楊肖貴的母親,但他絕不能不認楊肖貴這個兒子!
來找劉石貝以前,他已經把母親交給他的那份「協議」,做了最周密的法律咨詢。楊肖貴把律師都找下了,連訴狀也一併寫好了。他也弄清了劉石貝目前的情況,這個當了市長的「父親」,此時正在竟爭市委書記一職,他只需把訴狀一亮,該要的他必須要回來,不該要的他也要要回來!
讓楊肖貴沒想到的是,他所精心準備的這些東西,其實根本就沒有用處,前前後後不到半個小時,他就輕而易舉地擺平了一切。
他馬上需要一套房子,十萬元現金和一輛轎車,儘管他初中也沒有畢業,但他要出國留學,當然,所需的一切費用,都只能是劉石貝負擔……
劉石貝幾乎沒有做任何表示,頓時就全部答應了他!
連楊肖貴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驚詫不已。他真的沒想到竟會這麼順利,這麼容易!以致他一出來就感到有些後悔,有些惱恨,真是個廢物,二十八年哪,這幾樣東西就把你和母親都打發了?
不過從這第一次的交易中,讓他感到了一個最實在的東西,那就是劉石貝怕他,怕極了!
當初為了自己的位子,他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可以往死裡踢!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怕知道他底細的人揭他的短,居然能恩將仇報,把當初開脫解救了自己的老上級老書記活活整死!
他不禁想起了這麼多年跟他相依為命,為了他一輩子連白面也捨不得吃,連件新衣服也捨不得穿的母親,頓時止不住淚流滿面。
他伸直了腰板站在大街上,突然大喊了一聲,劉石貝,你這個畜生!老子饒不了你,一輩子也饒不了你!你等著吧,這才剛剛開始,我楊肖貴跟你沒完……
滿打滿算,楊肖貴在美國只呆了兩年多就回來了。
楊肖貴根本沒上什麼學,甚至連最基本的英語也說不了幾句。
他痛痛快快地在美國玩了兩年,前前後後花掉了五十多萬美元。
但他並不是空手而歸,他回來時,除了弄來一個相當於綠卡的福利卡外,他還帶回來一個有名有姓的跨國公司:EIWO公司。楊肖貴的正式身份為EIWO公司營銷部的中國總代理。
楊肖貴帶回來這樣一個頭銜和這樣一個跨國公司,而且要在嶝江的開發區建立合資公司,但進行這一切的四樣最重要的東西,其實連一般皮包公司都算不上。至於那個EIWO公司,除了楊肖貴以外,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麼公司。
但楊肖貴之所以雄心勃勃,義無反顧地非要在嶝江的開發區建立一個合資公司,而且還必須建成,這世界上只有兩個人最清楚這不是一句假話,一個是楊肖貴,一個就是他從沒叫過一聲父親的親生父親劉石貝!
要成立合資公司,首先需要一座辦公大樓,而且還必須顯出跨國公司的氣派來,楊肖貴的預算是兩千萬元,最終花了三千六百萬元。
這就是一直存在至今的嶝江市皇源公司,後來改成皇源總公司,再後來又成了皇源集團總公司。近兩年,因為一直在策劃上市,於是又改成「皇源股份」集團總公司。
這個公司名義上的總經理是開發區的副主任郭梓韋,但郭梓韋心裡非常清楚,這個集團公司幕後真正的總經理其實是劉石貝,而真正在掌權,在花錢,在策劃,想怎麼幹就能怎麼幹的人則是楊肖貴。
皇源公司就像是一個雪球,越滾越大,等到一直滾成今天的「皇源股份」集團總公司,已經成了嶝江市開發區最大的一家合資公司,在各區,各鄉鎮,甚至昊州和其他市縣,還發展出了數十家子公司。固定資產規模已經發展到了將近人民幣六個億。但這一切都只是假象!
作為總經理兼董事長的郭梓韋,到了副經理副董事長楊肖貴的面
前,就像耗子見了貓,就像孫子見了爺爺!在十八層的「皇源股份」集團總公司大廈中,楊肖貴一個人和他的隨從們就整整佔了三層!一層是辦公的地方,一層是專門玩的地方,一層是專門休息的地方。所謂的「皇源股份」,說穿了,除了是楊肖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滾滾財源外,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幾乎就沒有給開發區與投資方一分錢的收益和回報!
其實開發區僅僅是楊肖貴展示自己「才能」的一個平台,而真正讓楊肖貴大顯神威,花錢如流水的則是嶝江市的計委、銀行和財政局!
固定資產將近六個億的「皇源股份」集團總公司,其實負債額早已超過了十個億!而且這一負債額仍在繼續增長,並且截至到目前,依然沒有找到能夠解決的有效辦法。其實相對公司本身來說,這都還算不上是最令人感到擔憂的事情,最讓劉石貝感到滅頂之災的是,這個將近六個億固定資產的「皇源股份」公司,這麼多年生產出來的,用高額運費運抵美國,在美國一直用高價保管到今天的所謂「高科技產品」,其實根本就是一種無人問津的鑄鐵管道!之所以讓人可怕,
就是因為這種產品仍然在這些「子公司」夜以繼日地大量生產著,而作為總公司的「皇源股份」集團總公司,仍然必須不斷地全部收購,不斷地運往美國,不斷增加在美國的儲存地和保管費!
其實所做的這一切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製造出一個效益巨大的假象,然後取得上市資格,從而確保他們能夠從這場災難中解救出來!就像是一場超級賭博,他們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了進去!
如果說以前還只是楊肖貴一個人的賭博,而發展到今天,這場賭博已經把劉石貝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包括劉石貝在嶝江經營多年的全部政治資本和政治地位也一併押了進去!
短短的十年期間,楊肖貴就已經把整個開發區,以及嶝江的各大銀行,還有嶝江的財政局和計劃委員會,以及自己的親生父親完全都變成了自己的一個個附屬品和抵押品。
就連楊肖貴現在一人包了三層的這座價值三千多萬「皇源大廈」,早都已經被多家銀行抵押了無數次!抵押金額早已超過這座大廈本身實際價值的十幾倍!
不過楊肖貴並不是一個不顧一切的賭徒。他在五年前就已經跟妻子辦了正式離婚手續,將所有家產全都送給了妻子和女兒。楊肖貴還給自己留了一手,他在五年前請一位作家把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包括母親和劉石貝的經歷,已經寫成了厚厚的一本書。他已經印了兩千冊。其中一千五百冊存放在了美國,他自己身邊只保存了五百冊。他之所以要這樣做,實在是出於無奈,面對著這樣一個父親,他必須學會保護自己!
楊肖貴默默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他在靜靜地思忖著自己各種可能的結局。造成今天的這種結果,現在想來,都只能怪自己!其實當時根本沒有那麼危險,不就是查查開發區嗎?查查「皇源股份」籌備上市的賬目嗎?你究竟有什麼可擔心的?前面有總經理郭梓韋替你頂著,後面有開發區主任劉石貝給你捂著,中間還有汪思繼一大幫人幫著護著。不就是那一堆出了問題的賬目嗎?還早得沒影呢,怎麼就慌了手腳了?
即使是被查出來斃了,也比這樣抓住斃了要晚得多得多!至少也還能多活個三年兩年的!如果上下打點打點,弄上個死緩,十年八年不也就出來了?十年八年以後,自己才多大?真的昏了頭了,怎麼就想出了這麼一個損招,要把整座小樓都給燒掉!
全怪自己那晚上喝多了,糊里糊塗地就做了那麼個決定!最可恨的就是那兩個小畜生,笨手笨腳的不說,竟然剛一抓進去就把什麼都招了,讓他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他現在必須讓嶝江的這幫貪官污吏們都明白,別看他是一個縱火殺人嫌疑犯,但他比紀委監委反貪局的權力更大。他們要是敢不盡心盡力盡快把自己弄出去,那就別怪我無情無義!
第一道大菜給誰?那就送給劉石貝最稱心的二兒媳婦,現任市財政局長的林曉芳!林曉芳最喜歡吃的就是韭菜雞蛋餡餃子,韭菜還必須是江北區城關鎮的小葉韭菜。
明天他就告訴看守所的管理人員,他馬上要交代問題,但交代問題前,他必須要吃城關鎮小葉韭菜包的餃子。林曉芳前前後後撥給開發區各種各樣的款項幾千萬,他給林曉芳各種各樣的回扣前前後後不下幾百萬!只要他吃了這道菜,這個不可一世的林曉芳就算死定了!就算閻王爺發了慈悲,也一樣沒法救她!
第二道呢?第二道就送給汪思繼的內侄,現任大王鎮黨委書記李聚奎。李聚奎原來是區計委主任,他愛吃的菜是燉得爛熟的燜羊臉。當他交代李聚奎的問題時,點名就吃這個燜羊臉!當時李聚奎撥給他五百萬,他回報給李聚奎的則是一座裝修得豪華一新的四百平方米的獨院小樓!
第三道呢?如果他們還是無動於衷,那就得在菜裡面再加點份量。
在他的「皇源大廈」專供吃喝玩樂的那一層裡,最有名的一道菜就是飛龍大魚翅,他就點名吃這個!這麼多年來,在他這個地方賭博玩女人的大大小小的幹部不下幾十個,這些人現在大部分都仍然身居要職,幾乎清一色都是劉石貝、汪思繼的死黨干將。讓他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楊肖貴暗中把這些人在這個地方尋歡作樂的情景全都偷拍了下來。如果他要是把這些全部交代出來,別說汪思繼再想幹倒夏中民,只怕這個黨代會和人代會都沒法再開了!因為這些人裡頭,至少
有一半都是黨代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