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遠比會場和電視上要平和,握手之後,問道:「小侯,聽定和說你下棋水平不錯,今天我們痛痛快快地殺幾盤,你不能放水,大家憑本事,真刀真槍地幹。」張強被評為江陽區象棋第一人,縱橫馳騁,未嘗有對手。每次棋癮發作難忍時,總覺得好對手難求。遇爾遇到一個好手,總覺得如六月喝了冰水一樣舒暢。
最初得知要和威嚴的區委書記張強下棋,侯滄海心有忐忑。見面後發現生活中的區委書記很是本色,沒有把架子端起來,這才放下心來。他將棋盤擺好,抱拳道:「張書記,我的水平不高,請多指教。」
區委常委、委辦主任鮑大有笑道:「小侯別客氣,全力以赴地下棋,給張書記增加點障礙,只要張書記贏得不太輕鬆,你的水平就算不錯。」
侯滄海道:「我全力以赴,爭取讓張書記多消耗點腦細胞。」
張強哈哈大笑道:「小侯不錯,有點意思。」在他的經驗中,這種沒有職務小年輕見到大領導必然手足無措,拘謹異常,這個叫侯滄海的小伙子言談舉止有禮貌,但是神情落落大方,並不緊張,是個有趣的年輕人。
棋局擺開,鮑大有安排道:「詹軍,你去點菜。」
詹軍接受任務後就要朝外走,楊定和急忙道:「詹主任,何勞你這位大主任費神,小侯已經安排好了。」
詹軍還是出了門,去看一看侯滄海點的飯菜是否合張、鮑兩位領導的胃口。作為區委辦副主任,他一直小心翼翼,總是擔心某個地方做得不好,會讓領導心生芥蒂,影響自己的前程。
他一直將「一個馬蹄鐵改變一個國家命運」的故事作為自己在單位辦事原則的隱喻。
這個故事大體如此:1485年,英國國王理查三世面臨一場重要的戰爭,這場戰爭關乎到國家生死存亡。在戰鬥開始之前,國王讓馬伕備好自己最喜愛的戰馬。馬伕立即找到鐵匠,吩咐他馬上給馬掌釘上馬蹄鐵。鐵匠先釘好三個馬掌,在釘第四個時發現還缺了一個釘子,馬掌還沒牢固。馬伕將這一情況報告給國王,眼看戰鬥即將開始,國王根本就來不及在意這第四顆馬蹄釘,就匆匆地上了戰場。戰場上,國王領著他的士兵衝鋒陷陣。突然,一隻馬蹄鐵脫落了,戰馬仰身跌倒在地,國王被重重地摔了下來。沒等他再次抓住韁繩,那匹受驚的馬跳起來就逃跑了。一見國王倒下,士兵們就自顧自地逃命去了。整支軍隊瞬間土崩瓦解。敵軍趁機反擊,並俘虜了國王。國王這時才意識到那顆釘子的重要性。這便是波斯沃斯戰役。這場戰役,理查三世丟失了整個英國。
在腦海中想了一遍這個故事,詹軍暗道:「侯滄海這人在政府機關混還嫩得很,居然大模大樣坐著下棋,讓鮑常委站在一邊,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侯滄海在落座時也想到過這個問題。但是棋盤是方的,他坐在張強對面才能下棋,只能讓鮑大有常委站在一邊。他在落坐前,給鮑大有找了張椅子。鮑大有笑道:「你別管我,站著看下棋才過癮。」
在最終坐下後,侯滄海想起了跪著為慈溪太后開車的那位悲摧司機。
張強和侯滄海都是高手,擺開戰局後,頭三步走得很快,象棋打在棋盤上啪啪作響。鮑大有和楊定和都站在張強身後,為書記加油鼓勁。他們知道張強最討厭下棋時旁人支招,只看棋,不說話,當真君子。
侯滄海極喜下棋,高考前學業最緊張時,迷戀上讀棋譜。他經常關在屋裡悄悄讀譜,讀到三更半夜。父母以為兒子在認真學習,走路輕手輕腳,還在半夜煮雞蛋犒勞。侯滄海知道在高考前讀棋譜很不靠譜,可是棋譜讀上癮,經常情不自禁。
高考前讀棋譜的後果很嚴重,原本成績優秀的他只考上省內普通本科,沒有考上重點本科。92年高考是獨木橋,誰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考上,侯滄海考上了普通本科,比世安廠多數子弟都強。因此其父母只是覺得沒有上重點有些遺憾,沒有過多責任兒子。他們壓根沒有想到兒子沒有考上重點本科的原因是晚上經常偷讀棋譜。有了長期讀棋譜和大學鏖戰四方的經歷,侯滄海棋力實際遠超張強,能夠自如地控制場上局面。
侯滄海知道張書記棋力不凡,開局時採用一位象棋特級大師的手法,以增加張強的新奇感。象棋中的車四通八達,威力無窮,一般下法總是先要「亮頭」,以便迅速出車。侯滄海開棋後走出——車1平3,把威力巨大的車放在三路馬與三路兵二重阻礙之後,結成一個怪陣。
張強下棋極有天賦,卻是野路子,對棋譜沒有研究,自然不知道這是特級大師的獨有手法。當他看到侯滄海走出「車一平三」後,拿棋的手在半空中稍有停頓,隨即將棋子響亮地扣在棋盤上,道:「這招新鮮啊,很少有人用,不知道效果怎麼樣?」下了幾步,他評價道:「效果一般嘛。」
侯滄海不敢說這是特級大師的手法,裝作鬱悶地道:「這是我研究了很久的招術,以為很厲害。」
張強指點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很靈,任何新招都只有經過檢驗才知道是否真厲害。」
「張書記說的是辯證法,我要回去好好領悟。」侯滄海不停點頭。十幾步之後,他突發神威,兌掉三路兵,躍起三路馬,棋風凌歷,殺得張強狼狽不堪。站在背後的楊定和看到張強緊張神情,不停地對侯滄海眨眼睛,希望他手下留情。侯滄海心中有數,對楊定和提醒視而不見,繼續調兵遣將追殺區委書記。到了關鍵時刻,他又故意賣了個破綻,讓張強慢慢扳回局面。
詹軍提著茶壺,來回給在座諸人添茶倒水,慇勤得很。他偶爾將眼光掃向端坐在棋台上的侯滄海,目光如彈球,觸碰到侯滄海以後又迅速從其身上彈走。倒完茶水,他暗哼了一聲:「侯滄海扯虎皮做大旗,一個小小的黑河鎮普通幹部還要讓我這個委辦副主任倒茶,真他媽的不懂事。」腹誹之餘,他也羨慕侯滄海能夠在張強面前輕鬆自如。自己雖然一直在領導身邊工作,還真不敢跟張強開玩笑,想瀟灑一些都辦不到。
詹軍和侯滄海除了同在江陽區工作以外,還有一段特殊的歷史淵源。
兩人是世安廠子弟校的校友。世安廠是位於江州東郊巴岳山,在計劃經濟時代,廠區裡學校、醫院、電影院等生活設施一應俱全,子弟校的教育水平明顯比周邊學校要高,甚至可以和江州一中比肩。子弟校原則上只為世安廠子弟服務,有原則就意味著有特例,為了與地方搞好關係,也接受了少量地方關係戶子女。
世安廠要照顧地方關係,子弟校學生則沒有這個責任。根紅苗正的工廠子弟瞧不起這些地方子弟,特別是來自農村的學生,對農村學生有著不太友好的稱呼——農民娃兒,「農民娃兒」的衣著、口音都會被工廠子弟嘲笑。
詹軍是當地青樹村村支書的兒子,在子弟校讀了小學和初中,比侯滄海高兩級。他在讀世安廠子弟校時曾經就受到過工廠子弟的「侮辱」。
子弟校規模不大,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在校讀書的同學大多互相認識。
侯滄海與一幫同樣年少的工廠子弟,比如周水平、吳建軍、梁勇等人,就曾經對「農民娃兒」不太友好。有一個叫李從俊的農村子弟,父親是青樹村村委會主任。他由於和工廠女學生談戀愛,受到工廠子弟的敵視,女學生的哥哥更是視之為辱,叫上了侯滄海和周水平等少年人,揍了李從俊一頓。
詹軍和李從俊是同村同社,關係很不錯。李從俊挨揍時,詹軍恰好在場。
從那一天起,詹軍對世安廠以及世安廠子弟產生了難以磨滅的仇恨。他成績不錯,初中畢業後考上了江州第一師範中專學校,教了一年書後調到了區教育局,再調到區委辦,還在今年當上了副主任,仕途相當順利。
此時,張強——楊定和——侯滄海是一條線上的人,這讓詹軍將所有情感隱藏起來,與侯滄海見面親熱得緊,經常聊世安廠子弟校的往事。
象棋第一局下了四十來分鐘,苦戰之後,張強險勝。
險中求勝,讓張強歡喜得緊。他指著侯滄海大笑道:「小侯水平還不錯,確實消耗了我的腦細胞。你再下幾年,我應付起來就費力了。」
鮑大有哈哈笑道:「雖說奇正相變,可是奇兵畢竟難以戰勝堂堂正正之師,小侯要贏張書記,還得多學幾年。」
侯滄海擦了額頭上的汗水,道:「張書記是江陽第一高手,我這點水平還差得遠,今天已經用了吃奶的力氣。」
楊定和喜笑顏開地道:「等會好好敬張書記一杯酒,拜個老師。」
張強撫了撫漸漸隆起的肚子,道:「不能拜師,我好不容易找個對手,弄成徒弟就沒有了趣味。」他吩咐楊定和道:「以後我想下棋了,你就將侯滄海喊起。但是不能太頻繁啊,太頻繁了影響年輕人談戀愛。」
詹軍見張強對侯滄海是如此態度,不由得心生嫉妒。
鮑大有親切地問道:「侯滄海,你談戀愛沒有?」
侯滄海道:「讀大學時有一個女朋友,分在秦陽。」
棋局結束,侯滄海立刻回歸黑河鎮政府普通機關幹部本位,接過區委辦副主任詹軍手中茶壺,道:「有勞詹主任倒茶,我是誠惶誠恐啊。」
詹軍順勢將茶壺遞了過去,淡淡地道:「我們都是為領導服務,誰倒茶都一樣。」
鐵梅山莊的菜很有特色,俗稱茶菜。菜裡伴著江州毛峰,以茶入菜,既雅又香。酒是用梅花泡製,酒色微黃,梅香撲鼻。詹軍知道張強和鮑大有都喜歡吃張氏臘肉排骨,特意到黑河總店買了四斤。飯局開始,喝梅花酒,喫茶菜,啃臘排骨,大家連呼過癮。
酒足飯飽,張強與侯滄海又擺開戰場。這一局侯滄海再次變陣,他將頭炮擺好以後,幾步後又主動卸掉中炮。象棋佈局中,頭炮擺好後,除了打出去或者為了防守,一般很少自己卸掉,更沒有必要在毫無危險的情況下主動卸掉。
張強最初以為對手走了一步廢棋,仔細考慮卻發現這手廢棋讓自己的馬處於不利位置,他想了一會,調整了馬的位置。
一番龍爭虎鬥,張強再次險勝。他暢快地喝了一口濃醇的江州毛峰,誇道:「小侯怪招迭出,真是後生可畏。你是那個學校畢業的,文筆怎麼樣?」
聽到這句話,在一旁的詹軍臉色數變。工作以來,他一直在近距離觀察張強,知道張強這句問話中大有深意,說明侯滄海通過兩盤棋進入了區委書記法眼,嫉妒心更是大起。
楊定和不失時機地道:「小侯是江州師範學院畢業的,文筆很不錯,雖然工作時間很短,可是發了好幾篇通訊稿。在市委那邊也發過一篇信息,就是寫黑河鎮基層組織建設那一篇。」
張強恰好看過這篇發在市委辦簡報中的信息,頻頻點頭。
在區委辦分管信息工作的詹軍立刻下定決心:以後一定不能再用侯滄海送過來的任何信息,把他的材料屏蔽掉。
詹軍是一隻老虎,天然地想要維護自己在區委辦的領地,儘管侯滄海地位還很低,可是已經有了侵略自己領地的苗頭,他必須要將這個苗頭踩在泥濘裡。
楊定和是老資格,且注意力集中在張強身上,沒有在意詹軍面部細微表情變化,笑嬉嬉地道:「小侯要多向張書記討教,那樣才進步得快。」
侯滄海拍著自己腦袋,道:「那是自然,只是跟張書記下一盤,要死好多腦細胞,我有點怕。」
張強笑得十分開心,道:「你怕什麼,死了腦細胞自然會長新的,頭腦越用越活,不用就成笨蛋了。」
眾人笑得十分開心。十點鐘,聚會方散。
鐵梅山莊的小壩子裡停了三輛車,張強道:「老楊,你坐我的車,陪我說說話。」
區委來了兩輛車,楊定和坐上了張強書記的車,詹軍自然就上了鮑大有的車。上車後,他遞過去一盒蘋果醋,道:「老大,蘋果醋解酒,今天您喝得不少。」鮑大有喝著蘋果醋,頭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語。
獨自回到家中的侯滄海分析了今天與區委書記張強見面的整個過程,在日記本裡寫道:「沒有料到,我還有演戲的天分。今天留給張強的印象肯定不錯,爽朗、大方又有才華,這就是我的形象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