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梅走了一百多米,眼淚開始往下掉。她萬萬沒有想到做個小生意會這麼難,社會上有很多人張開血盆大口,想將一個從學校出來的年輕女子吞進口裡,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
她拿出手機給侯滄海撥打了過去,接通以後,聲音低沉嘶啞地道:「我和裝修公司談崩了,準備……」
區委政法委會議室,公、檢、法、司的領導以及政法委機關幹部聚在一起開會。區委常委、政法委蔣強華正在講話:「政法系統的人絕對不能跟黑社會混在一起,這是原則問題,當前社會治安不好,老鼠和貓稱兄道弟是一個重要原因……」
侯滄海坐在蔣書記對面,不敢接電話。
熊小梅原本想找侯滄海傾述自己受到的委屈,結果他沒有接電話。事到臨頭,她將遺傳自父親的蠻勁發揮了出來,不再畏手畏腳。
「你會裝修嗎?」熊小梅走回服裝城時,見到路邊站在一個人,腳邊放著抹灰工具,便問道。
此人是初到服裝城招攬生意的裝修游擊隊。服裝城開業門面多,這些門面都需要裝修,且工程量不大,正適合他的情況。他初到服裝城,沒有人緣,費盡口舌也沒有攬到活。
正在路邊休息,聽到女子招呼,裝修游擊隊員大喜,拍著胸膛道:「你找對人了,我正是做裝修的,手藝好,價格便宜,絕對巴適。」
熊小梅道:「那就跟我走,先做,再付錢。」
裝修游擊隊員提著包,快步跟在熊小梅身後,道:「沒得問題,如果覺得我手藝好,以後老闆幫我多宣傳。」
打開門面,看到做了一半的裝修工程,裝修游擊隊員用手摸著後腦,道:「老闆,有人做過的,我來接會不會惹麻煩。」
窩了一肚子的火的熊小梅道:「你做不做,不做就走。」
裝修游擊隊員道:「既然老闆讓做,我當然要做。」
熊小梅道:「你是半途接的活,自己算一算,要多少錢,我們兩人先說斷後不亂,不要中途漲價。」
裝修游擊隊最初見到熊小梅秀秀氣氣的,盤算著如何小賺一筆,幾句話下來便絕了弄手腳的想法,這個女人外表秀氣,內心甚是硬氣,不好惹。
「我叫吳兵,黑河鎮的人。我們黑河鎮距離江州和江陽都近,做裝修這一行的人比較多。」吳兵一邊算著需要多少錢才能把活接過來,一邊自我介紹。
熊小梅此時最想安靜,「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臨近中午的時候,進來紅眉毛綠眼睛的兩個人,其中一個黃毛對吳兵道:「這是我們的活,你是哪裡來的,沒有你的事,趕緊走。」
吳兵用眼光尋著熊小梅。
熊小梅勇敢地走到兩人面前,道:「你們是誰?有什麼事?」
黃毛咬著一枝煙,上上下下地打量熊小梅道:「你這個外地人跑到江州還敢耍橫,你這裡的裝修只能由卞哥來做,誰來做,我就打誰?」
熊小梅指著大門道:「你給我出去,要不然我要報警了。」
黃毛揚了揚手裡的合同複印件,嬉皮笑臉地道:「你給我瞧清楚,這是合同,你先違反合同,道理在我們這一邊,報警有屁用。」
另一個年輕人道:「別說這麼多屁話。」他指著吳兵的鼻尖道:「給你五秒,馬上在我面前消失,一、二、三、四。」
數到第四聲時,吳兵提著包跑出了門面。過了五秒,他又跑了回來,遞了一張紙條給熊小梅,道:「這是我的電話,有事找我。」
黃毛揚起拳頭朝吳兵打去,道:「你他媽的還敢回來。」
吳兵彎腰躲過拳頭,回頭朝著熊小梅做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將吳兵趕走後,黃毛說了幾句狠話,揚長而去。
熊小梅咬著牙在門口站了一會,毅然地拿起了電話,這一次不是打給侯滄海,而是找陳漢傑。
給陳漢傑講了「卞經理」的事情以後,熊小梅道:「陳哥,能不能讓方哥出個面,讓那個卞經理不再騷擾我。」
陳漢傑滿口答應道:「我馬上給包方打電話,包方在服裝城這一帶絕對罩得住。」
熊小梅回想起包方帶人打群架的場景,有些不放心,叮囑道:「陳哥,我不是讓包哥打架,是請方哥幫我說一說。」
陳漢傑道:「這些人欺負到兄弟媳婦頭上來了,硬是認為我們黑河無人。」
幾分鐘後,陳漢傑回了電話:「等會你給包方兄弟伙指個路,其他事情別管了。」
打過電話後,熊小梅便脫掉厚厚的外套,挽起袖子,開始清理裝修垃圾。半個小時不到,一個黑瘦年輕人出現在門口,道:「你是不是熊姐,我是老五,方哥讓我來的。」
熊小梅趕緊將手裡的裝修垃圾放下,打開裡屋水籠頭沖了沖。冷水刺人骨頭,讓她直吸涼氣,出來後,她笑容滿在地道:「五哥,我就是熊小梅。」
老五面黑,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道:「你別叫我五哥,被別人聽了要被罵,就叫我老五。你給我指一指卞經理在哪裡,我和他交涉。」
「光、光、光」,熊小梅將門面拉了下來,帶著老五奔向卞經理的公司。
來到公司不遠處,熊小梅道:「就是這家裝修公司,經理姓卞,是個騙子。」老五道:「熊姐,我知道了。你就別去了,在這等我。」
老五在裝修公司門口轉了一圈,觀察裡面情況,然後站在街邊打了一通電話。很快,一輛長安車開了過來,車上跳下來三個人。四人聚攏後,走進裝修公司。
熊小梅走進一家超市,隔著超市玻璃,看著老五帶著人走進了裝修公司。她清楚地看到,老五伸手從腰帶上取出一把跳刀。
「姓卞的,滾出來。」老五進屋吼了一嗓子,抓起放在桌上的電話,摔在了地上。又抓起水杯,砸向電腦。
卞經理正在裡間與客人談生意,聽到吼聲和不停發出的匡當聲,趕緊出來。他認出了老五,知道這是自己惹不起的社會人,趕緊拿出煙,依次散過去,陪笑道:「各位哥,啥子事,兄弟有做得不對的事情,多多包涵。」
老五將跳刀交到左手,右手掄圓了扇在卞經理臉上,道:「你這個寶器,方哥朋友都敢欺負。」
其他三個人叼著煙,圍著卞經理就是一陣拳打腳踢。四人散開的時候,躺在地上的卞經理已經變成了國寶熊貓。老五蹲在地上,用刀拍著卞經理的臉,道:「聽說你還是黑社會,黃毛是那裡來的大哥,跑到江州來操社會,喊出來走兩步。」
卞經理這才明白是服裝城門面的事,哭喪著臉,道:「各位哥,是我的錯,是我不懂事。」
老五道:「你耽誤了別人好多時間,雙倍賠償損失,這是必須的。」
卞經理原本想欺負一個外鄉人,沒有想到外鄉人與「方哥」這一夥人有牽連,早知道如此,他絕對不敢老鼠掛左輪——起了打貓心腸。他坐在地上,苦著臉道:「雙倍損失,我賠嘛。」
在裡間談生意的客戶看到此情景,溜之大吉。
熊小梅原本只是想利用「方哥」的名聲嚇一嚇卞經理,沒有料到看起來單純的老五居然是個狠角色。她捏著厚厚一疊鈔票,道:「老五,這錢太多了。」
「這是陪你的損失。」老五瀟灑地跳上了長安車,開了窗還朝熊小梅揮了揮手。
熊小梅此時覺得這個錢有點燙手,想了一會,便給陳漢傑打電話,約定晚上一起吃飯。隨即又給侯滄海打電話。侯滄海剛開完會,在走道上接到女友電話,有點奇怪,道:「為什麼要在江州吃飯。」
熊小梅知道侯滄海在政府機關工作,不喜歡跟社會上的人糾纏在一起,含糊地道:「今天陳哥幫了個忙,我請他吃飯。」
她這才簡約說了發生在服裝城的事情。
侯滄海想起蔣書記提出了警告,覺得心裡堵得慌,道:「好嘛,我一會就到。」
下午,離開辦公室後,侯滄海來到距離服裝城不遠的火鍋館。在火鍋館前,他放緩了腳步,思考著如何與社會大哥包方既不過分親密又不撕破臉皮。進屋後,他第一眼瞧見了下午沒有上班的楊定和,招呼道:「楊書記,你也來了。」
楊定和開玩笑道:「我被漢傑半途打劫了。」
吃火鍋的人並不多,只有楊定和、陳漢傑、包方、老五、侯滄海和熊小梅,更像是旅居江陽的黑河鎮人士聚會,這讓侯滄海稍感寬心。
喝了幾杯酒後,包方道:「聽說市裡定下了收費站位置,我們青樹村的人以後開車和騎摩托車進城,都要收費。」
陳漢傑每天要開車回家,來回收費對他最不利,因而憤然拍桌子,道:「這事擱不平,誰要建得起收費站,老子陳字倒起寫。」
實話說,侯滄海樂於看見詹軍被鬧得焦頭爛額,不動聲色地道:「這事你們佔理,反映情況時要有理有據。若是有違法行為,就是留把柄。」
包方認倒了兩杯酒,與侯滄海乾杯。他又對老五道:「聽到侯大哥說的話沒有,明天去買幾本刑法和刑事訴訟法,認真學一學,免得到時犯了法。老五別笑,我是認真的,學了法,做事有輕重,免得以後把自己弄進去。」
包方並非不讀書的社會大哥,曾經在江州一中讀過復讀班。當年大學招生少,又因為一些陰差陽錯的事情才沒有考上大學。如果放在擴招的當下,以他的成績考個二本沒有任何問題,甚至進入差一點的一本也有可能。因此,說話有「文化味道。」
老五訕訕地笑,然後端著酒杯與陳漢傑碰酒。
飯後,陳漢傑開車送熊小梅和侯滄海回到黑河鎮。陳漢傑帶了三分酒意,道:「包方是耿直人,以後侯主任在江州遇到啥事,絕對擺得平。」
侯滄海拱了拱手,道:「多謝,多謝。」說話時,他想起了即將佈置下來的修收費站之事,有包方、陳漢傑等好漢人物在青樹村,這個收費站絕對會鬧將起來。
回到黑河家屬院,上樓之時,熊小梅挽著侯滄海的胳膊,道:「老公,我叫包方幫忙,你是不是不高興?你肯定不高興,我看得出來。」
侯滄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道:「我在反思自己。你開服裝店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我基本沒有管,讓你一個人忙裡忙外,如果我去找卞經理,他不一定敢亂來。以後,以後我要多參加服裝店的事。」他原本想說「以後不要擅自作主張」,又覺得這話太重,話出口之時改了口。
熊小梅興奮地道:「陳哥是耿直人,今天還幫我把貨拉回來了,我打開一包瞧了瞧,衣服樣式非常新,質量不錯。老公,我們要賺大錢了。」
侯滄海很冷靜地道:「在城裡開服裝店的多了去,有的賺錢,有的陪錢。」
熊小梅揚起拳頭,嗔道:「烏鴉嘴,生意剛開張,總得說點好聽的,這叫做吉言。」
侯滄海假意扇自己的嘴巴,道:「我們肯定能賺錢,賺錢以後我就辭職當家庭主男,做好服務工作,只可惜我不能生孩子,否則連孩子都一齊幫你生了。」
熊小梅興致勃勃地道:「等到服裝店賺了大錢,我就回家理直氣壯地拿戶口本,再把房子裝修好,我們結婚。」
鬧鈴響起,熊小梅在第一時間爬起來。簡單洗漱以後,到場口買回來包子饅頭和稀飯。她坐在桌邊迅速解決了早餐,再到床邊將男友搖醒,親了幾口,叮囑道:「今天服裝店開業,十點半鍾是好時刻,陳華幫我看的時辰,你一定要來。」
侯滄海昨夜有點累,打著哈欠道:「楊書記現在變得特別隨和,請假沒有問題。除非遇到特殊情況。」
「不准有特殊情況,必須要來。」熊小梅親了親男友,裹著圍巾,出門到場口坐公交車。
侯滄海上班就給楊定和副書記請了假,準備在九點半離開單位,去參加開業儀式。
剛到九點,政法委召開緊急會。蔣強華書記臉色凝重地道:「青樹收費站出事了,黑河青樹村的村民與施工隊發生了衝突。楊書記是維穩辦副主任,是黑河老書記,在黑河說話算數。你和侯滄海趕緊到現場,協調公安和黑河鎮,把事情處理下去。原則只有一個,不能發生大規模群體事件。」
侯滄海要去處理群體事件,無法到服裝城參加開儀式,這讓熊小梅頗不開心。
在服裝城喜慶的鞭炮聲響起的同時,青樹村公路上也響起了震天鞭炮聲。足有三四百人的青樹村村民聚在公路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將施工隊伍包圍在擬定的收費站。詹軍等黑河鎮工作人員、警察在一旁勸解。
楊定和和侯滄海出現,不少青樹村村民都與他們打招呼。
楊定和、詹軍、侯滄海、艾明以及交通局的領導們暫時撤離了現場,聚在一起商議對策。承建單位是省交通廳隊伍,負責人臉上被抓了好幾道血口子,強烈要求警察進場。
楊定和是工作經驗極為豐富的基層領導,立刻否定這個提議,道:「這是人民內部矛盾,能不用警察就不用,還得做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今天我受區委委託處理此事,別急著進場,先由交通局和黑河鎮講一講各自工作,有沒有不到位的地方,程序有沒有問題?如果我們工作紮實了,也不會出現這麼大的風波。侯滄海,你作好記錄。」
侯滄海打開筆記本,拿起筆,開始認真記錄。
三月,江州氣溫在十度左右,寒氣仍重。詹軍額頭上冒出汗珠,在心中大罵每逢大事就總有正當理由腳底抹油的鎮長劉奮鬥。區委交通局一個副局長講完在此設立收費站的各項依據後,所有目光都注視著詹軍。
詹軍道:「這事是由劉鎮長負責。」
楊定和毫不客氣地打斷道:「詹書記是黑河黨委書記,負全責,不能把責任推給其他人。關於設收費站之事,開過幾次會議,誰去開的,有多少村民參加了會議?有沒有工作預案?」
這幾個問題將詹軍問得張口結舌。詹軍來自於區委辦,習慣於圍著領導轉,眼光只看著上面,對具體工作不太上心,屬於典型的「浮上水」幹部。
楊定和勃然變色,道:「詹書記,工作不紮實啊。你趕緊召集村社幹部開會,做耐心細緻思想工作。包青天在哪裡?我怎麼沒有見到他?」
詹軍道:「包青天生病了,臥床不起。」
楊定和道:「一把鑰匙解一把鎖,散會後我去找包青天。詹書記到現場做勸解工作。我強調一遍,沒有區委同意,警察不能動手。」
侯滄海下筆如飛,記錄下會議全過程。
散會後,所有參會人員都在會議紀要上簽字。
詹軍很不想簽字,提筆前,仔細閱讀由侯滄海所作的會議紀要。侯滄海那個烏龜王八蛋玩起了文字遊戲,會議紀錄貌似公正,實質上對信息進行了巧妙剪裁,矛盾直指黑河鎮。
侯滄海站在桌前,冷冷地看著詹軍,等著其簽字。
詹軍正在猶豫時,楊定和非常客氣地道:「詹書記,你覺得那句話沒對,或是事實不清,可以提出來。如果沒有,那就趕緊簽吧。青樹村群眾還聚在一起,拖不得。」
詹軍反覆斟酌,還真挑不出那句話不實,咬著牙齒,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會議結束,面色陰沉的詹軍帶著派出所民警以及黑河鎮政府幹部,又去做思想工作。事到臨頭,工作自然沒有效果。
到了中午十二點,一個偶然事件導致現場失控。
施工單位見慣了這種場合,站在一邊看熱鬧。一個工人隨手扔了一個煙頭,恰好扔在一個坐在公路邊的老太太臉上。村民和工人們先對罵,然後互相拉扯起來。陳漢傑和一群青年站在一起,他指著詹軍道:「那是詹軍,黑河的狗屁書記,就是他出賣我們青樹村。」
這群青年人有幾個都跟著包方混社會,屬於膽大包天的角色。還有兩個與陳漢傑關係特別深,在人群中添油加醋說著詹軍壞話。當衝突蔓延之時,詹軍突然被七八個年青村民圍住,這些人拳腳交加,迅速將詹軍打倒在地。
侯滄海在衝突現場場,遠遠地看到詹軍被打倒,心中十分暢快。
等到艾明帶著警察將詹軍救出來時,詹軍鼻青臉腫,臉上鮮血淋漓,狼狽異常。
事件發生後,區委政法委書記蔣強華和區委常委管志先後來到現場,與村民座談。下午兩點,事態暫時平息。
侯滄海回到區政法委,花了半個小時,寫了一篇情況匯報,鋒芒直接工作不力的黑河黨委政府。四點鐘,區政府召開緊急會議,楊定和將侯滄海這篇匯報帶到了會場,送給了區委書記李永強、區委吳志武。
經過研究,區政府做出決定,暫停收費站建設。
晚七點鐘,區委政法委才結束會議。心情愉快的侯滄海坐了出租車,直奔服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