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施工現場看過以後,沒有發現明顯問題。
老戴道:「我在工地混了二十多年,鼻子和狗一樣靈。我覺得蘇希望有點不對勁兒,工程進展比歐陽的工地要慢,設備老化,數量不夠,還有一批鋼筋型號不對,被監理發現。我感覺他的資金有問題。」
「鋼筋型號不對,我怎麼沒有聽說此事?」侯滄海瞪著眼睛。
「當時監理給我說了,我也去核對了。蘇希望解釋是弄錯了。當天就把這批鋼筋拉走,第三天送來合格鋼筋。所以,沒有給你們講這事。」老戴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說,蘇希望曾經數次送錢打點。這雖然是常事,可是蘇希望打點的錢明顯多了。
老戴是老江湖,知道哪些錢能拿,哪些錢不能拿,還知道以他的身份能拿多少。蘇希望打點的錢超出了尋常範圍,讓他警惕起來,意識到陰謀和危險。
侯滄海天天泡在工地上,對材料價格有了切身體會,道:「從年初到現在,鋼材每噸漲了接近一千元,漲得實在太凶。我估計是蘇希望被漲得肉痛了,想魚目混珠,混得過去就混,混不過去就裝楞。你別小瞧了他,他心裡特別明白。從今天起,我們都要把《工程質量監督方案》背得爛熟,不能讓他們鑽了空子。」
張小蘭想起那句「面有豬相心頭嘹亮」的評語,覺得這個評語用得真是恰好其分,道:「他這個工地全是舊設備,確實可疑。」
老戴道:「我打聽過,蘇希望在其他地方沒有建築工地,所以我覺得不對味。」
在選擇蘇希望作為建築商時,侯滄海考慮到其二級資質以及背後深厚的銀行關係。他站在工地邊上,道:「老蘇的關係人是省銀行的頭頭,他這些年做過不少工程,應該不會出現資金問題。」
「理論上不會,但是我就是覺得不對味。資金鏈斷裂,在我們這一行是常事。現在我們只看到表面,根根底底還是掩蓋起的。」老戴跟著張躍武混了很多年,此時很真誠地提醒兩位沒有太多經驗的老總。他決定將這件事情還跟張躍武說一說。
侯滄海想了一會兒,做出決斷,道:「讓蘇希望下午來辦公室,我們當面問個清楚。這是大事,不能藏著掖著。」
下午,蘇希望來到江南地產辦公室,與侯滄海、張小蘭和老戴在小會議室會面。
蘇希望聽到侯滄海的問題後,頭搖得如撥郎鼓。由於他臉上肥肉多,搖頭之時,眼睛幾乎淹沒在臉上的肥肉裡面。侯滄海原本想要觀察他的神情,結果對方肥肉太多,完全看不透他的表情。
「張總和侯總是厚道人,說話算話,按進度撥了款的。雖然叫我們墊了些錢,畢竟不是全額墊資,算是良心人了。」蘇希望豎起大拇指,誇了一句,又道:「侯總、張總,你們為什麼覺得我缺錢了?」
侯滄海將工程科製作的施工進度詳表放在蘇希望面前。
蘇希望拍著胸膛響亮地道:「我是嚴格按照施工計劃在進展,沒有拖後腿。歐陽他馬的吃了春藥,修這麼快。對於施工來說,太快,並不見得是好事。你們幾位放心,我蘇希望在高州還是有點小面子,絕不會拖後腿。」
明人不用指點,響鼓不用重錘,話說到了這個地步,侯滄海覺得達到了目的。
蘇希望離開江南地產時,胸膛挺得高高的,腳步將地面踩得咚咚作響,留給江南地產諸人一個寬厚的背影。
上了車,蘇希望笑容如最美好的日子一樣慢慢消失。他很威嚴地靠在車椅上,注視前方,沒有如往常一般和司機聊上幾句。
他此刻已經陷入極度沮喪之中,肥胖身軀中藏著深深的恐懼和悔恨。今天在江南地產辦公室的表演幾乎耗盡了他的所有精力。他將最後一絲精力用在司機面前,維持最後的老闆尊嚴。
回到家,蘇希望到樓上樓下查看了一遍,沒有見到妻子。他打通妻子電話,得知妻子正在打麻將。他放下電話。一陣哭聲就在家裡響起。
蘇希望仰天躺在地上,肚子和胸口一起一伏,哭了起來。哭聲由大到小,最後變成鬼哭狼嚎。他住在別墅裡,有獨家小院,與周邊鄰居隔得挺遠。只要家裡無人,無論用什麼聲音哭都不會有人管。
鼻涕、眼淚、口水,凡是能出水的地方都在冒水。哭到痛快時,他尿了褲子,屋裡迅速有了尿臊味。
「我不該貪心,三個億啊;全部都在煤礦裡,拿不出來啊;夠我吃五輩子,吃也吃不完啊。」蘇希望如農村婦女那樣哭訴,而且是有韻味地哭唱。
反覆唱了十幾遍了後,手機響了起來。
蘇希望翻身爬起來,用帕子將眼淚揩掉,接通了電話,然後用愉快聲音道:「阿姨,什麼事啊?」
「小蘇啊,你送五百萬到南州家裡來。家裡急著用錢。」
「阿姨,什麼時候要啊?」
「越快越好。倒霉時喝冷水都塞牙齒,你舅舅遭了小人,現在還沒有出來。我們要花錢打點。」
「以前這五百萬是小意思,現在錢都塞進煤礦那個無底洞了,一時半會籌不齊。」
「小蘇啊,你舅平時對你不薄。你舅是被誣陷,組織上很快就要還他清白。你就不要找借口推這推那。沒有錢,是不是需要給龍書記打個電話,讓他給建委打招呼,多撥點工程款。你舅在煤礦的那點股份,我們也不想錢生錢了,把股本退給我們就行了。一個月,能不能拿過來。」
「一個月,太緊了,三個月,肯定沒有問題。工程款就不用找龍書記了,江南地產講信用,不拖款。」
「沒有哪個地產商不拖款,小蘇別哄我這個老太婆。」
打完電話,蘇希望臉上肌肉一點一點往下掉,由笑臉變成了哭相。他將電話扔在地上,又開始如農村小院的狗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邊滾邊哭。這一次他哭罵「舅舅」所謂的股本。
電話又響起。
「老爸,我想提款車。我的車太沒型了。幾萬美元,你又不是沒有。」
「等兩個月,現在手裡有點緊。」
「老爸,我真的很想要。」
「等兩個月吧。」
「不給就算了。」
聽到電話裡的盲音,蘇希望如挨了兩鞭子的狗,又在地上躺著,大聲嚎叫。
電話再響起。
看到是侯滄海的電話,蘇希望站了起來,臉上神情專注,沒有絲毫賴皮狗形象。
「蘇總,有一個做模板的老劉到我們辦公室,問我們撥款沒有。你沒有付款給老劉?」
「這個老劉和我們有點小糾紛,所以沒有給他錢。你讓他來找我,為點小錢跑到公司來,太削我面子了。侯總,你放心吧,我馬上給老劉打電話。」
給老劉打完電話,既說好話,又帶威脅,總算讓老劉離開了江南地產辦公室。老劉是一個老鼠精,肯定嗅到了什麼氣味,所以才撕下面子來要錢。
「以後老子發達了,讓老劉提起褲子給我爬開,關鍵時刻下爛藥。」
電話接連響了兩次,蘇希望這才接了電話。這次他沒有站起來,躺在地上打電話。
「蘇希望,你狗日的什麼時候還錢?再不還錢,老子要下了你一隻手。」這是一個惡狠狠的聲音。
「龔老闆,再等幾天,我就有錢了。」
一陣惡言之後,電話被掛掉。蘇希望剛才還能哭得出來,此時躺在地上,除了眼珠子間或轉一下,如死去一般。
蘇希望一直覺得自己這三年就是做了一個天大的噩夢。三年前,他是一個較為純粹的建築商。在這個行業裡摸爬滾打這麼些年,積累了一大筆錢和一大群好朋友,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轉折點在煤炭上。省銀行當領導的「舅舅」送來了一個驚天財富——鄰省與山南交界處的一個煤礦。
他如高台跳水一般鑽進了深山裡的一個大礦,從此陷入一連串的麻煩之中,到了今天,二十來年辛苦給別人修房子的錢全部搭了進去,還從銀行貸款一個億,以及三千萬高利貸。這些錢如泥牛入水,全部化成了煤渣渣。
蘇希望一直幻想「賣出一噸煤賺多少錢」來安慰自己。但是,這一大筆巨款還沒有到手,自己就要窒息而死。窒息而死的臨界點在舅舅被調查。舅舅由失權派變成靠邊派,而且極有可能進雞籠。貸款斷裂,他的黑金帝國眼見著就要轟然倒地。在危機關頭,他明知是毒藥,還是喝下了高利貸這碗毒酒。
在絕望中,蘇希望想通過江南地產的三幢大樓還掉高利貸,然後熬到煤礦黑金出世。從理論上,這完全可行,界時,他的財富將比做樓房時多十部都不止。可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失血速度,千瘡百孔的錢袋子根本無法支撐到拿到工程款的那一天,更別說煤礦正常生產。
按照國家規定,建築企業在施工之前都需要上繳工程總支付款的5%作為質量保證金,三幢樓交了三百萬保證金。這筆錢在前些年沒有什麼大不了,在現在就是拿走了很大一塊流動資金。而且這個保證金交出去之後,真正回賬至少要三年。
今年運氣更差,鋼材在半年時間每噸猛地漲一千元。工程開工不能停,向甲方增資又難,這項工程僅這筆費用就多了500多萬。
此外,下面的人以及供應商又在催要人工費、材料費。
以前舅舅大權在握時,這些事情都好辦。如今,蘇希望拿著工程合同找到銀行借貸,銀行高掛免談牌,一句話,先還舊錢,再談新款。
他找到以前關係挺不錯的副行長,哀求道:「我是二級資質企業,鎖廠危房改造工程真能賺錢,就是周轉一下,一定能按時還貸。」這位副行長推得一乾二淨:「地是江南地產的,要借只能是江南地產來借。作為乙方的建築企業,我愛莫能助。」
幾年前,他有一段時間每個星期都和副行長在一起吃喝玩樂,這時牆倒眾人推。當這位副行長說「我愛莫能助」時,蘇希望很想拿酒瓶子將這個副行長腦袋打破。
極度絕望,蘇希望反而無所畏懼了。他睡在地上想了很久,爬起來,給高州另一個放水人打了電話,喝下另一杯毒酒。
此時,他暗自慶幸煤礦是在鄰省,還捂著蓋子沒有爆炸,否則想喝毒酒都喝不到。
兩天後,蘇希望在洗頭房外面用一個新卡給110打了電話後,然後大義凜然地走進了洗頭房,要了兩個洗頭妹為自己服務。當三個公安衝進屋裡時,一男兩女赤條條在床上,被捉了現形。
蘇希望的妻子交了罰款,第二天就和蘇希望離婚。房子和兒子歸蘇希望妻子。
事情到了這一步,蘇希望徹底放開了,根本不管已經深度套牢的煤礦,天天守在工地上。主樓施工相當順利,沒有風波。
八月中旬,蘇希望向江南地產提出了五百萬元的《按施工進度撥款申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