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茂雲前,侯滄海和梁毅然進行過一場是否有必要下井的爭論。
梁毅然道:「王溝煤礦的管理層都被移送司法,肯定要被判刑,沒有必要打一條死狗。下井會遇到兩個危險,一是有可能是一大惡人弄出來的陷阱,這個絕對有可能,你不能否認;二是井下才爆炸,現在情況怎麼樣,誰知道呢?萬一出了問題,得不償失。」
「我反覆考慮過,還是決定與打電話的礦工見面,如果有必要,我還得下井。理由很簡單,一次重傷五十人或者死亡30人以上就是特別重大事故,礦上直接毀掉礦洞,隱藏傷亡人員,耽誤救援,這是重大刑事案件了,等於殺人。如果我們把證據落實,那這次事故就不是一般性礦難那麼簡單,有可能對首惡處以極刑,在這種情況下,礦上管理層為了自保,必然要將幕後指使者交出來。傷其十指不如斷期一指,這一次我們有可能會摸到一大惡人心腹,甚至直接打到一大惡人。」
侯滄海略有停頓,加重語氣道:「二十多人被封在礦井裡,一大惡人烏有義的所作所為確實罪大惡極,除了我的私仇外,還是社會公義。所以,我值得冒險。冒險成功,收益極大。」
侯滄海最終說服了梁毅然,兩人這才來到茂雲。
侯滄海躲在樹叢後面仔細觀察,從相貌和神情來看,此人肯定是礦工,而且剛剛經歷過一場大難。但是,他無法肯定此人的立場,分不情是一大惡人的誘餌,還是真正為工友們報仇的礦工?
侯滄海觀察了周邊情況後,還是走了出去。把見面地點選在公安局門口,就是避免出現意外情況。而且他本人經過化妝,就算是陷阱,自忖也能夠逃脫。逃脫以後,本人真實面目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暴露。
來回踱步的漢子見到有人接近,警惕起來,如一隻受傷的野獸。
「我是你打電話的記者。你不是本地人,是哪個地方來的?來了多久?」侯滄海直截了當地詢問,一隻手放在特製皮帶上,如果對方答得不對勁,立刻就要上武器,絕不廢話和遲疑。
「我是川人,來這裡不到兩個月?」來者說一口川話。川話地道,非假冒。
聽到口音,侯滄海略為放心,但是仍然保持警惕,道:「講一講你是怎麼來的?」
漢子道:「被封到洞裡的有十幾人是我們一個村的,由村裡包工頭帶過來找錢。這一次瓦斯爆炸,包工頭沒有跑掉,一起炸在裡面了。另外還有幾個是弱智,幾個殘疾人,平時單獨住在一起,也被扔在廢井裡。」
侯滄海又詢問了在哪一家拿到自己的電話號碼,漢子也能答得上來。
經過交談,侯滄海判斷這確實是倖存礦工,並非陷阱。
漢子上了等在不遠處的越野車。侯滄海讓車停在距離公安局不遠處,討論下井方案:
一是要去購賣礦燈、礦帽、皮帶、自救器和工作服,否則井下太黑,無法行動。遇難礦工逃脫時是逃命,顧不得許多,重新下去就必須考慮安全;
二是在下面情況複雜,要備有鐵鍬,可以挖掘,也可以防身;
三是要戴上氧氣筒,有備無患;
四是要有人守在洞口,隨時接應。
為了不引起王溝煤礦注意,侯滄海將車開到秦陽,在秦陽購買下井設備,這才重新回到高州。
三人在黃昏時進入廢棄礦洞的老井口。廢礦井如野獸的血盆大口,似乎要將進入者吞噬。看著殘破的老井口,歷來膽大的梁毅然心裡發悸。他悄悄將侯滄海拉到一邊,道:「再考慮一下,是不是真要下去。」侯滄海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把入口給我守好,等著我回來。」
侯滄海跟在礦工身後,小心翼翼朝前走。在地面的時候天氣還有點熱,慢慢地進去之後越來越涼爽,走了十來分鐘後,巷道潮濕,不時有滴水,侯滄海甚至感到寒冷。礦道完全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全靠頭頂上的礦燈。空氣污濁,讓人透不過氣來。從頭頂燈光可以看到空氣中的煤塵。
走了十多分鐘,來到一個80多公分高,70多公分寬的小巷道。礦工道:「我就是從這邊爬過來的。你蹲下,抓住支柱,頭要埋低,慢慢挪。」
走了幾步,礦工回頭道:「不要靠煤壁那邊,煤壁那邊經常有煤塊片邦傷人。」
侯滄海緊跟礦工,一步步往前挪。
走在小巷道,不時能聽到咚咚咚的聲音。在地底深處,侯滄海暗自緊張道:「這是什麼聲音?」
與侯滄海相比,礦工顯得非常平靜,道:「好像是老空區石頭在往下落,別害怕,這種事常有,跟著我走就行了。」
在公安局門口時,侯滄海在這個礦工面前有心理優勢和身體優勢。在礦井下面,他的所有優勢蕩然無存。他緊盯著礦工的後背,心道:「如果這是個陷阱,我立刻就給這個傢伙後背來一刀。」
在黑暗環境中,他除了緊盯礦工後背以外,還開始胡思亂想,想起了曾經的戀人熊小梅,回想起兩人在一起的甜蜜時光。後來又想起遠走海外的張小蘭,想起他和自己互稱『董事長和總經理的辦公室時光』,還有她如玉貝般的牙齒,以及好聞的體香。
「如果我能順利走上地面,我要給她們兩人都發短信。當時張躍武選擇了讓我死,是受形勢所迫,我和張小蘭實在沒有分手理由。」
在緊張環境中,侯滄海一路想著兩個女人,不知不覺在巷道裡走了兩個小時。
兩人體力消耗很大,又饑又渴,停下來坐在地面上補充水分和能量。重回井下,礦工回想起瓦斯爆炸時的可怕場景,沉默地吃東西。
休息一會兒,兩人繼續出發,走了一段,找到了一個不起的小洞。在礦工帶領下,通過這個小洞鑽進了另一條巷道。這已經是王溝煤礦的巷道,人能夠站起來,行走要方便許多,但是氣溫明顯升高,空氣更加污濁,有一股難聞氣味,讓人難以呼吸。
戴上氧氣面罩後,兩人加快前進速度。
不久後遇到了第一具遇難者遺體,這具遇難礦工側身蜷縮,明顯是死在逃生路上。由於距離遇難時間有很長一段時間,侯滄海在錄相之時,清楚地看到了遺體面貌,差一點嘔吐出來。他惡狠狠地將湧到嘴裡的嘔吐物吞進肚子裡,以職業態度進行拍攝。
「你逃出來的時候,還有幾個礦工活著?」
「至少有兩個,可能還有昏迷的。」
「這人你認識嗎?」
「我認識。他不是我的老鄉,腦袋有點笨,我們都叫他二傻子。」
侯滄海還有一句話想問:「當時你為什麼不救他們出去。」話到嘴邊又忍住,這個礦工敢於重新回礦井,讓真相大白於天下,已經很勇敢了,不能奢求其在逃命時還要拯救他人。
往前走,先後遇到三具遺體,都躺在逃生路上。想必他們先後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掙扎求生,又因為傷重倒在路上,沒有找到那個救命的小洞。
侯滄海此時將前期遇到的數字問題想得很清楚了:當時麻貴提供的視頻表明當地有十二人礦工遇難。王溝煤礦送了兩個遇難礦工到醫院,放在停屍房(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送兩個本地礦工到醫院,是為了應付暗自流傳的輿論和應對政府的追查)。送到殯儀館悄悄火化時,經辦人肯定是將兩個外地礦工混到了本地礦工裡面。也就是說王溝煤礦管理混亂,遭遇爆炸時更是慌張不堪。
再往前走,橫七豎八的遇難礦工疊在一起,高度腐爛。
現場,侯滄海一邊錄相,一邊與礦工當場有了對答,以便確認視頻主要內容。
錄完後,兩人黯然離開。礦工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重新看到現場,精神上受到大刺激,嘔吐,又號啕大哭。
侯滄海見礦工情緒不對,強行拉著礦工離開了被封閉的礦井。
在巷道口,梁毅然焦燥不安。侯滄海和礦工下井已經五個多小時,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巷道口建在山上,冷清月亮斜掛在山頂,風吹來,樹林嘩嘩作響,氣氛詭異陰險。隨著時間推移,他越發擔心侯滄海,覺得冒險下到發生過爆炸的礦井是一個極大錯誤,就算那個礦工熟悉情況,也會遇到各種意外。
終於,裡面傳來腳步聲。
礦工軟得像麵條,由侯滄海拖著來到礦口。
侯滄海取下了氧氣筒,又將礦帽和腰間皮帶、電池全部取下來。然後,他用手撐著礦井,開始嘔吐,吐得天翻地覆,直到吐不出東西,仍然在不停乾嘔。礦工在地上躺了半個小時,才回過神來。兩人到了一次巷道,出來後就如大病一場。
梁毅然好奇地看了視頻,看了一眼,哇地也吐了出來。
侯滄海和礦工休息了半個多小時,身體才稍稍有了力氣。他們體力消耗大,肚子很餓,可是梁毅然將香腸拿出來後,他們立刻就有了反應,開始乾嘔。
三人連夜離開茂雲。經過秦陽時,礦工下車。分手前,侯滄海給了他五千路費。礦工接過錢,塞進衣袋裡,神情茫然。
侯滄海問:「你準備到哪裡?」
礦工神情無光,面無表情,道:「我們一起出來這麼多人,全部死在這裡,我不敢回家。坐火車到南方去,找地方打工。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下井,再也不回來了。」
礦工走了,後背彎曲,腳步緩慢,一夜之間,這個年輕人猶如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這個礦工還是挺勇敢的,侯滄海最初有意納入自己麾下,後來放棄了這個念頭,他現在沒有實力對抗一大惡人,只能躲在暗處殺黑槍。而要想將自己安全躲在暗處,就得躲得深,不露破綻。
看著消失在人群中的礦工,梁毅然道:「侯子,我自認為膽子算大的,經過這事,我發現你比我還要勇敢,比我還要膽大包天,眼光也比我要毒。你這種人遲早會發達,今後,我跟著你混。」
「我們是一起經過生死的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在巷道裡看到的場景對侯滄海衝擊很大,遠比預料中要大。他臉色依舊蒼白,一夜之間似乎瘦了好幾斤。
來到了南州以後,侯滄海撥通了國務院特別調查組對外公佈的電話。
「我就是前次視頻的發佈者,手裡又有新視頻,比前次震驚十倍。」
「你在哪裡?」
「你們來南州,把手機開著,我隨後再聯繫你。」
「我們還有人在南州,能不能講一講具體什麼情況,一句也行?」
「遇難礦工不止十二,還有二十七個。我不能把視頻發佈在網上,這個視頻太慘,會讓很多不再相信人生。你們拿到視頻前要保密,我擔心當地會洩密。」
「你放心,調查組成員來自中央機關,和地方沒有關係,可以充分相信。」
國務院調查組宣佈結果以後,有部分人已經撤回京城,還留下少數人解決掃尾工作。接到這個電話以後,調查組又重新集結,再次悄悄回到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