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時間,侯衛東給小佳打了電話,道:「你出來一趟,到新月樓,我請你吃飯。」
小佳興致挺高,開玩笑道:「今天不是你和我的生日,也不是結婚紀念日,莫非是你做了錯事,所以才請我吃飯?」
侯衛東心情糟糕,沒有心思開玩笑,鬱悶地道:「確實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你一定要過來。」
小佳臉帶笑容,提著小坤包進了包房,見到板著臉的侯衛東,覺得氣氛不對,問道:「你遇到什麼事情了?臉上有層冰。」
侯衛東道:「這事說了你也不信,但是我先把話說在前頭,你回家以後不能對著爸媽生氣,更不准吵吵鬧鬧。」
「你胡說些什麼,我為什麼要和爸媽吵吵鬧鬧?」小佳伸手摸了摸侯衛東額頭,道,「你沒有發燒吧?」
侯衛東道:「我是清醒得很,再說一遍,此事已經發生了,你不准向家裡人發火。」
聽完侯衛東所說,小佳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道:「我爸媽不缺錢,不可能收朱言兵的四萬塊。」
「朱民生是市委書記,他單獨給我講這件事,絕對是證據確鑿。」侯衛東臉上掛著一絲苦笑,道,「我著手搞國有企業改制,一分錢都沒有敢沾手,目前已經有人在傳謠,這事一出,我是無話可說。」
自從侯衛東當了沙州市市委書記秘書以後,小佳的社會地位就直線上升,迎合的人,奉承的人,討好的人,都圍繞在她的身邊,她在不勝其煩的同時也很享受這種氛圍。她能當上園林管理局副局長,有著自己的內在因素,更關鍵的還是隱性原因。沒有侯衛東,她十有八九還是二級班子,對此她心知肚明。
因此,小佳對於威脅侯衛東官位的人和事特別敏感,生氣地道:「爸媽真是不懂事,每年我們給他們不少錢,為什麼還要收錢?我這就去找他們。」
「事情已經發生了,找他們有什麼用?目前要做的有三件事:一是退錢;二是爸要馬上從工廠裡出來,不能再回工廠上班了;三是要打好招呼,不能再收任何外人的錢物。」侯衛東又道,「我作為女婿,這事不好出面,你馬上回去給爸溝通。」
小佳飯也不吃,直接回到家裡。
看見父母,她忍不住發火道:「爸,媽,你們做的好事,把侯衛東害慘了。」
陳慶蓉和張遠征正在客廳裡看電視,見女兒進屋就發火,都覺得莫名其妙。
陳慶蓉向來強硬,臉一板,生氣地道:「幾天不回來,回來就嚷,嚷什麼嚷?」
小佳聲音很大,道:「我嚷什麼嚷,我們家不缺這四萬塊錢,為什麼要收朱言兵的錢?」
收了朱言兵的錢,張遠征和陳慶蓉兩口子曾經忐忑不安。後來,陳慶蓉到底捨不得這四萬塊,夫妻倆找了條理由自我安慰,於是收得心安理得。
這條理由是——張遠征被返聘回了沙州農用車廠,這四萬塊就是返聘的獎金。
小佳聽了這個理由,哭笑不得,道:「爸媽,你們想得太天真了,你們收了四萬塊錢,外人都會認為是衛東收的,現在無論如何都說不清楚了。」
「我們收錢和侯衛東有個屁關係。」陳慶蓉已經意識到了問題不對勁,可是嘴巴上還不承認。
小佳氣呼呼地道:「現在朱言兵被紀委調查了,他說給你們兩人送了錢,市裡已經找衛東談了話,難道還沒有關係?」
張遠征急紅了臉,扭著脖子道:「我在廠裡做技術工作,帶頭搞了三四處技改,這幾處技改至少幫著廠裡節約了幾十萬。朱言兵代表廠裡給我發獎金,我為什麼不能拿?這是勞動所得,不犯法。如果真的犯了法,我去坐牢,和侯衛東沒有任何關係。」
小佳道:「現在官場複雜得很,很多人眼紅衛東的位置,天天盼著他犯錯誤,官做得越大越是小心,總是擔心被人抓住尾巴。現在你們收了錢,就是把衛東放在油鍋裡煮。」
張遠征還想繼續辯論,陳慶蓉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問道:「這件事真的有這麼大的影響?」
「官場上的事情你不懂,反正這事對衛東傷害挺大。」
陳慶蓉小心翼翼地道:「那怎麼辦,難道要把你爸送到監獄裡去?」
小佳給了父親一個白眼,道:「還不至於送監獄,爸以後不能在廠裡工作了,四萬元錢也不能要。」
張遠征在廠裡工作了一輩子,終於在退休以後找到了尊嚴。如今他在廠裡工作,並不是完全為了錢,更多的是為了在工作中得到的認同,每當廠裡人尊敬地喊一聲「張工」,他就如沐浴在春風裡。
他吼道:「我把錢退了,在不在工廠發揮餘熱,這是我的自由。」
「爸,沙州農用車廠已經不存在了,廠裡本身還要裁人,況且朱言兵也不在廠裡,你留在廠裡有什麼意思?」
陳慶蓉覺得小佳所說有理,發表了最後決定,道:「老頭子,你別去上班了,一大把年齡了,難道不會享清福嗎?非得自己苦熬著。」
等到小佳離開家,張遠征苦悶得很,趁著陳慶蓉做家務事,把自己關在了小屋裡。
他平時也不喝酒,在小屋裡轉了一圈,發現屋角有兩瓶不知誰送來的茅台酒,便打開了酒瓶,狠狠地灌了兩大口。不一會兒,張遠征便醉倒在房裡。
陳慶蓉打掃了廚房,沒有見到張遠征,推開小屋,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張遠征。她嚇了一跳,連忙扶起張遠征,焦急地問道:「老頭子,你怎麼了?」
這時,她聞到了張遠征嘴裡噴出來的酒氣,頓時怒氣沖沖地道:「老頭子,你以為你是台灣演員,遇到事情就可以喝醉酒?你就是沙州農用車廠的退休工人,發什麼狗屁瘋!」
話雖然如此說,陳慶蓉還是將張遠征扶上了床,又給小佳打了電話,道:「張小佳,你給我回來,看看你把你爸害成什麼樣子。」
小佳正在開會,接到了陳慶蓉電話以後,連忙向局長張中原請假。張中原聽說小佳爸爸生病了,痛快道:「你趕緊去,今天開會的內容,讓辦公室給你報告。」
小佳不知道父親到底生了什麼病,在車上給侯衛東打了電話:「我給爸媽講了朱言兵的事情,剛才接到了電話,說是爸生病了,不知道什麼病,我正在往家裡趕。」
「我需要回來嗎?」
小佳道:「我先看一看,如果病重,再給你打電話。」
儘管小佳說不必回來,侯衛東還是坐車直奔新月樓。剛進門,聽到了小佳高亢的聲音,道:「喝醉了酒,你在電話裡說清楚嘛,害得我白擔心一場。」
陳慶蓉聲音也很大,道:「你爸都這個樣子了,你回來一趟有什麼不對?」
「我爸是什麼樣子,就是喝醉了,我們誰也沒有讓他喝酒。」
「你當女兒的怎麼能這樣說父親,還講不講孝道?」
母女倆都有一張利嘴,屋裡很快就有火藥味道了。
侯衛東趕緊進門,把小佳拉到了一邊,低聲呵斥道:「小佳,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小佳氣得臉紅筋脹,低聲道:「爸喝醉了,媽故意不說清楚。」
儘管侯衛東對張遠征和陳慶蓉收錢之事很是不滿意,可是他們畢竟是岳父岳母,他也不能怎麼樣。來到了床邊,他問道:「媽,爸喝醉了?」見侯衛東也跟著回來了,陳慶蓉覺得不好意思,道:「你爸心裡不高興,喝多了一些,你不用回來的。」
侯衛東道:「爸為什麼喝酒?」
「他這人勞動了一輩子,閒下來就難受。我想跟你商量個事情,你們既然不想讓你爸到廠裡去工作,乾脆給他買兩張機床,他招幾個工人,平時加工點零件,只要有事情做,日子就好過些。」
小佳在一旁道:「媽,你們能不能享清福,折騰這些有什麼意思?」
侯衛東倒是理解張遠征,道:「爸有這個想法,我也不反對,你們自己去選廠房,買機器。我有一個建議,你們是第一次辦企業,規模先小一些,然後再逐步擴大。」
陳慶蓉道:「知道了,我不會讓你再操心了,這個企業就是讓你爸玩的,也不求賺錢,滿足幾十年的心願。」
回到家裡,小佳滿是歉意:「老公,我們家經常給你惹麻煩,你煩不煩?」
對於這類問題,侯衛東心裡明白得緊,就算心裡認為是惹麻煩,口裡也絕對不能承認,否則就會真的惹上麻煩。他抱了抱小佳,道:「你這話見外了,我們本身就是一家人,談什麼麻煩。」
小佳溫柔地親了親侯衛東,道:「我知道你心裡有想法,看在我的面子上,別往心裡去。」
「我不是心胸狹小之人,事情發生了,抱怨沒有用。」
「老公,這四萬對你有多大的影響?」
「如果沒有人惦記,這四萬其實也不是個事。如果有人惦記,即使沒有四萬的事,也可以弄出其他的事。」侯衛東此時已經把官場事看得很清楚,他知道此事的要害在什麼地方,並不緊張。他如今不再是朱民生的敵人,而是為沙州增光添彩的老黃牛。
隨後,張遠征把錢退掉,四萬元風波沒有開始似乎就結束了。
轉眼到了4月,嶺西省委黨校舉辦了第一期市廳級培訓班,培訓時間半年,從4月開始到10月份結束。沙州市副市長侯衛東是本期市廳級培訓班的學員。
此時,沙州國有企業第一批改制基本順利結束,沙州大學南部新區新教學樓進展順利,唯一的重頭戲Ly電子元件的事情正在磋商之中。
寧玥聽到了這個消息,馬上找到朱民生。
「朱書記,侯衛東負責國有企業,又管著南部新區,現在正是與Ly電子元件談判的關鍵時期,他去省委黨校學習,恐怕要影響這件大事。」寧玥一邊說,一邊甩了甩她的短頭髮。
作為代理市長,寧玥作風堪稱強硬,在朱民生面前素來是直來直去,實話實說。
朱民生耐心地解釋道:「這是省委直接出的通知。」
寧玥道:「談判進入了關鍵時期,侯衛東肩負著重任,朱書記是省委組織部出來的,能不能做一做工作,讓侯衛東下一期參加?」
「據我所知,省委組織部很重視這一次市廳級培訓班,進入這個班的都有目的。能否進入培訓班,一看省委組織部的態度,二看侯衛東有什麼想法。寧市長,你說呢?」
寧玥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她太在意Ly電子元件的項目,決不允許這樣一個項目失敗。但是也清醒地意識到,論實際的工作經驗她不如侯衛東,有侯衛東參加項目談判,更有利於項目的推動。
她動用了手裡的人脈,到省委組織部去探聽情況。省委組織部的人明確表示,這次市廳級班的參訓名單是由省委常委會決定,省委組織部無權調人。
在侯衛東要去學習前夕,寧玥與侯衛東進行了一次談話。
寧玥用一種遺憾的語氣道:「衛東,我真的不想你現在去學習,你知道Ly電子元件對沙州市的重要性,你在學習期間,關鍵的談判還是得參加。」
侯衛東知道寧玥是真心想用他,表示感謝以後,道:「能參與Ly電子元件的談判工作,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只是省委的文件下來,我身不由己,必須得去。為了不影響工作,我建議由馬市長參加談判工作。他主持過益楊全面工作,經驗豐富,是最合適的人選。」
寧玥再次深表遺憾,道:「衛東參加培訓,肯定要高昇,這是最遺憾的事情。」
她抬起手,用手指理了理頭髮,這個動作顯得很女性化。侯衛東看慣了風風火火的寧玥,很敏感地看到了這個細節。
寧玥嫣然一笑,道:「衛東,有一句話我得再說一遍,雖然省委黨校要求全脫產,可是沙州這邊遇到急事、大事和難事,你不能袖手旁觀。從沙州到嶺西還不到一個小時,有事時,我會派駕駛員過來接你。」
侯衛東一向忽略寧玥的性別,此時見寧玥溫柔款款地說話,反而有些不習慣,笑道:「我雖然去學習,但仍然是沙州市副市長,寧市長有指示,我當然會隨喊隨到。」
寧玥站起身,伸出纖纖素手,與侯衛東握了握,道:「那就一言為定,晚上市政府給你餞行,我要敬你兩杯。」
關於這一次到省委黨校參加為期半年的培訓,在省委組織部正式通知下發之前,侯衛東已經接到了杜兵的電話。
「侯市長,我是小杜,有事向您匯報。」杜兵是在回家的路上打這個電話,他每次和侯衛東通話都是在辦公區域以外。
侯衛東和杜兵很熟悉,聽其語調及用詞,猜了一個八九不離十,道:「省裡有人事變動?」
「近期省委黨校要開一個市廳級幹部培訓班,參加培訓班的名單是由各地上報,由省委常委會確定。我剛才看到了相關文件,沙州市委推薦的是您。」杜兵如今在省委組織部辦公室工作,他的信息來源既快又準。侯衛東當年給杜兵找了一個好單位,利人的同時又利己,此時這顆棋子充分發揮了作用。
得知此事,侯衛東陷入沉思。多年宦海生涯,讓他習慣於透過事物的表面看問題,這次沒有任何風聲就被送到了省委黨校市廳級班,實在令他不敢輕易相信表面說法。
從表面來看,能進入市廳級幹部培訓班,這是進步的前奏。可是,在現實操作中卻有著千奇百怪的理由,比如,為了查一個人的問題,往往先把這人弄到黨校去學習,這就是調虎離山之計。侯衛東最想瞭解的是自己被送入黨校的真實原因。
「副市級幹部包括了洪昂、粟明俊、楊森林、錢寧、姬程等一批人,為什麼要將我送到省委黨校?難道我比這幾個優秀?這個理由不能讓人信服。
「朱民生近期一直在釋放善意,包括四萬元事件,他處理得很有技巧,那為什麼在Ly電子元件即將落戶沙州的關鍵時期,將我送到了省委黨校?這個做法就是抽了寧玥的梯子。寧玥個性強硬,又有背景,比黃子堤更難對付,難道朱民生現在就開始約束寧玥?
「我在朱民生眼裡就是一個刺頭,難道他以前的所作所為是讓我放鬆警惕,他卻突然臨門一腳,讓我在麻痺中被踢出沙州?」
想了無數種可能性,侯衛東總結道:「送我到省委黨校,表面上是市委書記對我的肯定與重視。但是,哪一位副市長能進常委才是真正的試金石,才能準確試出朱民生的心思。」
想通了這個關節,侯衛東特意跑了一趟嶺西,找了幾位關係人打探虛實,順便在吃吃喝喝中增進感情。
對於市委常委人選,市委書記朱民生自有考慮,在他的心目中,侯衛東不是合適的人選,他心裡的合適人選是副市長馬有財。當省委黨校的正式培訓通知到達沙州以後,他把馬有財叫到了辦公室,作了一次正式談話。
「馬市長,這一次省委黨校市廳培訓班,市委讓侯衛東去,主要考慮培養年輕幹部。」朱民生對侯衛東一貫是黑臉黑面,但是對於老資格的馬有財,他態度要好得多。散了煙,兩人如老朋友一樣侃侃而談。
「侯衛東人年輕,學歷又高,工作能力強,他進市廳級培訓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作為老同志,我認為市委的決定是英明的。」馬有財在心裡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天花板幹部。所謂天花板幹部,是指因年齡偏大等各種原因而陞官無望的各種幹部,這種幹部有不少表現形式,諸如進取心下降、工作得過且過、想方設法為自己撈點好處等等。馬有財由於易中嶺事件,沒有了撈一筆的打算,他對待工作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朱民生背靠著椅子,用手揉著肚子,道:「老馬,你要有思想準備,侯衛東這次離職學習,他手裡的工作就要由你來暫代。」
馬有財知道侯衛東掌管的工作都是棘手之事,權力大,麻煩事也多,連忙推托道:「我這一攤子事情還沒有完全理順,重點工程又多,實在是忙不開。姬市長是從省政府下來的,眼光高,他來接侯衛東的事最合適。」
朱民生搖了搖頭,道:「姬程在省政府工作的時間長,在基層工作的時間短,要辦好沙州的事情還得有一段適應過程。錢寧的事情也不少,你和侯衛東是AB角,由你來接他的事,最合適不過。」
馬有財坐得端正,認真聽著朱民生談話,腦筋也沒有閒著,暗道:「朱民生這是什麼意思?讓我接侯衛東的事,難道想讓我當常務?沒有這種好事吧。」
朱民生語重心長地道:「老馬,你在基層工作的時間長,負責過全面工作,是老同志了。」他打了個哈哈,笑道:「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嗯,一個頂倆,就是要挑重擔嘛。」
自從易中嶺出事以來,馬有財心生退意,根本沒有想到要當市委常委,沒有朝著這個方向努力。這時,天上似乎掉了餡餅,「砰」地碰在了腦袋上,讓他一時沒有回過神。
他很快就回過神來,乾淨利索地表了態:「謝謝朱書記,我聽從組織安排。」
離開了朱民生辦公室,馬有財並沒有興奮,想著寧玥強硬的性格,想著艱難的改制工作,覺得肩上擔子沉重如山。
回到辦公室,他對秘書海寧道:「你給我泡一杯濃茶。」
海寧提醒道:「現在都5點鐘了,喝了濃茶,晚上可能睡不著覺。」
馬有財看了海寧一眼,沒有說話。海寧知道馬有財的意思,把茶杯洗乾淨,重新泡了一杯綠茶,放在了辦公桌的墊子上。
剛出辦公室門,見到楊柳站在走道上招手,海寧連忙走了過去,道:「楊主任,有事嗎?」
楊柳道:「晚上在沙州大酒店給侯市長餞行,在那個大包間。」沙州大酒店最好的包間也是全市最大的包間,平時有重要接待,都安排在大包間。秘書們說起大包間,都知道是什麼地方。
海寧接受了任務,卻沒有馬上動身,試探道:「這次侯市長要參加市廳級培訓班,回來以後肯定還要提拔,你說侯市長還有可能回沙州嗎?」在秘書圈子中,大家都希望老闆能陞官,老闆陞官,秘書自然水漲船高。楊森林擔任市委副書記以後,市政府這邊缺一位進常委的常務副市長,海寧盤算來盤算去,還是覺得最有競爭力的就是馬有財和侯衛東。如今侯衛東要到省委黨校學習,他覺得馬有財進常委的希望渺茫。老闆前途不妙,海寧在秘書圈子裡的日子肯定就要難過一些。今天單獨見到了楊柳,忍不住就多問了一句。
楊柳沒有回答他,溫言道:「這事我也不清楚,領導的事情別亂猜。」海寧臉微紅,支吾了兩句,回到了辦公室。
下午6點,侯衛東準時來到了沙州大酒店頂樓。進來時,蔣湘渝已經來了,正坐在電視機前喝茶。
兩位老搭檔相對而坐,蔣湘渝對站在一旁的服務員道:「你到門口去等客人,不用站在這裡。」
服務員出去以後,蔣湘渝道:「這次到省委黨校學習,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我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侯衛東自嘲道:「你沒有聽到風聲,我同樣沒有聽到風聲。」
「省委對你另有安排嗎?」
「這誰知道,我還沒有弄清楚狀況。」
蔣湘渝作為秘書長,他瞭解政府工作的難處,喝了一口茶,隨口道:「你手裡一大攤子事情,誰接著,誰都有壓力,而按AB角的規定,應該是馬有財市長接你的事。今天朱書記請馬市長過去談話,我估計就是這事。」
侯衛東聞言心中一動,他正想理一理思路,姬程和錢寧相繼來到了房間。
市政府秘書長蔣湘渝有意無意的一句話,侯衛東就留意觀察著最後一個進來的馬有財。馬有財仍然是如往常一般穩重,應該敬酒之時就敬酒,應該說笑的時候就說笑。
眾人在寧玥的帶領之下,對侯衛東進行了車輪戰。侯衛東的酒量是在上青林鍛煉出來的,近年來一般比較克制,但真要喝起來,還真是好酒量。
馬有財最先投降:「衛東在益楊就是好酒量,我們四人加在一起都不是對手,我老了,不能和衛東拼酒了,舉白旗。人啊,就要服老,不服是不行的。」
這話就很有些意思,侯衛東有了酒意,心裡卻是異常明白,暗道:「馬有財這是向我表明態度嗎?他服老,也就是不想和我爭,不爭權奪利,也不知寧玥聽懂了嗎?」
轉眼看寧玥,只見寧玥笑吟吟地看著男人們鬥酒,臉上泛著紅光,眉眼閃亮,很開心的樣子,沒有了在辦公室的犀利和強硬。
散場時,侯衛東略有酒意了,而錢寧則被幾位秘書抬進了小車。寧玥伸出纖纖素手,輕輕碰了碰侯衛東的手,道:「侯市長,你是學習不離崗,這是你答應了的事情,別忘記了。」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分析,不管市政府的事,寧玥市長會不滿意,而管了市政府的事,或許會與朱民生的安排有衝突。
侯衛東此時覺得女市長也有女市長難纏之處,口裡道:「我是隨喊隨到,只要寧市長願意開口。」
「我可是記住了這句話。」寧玥挺認真地說。
坐在車上,侯衛東給小佳打了電話,道:「我回來了,你在家嗎?」
電話聽筒裡面傳來了嘩嘩的麻將聲,小佳道:「今天趙姐過生日,我陪她打打麻將。」
小佳身邊已經聚起了一群官太太,時常聚在一起,話題很多,能量不小,這也就是所謂的圈子。對於這個圈子,侯衛東以前還是挺支持,隨著職位的升高,他對這個圈子就基本上是漠視了。現在,甚至不太贊成小佳長期混跡於其中。
「小佳,什麼時候回來?明天我要到省委黨校。」
「這邊才湊起搭子,走了不太好。你喝酒了嗎?在家裡休息一會兒,我11點準時回來。」
打完電話,桌上幾人都開始笑話她。趙秀道:「算了,讓小佳回去,侯市長明天要到省委黨校學習,他們小兩口也要親熱親熱。」
洪昂夫人道:「親熱是可以的,但是小心別感冒了。」
這些中年女同志說話粗野得緊,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超過了男同志。小佳對此早已有了免疫力,笑道:「都老夫老妻了,還親熱個什麼勁。」她話雖然如此說,可是心裡也想早些回去了,只是礙於麻將場子,就打定主意在11點準時結束。
侯衛東進了屋,打開了燈,抬眼就見到小囝囝擺在屋角的玩具,還有屋角各型各樣的芭比娃娃。看著這些玩具,他突然就很想抱一抱小囝囝,聞一聞她身上好聞的汗水味道。
原本想給岳父岳母打個電話,問一問小囝囝是否睡覺了,猶豫了一會兒,放棄了。
他帶著些酒意,來到了客廳角落的音響前,選了「四兄弟」的大碟,很快,《離家五百里》在屋內飄蕩起來。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如果你錯過了我乘的那班火車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你會明白我已離開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會聽到一百里外飄來的汽笛聲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一百里,一百里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一百里,一百里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會聽到一百里外飄來的汽笛聲
Lord, I』m one, Lord, I』m two
上帝,過了一百里,過了兩百里
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
上帝,過了三百里,過了四百里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上帝,我離開家已經五百里
Away from home, away from home
離開家,離開家
Away from home, away from home
離開家,離開家
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上帝,我離開家已經五百里
Not a shirt on my back
我衣不遮體
Not a penny to my name
我身無分文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a-way
上帝,這條路不能讓我回家去
This a-way, this a-way
這條路,這條路
This a-way, this a-way
這條路,這條路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a-way
上帝,這條路不能讓我回家去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如果你錯過了我乘的那班火車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你會明白我已離開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會聽到一百里外飄來的汽笛聲……
這首歌的歌詞內容與侯衛東的生活相去甚遠,可其意境卻深深地感染了他。這五百里路,是人生艱辛路,古今中外,背井離鄉討生活的人們,有的富足,也有的窮困;但無論是富足還是窮困,心中的離愁卻是永遠難以磨滅的。
侯衛東靜靜地坐在客廳裡,將這首歌聽了兩遍,腦中浮現起郭蘭的影子。
在第二次約會以後,兩人似乎都有意迴避著對方。但是,侯衛東從來沒有停止過對郭蘭的想念,經常在腦海中浮現起與郭蘭在一起的細節。明天就要離開這塊灑過青春和汗水的土地,在歌聲中,帶著酒意的他感受到了類似離家五百里的愁緒。
「我在聽歌。」這也是第二次約會以後,侯衛東主動給郭蘭打的第一個電話。
郭蘭坐在檯燈下看書,接到電話,差一點將檯燈打翻。扶正了檯燈,她用平靜的聲音道:「你在聽什麼歌?」
侯衛東重新放《離家五百里》,又將手機靠近了音箱。頓時,郭蘭耳朵裡也充滿了純淨的鄉村歌曲。
歌曲結束,侯衛東道:「我明天要到省委黨校去培訓,時間半年。」
「我知道這事,明天就走嗎?」
「明天上午走。你說這次我到省委黨校培訓,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不知道這次讓你學習的具體背景,但是參加省委黨校培訓總是沒有壞處。按辯證法,壞事和好事是可以互相轉換的。」郭蘭又道,「我通過了研究生考試,帶薪讀書,到上海。」
說到這裡,兩人都有短暫的沉默。侯衛東道:「你去上海之前,我們見一面吧。」
郭蘭內心深處不斷有聲音道:「這種關係不道德,也沒有前途,堅決不能繼續下去。」另一種聲音馬上又提出反對意見:「我愛侯衛東,就是愛他,我不是清教徒,為什麼不能見面?」內心著實掙扎了一會兒,她最後一咬牙齒,道:「我在4月24日到上海。」
「好,我知道了。」掛斷電話,侯衛東坐在沙發上聽著音樂,酒意慢慢上來,不知不覺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內容五花八門的夢。
在夢中,他站在絹紡廠的廠門內,被憤怒的工人圍住。工人們開始是在怒罵,在吐口水,後來就是拳腳相向。雖然是夢中,他甚至感到了臉上、胳膊上、背上被拳打腳踢的痛,聞到了工廠特有的味道,以及機器轟鳴之聲。
正在挨打時,郭蘭撲到了侯衛東的身上,她拚命地吼著、罵著,全然沒有平時的文靜。很快,她臉上有了鮮血,鮮血滴在了侯衛東臉上,溫潤而有著淡淡的血味。
侯衛東發怒了,跳起來與無數的拳腳對抗。當襲來的拳腳散去以後,他吃驚地發現,在一旁的郭蘭已經不知去向了,只見遠遠地有一個背影。
侯衛東就如《月光寶盒》中的朱茵,站在城樓上,看著遠去的那個背影。在夢中居然癡了,拚命地喊「郭蘭」的名字,卻無法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