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兵、楚休宏等人趕緊過來與祝焱見面。
侯衛東介紹道:「今天是以前在沙州工作過的同事在一起吃飯。這位是杜兵,我在成津工作時的秘書,如今在省委組織部辦公室工作。」
祝焱微微一笑,道:「省委組織部可是個好平台。」
「這位是楚休宏,周省長的秘書。這位段英,以前在沙州日報社工作,現在是《嶺西日報》的大記者。」
「呵,呵,都是沙州出來的精英。」祝焱記憶力甚好,甚至記得段英曾是益楊宣傳部長劉軍的兒媳婦,當初從絹紡廠調到報社,劉軍還來找過自己。他見到段英此時才有身孕,便猜到她現在應該不是劉軍的兒媳婦。
侯衛東最後介紹曾憲剛:「曾憲剛以前是上青林的尖山村村委會主任,後來開石場賺了錢,如今在嶺西開了連鎖商店,是從上青林走出來的大老闆。」
祝焱對體制外的人態度更加友好,特意與曾憲剛握了手。
「這些都是你的老部下,祝書記,能接見我們嗎?」侯衛東看到祝焱是一家人來吃飯,明白他是家宴,還是發出禮節性邀請。
果然,祝焱拱了拱手,道:「我難得陪家裡人一起吃飯,就不和你們這些年輕人摻合在一起了。衛東,你等會兒代表我,敬各位年輕人一杯酒。」
老邢、侯衛東陪著祝焱挑選了一間環境優雅的房間。安排飯菜時,侯衛東低聲道:「這桌飯菜的錢算在我頭上,祝書記是家宴,菜不用多,要精。」
老邢道:「我這裡上青林的風乾野雞還有竹水河的鳊魚,都是才從沙州拉過來的,絕對正宗。」
「這兩樣菜都可以,祝書記喜歡吃魚,有沒有大河野生魚?」
「有,我這就去安排。」
老邢出去安排菜品,侯衛東陪坐在祝焱身邊。他與祝焱一家人都很熟悉,雖然祝焱明確表態是家宴,可是侯衛東沒有把自己當成外人,祝焱全家更沒有把他當成外人,大家挺自然地圍坐在一起。
侯衛東誇了祝梅一句,道:「祝梅,你普通話說得挺好,至少比我說得好。」
祝梅此時平靜下來,一字一頓地道:「聽力還是差一些,說快了聽不清。」
侯衛東放慢了語速,道:「大學畢業了,還準備讀研究生嗎?」
祝梅點了點頭,道:「我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會,還要繼續,學畫畫。」
侯衛東開玩笑道:「你得送我幾幅畫,我先收藏著,等以後成名了,這些畫就成了無價之寶。」
祝梅又道:「李阿姨還在香港嗎?我暑假還想去看她。」
侯衛東心裡只覺得被微微刺了一下,道:「李阿姨長住香港,很少回來。」
與祝梅聊了幾句,侯衛東和祝焱的話題就轉到了黃子堤和易中嶺身上。這個話題他們在電話裡已經聊過,此時面對面聊起這個話題自然又不一樣。祝焱問了些細節,感慨了一句:「這事把握得很好,你若是頂不住黃子堤的壓力,說不定也要跟著陷進去。外圓內方,這詞看來是為官場人量身定做的,可是真要做到著實不易啊!」
他原本想說「這事周昌全也有責任」,想到侯衛東給周昌全當過秘書,也就把話留在口裡。
侯衛東說了實話,道:「我頂了數次黃子堤,主要原因還是在於易中嶺。易中嶺是什麼人,在檢察院的案子中表演得相當充分,與這種人打交道遲早要出大事。這也是我寧願得罪黃子堤,也不願意幫易中嶺辦事的原因。」
祝焱道:「黃子堤逃到國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於現在的沙州是好事。若是他回來了,肯定還有不少人要受到牽連。如果搞成了當年茂雲那樣的大案,將對沙州的發展產生極壞的影響,沙州幹部的發展也要受到影響。我到茂雲這麼多年,現在才將當初的惡劣影響消除。」
祝焱的看法很現實,這個觀點不太符合法制理念以及傳統善惡觀,可現實就是如此。守著理念辦事固然崇高,是清談主義者的最愛,而辦實事的幹練領導人不會這麼固執。
等到菜上來,侯衛東要了一瓶酒,陪著祝焱喝了一會兒。在起身告辭之前,他決定還是說實話,道:「我們那邊還沒有開席,還在等著趙東副主任。」
有些朋友是不適宜聚在一起的。比如,侯衛東可以和祝焱聚在一起,也可以和趙東聚在一起,若是在私下場所由侯衛東將三人聚在一起,並不太適宜。其間的微妙,和談戀愛時的情景略有些接近。
祝焱「喔」了一聲,道:「趙東要來,他是大忙人,能陪你們這些年輕人來吃飯,難得。」
侯衛東笑道:「趙東也算是年輕人,是年輕的老領導。」
「等會兒趙主任來了,我過來敬杯酒。」祝焱知道趙東作為省委書記秘書的份量,暗道:「這幾年時間,侯衛東算是徹底上道了,他悟性高,抓得住機會,前途不可限量。」
7點過,趙東這才過來。剛等他坐下,侯衛東似乎無意地道:「沙州印象生意很不錯,不少在沙州工作過的同志都喜歡在這裡吃飯,茂雲祝書記也在隔壁。」
趙東任沙州市委組織部長時,祝焱已經是茂雲市委書記了。聽聞祝焱在隔壁,他沒有拿架子,主動道:「祝書記在隔壁,那我去敬杯酒。」
祝焱是嶺西省省委委員、茂雲市委書記,在嶺西也算是上得了檯面的人物。趙東為人原本比較低調,主動敬酒也在情理之中。
侯衛東連忙帶著趙東來到祝焱所在的包間。
祝焱滿面春風地站起來與趙東握了手,道:「趙主任,什麼時候到茂雲來視察,我們茂雲全體幹部可是久旱盼甘露。」他口裡說著話,心裡想道:「人們都說趙東架子大,不好說話,現在看來也好相處,侯衛東這小子機靈。」
趙東與祝焱應酬了一會兒,由侯衛東陪著回到年輕人所在的包間。
晚餐結束,已經到了10點,大家這才盡興散去。
侯衛東堅持將趙東送到小區門口。趙東略有酒意,道:「我從沙州到省裡的減負辦,把全省市縣幾乎跑完了。對農村負擔問題瞭解得越多,越知道憑一個減負辦解決不了農村負擔問題。我們努力工作,最多能解決極少數的違法行為,大多數負擔確實是符合政策規定的農民負擔。」
侯衛東聽懂了趙東的意思,道:「農民負擔確實與少數基層單位有關,可是大部分負擔還是現行體制和國家財力所造成,要解決農民負擔問題,中央必須得有大政策。」
趙東點了點頭,道:「我從沙州市委組織部被調到了省減負辦,事情起因其實是在成津。當時你還在成津主持縣委工作,我在雙河村搞了調研,發現了農民負擔中存在的問題,後來這篇文章被加了編者按發在內參上。我初到省裡減負辦時,心裡是想不通的,認為這是朱民生在排擠我。現在回想起來,沒有在減負辦的工作,我對嶺西農村就不會有深入的瞭解,光靠走馬觀花的調研是不能瞭解農村真實情況的。而沒有在減負辦工作的經歷,我就沒有到省委辦公廳工作的機會,這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官場起起落落,誰又能看得清楚。」
趙東平時挺穩重,今天與一群年輕人喝了酒,又與當年的當事人在一起,話就稍多了些,而且說的是心裡話。
侯衛東接過話頭,道:「移山原本也要來參加聚會,臨時有事來不了了。」
「移山文筆犀利,在省內有影響,抽時間再聚一聚。」
說起移山,趙東想起移山的父親是沙州大學校長,想到沙州大學,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倩影,道:「郭蘭是成津縣委組織部長,想回大學,完全可以到嶺西大學,嶺西大學才是全省最好的大學。沒有想到,她會回沙州大學。」
侯衛東不喜歡聽趙東提起郭蘭的話題,應付著道:「我估計是郭教授去世,讓郭蘭產生了回大學的想法。」
趙東又與侯衛東握了手,道:「郭蘭在沙州大學工作,如果有什麼事情找到你,衛東可以開綠燈。」他是聰明人,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發現了郭蘭確實沒有同自己談戀愛的想法,他的身份和修養讓自己只能覺得很是遺憾,而無法採取進一步的行動。
看著趙東進入小區,侯衛東這才回到金星大酒店。
躺在大床上,透過落地窗,他可以看見外面明亮的路燈,想著自己進入官場的歷程,不禁追問自己:「當官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近來開始頻繁出現在頭腦中。
「為了國家和民族,這個題目似乎大了一些。
「為了求得一碗飯吃,可是我早已解決了生存問題,用得著為了官位而四處奔波嗎?
「當官就如爬山,一山還有一山高,永遠都沒有盡頭。等到終於爬上高位,已經是年齡已高,身體衰弱,不停爬山到底有何意義?」
幾個問題不停在腦海中盤旋,最後,侯衛東用上青林一句土語結束了此次頭腦風暴:「是什麼蟲就得鑽什麼木頭,我既然在沙州副市長的位置上,就得把事情做好。這是職業道德,也是做人的基本道德。」
轉念又想道:「我現在能進能退,實在是偶然得很,如果當年我不是在上青林開了石場,奠定了雄厚的經濟基礎,我還能這樣瀟灑地能進能退,還能有這種良好的心態嗎?」
半夜,夢中與郭蘭見了面。兩人在沙州大學的教授樓裡,一起站在陽台上欣賞著帶著霧氣的湖水,聽著若有若無的鋼琴聲。醒來之時,天已大亮。
回到沙州,侯衛東參加了代市長寧玥召開的第一次市政府常務會議。會上議題不少,他提出的是沙州南部新區融資項目的議題。
寧玥還是同以前一樣的尖銳,並沒有因為是代市長而藏鋒。當侯衛東提出了南部新區的融資項目以後,寧玥道:「沙州是嶺西第三大城市,可是全市幹部的金融理念與第三大城市不相匹配,金融能力是市政府領導應該具備的重要能力。衛東市長這個議題提得很好,說明他考慮到了融資問題,我們僅靠財政資金是建不好沙州城的。」
她話鋒一轉,道:「這個議題我覺得今天先不研究,應該研究的是全市融資問題,而不僅僅是南部新區的問題。衛東市長既然提出這個問題,我的想法就是由你來牽頭做這事。」
在沙州,一般都是由常務副市長來分管經濟工作,寧玥這樣安排,就是讓侯衛東做了常務副市長的一項工作。侯衛東很敏感地意識到這個問題,抬起頭來,正好與寧玥眼光相對。
寧玥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從侯衛東臉上掠了過去。
新一屆市政府班子成員中,姬程從省裡下來,做事高調得很,辦事略顯飄浮。馬有財是基層老油子,城府深得很。錢寧是差選上來的,威信不夠。寧玥當了代理市長,她第一個要用的人就是侯衛東。
散會以後,寧玥將侯衛東請到辦公室。
「寧市長,全市國有企業改革正在穩步推進,任務很重,融資這一塊,就別讓我來吧。」侯衛東與寧玥關係挺好,坐在了辦公室,開始叫起苦來。
「大家都知道衛東最能幹,凡有攻堅克難的任務,交給衛東絕對沒有錯。晚上有安排沒有,我有些朋友要到沙州,一起吃頓飯。」寧玥以前一直在黨委序列工作,當了代理市長,還處於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侯衛東與蒙家走得近,又是最年輕的副市長,自然成為她籠絡和依靠的對象。
「好啊,晚上正好有空。」侯衛東明白寧玥的想法,作為副市長,他同樣需要同盟軍。寧玥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比黃子堤要強。
回到了辦公室,侯衛東給朱兵打了電話:「今天晚上沒有時間了,寧市長有安排,要陪外地來的客商,實在對不起了,改天我來約時間。」
朱兵與侯衛東在九十年代中期就認識了。當年侯衛東還在上青林當瘋子修路時,朱兵是益楊縣交通局年輕的副局長。那時縣交通局就是上青林石場的衣食父母,朱兵處於絕對強勢地位。
到了2001年,侯衛東奇跡般地成了沙州副市長,兩人的關係發生了絕對的轉換。今天,侯衛東原本答應同朱兵吃晚飯,由於寧玥發出了邀請,他只能推掉與朱兵的晚餐。
晚上,來到沙州大酒店,楊柳早在門外等著了。
見到侯衛東,楊柳道:「寧市長有事稍稍耽誤,請侯市長在房間稍等一會兒,秘書長也在上面。」
楊柳在市委機關工作了多年,是多年的正科級職務,此時跟隨著寧玥來到市政府,很快就被任命為沙州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這個位置就是當年劉坤的職務。這也正應了一句通俗之語: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晏春平成為楊柳的部下,他將侯衛東送上樓以後,見侯衛東與蔣湘渝喝茶說話,就主動到樓下來迎接寧玥。
他性格隨和,在秘書圈子裡人緣不錯,與楊柳關係也很好。他陪著楊柳站在門口,道:「楊主任,聽說你和侯市長還有劉坤、任主任都在益楊青干班讀過。」
「嗯。」
「你們那個班都是風雲人物,後面接連八九屆青干班,從整體水平來說都不如你們班。」
在青干班與任林渡、侯衛東喝酒的日子,楊柳已經覺得是十分遙遠。她腦中閃現出侯衛東在喝酒之時的沉默,道:「侯市長那時還在上青林山上修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苦幹出來的。」
晏春平不迭地點頭道:「那是,侯市長從山上下來以後就聯繫紅壩村,幫著紅壩村修了一座橋。如果當時沒有修那座橋,我估計現在紅壩村裡也修不了橋。」
正聊著,寧玥的小車來了。
晏春平看到一隻珵亮的女式皮鞋從車門處伸下來,他跟在楊柳身後,迎了過去。
「侯市長來了沒有?」
楊柳沒有如其他女同志那樣接過領導的提包和茶杯,她只是跟在寧玥後面,道:「侯市長來了,但是客人還沒有到。」
寧玥道:「怎麼還不到,未免太不準時了,你們兩人在樓下等一等,我先上去。」
話音未落,一輛奔馳車和一輛寶馬車相繼停在了大樓前。從奔馳車上走下來一個身體瘦削的中年人,他很有老總的派頭,道:「寧市長,你也太客氣了,怎麼能讓你到樓下等著。」
從寶馬車上下來兩人。一人文質彬彬,西服領帶,很儒雅;另一位男子則穿著灰色長袍,頭髮齊肩,很有些仙風道骨。
「這位是沙州市的寧市長。」
「陸總,您好。」寧玥與中年人打過招呼,含蓄地對著另外兩位相貌和氣質迥異的來客點了點頭。
「寧市長,這兩位都是高人。」陸小青指著西服年輕人道,「這位是喬瘦木,麻省理工大學的博士,大才子。」
寧玥看著文雅的青年人,倒是暗自吃了一驚。
陸小青又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高大師。高大師在廣東、香港很有名氣,俗稱神眼。」
高大師兩眼微閉,一副天高雲淡的表情。
四人上了樓,進了沙州大酒店最豪華的大包間。侯衛東此時正喝著茶看電視,一邊與秘書長蔣湘渝隨意地聊著。
當寧玥將陸小青介紹給侯衛東時,陸小青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侯衛東的手,道:「沒有想到啊,幾年時間不到,侯主任變成了侯市長。」
侯衛東最初腦子還有些發蒙,很快就想起了,眼前這位陸小青曾經以沙州建築協會會長的身份到過益楊縣開發區,他笑道:「陸會長,這幾年沒有聽見你的消息,在哪裡發財?」
陸小青道:「托兩位領導的福,這幾年生意上還順利,發了點小財。」在侯衛東還是益楊新管會主任的時代,陸小青就是沙州建築協會的會長。這幾年他一直沒有在沙州露面,據說南下到廣東,發了大財,可是到底做什麼,其實沒有人知道。
侯衛東與高大師握手時,對於這位眼高於頂的世外高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面。
圍坐下來以後,侯衛東很快將陸小青的來意弄明白了:喬瘦木獲得博士後以後,在世界五百強工作,掌握了Ly電子元件的生產工藝和檢測技術,據說是世界先進水平,前景十分廣闊,目前準備回嶺西創業。
喬瘦木是技術方,陸小青是投資方,這位高大師就是風水先生。
「香港沒有破四舊,就喜歡封建迷信這一套。」侯衛東對於陸小青帶著一位大師的行為不以為然。
陸小青口氣很大,開口就是在南部新區投資十個億,建立全國最大的Ly電子元件生產基地。而且十個億是第一期工程,整個工程在五十個億左右。
經過十來年的改革開放,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資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鬼子不拉弦」算得上其中一條血淚教訓。雙方都在作試探性接觸,晚宴上的氣氛格外友好,結束酒宴之後,各自散去。
在新月樓門口,恰好遇到小佳也下車,小佳臉上喝得紅霞飛,在燈光下很是紅艷。
「叫你少喝酒,怎麼又去喝。」侯衛東知道小佳酒量淺,喝醉以後會很難受,見到她這個模樣,禁不住責怪了一句。
小佳道:「錢寧是分管領導,他為了陪省裡的檢查組,喝了不少酒,我怎麼能不喝。」
兩人都喝了酒,大哥不說二哥,老公不說老婆,回到家裡,輪流放水洗澡之後,上床。
兩口子各拿一本書,坐在被窩裡享受著生活。
「今天見到了一個投資商,還帶了一位挺傲慢的大師。據說在香港那邊,大師的出場費都是以萬元為單位。」
「這些大師和街道邊的半仙是一個性質,都是騙錢的。」小佳出身於工人家庭,是堅定的唯物論者,對這些神神叨叨的傢伙不感興趣。
聽到半仙,侯衛東突然間彷彿想起了什麼,道:「這個高大師說話口音挺雜,一會兒普通話,一會兒廣東話,有時還說沙州話。」仔細回想了一遍高大師的口音,他斷定高大師就是沙州人。
「半仙,他是半仙。」侯衛東一直覺得高大師似曾相識,此時聽到小佳提起「半仙」兩個字,靈光一顯,想起了以前在上青林的一件往事。在1993年,侯衛東為了自我救贖,在上青林山上瘋狂修路,在一個關鍵位置上需要遷一座墳,各種方法用盡,李老頭就是不同意遷墳。侯衛東很偶然地在派出所習昭勇辦公室見到了一位鄉村半仙,便以毒攻毒,讓鄉村半仙裝神弄鬼說服了李老頭,這才搬了墳。
如今的高大師,和那個鄉村半仙有八成相似。侯衛東想著高大師仙風道骨的模樣,又回想起在場鎮角落騙點小錢的鄉村半仙,兩者巨大的反差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如果高大師真是鄉村半仙,那還應了人生如戲這一句古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晚宴結束以後,陸小青和高大師坐車來到南部新區。在南部新區一片無路燈的野地,高大師登上了土坡,拿出羅盤一陣忙碌,最後,道:「就是這塊地,風水相匯,與陸總的八字相合。」
陸小青與高大師相識於廣東,他的所有生意都是由高大師作為掌眼師。幾年來,無所不利,因此,他對高大師的話深信不疑。
兩人談了一會兒風水寶地,陸小青問道:「幾年前,侯衛東還是小縣城的小官,現在成了大領導,你覺得此人如何?」
高大師閉了一會兒眼睛,掐了掐手指,道:「此人與寧玥一樣,都在走旺門,不過侯衛東近期有些小波折。」
侯衛東早上起床,頭腦中又想起高大仙的樣子,心裡又有些拿不準,畢竟在香港操練過的大師,談吐和氣質與鄉村半仙的差距不是一點半點。
「我們都在與時俱進,半仙難道就不能與時俱進?」他自我調侃一句,提著包,與小佳一起下樓。
晏春平接過侯衛東的手包,腦袋扭在一邊,招呼張小佳,道:「張局長好。」
小佳與晏春平也熟悉,她道:「什麼時候和春天結婚?」
晏春平道:「春天正在辦調動,等她調到沙州來,我們就結婚。」
簡單的一句話,讓小佳浮想聯翩。
十年前,沙州到益楊、成津等縣都有至少兩個小時的車程。這兩個小時的車程將沙州市區和四個縣分成了不同的等級,在不同等級的兩個地方的人要結婚則難於上青天。侯衛東憑著在上青林的第一桶金,這才勉強填平了沙州和益楊的等級差。
十年後,隨著高速公路的建設,周昌全提出的一小時沙州得到徹底實現。從沙州到各個縣城都在一個小時之內,益楊和沙州的距離更是縮短到了半個小時之內。沙州與益楊仍然存在等級差,不過這個等級差比十年前大大縮小了,沙州人與益楊人結婚也漸漸多了起來。這十年時間,隨著物質生活的發展,有太多精神方面的事情被改變。
小佳開著車,又想起了當年到上青林去探親,侯衛東這個愣頭青為了掩人耳目,還特意在招待所開了一間客房。十年以後,在園林局宿舍裡,很多沒有結婚的戀人就已經公開同居,不避鄰居也不避領導,大家見之也是習以為常。
撫今追昔,令小佳無限感慨。
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進來了一人,來人進門之後點頭哈腰地道:「張局長,你還認識我嗎?」
小佳在局裡一直管技術,沒有什麼官架子,她笑道:「我們這麼多年的關係,怎麼不認識,老何見外了。」她應酬著,暗自琢磨:「老何是公園管理處的退休職工,從來都沒有登過門,今天找到辦公室,看來是有什麼事情。」
老何在公園看了二十年的大門,平時懶散慣了,他最常說的話是:「人不求人一般高,我有幾百塊錢的工資,每天二兩煉燒酒,一碟花生米,神仙一般的日子。」他是如此說,也是這樣做,倒是過了一段逍遙日子。但是,他畢竟生活在這個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裡,萬事不求人只是一個傳說,今天他就求到了張小佳面前。
老何說點風涼話和調皮話很是拿手,在他嘴裡,張小佳就是那種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小女人。可是此時,坐在張小佳辦公室裡,他很是拘束,手腳都不知如何放,話也不知怎麼說出口。
耐著性子聽老何不知所云地說了一些園林管理處的舊話,小佳終於忍不住打斷他,道:「老何,我們是多年的同事,你有什麼事直說。」
老何臉上沒來由紅了紅,結巴地道:「我娃兒從部隊轉業,目前沒有找到接收單位,張局長能不能想辦法幫著解決?」
小佳在單位沒有分管組織人事,並沒有馬上答應老何,只是道:「你把兒子的情況寫一下,我到時給張局長匯報。」她口裡的張局長是指一把手張中原,他在園林管理局多年了,是很有資格的一把手。
聽到小佳的答覆,老何有些尷尬,道:「張局長對我有些看法,所以我才來找你。」
小佳實實在在地道:「你是老職工,應該知道單位的規矩,沒有一把手點頭,單位絕對不能進人。」
老何這才道出了他的真實意思,道:「侯市長管著那麼多部門,能不能請侯市長幫忙?」
小佳有些猶豫,她與老何確實沒有什麼交情,而安置工作並非小事。老何看出了張小佳想敷衍的苗頭,他暗中取出了一個信封,裡面裝了兩千元錢。又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離開辦公室時,悄悄將信封放在辦公桌的報紙下面。然後,他在園林管理局門外的公用電話亭子裡,給張小佳打了電話,說自己放了一個信封在桌上。
小佳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老何已經將電話掛斷。她這個人素來沒有官架子,還從來沒有在辦公室收過下屬的錢,揭開報紙,赫然看到了一個信封,這個信封就如一個火炭,實在灼人得緊。
園林管理局是事業單位,老何是事業編製幹部,工資比起行編要少一些。如他這個年齡的工資也就只有六七百元,兩千元錢也就是接近三個月的工資。
在吃晚飯的時候,小佳將這個事情給侯衛東講了。
「哪個老何?我沒有印象。」
「沙州公園的那個老何。你才參加工作時,坐夜車來沙州,早上我們到公園裡去,見到過這個老何。」
侯衛東想了一會兒,還真想起了這個老何,道:「當初我是縣疙瘩,對所有給我眼色的沙州人都記憶猶新。老何那時聽到我在益楊工作,臉色就變了,一副傲慢的樣子。」
小佳假裝生氣,道:「你這個人真是小氣,那麼一個小細節都記在心裡。」
「我就是記住了這個細節,有什麼辦法。其實也不是特意去記,總之就裝在我腦袋裡了。」侯衛東此時成為沙州領導人,早已超越了地域歧視,當年的心結此時只當做笑談。
「老何也可憐,你幫一幫他。」
「他是公園的人,他的獨生子當兵回來,安置在園林管理局以及下屬單位,這是挺正常的事情。為什麼還要我出面?沒有必要。」
小佳這才將老何的情況講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老何既然是這種大嘴巴,最好別跟他搭上線,這是我的經驗之談。」
「晏春平的事你都幫著辦了,我這是第一次讓你辦事,你不看老何的面子,總得給我一點面子。」
「你啊,總是這樣心軟,這可是當領導的大忌。」侯衛東確實是看在了小佳的面子上,準備幫著老何解決其兒子的事情。
對於老何來說,兒子小何的工作是一件難於上蜀道之事;而對於侯衛東來說,這就是一個電話或飯局上的一句話。很快,老何兒子就到南部新區來上班,他以前在部隊開過車,就被分到了南部新區的小車班。
當老何兒子歡天喜地到新單位報到之時,肯定有另外的轉業士兵不滿意政府的安置工作。當晏春平的女朋友春天調到沙州交通局,肯定有另外的人沒有辦成調動。一家成功意味著另一家的失敗。幾家歡喜幾家愁,現出了人間百態。
在侯衛東被老何感恩戴德時,在春天和晏春平團聚時,肯定有另外的人家在痛罵腐敗。對於侯衛東來說,他身在局中,只能按照固有規則來辦事,如果廉潔得不近人情,他也就會成為孤家寡人。
順手辦理了春天的調動以及老何兒子的安置工作,對於侯衛東來說是小事,事情辦完也就放在一邊,他最關注的還是來自陸小青、喬瘦木的投資和項目。
這個項目如此之大,就連越來越超脫的市委書記朱民生也專門抽時間聽取了Ly電子元件基礎建設工作匯報。聽完介紹,朱民生問寧玥,道:「這個項目可靠性如何?畢竟涉及如此大規模的用地,得有保險係數。上次香港勝寶集團之事,衛東市長做得很好,避免了一場風波,這一次我的觀點第一是安全,第二才是發展。」
寧玥是敢作敢為的女子,道:「我有制約手段,首先要明確項目保證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管他畫的餅子有多大,市政府都採用不見鬼子不掛弦的土辦法。」
基本觀點統一之後,朱民生、寧玥就共同出面請陸小青、喬瘦木和高大師吃飯。
在晚餐期間,侯衛東注意觀察高大師,這一次再看高大師,有時像鄉村半仙,有時又如得道高人。
吃完飯,大家坐在會客室裡閒談,高大師恰好坐在了侯衛東身旁,他旁若無人地半瞇著眼,極少與大家說話。等到眾人要散之時,高大師突然道:「侯市長年輕有為,前途遠大,可否聽老道兩句話?」
侯衛東客氣地道:「請講。」
高大師捋了捋鬍須道:「第一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侯衛東專心等著另一句話。
「第二句:潛龍在淵。」高大師說了兩句話,就不肯多說了。
侯衛東從小就受到唯物主義教育,加上出身於警察世家,向來對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不感興趣。聽到高大師交代的兩句話,最初並不在意,但是在回家的路上,腦子裡總是忍不住想起這兩句話。
小佳聽了這兩句話,丟給侯衛東一個白眼,道:「虧你還是副市長,怎麼會被這些江湖人的小伎倆迷惑。禍福相依,這是自古就有的哲學;潛龍在淵,這就要看如何理解了,我覺得潛龍在淵放在多數人身上都適合。」
「話雖然如此說,但是我還是覺得有些名堂,那個高大師看上去還有幾分板眼。」
「你給我說過,高大師就是那個犯了強姦罪的半仙了,他的話你也相信。」
侯衛東認真地想了想,道:「或許這是隨著年齡增大,對一些事情的看法變得複雜起來。」
兩人討論了幾句,也就將此話題放到了一邊。
幾天後,一件意外之事打破了侯衛東越來越平靜的生活。
上午,侯衛東正在辦公室談事情,市委辦趙誠義打來了電話:「侯市長,請你到朱書記辦公室來一趟。」
「馬上過來嗎,有什麼事?」侯衛東此時與朱民生的關係大大改善,直接問了趙誠義。
趙誠義道:「我也不知道什麼事情,朱書記在辦公室等著。」
侯衛東迅速結束了辦公室的談話,在前往朱民生辦公室的路上,他將Ly電子元件的數據看了一遍,記在腦子裡,以應對朱民生的提問。
朱民生一臉嚴肅地坐在桌前,見侯衛東進門,略略點了點頭,繼續低頭看文件。
坐下來以後,品著趙誠義遞過來的新茶,侯衛東在心裡自我幽默了一把:「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朱民生還是用小學教師的方法對待我黨的中高級幹部,太土了吧。」
朱民生運筆如飛,鋼筆在文件上留下了可以當做政策依據的文字。簽完了最後一份文件,他放下筆,這才看了侯衛東一眼,道:「你講一講Ly電子元件的情況。」
他耐心地聽了侯衛東的工作匯報,卻不評價,喝了幾口茶,道:「陸小青投資金額這麼大,總是讓我想起當年的勝寶集團。那是一筆爛賬,現在村民還在集體上訪,幸好沙州當年沒有接招。」
當年為了勝寶集團的事情,朱民生勃然大怒,將侯衛東調到了農機水電局。以後,事實證明了侯衛東的做法是合情合理的,朱民生從來沒有正面說過此事。今天他重提舊事,讓侯衛東頗費思量。
侯衛東道:「我準備請省裡相關部門的專家到沙州來一趟,搞一個Ly電子元件的前景及投資座談會,一來給本次投資造勢,更主要的原因是給市委、市政府決策提供更多的意見。」
「兼聽則明,這是一個好辦法,到時把座談會的原始記錄送給我看看,我想聽一聽專家的說法。」朱民生又強調道,「請專家時放開思路,不僅要請嶺西的,也要請外省的。嶺西電子產業不發達,幾個專家都集中在嶺西大學裡面,難免是近親觀點。你把專家名單擬好以後,送一份給我。」
侯衛東琢磨道:「朱民生看來是很重視這個項目,不過他還是放不開,如果照這個思路管理沙州,以寧玥的強硬性格,兩人多半也不會協調。」正在想著,朱民生話鋒突變,道:「你老丈人是沙州農用車廠的職工,退休沒有?」
侯衛東一愣,他知道朱民生不會莫名其妙地提起岳父張遠征,就以計算機速度在腦子裡梳理一遍,道:「我岳父張遠征以前在沙州農用車廠上班,現在退休了,返聘回廠裡。」
朱民生臉上浮現出難得的一絲笑容,又很快地收了回去,道:「最近省紀委在沙州進行明察暗訪,沙州農用車廠廠長朱言兵有侵佔國有資產、貪污受賄等嚴重問題,目前已經被雙規了。」
侯衛東這才明白了今天的主題是朱言兵,他與朱言兵接觸雖然很密切,卻是一心為了工廠改制,根本不怵朱言兵犯事,道:「朱言兵違法犯罪,自有黨紀國法處理,這個案例對沙州國有企業有警醒作用,從某種角度來說,可以促進全市國有企業的改制工作。」
朱民生沒有繞圈子,直接拋出了謎底,道:「據朱言兵交代,他前後兩次給你岳父張遠征送了四萬元錢。」說了這話,他就直盯著侯衛東。
侯衛東聽了朱民生的話,完全沒有懷疑其真實性,簡短地道:「此事我毫不知情。」
朱民生道:「據紀委同志說,朱言兵承認你不知情,他是直接送到你岳父家裡。」
侯衛東神色不變,道:「我回家以後,馬上去找岳父。第一,馬上將四萬元錢上交組織,第二,請紀委對我的工作進行調查。」
朱民生親自找侯衛東談話,就意味著並不想處理侯衛東及其岳父張遠征。在他心裡,侯衛東是一匹駿馬,但是駿馬不上籠頭就會變成野馬,張遠征收錢之事就是給侯衛東安上的最佳籠頭。
「這件事情很清楚,朱言兵想通過你岳父走你的路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只是省紀委發現了問題。作為市委書記,我有必要單獨和你進行一次溝通,此事除了我和道林書記,在沙州沒有人知道。」朱民生又和顏悅色地道,「你要正確認識省紀委的調查,不要背思想包袱。市裡還有許多大事等著你去抓,我在這裡明確表態,此事就到此為止。」
出了朱民生辦公室,侯衛東只覺得無比窩囊,岳父收錢這件事,放在任何人眼裡,他都難脫干係,而事實上他對這四萬元毫不知情。在沙州農用車廠改制過程中,他確實是秉公辦事,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在裡面。從另一個角度,朱民生掌握了侯衛東這個不算把柄的把柄,也就捏住了他的軟肋。只要如果侯衛東一切行動聽指揮,四萬元這件事確實就到此為止,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如果侯衛東有異動,朱民生隨時可以將四萬元之事提出來。
侯衛東清醒地把握了朱民生的想法,只覺得無比窩囊,他很想當面去指責張遠征,甚至在他們面前去發一頓脾氣。只是事已至此,大吼大鬧有什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