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成津縣已是下午6點,侯衛東走到縣委招待所的後院,遠遠地就見到一身紫色長裙的晏紫坐在門口。
「侯書記,這位女同志要找你。」守門的警察在鄧家春的嚴格要求之下,已經不太敢擅自放人進後院,可是來者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因此守門的警察給了她一張椅子,讓她能坐在門口等。
老警察與漂亮姑娘天南海北地聊著,對老警察來說時間過得挺快,對漂亮姑娘來說時間如蝸牛爬行一般緩慢。
經過了張木山公司的晚宴,侯衛東對晏紫態度好多了,便問道:「你有事嗎?」
晏紫臉上微有些汗水,透出年輕女子特有的紅潤和光潔,她神情有些緊張,道:「有事找你。」
「到會客室來吧。」
他沒有將晏紫帶回寢室,而是一起來到底樓的會客廳。這是縣委招待所特意裝修的小會議室,供三位縣領導使用。
進了會客廳,坐在侯衛東對面,晏紫眼圈一紅,道:「朱瑩瑩又被成津公安局抓了。」
鄧家春要請朱瑩瑩到局裡問方傑的事情,這是事先報告給侯衛東的,侯衛東自是心知肚明,他打量了晏紫兩眼,道:「朱瑩瑩有父母和其他家人,應該是他們到成津來,為什麼每次都是你來?」
晏紫道:「我和朱瑩瑩一起在省歌舞團好幾年,最瞭解她的情況。她家庭條件不好,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工人,破產以後每月就乾巴巴六七百元,現在我不幫她,又有誰來幫她?」
侯衛東心道:「當初如果我中了步高的美人計,恐怕朱瑩瑩生活就要幸福許多。」又想道,「步高的老婆小曼明明就在沙州,卻從來沒有出過面,看來晏紫還是一個有情義的人,雖然脾氣差了些。」
他心裡想得很多,表情卻相當嚴肅,道:「每位公民都有協助公安機關破案的義務,更何況朱瑩瑩還是方傑的未婚妻,請她到公安機關協助調查是很正常的事情,並不是你所說的抓人。」
晏紫撇了撇嘴,道:「朱瑩瑩進省歌舞團我就認識,她能走到這一步,很不容易,不能因為與方傑談戀愛,就受到你們的歧視。三天兩頭被喊到成津公安局,還讓不讓人過日子?」
侯衛東道:「所有人都不容易,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和自由,同時也得為選擇付出代價,朱瑩瑩這是為她的選擇付出代價。」
這時,春天端著兩杯茶水走進了會議室,她笑容可掬道:「侯書記,請喝熱茶。」
春天到交通局工作已有些時間,雖然是工人,可是由於是副縣長朱兵介紹,交通局長景緒涯摸不清來頭,不敢怠慢,就將春天安排在了交通局辦公室,以工代干。春天在小招工作了好幾年,別的本事不多,察言觀色卻是絕對的好手,加上有朱兵甚至侯衛東的背景,很快在交通局混得風生水起,頗受景緒涯器重。
今天春天到縣政府辦事,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就提了些上好的廣柑來到縣委招待所。縣委招待所的警察們都與她很熟悉,沒有任何阻攔,讓她上了樓。進了屋,她見到侯衛東的兩件髒衣服,趕緊洗了衣服,又幫著侯衛東重新折了放在床上的衣服,折整齊後放在衣櫃裡。春天對其他服務員的工作下了評語:「真是太懶了,所以只能當一輩子的服務員。」
當年,她與另外兩個女服務員一起調入縣委招待所,如今自己到交通局辦公室工作,等拿到中專文憑,就有轉干的機會。而同時進入縣委招待所的其他服務員都已結了婚,如果不出意外,多半就要當一輩子的服務員。
想到這一點,春天有著發自內心的自豪。
侯衛東明顯感到春天內在和外在氣質的變化,誇道:「不錯,春天現在像幹部了。」
春天聽到侯衛東誇獎,紅了臉,道:「我現在還是工人,等到中專畢業證拿到以後,看有沒有機會考干或是轉干。」
世上有許多事情,對於某些人易如反掌,對於另外的大部分人卻是難於上青天。比如在春天調到交通局工作這件事情上,對於侯衛東來說就是一句話,但是沒有這句話,春天就算再努力十倍,都難以叩開交通局的大門。
人生既充滿無奈,又有著相當的戲劇性,這在生活中比比皆是。
春天出門以後,侯衛東道:「剛才見到的女孩子以前是縣委招待所的工人,工作努力,現在調到交通局工作,等拿到了中專文憑,就有機會轉干,這就是她的人生選擇。朱瑩瑩條件比她要好得多,只是選擇不同,走的路就不一樣。」
在晏紫心中,她看不起小曼、朱瑩瑩等同事的選擇,但是理解她們的選擇,但此時由侯衛東來說這事,她忍不住反駁道:「你瞭解朱瑩瑩嗎?如果不瞭解,她能有多大的選擇?你憑什麼這樣居高臨下,就因為你是縣委書記嗎?」
侯衛東與晏紫接觸多次,對於她的性格略知一二,也不與她辯論,道:「朱瑩瑩是盡一位公民的義務,協助成津公安局破案,等到問完情況,她自然就會回嶺西。」
晏紫聽說朱瑩瑩沒有事,咬著牙齒道:「這個死瑩瑩,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讓我白白地擔驚受怕。」她咬著牙齒的神態頗為俏麗,紫色的長裙襯托出苗條而勻稱的身材。
「我還是好色之人,遇到美女就挪不開眼睛。」侯衛東用力將眼光從晏紫臉頰偏離了二十來公分,正好可以注視到小會議室的一幅壁畫,那是巍巍立於黃山頂上的迎客松。
「我建議你到成津公安局去等著,說不定朱瑩瑩很快就會出來。」侯衛東又道,「朱瑩瑩不接電話的原因很簡單,女孩子十有八九不會檢查手機是否有電,而且喜歡將手機放在手袋中,應該不是成津公安局方面的原因。」
晏紫聽說朱瑩瑩沒事,心情就已經放鬆了,嘴巴尖利起來,道:「成津公安局好大的威風,要問情況自己到嶺西去問,憑什麼讓朱瑩瑩來到成津?說到底,這是對人權的藐視。」
對於晏紫的理想化與口齒伶俐,侯衛東領教多次,道:「你趕緊到公安局,晚了,說不定就接不到朱瑩瑩了。」
「謝謝侯書記讓我進了院子,如果你能再幫我打個電話給公安局,那就更好了。」
侯衛東暗自搖頭,心道:「這個晏紫明明是來求自己辦事,卻是嘴巴不饒人,這和柳潔大姐的大家風範完全不一樣。」
想到柳潔,侯衛東莫名其妙又想到了那一晚的一幕,周昌全與柳潔合唱了無數首蒙古歌曲,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周昌全縱情歌唱,因而印象特別深刻。想到柳潔,他同意了晏紫的請求,道:「你趕緊去公安局吧,再晚就沒有時間了。」
晏紫走後,侯衛東安靜地吃了個晚飯,聽到剎車聲,便走到窗口,將剛剛下車的鄧家春叫上屋,道:「你見到朱瑩瑩了嗎?有收穫嗎?」
鄧家春道:「據朱瑩瑩回憶,方傑躲在新月樓的時候,與李東方接觸最多,經常打電話,還在一起喝酒。在她的印象之中,方傑最信任的人就是李東方,平時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是李東方拿大主意。」
「你的意思,李東方有重大嫌疑?」
「對,方傑藏身之處,李東方最清楚,他的仇家卻根本不知道,我想對李東方上一些手段。」
侯衛東點了點頭。
鄧家春又道:「老方縣長在到處張貼尋人啟事,包括提供線索者都有重獎。」
「可憐天下長輩心,如果我是方傑,一定會正正經經地做生意,做這些歪門邪道的事情,道路終究是越走越窄。」侯衛東想著白髮蒼蒼的老方縣長,為了孫子方傑,幾乎放棄了作為一名老縣長的威嚴,很有些感慨。
第二天下午,侯衛東在辦公室查看竹水河的資料,杜兵進來報告道:「水利廳劉處長已經到了。」
竹水河水電工程是由蔣湘渝負責,今天恰巧蔣湘渝開會,侯衛東就親自接待來自水利廳的劉處長。
劉處長一副乾瘦的身板,下車時有些不冷不熱,這是省級機關處長下基層特有的表情。他伸出手,與這位格外年輕的縣委書記握了手,客氣地道:「侯書記,我要到竹水河水電站的現場去實地勘查,你事情多,就別陪了,就分管副縣長陪我去吧。」
「我陪劉處長到竹水河是應該的,竹水河工地還有不少事情需要水利廳支持。」
在侯衛東堅持之下,劉寧處長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坐在越野車上,看著前面帶路的另一輛越野車,他暗道:「侯衛東還不錯,和有些縣級土八路相比,懂得為人處世。」
一路顛簸才到了竹水河水電站的修建點,平心而論,如果交通方便一些,這個修建點完全可以作為一處風景旅遊區。
而竹水河兩岸土地肥沃,沿河居民將菜種子丟在土裡,並不需要像山上土地那種精心管理,一樣能有好的收成。
劉寧背著手,大步走到了最前面。上了山頂,看著湍急的竹水河馴服在自己腳下,縣裡一幫人跟在自己身後,不禁意氣風發,很有幾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感覺。
侯衛東站在劉寧的身旁,他的目光注視著沿河兩岸星星點點的房屋,這些房屋都是在拆遷範圍之內。蔣湘渝在竹水河水電站上確實下了大工夫,為了盡快拆除這些房屋,他基本上是一家一家去做工作,連恆慶集團副總經理朱小勇都被蔣湘渝的實幹精神所感動,數次在岳母即水利廳副廳長吳英面前表揚這位肯干且口才極好的成津縣父母官。
劉寧很快就注意到這些房屋,道:「侯書記,按照水利廳與沙州市政府的協議,拆遷應該是由當地政府負責。看今天的情況,水利廳很難開展下一步的工作。」
劉寧是水利廳新提拔的副處長,這是他第一次帶隊到縣裡來視察。儘管縣委書記是正處,他只是一個副處級,可是從省級單位來到縣裡,這讓他有著明顯的心理優勢。
他的態度很誠懇,可是話裡有隱隱的指責之意。
一旁陪同的常務副縣長周福泉很意外地看了劉寧一眼,見侯衛東神色如常,並沒有生氣,這才放心。
侯衛東心態放得很正,作為縣委書記,他不想得罪省裡的人,哪怕是一個不太重要的人物。雖然這些人不能對自己個人有什麼損害,可是這些人職務不高,位置卻各有各的妙處,得罪了其中的人物,說不定哪一天成津的工作就會被耽誤。
「劉處長,竹水河的老百姓鄉土觀念很重,很多人生於斯長於斯,不願意搬遷。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竹水河兩岸土地肥沃,新遷地很難找到這麼好的田土。」
「侯書記,這一點我很理解,但是水利廳與恆慶集團已經制訂了詳細的施工計劃,而且上報了省政府,屆時不能開工,水利廳和沙州市都不好交差。」劉寧擺起省級機關的架子,故意將事情說得很嚴重,他要用這種方式增加自己的份量。
竹水河水電站的相關事宜,侯衛東最先是和朱小勇、蒙寧一起來查看,隨後就是與吳英初談,他對項目瞭解得很清楚。聽到這位副處長拉起虎皮做大旗,很不以為然,道:「劉處長放心,縣裡和多數農家都簽了協議,釘子戶只是少數。」
劉寧態度很嚴肅,道:「省裡補貼了部分搬遷費用,我正好負責審計此事,希望基層幹部將這些錢足額及時地發放到農戶手中。」
「此事我們有紀律,是高壓線,誰碰誰負責。」
侯衛東又陪同劉寧一起到恆慶集團的駐點去看了看,副總經理朱小勇到省裡開會,沒有在現場。
車行至縣城還有五公里,侯衛東接到季海洋電話,道:「衛東,今天晚上省財政廳蔣副廳長在市裡吃飯,他親自點了你的名,劉市長的意思是讓你過來一起共進晚餐。」
前幾天在嶺西與蔣副廳長意外相逢於張木山的宴會上,又與周昌全一起唱歌,這無形之中拉近了與蔣副廳長的關係。分手前,在微醺的狀態下,蔣副廳長答應對成津縣財政給予一定支持。
侯衛東沒有想到,蔣副廳長這麼快就到了沙州。
對於缺乏資金的成津縣,蔣副廳長就是財神爺,侯衛東自然不能缺席。到了成津縣城,他把接待任務交代給了常務副縣長周福泉,與劉寧握了手,說了幾句場面話,準備離開。
劉寧將侯衛東拉到一邊,道:「侯書記,我有兩句話要說。」
「今天看了現場,總體感覺還是不錯,只是拆遷工作要抓緊,我會向廳裡如實反映情況。」他握著侯衛東的手,低聲道,「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侯書記,我有個隔房兄弟叫做劉永剛,以前在飛石鎮當過鎮長,他犯了小錯誤,已經被放了一年多時間了。侯書記能不能高抬貴手,給他一個從頭再來的機會?」
飛石鎮原鎮長劉永剛是侯衛東主持縣委工作以後,第一個開刀對象,按照他的性格和作風,對這種落水狗絕對不會重新啟用。
「我會考慮此事的。」劉寧的份量,更遠不足以重新啟用劉永剛,侯衛東給了劉寧一個含糊的答案。
第二天,經過昨晚酒場血拼的侯衛東,到了辦公室,仍然覺得頭腦發暈。正在喝濃茶,接到了水利廳劉寧的電話:「侯書記,我已經到了沙州,你事情多,就沒有向你辭行,感謝成津縣的盛情。」
「還請劉處長多多關照成津。」
「侯書記客氣了,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向廳裡說話,為成津多爭取些資金。另外,劉永剛的事,請侯書記考慮考慮。」
放下電話,侯衛東就對劉寧有些不滿意了,他給朱小勇打了電話,先說了些竹水河的事,又道:「昨天劉寧處長到成津縣裡來視察,我陪他一起到了工地,沒有見到你。」
「我到省裡參加業務會。」
侯衛東與朱小勇是戰鬥中結成的友誼,兩人很對脾氣,他就直接問道:「劉寧這人如何?」
「以前是水利廳後勤處的科長,最近才提起的副處長,聽說是挺猥瑣的一個人,他下來是不是耀武揚威?衛東,別理會這些人。」
侯衛東歎息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矣,這次鐵定要得罪他了,說不定哪天就給成津小鞋穿。」
朱小勇笑道:「這傢伙也敢為難衛東老弟,那就是廁所裡打手電——找死。」
兩人在電話裡哈哈一笑,此事就算過去了。
朱小勇並沒有料到世上在廁所裡打手電的確實不少,劉寧就是其中之一。
隔了幾天,水利廳的劉寧副處長又給侯衛東打了電話,他先談了談水利廳的事情,然後就將話題轉到了劉永剛身上:「前次拜託侯書記的事情,考慮得怎麼樣了?」
侯衛東正在辦公室與人談話,接到電話,對於劉寧的行為很有些哭笑不得,敷衍道:「等有合適的崗位,我會考慮的,請劉處長放心。」
劉寧是老機關,自然聽得出其中的忽悠味道,他先拋出誘餌,道:「侯書記,還請你多關照,我們今天要開水利廳的工作匯報會,竹水河的事情我一定在廳裡為成津縣美言,爭取多撥一點資金。」
侯衛東道:「太感謝劉處長了,請多美言,哈,哈,歡迎劉處長再到成津視察,指點竹水河水電站的建設。」
掛斷電話以後,劉寧啪的一下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夾,暗道:「有些人就是下賤,吃硬不吃軟,服整,整得越凶,就越是客氣。」走到會場,他習慣性地坐在了後排,這是廳辦公室服務人員所坐的位置。屁股還沒有挨到椅子,突然想起自己已是副處長了,而且是水利工程檢查組組長之一,有資格坐在圓桌內圈,便趁著廳辦公室幾位同事忙著吹牛之際,慢慢地踱到了圓桌內圈,找了一個靠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等到劉寧發言時,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地談了成津縣竹水河水電站的基本情況,結束時道:「成津水電站的進展有些小問題,按照進度,雨季之後就要進場,但我去現場時,發現沿河兩岸民居大多未拆掉,估計到期很難進場。這裡面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客觀原因,竹水河兩岸居民不願意離開故土;二是成津縣委、縣政府領導重視程度不夠,工作力度稍弱了一些。」
吳英由於朱小勇的關係,對竹水河水電站的進展情況瞭如指掌,她立刻打斷道:「劉處長,請你談具體一些,工作力度弱表現在哪些地方?竹水河水電站不僅是沙州市重點工程,也是水利廳的重點工程,如果成津縣工作力度不夠,廳裡將出面與沙州市政府交換意見,但是,檢查組必須拿出讓人信服的例子。」
吳英在省水利廳的地位很超然,聽到她的詰問,劉寧腦袋「嗡」地響了一聲,張口結舌地道:「竹水河進度不行,兩岸房屋大多數未拆,到時恐怕很難完成拆遷任務。」
「大多數未拆,具體是多少未拆?」
「我站在工地上,就見到七八家。」
吳英皺眉道:「省廳補助的拆遷款到位沒有?」
「我估計沒有到位。」
「怎麼能用估計?如果沒有到位,就將工程停下,查清楚再發。但是你必須拿出未到位的依據,否則造成的不良後果由你負責。」吳英很明確地亮出了自己的態度。
廳長管海洋瞪著眼睛,道:「劉寧,你出去不是代表你自己,是代表水利廳。第一次帶隊檢查,工作怎麼這麼不紮實?」
被正、副廳長批評,劉寧後背的汗水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很快將內衣濕透。會議後來說了些什麼,他都是在自怨自艾的狀態中度過,根本沒有聽清楚。
財務審計處是水利廳最吃香的幾個部門之一,劉寧雖然是副處長,卻也有獨立辦公室。他頭昏腦漲地坐在辦公室裡,只覺得暗無天日。
過了一會兒,財務審計處高副處長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坐在劉寧對面,道:「劉處,你真是糊塗啊!怎麼在會上這樣說?」
劉寧確實不知道觸犯了哪一塊逆鱗,正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道:「我怎麼糊塗了?」
高副處長的胖臉顯出一副驚奇之色,道:「你當真不知道竹水河水電站工程是誰在做?」
「不知道。」
高副處長一拍大腿,道:「我以為分組檢查時羅處長跟你說過此事,如果早知道羅處長沒有說,我一定會提醒你。」他壓低聲音道,「每次到下面分組檢查,有些話都要提前說的,這是規矩,你以前沒有搞過工程,對工程上的事情不熟悉。竹水河水電站的現場負責人是朱小勇,朱小勇和成津縣委關係好得很,裡面水深啊。」
聽到朱小勇的名字,劉寧先是吃了一驚,道:「朱小勇,他不是在大學教書嗎?現在負責這項工程?」
高副處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道:「劉處長啊,我怎麼說你,你到竹水河去檢查,難道連基本資料都沒有看嗎?」
劉寧一直在辦公室搞後勤,對工程上的事情算得上是門外漢,拿到竹水河工程資料,就順手遞給了自己的助手。而這位助手是才分到單位的大學生,認識「朱小勇」這三個字,卻不知道「朱小勇」是誰,也就沒有提醒劉寧。
陰差陽錯,讓劉寧犯了一個絕對不應該出現的愚蠢而低級的錯誤。
高副處長素來瞧不上劉寧,此時見到劉寧失魂落魄的樣子,更覺其窩囊,強忍著心裡的狂笑,表情沉重地道:「你是新到財務審計處的同志,在檢查前,羅處長應該把話給你說透,這是財務處檢查前的慣例。」他一臉神秘地道,「我這話都不應該說,只是看不慣你老弟吃冤枉,你得給我保密,否則羅處長會對我有意見。」
等到高副處長肥胖的身子搖搖擺擺地離開了辦公室,劉寧氣得在屋裡團團轉,咬牙切齒地道:「好個羅文材,媽的,故意陷害我,此仇不報非君子!」
高副處長從劉寧辦公室出去以後,在外面轉了一會兒。見劉寧氣沖沖地出了辦公樓,就拐到了財務審計處羅文材處長辦公室,扯了一會兒工作,道:「今天劉寧的匯報真是給財務審計處丟臉,羅處長最好是去解釋一下,免得吳廳長認為財務處都是笨蛋。」
羅文材哼哼冷笑兩聲,道:「劉寧平時看上去很聰明,怎麼被豬油蒙了心?竹水河水電站是朱小勇負責的工程,這在水利廳不應該是秘密吧,他怎麼就不知道?若真是不知道,腦袋就是白長,是豬腦袋!」
高副處長臉上肥肉輕輕顫動幾下,道:「劉寧這個人就是有些小聰明,沒有什麼本事,連工程資料都不看,或者說是看不懂,這種人帶隊出去檢查,哎,這算怎麼回事!我就擔心廳裡會對財務審計處的工作有看法。」
羅文材哼了一聲:「劉寧才到財務審計處幾天,廳裡自有公論。」
遠在成津的侯衛東接到朱小勇電話以後,知道了劉寧在水利廳會上的發言,他笑道:「朱總,我怎麼會生氣,任何一個單位都會有各色人等,否則才不正常。」
朱小勇哈哈笑道:「侯書記這是見怪不怪,視若等閒。這一次修竹水河水電站,我算是走出書齋,真正地看一看最廣大農民的生活。以前就算行萬里路,只要沒有與老百姓進行具體的利益接觸,就不算深入基層,只能是走馬觀花。」
「確實如此,多做幾個工程,什麼事情都能看見。」侯衛東與朱小勇聊了幾句,便掛斷了電話。
侯衛東拿起谷雲峰送來的老方縣長髮的尋人啟事,很有些感慨。
此時,老方縣長送走了急著回新西蘭的兒子,打開房門,獨自回到了空蕩蕩的家,坐著坐著,不禁老淚橫流。
「小傑,你在哪裡?我真不該寵著你,這是害了你!」自從兒子方知行出國以後,孫子方傑就成了老方縣長的精神支柱。此時方傑失蹤,讓他的精神支柱垮掉了。
天漸漸暗了下來,客廳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老方縣長幾乎是跑了過去,抓起了電話。
「喂,提供了線索,不管死的還是活的,都有獎金嗎?」電話裡傳來一個猥瑣的聲音。
「當然,你有線索嗎?」老方縣長聽到這個猥瑣的聲音,已經預感到了一些凶兆。
「我有線索,不過得把錢給我,才能說。」
「沒有問題,我去準備錢,在什麼地方見面?」
老方縣長與來電談了具體事宜,轉身就給鄧家春打了電話。
晚上9點,侯衛東正在與朱兵在小會議室談話,接到鄧家春電話:「在一個偏僻的山洞裡找到了一具屍體,已經高度腐爛,從手錶判斷,是方傑的屍體。」
「方傑,死了?」
「對,死了。」
侯衛東很明確地指示道:「死在山洞中,很顯然就是他殺,殺人者的動機是全案的關鍵。」
鄧家春道:「案件基本可以如此定性,侯書記,你當時的判斷是正確的。」與侯衛東通了電話以後,鄧家春饒有興致地站在渾身腐爛的屍體面前。他這一輩子見過了無數的腐屍,早就練成了見怪不怪其怪必敗的境界。
「注意細節,小心點,這傢伙可是寶貝。」鄧家春此語一出,頓時將身邊的警察雷倒一片。
一位才從部隊轉業的警察原本想在局長面前表現得大膽一些,可是見到法醫戴著手套的手在屍體裡翻來翻去,禁不住一陣噁心。他扶住一棵大樹,吐了一個痛快淋漓,回頭看時,鄧家春正蹲在屍體旁邊抽煙。他打心眼裡佩服這位矮小的局長。
過了一會兒,鄧家春來到了一個皺紋滿面的瘦巴巴的漢子身旁,遞了一支煙,道:「給我說說你看到的,越詳細越好。」
那漢子手裡還握著一張紙片,這正是老方縣長貼出的懸賞,他嘴巴動了幾下,又將懸賞帖子往上抬了抬。
鄧家春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道:「懸賞人是死者的爺爺,他昏過去了,已經送到醫院去了。你放心,一分錢不會少你的。」
漢子眼見到手的肥肉似乎飛了,心裡老大不樂意,支支吾吾地東拉西扯,就是不肯說實情。
鄧家春不想和他囉唆,拉著他的手來到方傑屍體面前,道:「你看看,這人死得這麼慘,如果還有良心,看到什麼事,快說出來。」
漢子長期從事體力活,手上力氣不小,使勁掙了幾下,卻感到面前這個小個子的一雙手如鐵鉗一般。他被拉著蹲下來,與地上的腐肉近在咫尺,那漢子「哇」地吐了出來,一邊吐一邊道:「你這領導真是,放開我,我說給你聽。」
「你將事情經過從頭到尾再說一遍。」
「我看到什麼說什麼。」
「嗯,只說你看到的,不要添油加醋。」
等到漢子說到汽車時,鄧家春打斷道:「是什麼樣的汽車?小車、長安車、卡車?」
漢子想了想,道:「是一輛當官的車,他開始還走錯了路,然後退回來的。」
走到現場時,刑警隊就在尋找車印,很可惜,由於此地恰好有一處滑坡,將洞穴邊上的車印全破壞掉了。而在支公路上又有其他車經過,現場痕跡早就不在了。羅金浩帶著漢子來到了一條極窄的岔道,他們如尋找珍寶般細細地查尋,很幸運,這是一條偏僻的斷頭小道,除了一道車轍印外,再沒有其他車轍。
羅金浩讓隊員拍照、取證,他一臉興奮地來到了鄧家春身邊,道:「我看了車轍,是高檔車留下來的。」
如此窮鄉僻壤,出現高檔車轍,裡面的含意自然不言而喻。
在返回成津的路上,鄧家春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刑警隊員們一路皆有說有笑。刑警雷副大隊長亦是滿臉笑容,不過他心裡很是緊張。
「李東方,方傑被找到了。」在一個清靜的角落,雷副大隊長給李東方打了一個電話。以前他都是稱「東方」,今天他心裡有氣,就直呼其名。
李東方暗自大吃一驚,他強抑住心神,裝做平靜地道:「雷叔,好啊。今天晚上到成津賓館辦一桌,為方傑接風洗塵。」
雷副大隊長心如死灰,低沉著聲音道:「方傑死了,被丟在了山洞裡,刑警隊在一條岔道上提取了車轍印子,這案子好破。」
李東方轉身時,手機掉在地上,他並沒有在意,如果光是發現了方傑的屍體,他還不擔心,這個車轍印子則很是要害。默坐了半晌,他取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關於侯衛東收受賄賂的舉報信》,信後附了在沙州脫塵溫泉的照片、侯衛東在益楊教授樓的房產、新月樓的兩處房產、藍鳥小車等幾處財產照片。
出門以後,他將舉報信分別寄給了中紀委、省紀委、市紀委以及省委、市委的重要領導。寄了信,他又打了幾個電話,過了半個小時,上來了一個矮壯的漢子。
「這事風險太大,五十萬。」
「二十萬。」
「縣委書記不是普通人,做了此事,我就永遠回不來了。」
李東方想著步步緊逼的侯衛東,凶光畢露,道:「一不做,二不休,三十萬,加上他的老婆。」
矮壯漢子看出李東方心急,就抱著胳膊道:「五十萬,侯衛東和他老婆,不能少了。」
李東方咬了咬牙,道:「成交。」
矮壯漢子拿著十萬現金走出了房門,很快就消失在成津的街道上。
得知了案情進展,侯衛東心情甚佳,在縣委常委會上,鄧家春通報了方傑失蹤案以後,侯衛東意氣風發地道:「成津縣礦業秩序整治取得了階段性成果,首先進行試點的七家中型鉛鋅礦都進行了技改,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都很明顯,看來我們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今天研究進一步深化工作,凡是非法小礦和不達標的小礦都要關閉,而不僅僅限於小鉛鋅礦。」
周福泉作為常務副縣長,手裡握著好幾件難事,聽到關閉小鉛鋅礦之事,頓時頭大如斗,道:「侯書記,這事我建議緩一緩。七一將至,穩定壓倒一切,現在開始關閉非法小礦和不達標小礦,涉及面太大,恐怕會鬧翻天。」
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蔡正貴兼任維穩辦主任,自然不希望惹麻煩,道:「周縣長的建議有道理,小礦涉及千家萬戶,若弄成群體事件,縣委、縣政府都有責任。」
侯衛東笑道:「不管什麼時間都要維穩,六月底是嶺西的經貿洽談會,之後就要過七一、八一、國慶、元旦、春節,這樣算起來,一年四季都不適合關閉小礦。」
其他常委們皆不表態。
縣長蔣湘渝深知侯衛東的心思,道:「關閉非法小礦和不達標小礦是整治礦業秩序的正常步驟,這一步雖然難,但是始終要走。其實在前階段的整治工作中,已有部分小鉛鋅礦被關閉了。只要我們依法辦事,且程序正規,策略合適,就不怕鬧事。所謂有理走遍天下,對於政府來說同樣適用。」
侯衛東已經下了決心,道:「我同意蔣縣長的意見,整治礦業秩序的試點工作已近一年,我想在近期將整治工作向前推一步,今年苦一些、累一點,明年輕裝上陣,大家的日子就好過了。」
縣委書記具有拍板權,眾常委見侯衛東決心已定,也就不再提出異議,算是統一了思想。
縣委常委會以後,縣政府再次組織了政府常務會,商量落實了常委會相關精神,制訂了三條措施。
一是制訂面向全縣的關閉非法小礦和不達標小礦的通告,形成輿論聲勢,取得最廣泛的支持;
二是召開各鄉鎮工作會,將此目標責任分解到每個鎮;
三是採取停炸藥、斷電、查超載等手段,讓非法小礦和不達標小礦生產困難,增加其壓力。
除了以上三條措施,公安局還在全縣掀起了「破積案、保平安」的夏季戰役,掃蕩縣城內的牛鬼蛇神,為關閉非法小礦和不達標小礦提供穩定的社會環境。儘管將任務交給了政府,侯衛東卻沒有徹底放手,仍然高度關注礦業秩序整治工作的進展,多次召開常委會商議關停工作中遇到的具體問題。
就在侯衛東雄心勃勃地推動各方面工作時,省紀委書記高祥林接到了厚厚一疊告狀信,內容直指全省最年輕的縣委書記侯衛東。
「同志們,你們怎麼看待此事?」高祥林沒有評價此事,而是先徵求寧缺副書記和廖平副書記的意見。
寧缺在心裡算了算,道:「三套房子,一輛小車,大約有一百萬吧。侯衛東兩口子都是九三年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這確實超出了侯衛東的收入,這要看他如何解釋。」
高祥林對廖平道:「老廖與侯衛東接觸過,從你直觀印象來看,侯衛東是什麼樣的人?」
「侯衛東給周昌全和祝焱兩位領導當過秘書,素質不錯。」廖平將那幾張在脫塵溫泉的照片仔細看了看,道,「從照片的時間連續性來看,侯衛東確實和照片上的女子發生過不正當男女關係,這事他無論如何也推不掉。看來,年少權重並不是一件好事,年輕人嘛,不容易正確認識自己和社會。」
高祥林琢磨了好一會兒,道:「此事牽涉到一位縣委書記,不能僅憑一封來信就大動干戈。此信涉及幾個問題,一是照片上男女問題,這個問題很好查清,可以馬上著手;二是與縣委招待所女服務員發生關係,將女服務員調到交通局一事;三是房子和車子的問題,先查房子和車子的產權,再做下一步工作;四是買官賣官問題,說白了,只要沒有收錢,這就是縣委書記的職權;五是借整治礦業秩序之際,為親朋好友奪占鉛鋅礦之事,這也是明擺著很好查清的事情;六是國有資產流失問題……」
經過研究,省紀委由副書記廖平帶隊,到沙州進行初步調查,等初步調查結果出來以後,再決定是否向省委匯報以及下一步工作措施。白包公高祥林辦案素來講究迅雷不及掩耳,三人議定以後,副書記廖平就帶隊直奔沙州市。
一個小時後,廖平就到了沙州市委大院,他帶著資料,滿臉嚴肅地來到了市紀委書記濟道林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