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州市紀委書記濟道林大笑之中,原本嚴肅的氣氛有了幾分喜劇色彩。過了一會兒,濟道林止住笑,道:「這個女子我認識,叫張小佳,在我市園林管理局工作。」
濟道林笑得如此歡快,讓廖平摸不著頭腦,道:「這個張小佳挺有名氣?」
濟道林道出了原委,道:「這封舉報信真是無聊,張小佳和侯衛東是合法夫妻,小夫妻倆去洗溫泉也被當成了罪證,真是可笑。其他內容不論,單憑此事我就對舉報人的目的表示懷疑。」
「這個女人是侯衛東的老婆?」
「原配夫妻。」
看著侯衛東和張小佳的照片,廖平亦是哭笑不得,道:「我干了二十多年紀檢,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大千世界當真是無奇不有。」
濟道林這才從抽屜裡取出了幾份舉報信,道:「這信件還寄到了市委幾個主要領導手中,民生書記作了批示,市紀委準備以信為索引,查一查舉報信反映的事。」
廖平點點頭,道:「朱書記的做法很周到,紀委查案子,從本質來說是為了保護幹部,如果侯衛東確實沒有問題,經過紀委的審查,組織上會還給他一個清白。」
這是紀檢工作的標準說法之一,濟道林在紀委工作多年,對此自然耳熟能詳,道:「有幾個問題我本人都說得清楚,諸如侯衛東在沙州學院的房產問題,當年他買房時還不是領導,我記得當時他才調到縣委組織部任一般幹部,以他當時的級別,即使想貪污受賄恐怕都沒有機會。在沙州新月樓的房產,則是在益楊出任新管會期間買的,在離任時搞了審計,新管會任上應該沒有問題。
「小車以及新月樓另一套房子的問題、領導帶頭經商辦企業問題、與縣委招待所服務員特殊關係問題,這三個具體問題很好辦,派人調查很快就有結論。至於任用幹部和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這個邊界就有些模糊,得由市委或是省紀委來界定。」
廖平將白包公高祥林的大旗舉了起來,道:「按照高書記的要求,要迅速將事情調查清楚,給省、市兩級有一個交代。」
濟道林給市委書記朱民生打了電話,便與廖平一起來到了朱民生辦公室。
與此同時,侯衛東在沙州人民商場外面的小廣場見到了楊柳。楊柳神情有些緊張,道:「侯書記,市委幾位主要領導都收到了關於你的舉報信。我複印了一份,你可要有所準備。」
楊柳暗自複印舉報信,這已是違反紀律的行為,是冒著政治風險的行為。因此,不管信的內容如何,她能做到這一點,還是讓侯衛東很是感激。
為了減輕楊柳的思想負擔,侯衛東道:「雖然沒有看舉報信的內容,但是我絕對經得起組織調查,這一點你要相信。」
「我當然相信侯書記,否則也不會複印這些東西了。」楊柳笑了笑,道,「有一天你和嫂子去了脫塵溫泉嗎?被人拍了照,說是你帶的情人。」
「唉,這些人真是無孔不入!」侯衛東很有些無可奈何。
在車上,侯衛東忍住沒有看這封信,回到成津縣委辦公室裡,他將辦公室房門關掉,認真研讀這封信。
看了信,他先是覺得好笑,後來又漸漸心驚,暗道:「幸好原先還算謹慎,以母親的名字辦的執照,否則還真是說不清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看來以後得加倍小心,否則會被別有用心之人抓住破綻。」
母親劉光芬聽了電話,罵道:「是哪一個王八蛋誣告我的小三,我絕對饒不了他。」
「既然是誣告,當然不會知道是誰,所以老媽說的是偽命題。」
侯衛東在益楊的產業儘管一直掛在劉光芬頭上,可是劉光芬卻是根本不甚了了,她有些緊張,道:「小三,你在益楊到底有什麼家底?好多年了,我都記不清楚了。」
「這還真是一個問題,媽,你什麼時候有空,到益楊去看一看,免得紀委的人來了以後說不清楚。」侯衛東特意交代道,「在精工集團參股的事情,沒有人知道,這事千萬別提,絕對保密。」
侯衛東是老侯家的驕傲,也是一家人重點保護對象,侯永貴聽說了此事,當即表態:「事不宜遲,我們盡快抽時間到益楊去一趟,免得到紀委來調查時措手不及。」
此時,侯衛東的第一部皮卡車已經成了自己父母的座車,侯永貴將家裡水、電、氣關掉以後,就同劉光芬一起開車前往益楊青林鎮。
上了山,在青林山道上盤旋,劉光芬直抽涼氣,道:「當初怎麼就把小三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我估計這裡是益楊最偏僻的地方,何況當初還沒有公路。」她知道侯衛東修公路的事情,看著還算平坦的公路,道:「我家小三還當真厲害,居然就在這個偏僻地方搞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侯永貴得意地道:「當初你讓我找關係給小三辦調動,呵呵,我的兒子走到哪裡都是一塊金子,哪裡用得著我們來為他操心。」
透過車窗看到陡峭的山崖,又見到不斷迎面而來的大貨車,劉光芬道:「老頭子,你別說話,專心開車。」
「是你找我說的話。」侯永貴不甘示弱。
皮卡車很快就到了芬剛石場,場外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朝著皮卡車揮了揮手,他手裡拿著一部手機,身上穿著一件夢特嬌T恤。這個品牌的T恤特別貴,在沙州很流行。
穿夢特嬌T恤的人是何紅富,從1993年到現在,何紅富已經由牙尖嘴利的年輕人變成了頗為穩重的鄉鎮企業家。他與下車的侯永貴握了手,自我介紹道:「侯叔,劉阿姨,我是何紅富,侯哥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在這裡等兩位老人家。」
侯永貴退休以後,由派出所所長變成了家庭閒散人員。每天看電視、到小河溝釣魚,日子過得悠閒,身上的警氣漸漸消淡了,和普通退休老頭子沒有什麼兩樣,或者說,他本身就是普通退休老頭兒。此時,來到了外面的世界,侯永貴恢復了工作時的神態,道:「你是小何啊,經常聽到你的名字,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
稍作寒暄,何紅富指著芬剛石場,道:「這是上青林的第一家石場。劉光芬的『芬』,曾憲剛的『剛』,兩人合起來就是芬剛石場。現在侯哥和曾哥都離開了上青林,這家芬剛石場就由我來管理,我給兩位老人家打工。」
侯永貴把何紅富帶到了一邊,擇要地將舉報信的事情給何紅富講了。何紅富算是上青林石場的見證人,以前一直幫著侯衛東管理石場。前年,他先用自己打工的積蓄買下了池銘的石場,去年又新開了一個大型石場,一躍成為與侯衛東並駕齊驅的石場老闆。儘管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老闆,何紅富卻一直保持著對侯衛東的敬服。聞言,他憤怒地道:「沒有侯哥就沒有上青林的發展,這是七千上青林人的共識,如果真要誣陷侯哥,我可以叫上兩千人去市政府請願。」
侯永貴叮囑道:「還用不著請願,如果有人來調查此事,只需據實講就行了。芬剛石場就是劉光芬與曾憲剛共有的,狗背彎石場是劉光芬開的,都與侯衛東沒有關係。今天我們過來,就是看一看實際情況,免得到時被問得一問三不知。」
何紅富聽得很明白,道:「劉阿姨是老闆,她原本就不必到現場,委託人管理就行了,這是企業管理的最常見模式。」
侯永貴點頭道:「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這封舉報信的要害是侯衛東的不明財產,只要證明劉光芬就是石場老闆,不明財產的問題就可以不是大問題。
晚上,侯永貴和劉光芬就住在了上青林老鄉政府的家屬院子裡。老鄉長高長江張羅了一桌子菜,鐵柄生夫妻、習昭勇夫妻、楊新春等人都聞訊而來。大家圍坐在一起,喝著最好的益楊紅,談論的話題自然就是侯衛東。
侯永貴很為自己的兒子驕傲,別人敬酒都來者不拒,結果,大醉一場,將走廊盡頭的廁所吐得一塌糊塗。劉光芬將老伴扶上了床,特意到兒子曾經住過的房子去轉了轉。
第二天,侯永貴剛剛起床,獨石村支書江上山就進了門,他連拉帶勸將侯永貴和劉光芬請到了獨石村,村兩委集體向兩位老人家敬酒。侯永貴豪氣勃發,又醉。
第三天早上,劉光芬早早地起了床,對侯永貴道:「老頭子,我們早些走,再不走,你又得喝醉。」
剛剛開門,尖山村的支書唐桂元等人又在門口等著,唐桂元本是沉默寡言之人,勸酒功夫不如江上山,加上侯永貴確實不勝酒力,結果半醉而回。
剛進了鄉政府院子,就見到一輛小車停在院子中間,幾位幹部模樣的人正站在走廊裡候著。沙州紀委副書記鍾洋帶著省紀委的一位同志,在縣紀委同志陪同下,來上青林實地瞭解情況。
鍾洋彬彬有禮地道:「請問,你是劉光芬嗎?我是沙州紀委的鍾洋,這是工作證,我想瞭解一些情況。」
劉光芬見民警習昭勇正站在二樓的走道上,她招了招手,道:「小習公安,快幫忙扶一扶你侯叔。」
經過兩天接觸,習昭勇對侯永貴這位老公安很是佩服,就算沒有侯衛東的關係,他也會幫著侯永貴。聽到劉光芬的招呼,連忙下樓來,扶著侯永貴到了樓上。
劉光芬甩了甩手,道:「這老頭兒,死沉死沉的。」自顧自揉了一會兒肩膀,這才對鍾洋道:「鍾書記,請到辦公室來坐一坐。」
外面的世界變得很快,時光在上青林老鄉政府卻基本上停滯了:一樓的辦公室沒有絲毫變化,一張陳舊的辦公桌,兩張椅子,頭頂上還有類似於三把刀的吊扇,以及吊扇上的蜘蛛網,這一切都和七年前沒有什麼區別。
進了辦公室,劉光芬一邊張羅著泡茶,一邊對鍾洋道:「鍾書記,上青林是窮鄉僻壤,條件差,實在對不住了。」
鍾洋客氣道:「上青林雖然偏僻,但是礦產豐富,算不上窮鄉僻壤,我看公路沿途修了不少新房子。」
「山上產礦,社員可以就近打工,生活比山下還稍微好過一些。」
「劉老師退休幾年了?」
「退休七八年了。」
「你退休以後就在上青林幫著兒子管理石場?」
「我不是幫兒子管理石場,這個石場就是我開的。」
「劉老師怎麼想到在這裡開石場?」
劉光芬早就想好了說辭,道:「當時上青林要修路,需要開石場,我家小三是駐村幹部,眼見沒有人開石場,路就修不成,急得不得了。我這當媽的怎麼看得過眼,拿了幾十年的積蓄,帶頭在上青林開石場,這樣一來,就陷在上青林好多年。」
鍾洋見劉光芬滴水不漏,便漸入主題,道:「我聽說芬剛石場和狗背彎石場都是侯衛東開的?」
劉光芬臉色陰了陰,裝做生氣的樣子,道:「鍾書記,芬剛石場和狗背彎石場到底是誰的,紀委到工商和稅務部門一查就清楚了,難道這有什麼問題嗎?」
鍾洋早就查過工商執照、稅務登記等有效證明文件,知道劉光芬所言屬實。他在心裡並不願意將侯衛東得罪得太狠,幾個固定程序走完,換上笑臉,道:「劉老師,我這是按規矩辦事,請你理解。」
劉光芬臉上又晴朗了起來,道:「還有沒有其他事情,沒有的話,我要到石場去了。」
鍾洋見過劉光芬以後,又在鎮裡與何紅富見了面。何紅富態度很鮮明:「侯衛東是上青林公路的修建者,上青林能有今天的發展,就是侯哥當年打下的基礎。你們官場上的事情我不管,可是如果真要拿石場做文章去整侯哥,上青林七千老百姓不會答應。」
隨後找了幾個村幹部,大家的說法都差不多。
鍾洋心情輕鬆地將厚厚的調查材料帶了回去。
在沙州招待所裡,省紀委副書記廖平與第一檢查室的陳再喜、沙州市紀委書記濟道林以及其他幾位省紀委的辦案人員開了碰頭會。
省紀委副書記廖平認真看罷資料,大搖其頭,道:「沒有想到兩個石場能上這麼多稅,我這個廳級有什麼意思?辛苦一輩子比不上一個退休教師幾年收入,沒有意思。」
此封關於侯衛東的舉報信關鍵是財產來源問題,現在查出「劉光芬」的兩個石場能合法賺錢,財產來源不成問題,加上侯衛東在作風方面沒有問題,舉報信的主要問題就不攻自破。
一直在暗中查案子的陳再喜匯報道:「我找青林鎮政府企業辦和分管領導談了話,又查了工商局的資料,發現除了兩個石場以外,劉光芬的資產還包括青林鎮的火佛煤礦,以及下青林的一個條石場。目前火佛煤礦生意不錯,條石場基本停產。」
廖平和陳再喜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心裡明白對方眼中的意思:「從理論上來說,石場及煤礦都屬於劉光芬名下,通俗地講,劉光芬是老闆,另外請了當地人幫助管理。沒有規定退休教師不能經商辦企業,她這個算是合法經營。但是從現實角度看,一位退休女教師根本無法在上青林這種閉塞而又有些排外的地方將企業搞得如此風生水起。劉光芬不過是一個幌子,是侯衛東辦企業所打的幌子。」
能意會與能寫進報告是兩碼事情,這就如皇帝的新衣,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光腚,可是多數人出於各種原因都不會說出來,只有無知者才會無畏地說出真相。
最後,廖平徵求了沙州市委常委、紀委書記濟道林的意見,濟道林道:「這封舉報信是事出有因,成津目前正在整頓礦產秩序,矛盾很激烈,此信應該和此事有極大關係。」
白包公高祥林很快就拿到了調查報告,看完報告,他心裡有數,下了結論,道:「此事就這樣了,別總是糾纏著做實事的人。」
廖平順著話意道:「這個侯衛東還真是有些意思,年紀輕輕的,在上青林群眾中的威信高得出奇,那個叫何紅富的人居然叫囂動員七千上青林人為侯衛東請願。」
侯衛東成為最年輕的縣委書記以後,白包公高祥林出於好奇,看過他的資料,對他的經歷並不陌生,道:「侯衛東是做實事的人,上青林的事情你清楚,我不多說。益楊新管會能有現在的規模和檔次,與侯衛東的努力分不開。如今全省只有成津縣在大規模整治礦山,其他縣都處於觀望之中,省紀委如今才收到一封舉報信,我覺得太少。」
走出房門的廖平禁不住又想著兩個石場的納稅數額,暗自道:「當個沒權沒勢的廳級幹部有什麼滋味?一個月就四千多大洋,還不如開石場的土老闆!」
在沙州另一幢別墅裡,困獸猶斗的李東方在三樓坐立不安,他死死盯著桌面上的三部手機,等著成津傳過來好消息。
已經等了三天時間,成津縣沒有傳來任何聲音,這讓他心急如焚,同時,心裡也有無數個念頭在激烈地碰撞。
「如今我的輪胎已經全部換掉,發現了車轍印子,又能說明什麼?」心裡又恨恨地道,「侯衛東到成津來就是衝著章永泰而來,躲是躲不過去了,唯有拚死一搏。媽的,大不了魚死網破!」
這時,桌上的一部手機響了起來,手機裡傳來了刑警隊雷副大隊長的聲音:「李東方,現在刑警隊正在徹底調查成津縣的高檔車。在作案現場的是一輛沙漠王子的專用輪胎,沙漠王子全縣只有七輛。」
李東方竭力裝做滿不在乎,道:「沙漠王子又不是特種車,成津縣有,東湘縣亦有,沙州更多,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雷副大隊長一直在出賣信息,事發以後,他自知絕對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聽到李東方滿不在乎的笑聲,他焦急地道:「李東方,我不管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情,公安局將你盯得很緊。你最好是躲一躲風頭,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李東方嘴硬,道:「我沒犯法,躲什麼躲?」
雷副大隊長突然情緒失控,罵道:「李東方,你他媽的留在沙州找死,快點滾,拿了幾個臭錢,老子被你害慘了!」
放下電話,李東方終於下定了出國的決心。出國護照其實早已準備好,在瑞士銀行裡也有一百萬美元存款,只是成津縣三個鉛鋅礦剛好搞完技改,眼看著就要變成會下金蛋的雞,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將所有產業拋下,就如鈍刀割肉般痛苦。
方傑屍體被找到,應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古話,他沒有時間從容地將自己漂白,如今形勢逼人,出國是唯一的選擇。他是果斷的人,拿定了主意以後,略作收拾,沒有通知任何人就下了樓。
這樣灰溜溜地離開,讓他很不甘心,用另一部手機給那壯實漢子打電話,電話卻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兩天時間都是如此。
李東方終於醒悟過來自己被人耍了,惡狠狠地罵道:「劉蠻子,敢騙老子的錢,等老子回來以後,再找你算總賬,剝你的皮,抽你的筋!」開著車離開沙州時,他心裡湧起了萬念俱灰的感覺,萬般無奈地離開了這一片熟悉的土地。
在成津縣委書記辦公室,公安局長鄧家春將通話記錄遞給了侯衛東,道:「這是一隻老狐狸,現在終於露出了尾巴。」
「難怪我們對手消息總是如此靈通,原來刑警隊副大隊長是內鬼,立刻將其控制住,由紀委和檢察院共同出面,讓其徹底交代問題。」
鄧家春道:「如今所有的線索都指向李東方,可是抓人的證據還是不足。」
侯衛東想了想,道:「他的三個鉛鋅礦在稅收上有些問題,就用這個理由,讓經偵大隊出面留置他。」
「理由不太充分。」
侯衛東斷然道:「事不宜遲,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攔截住,出了問題我來負責。」
見侯衛東已經下定決心,鄧家春也決心冒一次險,道:「我馬上派人到高速路口、飛機場、火車站去攔截,絕不讓他逃跑。」
李東方很快就到了嶺西機場,步入機場大廳時,他突然感到了一絲不安,掉頭就離開大廳。走到機場停車場,坐上車,關上車門,還未打火,抬頭就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從對面的車裡走了出來。
人倒霉喝涼水也塞牙,李東方恰好遇到了這種情況。等到幾位成津公安進入機場大廳,他就準備離開機場,剛開出停車位,另一輛車不偏不倚地撞了過來。
另一輛車跳下幾個年輕人,看了被撞的位置,就開始吵鬧起來,要求李東方下車。
李東方不想下車,可是外面幾條漢子已經開始拍打車門,他只得下來查看情況。論責任,應該是五五開,或者是四六開,李東方不想久拖,道:「責任都差不多,損失也差不多,各修各車,如何?」
對方幾個年輕人吼得厲害,一人道:「懂不懂交通規則?你的全責,賠錢!」
李東方不想太弱勢,道:「就是小小的擦刮,吼什麼吼?」
開車的年輕人見李東方氣度不凡,開的是價值幾十萬的好車,不敢過分逼迫,試探著道:「三千塊?我們走人。」
這時,圍上了幾個看熱鬧的人。
李東方道:「一千。」
「兩千五。」
李東方見人越來越多:「兩千,這是最低價,不同意,就請交警來解決。」
等到完成交易,李東方開著車就走,通過後車鏡,他看到了撞車的桑塔納緊緊跟在身後,他明白遇到了碰瓷車,十有八九是這輛碰瓷車還有另外的想法。李東方苦笑一聲:「真是人倒霉,生瘡。」在機場路上,他猛地將車速提到了一百四十多碼,乾淨利索地將碰瓷車扔在了車後。
在成津縣看守所裡,李東方請來的吃血飯的矮壯漢子心裡是無比鬱悶。那天,他從李東方手裡接過十萬元現金,準備大賭一把以後,再去完成李東方交給他的大事。在他心目中,只有錢是最大的,甭說縣委書記,就算是市委書記、省委書記,只要價錢合適,他一樣敢於下手。
帶著仿五四手槍,他到了一間熟悉的地下賭場,就是這間賭場,讓他輸了上百萬的錢。守門的馬仔見到了矮壯漢子,很熱情,道:「蠻子哥,今天帶錢沒有?呵,準能翻盤,快進去,裡面整起來了。」
矮壯漢子帶著十萬元,膽氣就壯,手氣亦順,很快十萬就變成了二十來萬。正贏得紅眼之際,警察來了,而且是一群帶槍的刑警。不僅二十來萬全部被收繳,帶著的吃飯傢伙亦被刑警們逮個正著,倒霉的矮壯漢子更是成為刑警們重點照顧的對象。
李東方在狼狽逃往機場時,矮壯漢子正在與警察們鬥心眼,賭資來源、手槍來源,都是警察們感興趣的題材。
對於侯衛東來說,最終能否抓住李東方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順利完成了周昌全交託的一項重要任務,查出了殺害章永泰的兇手。查此案的同時,成津公安局還以緝槍、禁賭、查嫖為名,多次蹂躪了漸成規模的黑惡勢力,弄得黑惡勢力雞飛狗跳。這些社會閒散人員見成津的生存環境過於惡劣,紛紛離開了成津,到周圍幾個縣以及沙州去另謀發展。
成津的社會秩序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好轉,刑事發案率持續下降,雖然還沒有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程度,卻得到了市民的廣泛讚揚。
在公安局會議室裡,侯衛東帶著縣委組織部長李致、縣委辦主任谷雲峰等人,專程聽取縣公安局的集體匯報。
聽完匯報以後,就由組織部長李致宣佈一項任職決定:「任命羅金浩同志為公安局黨組成員、副局長。」對於局行副職的任命,一般就只需要出個任職通知就行了。這一次,侯衛東為了表明態度,親自帶著組織部長宣佈這個任命,這也是為鄧家春離開成津做好準備。
羅金浩從沙州到了成津縣,工作成績、工作能力以及與縣委書記的關係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因而聽到這個任命,公安局班子成員並不驚訝,都是理所當然的表情。等到李致將任命通知讀完,大家一起鼓掌。
等到幾個程序走完,鄧家春道:「下面,請侯書記作重要指示。」
侯衛東表情嚴肅地道:「通過這一年的拚搏,證明成津縣公安局是團結的班子,是有戰鬥力的班子。下面,我講三點:一,章永泰一案的破獲有重要的政治影響,縣委、縣政府將為公安局報請集體三等功,但是鑒於案件的敏感性,此案不宣傳不報道;二,方傑是章永泰一案的主謀,線索剛剛追到這裡就斷了,我相信不是巧合;三,要根據已有線索,擴大戰果,爭取破一批積案,還成津老百姓一個朗朗晴天。」
全體參會人員再次熱烈鼓掌。
「臨走前,送給大家一句話,算是我對案偵工作的要求。」侯衛東很有些豪情地念了一句詩,道,「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吟完詩,他就大步走出了公安局的會議室。秘書杜兵一隻手提著包,一隻手端著水杯,緊跟在他的後面。
等到侯衛東等人離開,公安局長鄧家春對站在旁邊的班子成員道:「侯書記的講話很明確,就是黑惡必除,除惡務盡,我們回會議室繼續開會。」
回到會議室,鄧家春道:「請羅大隊介紹案情。」說到這,他笑了笑,改口道,「請羅副局長談一談案情。」
羅金浩在沙州時就已經是派出所所長,在沙州主城區當一位所長,在人們眼裡,其地位與縣局局長也相差不多,甚至還要強一些。他能屈尊到成津縣,完全是看在侯衛東如旭日般強勁的上升力道上。當上了副局長,對他來說是好事,但並不是值得太高興的事情。
「近期公安局對全縣黃賭毒搶進行了大掃除,收穫頗豐。在昨天抓獲了一個綽號劉蠻子的人,此人不務正業,是老賭棍。據內線說,他逢賭必輸,近幾年輸了不下百萬,他的賭資來源於吃血飯的錢。」
公安局班子成員都聚精會神地聽著羅金浩介紹。
羅金浩語出驚人:「這一次劉蠻子被抓,身上帶著一把仿製五四式手槍,還帶著不少錢。我覺得這裡面有大問題,有兩種可能,要麼此人已經作案,要麼準備作案。」
這個論斷沒有依據,卻極為合理,鄧家春表態道:「羅副局長說得有道理,馬上組織人審訊這個劉蠻子,把市局梁提請來。」
如果說審訊是一門藝術,市局預審科的梁警官就是優秀的藝術家,大多數經他審過的案子都會無限逼近真相。因此,鄧家春第一反應就是請這位梁警官。
回到縣委辦公室的侯衛東心情異常平靜,破案的所有障礙已經消除,剩下的事情就是公安人員的事情。作為縣委書記,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目前的第一要務,是爭取倨傲而狡猾的勝寶集團在成津投資。如果此事能做成,對成津來說才能增加一個發展的助推器。雖然不能說功在當代,至少在GDP這個指標上,成津將迅猛上升,雖然還不能馬上追上益楊縣,可是超過吳海的水平則不是難事。
「周書記,我是侯衛東。」
沒等候衛東多說,周昌全打斷他的話,道:「案子有沒有新進展?」
侯衛東報告道:「根據目前的線索,李東方和此事有著極大的牽連,他已經失蹤。市局同意以偷稅為由對其進行拘捕,偷稅的證據已經足夠了。另外,一位刑警隊副大隊長涉嫌為其通風報信,紀委已經介入其中。」
周昌全高興地道:「衛東,這事你做得不錯,能查到幕後兇手,也算對老章有一個交代,這可是我一塊心病。」
侯衛東趁著周昌全高興,道:「周書記,勝寶集團最近有什麼新動作?成津縣各方面條件都很好,應該算是一個有力競爭者。」又道,「我心裡很矛盾,勝寶集團明顯就是等著我們幾個縣自相殘殺,它待價而沽,亂中得利,最終損失的是嶺西的利益。」
周昌全很有些感慨,道:「論大局觀,衛東比多數人都要強,我今天晚上要同樊主席吃飯,你趕過來吧。多和樊主席交流溝通,或許能碰撞出一些火花。」
侯衛東高興地道:「我下午先到市裡,向步市長匯報此事,爭取得到他的支持,我知道吳海縣對這個項目有意思。」
周昌全聽到他要找步海雲匯報工作,想說些什麼,又忍住沒有說,只是吩咐道:「你記著,別遲到了,香港人的時間觀念挺強。」
掛了電話,侯衛東看了看手錶,已是上午11點,他給小佳打了電話,道:「小佳,中午我回來吃午飯,下午要到嶺西去。」
小佳道:「你為了工作連家庭都顧不上,還要被紀委調查,真讓人寒心。」
侯衛東勸道:「黨的幹部被紀委調查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行得正,紀委調查反而是好事。」到這裡,他禁不住有些心裡發虛,暗道:「剛參加工作時,在懵懂之中,還真做了不少違規之事,偷偷辦企業、與段英、李晶有私情,這些事對於高級幹部來說都是致命的。」轉念又想道,「如果當時不在上青林辦企業,能否走到這一步還真是難說,至於段英、李晶之事,誰又沒有年少輕狂過?」
小佳在電話裡很有些情緒,道:「紀委來查,又不給個結論,紀委那幫人簡直是亂搞。」
侯衛東又勸道:「人這一輩子,難免遇到一些坡坡坎坎,你想開一些。中午我請你吃飯,換個地方,就到重慶江湖菜館,我們吃點帶勁的菜。下午我找步市長匯報工作,然後再到嶺西。」
小佳發洩了一會兒情緒,突然想起一事,道:「我今天到建委辦事,聽到一個小道消息,說是步市長要到政協去當主席,也不知是真還是假。」
建委在政府部門中是強勢部門,待遇不錯,不少領導家屬及其子弟都安排在建委,因此,建委素來是沙州小道消息的集散地之一。小佳出自於建委辦公室,聽到這種比較隱秘的小道消息就很正常。
侯衛東想了一會兒,給步海雲打了電話,道:「步市長,我是侯衛東,下午你有時間沒有?我想匯報工作。」
步海雲很爽快地道:「中午趕過來吃飯,邊吃邊聊。」
這倒弄得侯衛東有些措手不及,他只能道:「好,我這就來沙州,步市長定個地點,我來安排。」
步海雲態度比平時更為和藹,道:「在沙州,就不用你來安排。」
由於步海雲臨時請吃飯,侯衛東趕緊給小佳打電話。小佳原本興致勃勃準備一起吃中午飯,沒有料到侯衛東又臨時食言,情緒自然不高,道:「和你吃一頓飯真的這麼難嗎?」
侯衛東連忙道歉:「我也沒有想到步市長會叫我吃飯,步市長已經安排了,我總不能不去,特別是在這種關鍵時候,更要恭敬一些。」
小佳心裡明白這個道理,歎氣道:「長期兩地分居不是辦法,乾脆我調到成津來,就怕我媽思想轉不過這個彎。」
侯衛東道:「等到成沙公路修好以後,讓媽到成津來看一看,縣城沒有她想像中那麼糟糕。」
中午12點,侯衛東準時來到沙州,在城郊,接到了步海雲的電話:「老季非得讓我們到財稅賓館,呵呵,你直接到財稅賓館頂樓。」
財稅賓館頂樓是財政局領導的餐館和會客廳,經過改裝以後,將花裡胡哨的裝修去掉,換上了並不張揚的高檔貨,既有格調又舒服。
剛走出了電梯,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很熟悉的音樂,這是季海洋常在車上聽的《桑塔露琪亞》:「看晚星多明亮,閃耀著金光。海面上微風吹,碧波在蕩漾……甜蜜的歌聲,飄蕩在遠方……」
這是中文版的歌聲,渾厚的男低音讓人聽起來格外舒服。侯衛東在電梯口站了一會兒,才走向常去的大包間。
步高站在包間窗邊打著電話,見侯衛東走過來,說了一句:「我有客人來了,等會兒再說。」他快步走出包間,老遠就伸出手,使勁握著不鬆手,熱情地道:「侯書記,請進,季局馬上就上來。」
在嶺西,握手時表達熱情的一種方法就是握著不鬆手,握得越久,越表示親熱。握多長時間沒有一定標準,得看當時的具體情況。
侯衛東心道:「步高很少與步海雲同時出現在社交場合,看來,步海雲到政協的傳言是真實的。」
「步總,有些日子沒有看到你了。」
「剛把嶺西三環上的樓盤做下來,總算可以喘一口氣。」
侯衛東對步高的能力及其公司的實力都比較感興趣,成津經濟實驗區的建設離不開這樣的實力派人物。他一邊跟著步高朝包間內走,一邊侃侃而談:「這兩年經濟形勢還是總體向好,從國際上說,嶺西經濟必然將進一步融入世界,這是大趨勢。從國內來說,國務院開發西部的決心不小,已經出了不少探討性的理論文章,而理論是實踐的先行,我估計西部開發動靜不小。」
「但願西部開發的事情能提高到戰略層面,我們企業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步高問道,「聽說省裡正在研究成津經濟實驗區的事情,不知此事進展得如何?」
「這事是由步市長在具體負責,你應該很清楚,等到經濟實驗區批下來以後,熱烈歡迎步總這種有信譽、有實力的公司到成津投資。」
「省裡已經跟我父親談了話,他要到政協任主席,混個正廳退休,也不算虧。」
侯衛東停住了腳步,道:「真有此事?」
「嗯。」
這時,季海洋也走了上來,臉上有些陰鬱,見到侯衛東,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道:「衛東,昨天我到省財政廳,遇上了蔣副廳長,他還特意問了成津的情況。」
侯衛東嘿嘿笑了笑,他沒有隱瞞季海洋,道:「成津是窮縣,蔣副廳長都看不下去了,準備給我們點扶助,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方案。只等汪廳長批了,就有一筆到成津的專款。」
季海洋當財政局長時間不長,與省廳幾位頭頭關係還行,不過沒有特別親密的私交。侯衛東與省廳關係密切,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資源,季海洋便笑道:「縣級單位從省廳要專款,難度不是一般的大,衛東要傳點秘訣。下回蔣廳長到成津,你過來作陪。」
步高是沙州成功的商人,在市財政局長和縣委書記面前卻很是低調,聽著兩人閒聊,一句也不多說。
等了一會兒,步海雲出現在財稅賓館頂樓,坐定以後,季海洋問:「步市長,喝什麼酒,白的,還是紅的?」
步海雲很放鬆地坐在椅子上,道:「我無所謂了,下午給自己放假,隨便喝什麼都可以,你和衛東事情多,你們來定。」
季海洋道:「我雖然沒有當過兵,一二三的規矩還是懂,還是步市長來定。」
「還是喝點紅酒吧。」
步海雲點了酒,道:「那事估計你們都聽說了,省裡同我談了話,讓我到政協任主席。」他又笑道,「當了幾年副市長,頭髮磨掉了不少,這下終於輕鬆了,有句詩叫什麼來著,笑看平生浮雲淡。」
侯衛東一直在觀察步海雲的表情,見其談笑很正常,心道:「朱民生很有些手腕,用一個正廳的位置換了一個常務副市長,既安撫了周系人物,又能提拔自己的人。」他心裡最好奇的是誰將是新任的常務副市長,從這個人選中,就可以看出沙州未來格局的一些端倪。
酒至酣處,步海雲突發感歎,道:「以前聽過一個段子,當時沒有品出滋味,今天想想,還真是那麼回事。」
「20歲家鄉他鄉一個樣,30歲白天晚上一個樣,40歲學歷有無一個樣,50歲老婆多少一個樣,60歲官大官小一個樣,70歲房大房小一個樣,80歲錢多錢少一個樣,90歲男人女人一個樣,100歲醒著睡著一個樣。」步海雲一口氣念完了這個段子,道,「人這一輩子,就被這幾句話總結完了,想起來可悲啊!」
步高很少插話,見父親有些酒意,道:「爸,你別喝了,季局長和侯書記下午還有事情。」
步海雲帶著酒意道:「海洋和衛東,你們兩人都是少壯派,又是實權派,以後步高有什麼事找到你們兩人,只要不違反原則,不違法犯罪,你們兩人就要多關照。錢撥快一點,有項目適當傾斜一點,呵,我這叫兩個一點。」
季海洋與侯衛東同時道:「那是當然。」
結束時,步海雲腳步已經有些發飄,好說歹說,才同意在財稅賓館休息。
步海雲進了房間,倒頭就睡。
步高就同侯衛東、季海洋一起退了出來,他抱歉地道:「我爸好久都沒有喝醉,今天心情很複雜。」
季海洋道:「我能理解,就是覺得突然了一些。」
侯衛東想到與勝寶集團正在進行的談判,道:「步市長手裡還有好幾項正在談的重點工程,涉及十來個億甚至更多,多數與其他地區競爭激烈,唉!」離開財稅賓館,侯衛東心思有些亂,就讓老耿開車在市區隨意亂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