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石鎮黨政一班人陪著侯衛東一行,在山上度過了一天。樸書記特意在山上選了一戶農家,宰了肥肥的土雞,放了干豇豆,慢慢用文火燉,等到中午開鍋時,香氣撲鼻而來。
這是天然的農家雞湯,未必有多精緻,勝在淳樸天然。
飛石鎮樸書記的車上帶了幾瓶五糧液,但是他沒有貿然拿出來,而是試探道:「侯書記,你第一次到飛石鎮,中午我們敬您兩杯?」
侯衛東酒量甚豪,原本不懼喝酒,只是作為縣委領導,在中午實在不宜帶頭喝酒。他很直接地道:「第一次到飛石,一點不喝酒,對不起樸書記、李鎮長的熱情,定個量,我們中午喝一瓶。」
樸書記是第一次與侯衛東私下接觸,見其甚為隨和,並沒有反對喝酒,這才讓司機將五糧液拿了出來。當五糧液放在桌上時,他注意觀察侯衛東的表情。
在他心中,侯衛東是坐火箭升起來的政治新星,這種新星一般來說都注重政績,都多少有些不合基層現實的正義感。經驗豐富的樸書記對侯衛東禮節甚恭,卻並沒有急於抱侯衛東這根粗腿,恭敬中帶著慎重。
五糧液放在了侯衛東面前,侯衛東眼光根本沒有在五糧液上停留。如果縣委書記來飛石鎮視察,飛石鎮只是弄點老白干,那才是值得他注意的問題。這不是酒的問題,而是對縣領導的態度問題。
侯衛東對那一鍋雞湯很感興趣,拿起勺子,道:「走了半天,餓得慌了,我先喝一碗雞湯。」
在座諸人大多比侯衛東年長,但是在飯桌上,官職永遠排在年齡之上。這一桌以侯衛東為首,他自然揮灑自如,不必小心翼翼地看別人的臉色。
樸書記見侯衛東根本沒有注意五糧液,更沒有假裝正經,心裡一寬,越發熱情。將啤酒杯子倒滿,約莫二兩多,道:「聽說侯書記是海量,縣裡四大班子裡數第一,我不自量力,想敬侯書記一杯。」
侯衛東喝著美味雞湯,笑道:「酒名太甚,不是什麼好事。」
鎮長李建國接口道:「以前許世友酒量大,主席特批他可以喝酒,所以喝酒還是要因人而異。」他是在劉永剛被免職以後才當上鎮長,資歷不夠,在侯衛東面前就要拘謹得多。
侯衛東舉起酒杯,道:「今天是第一次和飛石鎮黨政班子吃飯,這一杯酒,我先敬大家,一起干了。」
飛石鎮黨政領導皆站起身來,侯衛東就用酒杯依次與樸書記、李建國和盧飛等人碰了酒。
好酒,好菜,好風景,當然就帶來了好心情。在雙方刻意培養下,賓主言談甚歡,氣氛不錯。
春天平時接待了許多宴會。只是平時參加宴會時,她總是站在背後倒酒,今天卻是作為客人與侯衛東、樸書記等人坐在一起,心情自然不同。當樸書記客氣地向她敬酒時,她就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舉著酒杯站了起來:「樸書記,小春敬你一杯,我酒量有限,只能喝一點,請樸書記隨意。」
春天這一番話說得挺利索,也算得體。她在縣招待所工作四年,站在縣領導身後倒酒的次數就如天上的星星一般,數也數不清。她平時挺注意觀察來來往往的領導們,潛移默化中受了不少熏陶。
樸書記等人只以為春天是縣委的工作人員,見其應對得體,倒並不覺得意外。而侯衛東知道春天底細,見其落落大方地與鎮領導互相敬酒,心道:「春天這個女孩子還真是機靈,如果給她一個平台,她應該很能幹。」
祝梅一直坐在侯衛東身旁,她身有殘疾,秘書杜兵早就抽個空子給樸書記打了招呼,因而樸書記等鎮領導就沒有給祝梅敬酒。祝梅就安安靜靜地喝湯、吃菜,看著眾人站起來又坐下。
喝完一瓶酒,大家都有些意猶未盡之意。樸書記酒量不錯,只是喝酒要上臉,此時滿臉通紅,額頭上全是汗水,道:「侯書記真是海量,再開一瓶?」
侯衛東喝了二兩酒,身體確實還沒有任何感覺,大手一揮,道:「來吧,不過是最後一瓶。我定個規矩,大家也別敬來敬去,我喝多少,大家喝多少。」
等到兩瓶酒喝完,樸書記還想勸,侯衛東正色道:「哪天尋個晚上,把手裡事情放下,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一場。我看樸書記酒量不錯,到時李鎮長不許幫忙,我們兩人單獨較量一番。」
這一番話就透著些自家人的感覺,而且藉著酒勁,親切而自然。樸書記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汗,道:「我怎麼敢同侯書記較量,甘拜下風。」
大家談笑了幾句,侯衛東見時機差不多了,便道:「我們到外面陰涼壩子去坐一會兒。」
房東趕緊在樹下擺了幾張板凳,泡上了老鷹茶,抓了炒花生。侯衛東與飛石鎮三位黨政領導圍坐在一起,他臉色便嚴肅起來,道:「省政府出台了關於整頓礦業秩序的文件,你們不能把文件鎖在櫃子裡,有什麼想法?」
此時就有正式對答之意,樸書記坐直了身體,清了清嗓子,匯報道:「飛石鎮有多種有色金屬,以鉛鋅、鎢砂等礦的產量最高,是縣裡的三大鉛鋅礦鎮之一。鎮裡對此次整頓高度重視,縣裡召開整治大會以後,隨即召開了黨政聯席會,專門研究了此事。」
「嗯,談具體一點,我看了份材料,飛石鎮的支柱礦產還是鉛鋅礦,鎢砂礦、鉬礦等處於補充地位。」
樸書記已經明白,侯衛東此行是衝著整治鉛鋅礦而來。他對此早有研究,心裡並不慌亂,道:「飛石鎮大小鉛鋅礦數十家,以前還有屬於鎮政府的企業,經過改制以後,所有企業都是自負盈虧的私營企業。這數十家企業算得上中型以上的有六家,包括順發鉛鋅礦和永發鉛鋅礦在內,另外則是條件簡陋、污染較重的小型鉛鋅礦。小型鉛鋅礦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證照齊全,另一種根本沒有任何手續。」
侯衛東盯著樸書記,道:「如果真是搞關、停、並、轉,會出現什麼問題?」
在原鎮長劉永剛還在位時,樸書記基本上指揮不動這些鉛鋅礦。自從劉永剛因為嫖娼案被免職並調走以後,他才漸漸與鉛鋅礦業主改善了關係。這些鉛鋅礦是飛石鎮的財源,與村社關係密切,他並不太想大規模整治鉛鋅礦。
樸書記面露難色,道:「從我接觸的情況來看,難度很大。一是技改的錢太多,沒有哪一家鉛鋅礦願意出;二是本鎮的村民有很多在小鉛鋅礦裡打工,關掉鉛鋅礦就是斷掉了村民的財源;三是飛石鎮深處大山,小礦開採條件簡易,小礦主經常和鎮裡打游擊。總之,此事涉及面太廣,很難。」
侯衛東見樸書記有畏縮之意,道:「這是省政府的決定,再難也要搞下去。有縣委、縣政府為你們撐腰、鼓勁,我相信飛石鎮黨政一班人能將整治工作搞好。」
鎮長李建國看了看樸書記的臉色,沒有說話。
侯衛東掃視了鎮幹部的表情,道:「我對鎮裡整治工作有三點要求。一是加強對整治工作的組織,成立有鎮主要領導掛帥的領導小組;二是完善整治方案,對整治工作的時間安排、執法主體、執法方式、重點打擊對象的確定,對開採設備、非法礦產品及非法所得的處置等,做到詳細具體,便於實施;三是精心組織,穩步實施,認真做好宣傳教育工作,統一幹部和群眾的思想,爭取大多數群眾的理解和支持。」
他鼓勵道:「鎮裡不是孤軍作戰,縣裡的各執法單位要聯合執法,針對飛石鎮重拳出擊。公安、國土等部門加大偵查力度,對亂采濫挖的,沒收其開採工具、礦產品和非法所得。整治期間,用電的,供電部門停電,公安部門徹底停止爆破器材的供應,停辦爆破證。」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樸書記感受到了侯衛東的決心,道:「請侯書記放心,既然縣委、縣政府信任我們,我們盡力將整治工作搞好。」
侯衛東馬上糾正道:「不是盡力,而是盡全力。縣委、縣政府對飛石鎮黨政班子寄予了厚望,你們是縣裡整治礦業秩序的試點鎮,一定要摸索出先進的經驗。有了經驗,其他鎮將陸續跟進。」聽到這裡,鎮裡的幾個領導心裡都涼颼颼的,知道了這頓酒不好喝。
在離開飛石鎮的時候,樸書記單獨又向侯衛東匯報了一件事,道:「飛石鎮是鉛鋅礦大鎮,不少鎮裡幹部與鉛鋅礦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對下一步的整治工作不利。為了有利於整治工作的開展,我想將個別幹部調出飛石鎮。」
「這事你直接向李部長匯報,她會給予充分考慮。我只有一個要求,一切以有利於整治工作為出發點和落腳點。」
侯衛東再道:「縣委將制定政策,凡是在整治活動中作出突出貢獻的,組織上將在任職、調動、學習等諸多方面給予考慮。」
最後一句話,讓樸書記心裡一動。
他在基層工作了二十年,這幾年隨著年齡的增大,升職的心漸漸淡了,他現在就想著調進城裡到部門任職。此次在飛石鎮整治鉛鋅礦,就是在侯衛東面前表現自己的最好機會。
從飛石鎮歸來,侯衛東一行回到縣委招待所,已是傍晚時分。
回到了家,侯衛東這才有閒暇去欣賞祝梅的畫作。他認識祝梅已有好幾年時間,兩人平時互通消息時,祝梅不時還要發送一些小型畫作。他對祝梅畫作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小女孩描畫美女的印象之中。此時見了在飛石鎮大山上的畫作,筆力森然,氣魄雄奇,暗有滄桑和憂傷之感。這與祝梅的年齡、性別以及經歷極為不符,不過想想她身有殘疾這個事實,倒也釋然。
祝梅畫作中居然還有一幅「知識青年項勇之墓」的速寫,墓地周圍雜草叢生,旁邊有幾株大樹,雜草與大樹隨風而動。此畫將祝梅內心深處的憂傷用墓地這個形式反映了出來,無意中使得畫面很有些滄桑感,與當初吳英到墓上的情感也很契合。
看著此畫,侯衛東彷彿聽到山風的呼呼聲。侯衛東寫道:「這幅畫,送給我?」
「當然可以,不過這只是一幅速寫,我另外給你畫一幅。」
侯衛東沒有給祝梅描述墓地的來歷,祝梅對那一段歷史沒有概念,要寫清楚著實不易,他寫道:「你以後成了大畫家,這幅畫肯定值錢了,我先收藏了。」
將「知識青年項勇之墓」這幅畫作拿回了寢室,侯衛東又放在桌上欣賞了一會兒。
從侯衛東記事之日起,那個瘋狂的年代已經接近尾聲,他對兩個細節有著極深的印象。
一個是在四五歲的年齡,他和母親劉光芬一起在吳海車站坐車。在車站大廳裡,幾個人將一個年輕人五花大綁,不是用手銬,而是用麻繩,這條麻繩將那個年輕人捆成了粽子。
侯衛東當時年幼,自然不會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情,可是那個年輕人英俊而猙獰的面容,至今栩栩如生。
後來,侯衛東也多次詢問過母親,而劉光芬則是一臉茫然,根本記不清曾經在吳海縣汽車站發生過這麼一件事情。劉光芬被問得煩了,有一次道:「那個年代,天天都在綁人,我哪裡記得清楚。」她說著此話,用手摸了摸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腦袋,又道,「你這個小孩子,別整天胡思亂想大人的事情,關燈睡覺。」
另一件是發生在幼兒園的事情。當時劉光芬還在小學當老師,幼兒園與小學在一個院子裡。劉光芬在學校裡人緣很不錯,小侯衛東在幼兒園自然是如魚得水。他成為孩子王,帶著一幫小朋友常常在園子裡跑來跑去。幼兒園地勢很高,站在幼兒園的壩子裡,可以俯視外面的馬路。小侯衛東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等待著遊行的隊伍。他早就準備了一些小石頭,當激昂的人群經過時,在他指揮之下,小朋友就將小石頭扔向人群,然後一群小朋友飛一般逃向教室,背後惹來一片罵聲。至於幼兒園如何與遊行隊伍交涉,就不在侯衛東的管理範圍。
侯衛東對那個年代的印象模糊且零碎,此時這幅森然之畫作似乎有一種魔力,將腦海中那些零碎殘片連接了起來。
「侯書記,休息了嗎?我要耽誤你幾分鐘。」帶著些酒氣的朱兵走了進來。
侯衛東將畫作隨手放在一旁,招呼著朱兵坐下。
他聞到了朱兵身上的酒味,將果盤朝他面前推了推,道:「你跟我還客氣什麼,快坐,吃水果。」
副縣長朱兵、公安局長鄧家春以及副檢察長陽勇是侯衛東在成津的三駕馬車,也是最為得力的助手。朱兵又是多年老友,在私下裡,兩人相當隨便。
朱兵也就不客氣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道:「今天到雙河鎮去開會,總體情況還不錯,只是溫貢成的態度有些讓人捉摸不定。」
「溫貢成與礦產有牽連沒有?」侯衛東雖然只是縣委副書記,可卻是成津實際上的一把手。成津的任務和困難都在他腦裡裝著,這一點,分管交通的副縣長朱兵自然不能相比。他每天都在琢磨有色金屬礦的事情,第一反應就是溫貢成與礦產的聯繫。
朱兵則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修路之上,對礦產問題不太敏感,道:「這個我不清楚,雙河鎮在平壩,沒有礦產,應該沒有什麼聯繫。」他解釋道,「我剛才沒有說清楚,我的意思是溫貢成對修路的態度有些讓人捉摸不定。」
「溫貢成的態度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溫貢成在開會時表態倒是積極,只是吃飯時,說起修公路要占雙河鎮不少良田熟土,他很有些顧慮,提了不少困難。我估計以後恐怕不會很得力。」
侯衛東與雙河鎮黨委書記溫貢成單獨接觸過一次。在他印象中,溫貢成與飛石鎮的老樸很類似,是熟悉鄉鎮工作的老手,道:「雙河鎮是城郊縣,以前的蔬菜社主要集中在那裡,一直都有種植蔬菜的傳統。有了土地就能種菜,挑到縣城的每一挑菜都是錢,這就意味著,有了土地就有了讓全家人生存的保障。溫貢成有這種顧忌也是正常反應。」
朱兵搖了搖頭,道:「不僅是感覺,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是不好的苗頭。我這次到桔樹、河西和雙河三個鎮去摸了底。按照你的要求,直接先到了村社,再到鎮裡。桔樹鎮、河西鎮兩個鎮的發動工作都不錯,就是雙河鎮要差一些。幾個村支書只知道有修路這件事,修路的具體情況,村裡就有些雲裡霧裡,這與縣裡當初的要求不符合。」
在益楊,兩人初識時,朱兵已是縣交通局副局長,侯衛東卻是極為普通的駐村幹部。如今兩人都是副縣級領導幹部,但是朱兵已經迅速習慣了兩人的地位變化。只要涉及工作,他就立刻把兩人的關係由朋友轉換成上下級。
侯衛東臉色這才凝重起來,道:「我在成沙公路建設動員會上講得很清楚,要高度重視,充分動員。溫貢成是老書記了,這輕重緩急他應該能分得清楚。」他給組織部長李致打了電話,道:「這一段時間忙,沒有來得及過問基層組織建設試點的事情,情況如何?」
李致洗了頭,正在用吹風機吹著頭髮,接到侯衛東的電話,道:「前天,我和粟部長、郭科長一起到雙河鎮看了現場。粟部長對雙河鎮的條件十分滿意,把郭科長留在縣裡,幫著理清了思路,讓我們甩開膀子干。」
「這一次市委組織部能夠將試點工作放到成津,是對縣委最大的信任,同樣也是對我們極大的考驗,試點鎮書記是能否搞好試點的關鍵。我初來成津,對幹部也不是太瞭解,雙河鎮溫書記這人怎麼樣?」侯衛東有意側面瞭解溫貢成的情況。
李致聽了此語倒是愣了愣,為了挑選合適的試點鎮,她費了不少腦筋。雙河鎮是近郊鎮,鎮裡各村的條件都比較好。溫貢成又是當過區委副書記的老幹部,撤區、並鄉、建鎮以來,就一直擔任鎮委書記,基層經驗豐富,與組織部的關係亦很好。最後,李致就將試點任務交給了雙河鎮。
「侯書記突然問起此事,是什麼意思?」李致腦筋飛快地轉動著,她將溫貢成的情況簡明扼要地進行了介紹,又道:「成津各鎮大多是山區,交通不便,只有桔樹、河西、雙河三個鎮地勢較為平坦。成為試點鎮以後,市委組織部經常要下來檢查,不能太偏僻了。」
侯衛東倒沒有責怪李致的意思,道:「試點與工作不能成為兩張皮,試點的目的是為了促進工作。如今修建成沙公路,雙河鎮佔用的土地不少,組織部在開展試點工作的時候,就要有意識地做好徵用土地的宣傳教育工作,促進此項工作的順利開展。明天,你陪我到雙河去看一看,不要提前通知,我們先到村社,再到鎮裡。」
見侯衛東已經重視此事,朱兵回家睡覺。他在晚宴上,著實喝了不少酒,與溫貢成也碰了好幾杯。
房間裡靜下來以後,侯衛東忍不住想到了住在縣委招待所前院的郭蘭。自從知道郭蘭就是在沙州學院後門舞廳的白衣長髮女子以後,侯衛東與郭蘭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粟明俊有事回到了沙州,郭蘭作為市委組織部的代表卻留了下來,住在縣委招待所前院。兩人雖然都住在縣委招待所,但各忙各的事,只是在前日晚宴時見過一面。
侯衛東來到前院時,值班的服務員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電視,見侯衛東走了進來,慌忙站了起來。
「市委組織部的郭科長在哪一個房間?她休息了嗎?」
那服務員也剛從樓上下來,道:「郭科長住在302,她房間裡還有客人。」聽說有客人,侯衛東反而輕鬆了下來。來到了302,只見房門開著,裡面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
302房間裡坐著好幾個人,除了戴玲玲,都是縣委組織部的幹部,縣委組織部溫永革也在裡面。他們見到侯衛東進來,先是驚訝,隨後又是歡天喜地將侯衛東迎了進來。
「你們不知道吧,郭科長曾經是我的領導。」侯衛東坐定以後,主動爆料。
戴玲玲與侯衛東接觸過多次,相對要隨便一些,道:「侯書記,我記得郭科長在市級組織部的時候,您在市委辦當副主任。」
「不是在沙州工作,當初郭科長在益楊組織部當科長,我是她的手下。你們不相信,問問郭科長。」
郭蘭見到談笑風生的侯衛東,心裡有百般滋味,臉上不露半點情緒,道:「侯書記以前在鎮裡當副鎮長,調到組織部是臨時過渡。」
聊了一會兒,成津縣委組織部溫永革等人便知趣地起身告辭。
剩下孤男寡女兩人面對,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晚風在縣委招待所前院和後院遊蕩著,熱烘烘的,帶著些曖昧氣息。侯衛東搓了搓手,道:「真沒有想到,你就是那位白衣女子,我以前還以為是市商委武藝。她當時恰好在沙州學院進修,幸好沒有去問她。」
郭蘭抬起頭,看了侯衛東挺直的鼻樑,又把目光轉移開,道:「你對當年的白衣女子印象很深嗎?」
侯衛東看著郭蘭鼻端幾粒淡淡的雀斑,道:「當時我剛剛畢業,到益楊人事局報到,被忽悠了好幾次,差點跑斷腿,心裡對前途有著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焦躁。後來,一直在找那位長髮白衣女子,誰知你變成了短髮,相見不相識,是不是很好笑?」
郭蘭道:「那天晚上,我剪了頭髮。」
侯衛東又問道:「當時,你怎麼就匆匆離開呢?我記得那時你還掉了眼淚。」
在讀青干班時,郭蘭已將侯衛東認了出來,一方面出於羞澀,另一方面也擔心侯衛東根本不記得那件事,所以決定將跳舞之事埋在心底。此時得知侯衛東一直在找那位白衣女子,這讓她心裡感到一絲溫暖,道:「當年,你在迷茫,我在悲傷。」在秋的夜裡,回憶著共同的記憶,兩人都帶著淡淡的感傷,還有溫馨。
郭蘭又道:「大學畢業,剛分配了還算不錯的工作,能讓女孩哭的,還是那場沒有結果的戀愛。」她又帶著回憶講了自己的初戀。
大學裡的初戀其實都是大同小異,初戀的人們總是願意相信這是一段獨有的美好愛情,總是相信對方就是注定的另一半。但是生活就是生活,它總是在人們最幸福的時候將真相和盤托出。水枯石爛的愛情也就隨風而逝,只留下一聲歎息,以及對初戀的甜澀回憶。
侯衛東不多言,只是聽。
郭蘭原本以為自己會哭,誰知講這段故事時,只是有些傷感,卻並不悲傷。當講完這一段自己原本認為淒美的愛情故事後,她像過了一道深坎,身心突然輕鬆了。她見侯衛東認真傾聽的神態,忍不住自嘲道:「我很好笑吧?在縣委書記面前談起了小兒女之事。」
侯衛東搖了搖頭,道:「縣委書記沒有什麼了不起,只要是人都會有初戀。初戀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初戀的時候只有愛情。治癒心靈創傷最好的良藥,就是時間。」
招待所是老式的日光燈,大約是二十瓦的那種,並不是太亮。在暗淡的燈光之下,郭蘭目光如水一般溫柔,鼻子微微向上翹著,帶著幾分羞澀,帶著幾分清麗脫俗,還有幾分調皮的味道。
她偏頭看著侯衛東,反問道:「初戀真的美麗嗎?記得有一部電影,叫做《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現在回想起來,讀大學時真是懵懂,什麼樣的男人是可以依靠的男人,根本是一團霧水。那些婚姻美滿的戀人,恐怕都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全憑運氣。當初我們一起進青干班的時候,你的情況最差。任林渡、秦小紅、楊柳,對了,還有劉坤,劉坤當時在縣政府辦公室,大家都最看好他。沒有想到你成了一匹黑馬,成了沙州最年輕的縣委書記,也是全省最年輕的縣委書記。可是在當時,誰是真正優秀的男人,小姑娘很難分辨。」
侯衛東感慨了一句:「我很懷念沙州學院的時光,夜深人靜時,耳朵裡就經常出現鋼琴聲,還有湖水拍岸聲。」
郭蘭就在沙州學院長大,對院中的一草一木都異常熟悉,她深有同感地道:「我也懷念住在沙州學院的時光。」
侯衛東心裡一直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到現在還沒有談戀愛?」只是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他忍著沒有問,道:「郭教授還好嗎?」
「我爸恢復得很不錯,還多虧了你。」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都覺得意猶未盡,說不出的投緣。可是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實在不宜待得太久。
侯衛東起身道:「告辭了,明天要到雙河鎮去看一看。組織部在雙河搞試點,我可不敢馬虎。」
在侯衛東進來之前,縣委組織部副部長溫永革已經將此事告訴了郭蘭。郭蘭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日曆,道:「後天省委副書記朱建國要到省委黨校講課,我記得你很久沒有去上課了,後天去不去?」
「朱書記講課,無論如何也要去。」侯衛東當了縣委副書記,成了省研究生班的重點人物之一,研究生教學部特意給他打了電話。
侯衛東告辭時,郭蘭將其送至門口。
侯衛東轉過身,道:「別送了。」同時,習慣性地把手伸了過來。作為縣委書記,天天都有人來匯報工作,他人年輕,又初到成津,特別注重禮節。當匯報工作的同志告辭時,一般都會與對方握手,以示友好和重視。握手已握得麻木,握手已經成為下意識的行為。
握住了郭蘭的手,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握手這行為在如此環境下有些可笑,暗道:「我靠,天天跟人握手,都握出毛病了。」
站在三樓的過道上,看著侯衛東義無反顧地走進後院,郭蘭這才轉身回屋。
一石激起了千層浪,郭蘭還算平靜的心思被今天晚上的談話攪亂,回到屋裡,坐在床邊發呆。
想起了當年舞廳之事,她臉上有些發紅。在當時特殊的環境之下,兩人曾經忘情相擁,雖然只有短暫的時刻,卻如刀刻斧劈一般留在了她的心中,她甚至還記得對方寬闊胸膛湧出來的溫暖。
她臉頰紅紅的,只覺一顆心就要跳出來一般。到了衛生間,郭蘭對著鏡子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著自己的身體。鏡子裡是一個漂亮女人的身體,脖子細長,從頸部到胸部再到腰部,構成了一條很柔順的曲線。乳房不太大,小巧、挺拔,很精緻,小腹平平坦坦,皮膚仍然如綢緞一般光滑。她雙手環抱著肩部,對著鏡子默默地看了好一會兒。女孩子的心思,正應了古人一句話:「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春天一大早來到了後院,她見侯衛東還關著門,先去了祝梅的房間。祝梅起得很早,她坐在窗台邊,畫著院中的紅花綠草。
春天是打心眼裡喜歡這位不會言語的女孩子。最初她對祝梅親熱,是為了討好侯衛東,可是陪了三天以後,她就有了大姐姐的溫馨之感。她進了屋,拿起紙筆,寫道:「早上想吃什麼,麵條?饅頭、稀飯?油條、豆漿?」祝梅先是伸手抱了抱春天,然後在紙上寫道:「包子、稀飯,還要一個鹹蛋。」春天又寫道:「你自己吃,還是同侯書記一起吃?」祝梅想了想,寫道:「和侯叔叔一起吃。」
春天站在祝梅身後,看著祝梅畫畫。小時候她學過神筆馬良的故事,此時見到祝梅隨意勾了幾筆,一株樹、一朵花便躍然紙上,祝梅的畫筆就和神筆馬良的畫筆相差不多。
「畫得真不錯。」侯衛東走了進來,誇了一句。
春天看得忘神,沒有留意侯衛東進屋,不好意思地道:「侯書記,今天早上想吃什麼?」
侯衛東原先是到小餐廳去吃飯,可是縣招待所前院經常住有客人。清晨之際,他不想去應酬,所以就讓春天把早餐送到後院。
「你今天還是陪著祝梅去寫生,不要到太險的地方,就在桔樹鎮、河西鎮和雙河鎮沿線,辛苦了。」
對於春天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她高興地道:「小梅好厲害,我真的佩服她。」
侯衛東溫和地道:「祝梅能取得今天的成績,很不容易,得益於其意志力堅強。你比祝梅大不了幾歲,這一點要向她學習,努力工作,同時給自己充電。只有提高自己以後,有了機會才能抓住。」如此說,他是有感而發。春天雖然只是普通的招待所員工,年齡也並不大,為人處世卻頗為練達。有時看著她小心翼翼地討好著自己,就很沒有來由地想起初出社會的李晶。
春天充滿希冀地看著侯衛東,道:「我就是高中生,能夠做什麼?」在成津縣裡,大學生已經並不罕見,但是在行政機關裡,主體還是高中生和初中生。春天如此說是故意提醒侯衛東,她是一名高中生。
侯衛東將春天的小心思看得很透,呵呵笑了兩聲,道:「你想到交通局上學,去上課沒有?」
春天激動地道:「已經上了兩節課,侯書記,我一定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