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太陽刺穿了雲層,生機勃勃。
侯衛東素來起得早,洗漱完畢,到院子裡活動。鄧家春已經出來了,他在院子裡動作舒緩地打著太極拳,見到侯衛東過來,也沒有停下來,只是用眼光示意。
一套動作完成,鄧家春才來到侯衛東身邊。
「鄧局,你應該回一趟沙州,干革命也得有張有弛。」自從鄧家春到了成津以後,侯衛東還沒有見他回過家。今天他要到省城,禁不住勸了幾句。
鄧家春承擔著查清章永泰死因的重任。來到了成津,就開始著力整肅公安隊伍。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雖然公安是紀律隊伍,可是人心散了,要整肅好也是挺艱巨的任務。在這一段日子裡,他除了日常工作以外,就是不停地調研,分別同二級班子談話。
「成津公安隊伍人心渙散的厲害,也不知道老蕭怎麼帶的隊伍。」老蕭是上一任成津公安局長,此時已經調至沙州市局。鄧家春很少評價上一任的工作,今天實在忍不住,在侯衛東面前他才發了一句牢騷。
侯衛東對幹部隊伍出現的問題也很頭痛:「這和老蕭有直接關係,但也不能全怪老蕭。公安隊伍渙散,黨政機關未嘗不是如此。整肅隊伍是一件難事,飯只能一口一口地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鄧家春揉了揉黑瘦的臉,道:「這個星期我回不了家,要到飛石鎮去。上一次搞集中行動,飛石派出所出了不少問題。我要與這個派出所的同志見面座談,瞭解第一手情況。」
侯衛東對鄧家春很是滿意,道:「我們先在這裡說好,下個星期無論如何也要回家,要不然見到嫂子,她會罵我是半夜雞叫。」
與鄧家春談了話,他又將春天叫來,叮囑道:「你這兩天陪著祝梅去採風,別去太險的地方。」
「侯書記放心,我不帶祝梅到後山。我和她商量好了,這兩天到沙州去一趟。」春天在這兩天已經同祝梅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與祝梅交往,一方面是看在侯衛東的面子上,另一方面確實也喜歡祝梅。祝梅儘管是聾啞人,卻是天資聰明,心地善良,很討人喜歡。
在院子散了一會兒步,又同祝梅一起吃了早餐,這才到了前院。
到了前院,郭蘭提著小包在樓下等著。按照原計劃,兩人要一起坐車到省委黨校去上課。
侯衛東自嘲道:「到了成津縣工作,我就沒有去黨校上課,按照紀律條例,恐怕早就要被開除了。」
早上起來,郭蘭特意選了一件素淡的衣服。衣服雖然素淡,卻鑲嵌著幾朵精緻的暗花,是一種內斂的美,與郭蘭的氣質很般配。清晨的一抹陽光從桂冠下鑽了出來,讓郭蘭臉上充滿了陽光,皮膚濕潤如碧玉一般,鼻樑上的幾顆小小的雀斑不僅沒有破壞整體美感,反而增加了躍動的活力。
聽到侯衛東自嘲,她微微一笑,道:「你初到成津任職,這是特殊情況,黨校會考慮的,我還沒有聽說黨校開除過縣委書記。」
侯衛東目光在郭蘭臉上停留了片刻,面對著這位與自己有著特殊淵源的清麗女子,他忽然覺得呼吸有些發緊。
上車時,郭蘭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後座。
這輛奧迪車是侯衛東的專車,後座就如老虎的後花園,基本沒有其他人進入。此時郭蘭坐在了右側後座,車內空氣便與平常有了不同,多了些溫馨,少了些嚴肅。
出城不久,辦公室主任胡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心急火燎地道:「侯書記,出事了!永安煤礦出了安全事故,埋了十來個工人在礦裡,現在還在緊急搶救。」
「到底死了幾人?」
「還在搶救,暫時不清楚,但是肯定有傷亡。」
「我馬上就到,要盡全力組織人員搶救,不放棄一點希望。」
放下電話,侯衛東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對司機老耿道:「停車,掉頭,到永安煤礦。」
安排了此事以後,他對郭蘭道:「對不起,我不能去上課了。永安煤礦出了安全事故,我另外安排一輛車送你到嶺西。」
郭蘭聽見了零星的對話,知道事情嚴重,道:「你趕緊去處理,別管我,我讓李部長想辦法找輛車。」
郭蘭下車以後,小車掉頭直奔永安煤礦。
永安煤礦位於紅星鎮,與飛石鎮同在連綿的山脈之中,只是一個鎮在成津縣境內的最東邊,另一個鎮在成津縣境內的最西邊。彎彎的盤山公路,沿途風景頗佳,侯衛東此時完全沒有心情看風景,他不停地與各部門電話聯繫,責令不惜一切代價將被埋人員解救出來。
到了永安煤礦,只見一派繁忙景象,副縣長周福泉、政法委書記蔡正貴、公安局長鄧家春以及紅星鎮眾多幹部都到了現場,公安人員拉起了警戒繩。見到了侯衛東,周福泉滿頭大汗跑了過來,道:「煤礦垮了,埋了一個小組,有十四個人。」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侯衛東此時已冷靜了下來,道:「這是確切死亡人數嗎?還有沒有倖存者?」
周福泉再擦汗水,道:「不知裡面的具體情況,看這樣子,恐怕,完了。」
對於一個縣來說,死亡十四人,這是一個特大礦難。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絕對要承擔責任,對於侯衛東來說,即使上面有周昌全罩著,恐怕也得受到處理。
侯衛東明白這一點,可是現實容不得他考慮個人得失。他簡單聽了匯報,來到了第一現場,在灰塵滿地、搖搖欲墜的礦井前面,鄧家春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侯書記,你不能在這裡,這裡不穩定,隨時可能再冒頂。如果再出事,就了不得了。」
周福泉見侯衛東進入了礦洞,猶豫了片刻,還是跟著進去,進去也勸道:「侯書記,快出去,這裡危險。」
侯衛東盯著揮鋤救援的礦工,對周福泉道:「這樣不行,太慢了,縣裡有專業救援隊沒有?」
周福泉分管安全工作,他是具體責任人,此時也是滿臉焦急,道:「這裡太窄,有機械也用不上。這些人都是老礦工,現在用他們速度是最快的。」
侯衛東拿出手機,直接打給楊柳,道:「楊柳,你再問一問市礦山救援隊,問他們到哪裡了?」
侯衛東在周福泉和鄧家春等人的勸說之下,還是退出了礦洞。在礦洞的時間雖然很短,由於裡面塵土飛揚,又十分悶熱,已經把侯衛東弄成了大花臉。
這時,又來了幾十位手拿鐵鍬、小推車以及電鑽等各式工具的工人。他們默默地站在外面,只等第一線的人疲倦,就進行替換。
挖掘工作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第一具屍體終於挖了出來。屍體在重壓之下,臉已經完全變形,執勤民警迅速用白布將屍體遮住,抬到了早就準備好的殯儀車上。
縣長蔣湘渝急急忙忙趕到現場,與侯衛東見面以後,道:「侯書記,此事上報市委、市政府沒有?」
侯衛東此時已冷靜了下來,道:「這麼大的事情,誰敢隱瞞?」他眼盯著救援現場,焦急地道:「沙州礦山救援隊還得有一個多小時才能趕到。現在純用手工,進度太慢。」
說完,他又回到了礦洞口。
蔣湘渝眼神朝周圍人群轉了一圈,見縣委辦主任胡海站在礦洞口張望,便喊道:「胡海,過來。」胡海就跑了過來,站在蔣湘渝面前。蔣湘渝扶了扶眼鏡,道:「現在給市委、市政府報了幾個死亡?」
胡海道:「才挖出一具屍體,還沒有來得及上報,現在只是向市裡報了大體情況。」
蔣湘渝就道:「你要隨時向市裡報告情況,出了事故,態度還得好。」又叮囑道,「上報稿子必須送給我和侯書記看,別擅自做主。」
交代完以後,他對著一群醫生大聲道:「朱院長來了沒有?」
一個五十來歲的眼鏡就跑了過來,站在兩位縣領導面前。蔣湘渝嚴肅地道:「為了十四位階級兄弟的性命,醫院必須盡最大努力搶救傷員。哪怕一息尚存,也不能放棄。你到時聽我指揮,我讓你搶救,你就馬上組織救護車送到縣裡去。」
朱院長在成津醫院工作了一輩子,見到的大型礦難也不在少數,跟著蔣湘渝參加搶救也不止一次。聽到蔣湘渝安排,心領神會地點頭,道:「我有充分準備,出來一具,就馬上送醫院搶救,剛才那人,頭被完全砸爛了,沒法搶救。」
正說著,礦洞前又發出了一聲喊,又有一人被抬了出來。
那人緊閉著雙眼,頭上的鮮血將胸前泥土全部打濕了。侯衛東推開眾人,伸手朝那人鼻尖試了試,他心裡一緊,此人已沒有了呼吸。
蔣湘渝在一旁道:「朱院長,趕緊組織醫生搶救。」
幾個醫生、護士迅速抬著擔架過來,一路小跑,將傷者抬上了車。
見侯衛東眼裡閃出一絲疑惑,蔣湘渝連忙將他拉到一邊,低聲道:「把人先送到醫院搶救,就可以往上報成受傷,不算當場死亡。而且盡全力搶救,是人道主義的體現,無論從哪方面都說得過去。」災難等級是按照死亡人數來劃分的,在醫院搶救就算是傷員。經過搶救以後,在計算死亡人數方面有著細小卻很重要的差別。蔣湘渝在成津當過多年縣長,對此很有經驗。
侯衛東心道:「如果真死了十四人,不論搞什麼小手段都應付不了。」雖然如此想,他還是默認了蔣湘渝的做法。
接連挖出來兩個人,其中一人還有些呼吸,另一人情況就不太好。
這兩人挖出來以後,接連換了幾批人進去,推進了六七米,卻沒有再發現遇難的工人。幾十個強行挖坑道的礦工都累壞了,卻不肯撤下。等到市裡礦山救援隊快到時,礦工們手裡都全是血泡。看到拿著掘進機械的救援隊,救援礦工這才撤了出來。一到外圍,這些礦工全都睡倒在地上。
侯衛東顧不得安慰,他對救援隊隊長道:「時間就是生命,我代表成津全縣人民拜託你們。」救援隊隊長是一個聲音響亮的漢子,他走到隊伍前面,道:「一組掘進,二組準備,輪番上。」很快就響起了隆隆的機械轉動聲,聽到這個聲音,侯衛東心裡才鬆了一口氣。
在嶺西,當省委擴大會的分組討論結束時,蒙豪放離開了會場。周昌全馬上打開手機,剛剛打開不到五秒,就接到了侯衛東的電話,他聞聲而起,大聲道:「多少人?再說一遍。」
雖然隔著三百里的時空,侯衛東仍然能夠感到周昌全的震怒。他此時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道:「當時下坑道的工人有一個小組,十四人。現在挖出來四人,三人送到醫院搶救,一人已經死亡。」
周昌全說話時聲音有些大,鄰座的茂雲市長祝焱都回過頭看著他。
此時,市長劉兵正收拾桌上的文件,準備起身。
「劉市長,有事。」周昌全來到劉兵身前,壓低聲音,臉色冷峻,道,「剛接到電話,成津縣出了礦難,冒頂,一個小組十四人,全部被埋在裡面。現在挖出了四人,一人確定死亡。」
劉兵也是驚了一跳,他連忙伸手從手包裡取出手機,裡面有十來個未接電話。他抬頭看了看周昌全,道:「如果事情屬實,這就是嶺西省今年最大的事故。」
周昌全道:「此事須盡快向省委報告,我去找豪放書記。你趕快到成津去組織搶救,盡量減少負面影響。」
在這種大事面前,劉兵也不敢有二心,道:「我這就回去。」他嘀咕了一句:「這個成津縣,總是出事。」
周與劉兩人走出了會議室,就見到秘書楚休宏和秘書小秦一臉焦急地東張西望。楚休宏急急忙忙跑了過去,道:「周書記,成津縣出大事了。」周昌全瞥了他一眼,道:「我知道。」然後一言不發地朝門外走去,楚休宏緊緊地追了過去。
在成津永安煤礦,侯衛東緊緊盯著礦洞,此時已是下午1點30分,所有在礦裡的人都沒有吃飯。當然也沒有人想著吃飯。
專業救援隊有機械有經驗,很快挖了三十來米。仍然沒有見到人,看不到屍體,大家還帶著些希望。可是隨著救援隊挖掘的深入,大家盯著洞口,越來越緊張。
井下礦工的家屬被紅星鎮政府和礦上的人攔在外面,隨著時間的延長,已是哭聲一片。有激動的家屬想衝進來,紅星鎮黨委書記谷雲峰只有三十四歲,是成津縣最年輕的黨委書記。此時他頭髮散亂著,嗓子也是嘶啞著,一邊攔著往裡沖的家屬,一邊苦口婆心地道:「你們就在這裡等著,擠到礦井邊,會影響搶救工作。你們的心情我理解,請配合救援隊工作,就在這邊等著。」
站在礦洞邊的侯衛東根本不理會外圍的吵鬧,他臉色有些凶狠,死死盯著礦洞。
此時救援隊也累得不行了,當聽到一聲退出命令以後,全部坐在地上。接過大海碗,只聽見一片「咕咕」聲響,大海碗轉眼便空了。
稍稍恢復體力的礦工又衝到了第一線,他們比起專業救援隊來少了些章法,由於裡面的人都是熟悉的朋友,他們就遠比救援隊要瘋狂。
突然,礦洞裡傳來一陣狂呼。很快,一名礦工飛奔出來,口裡狂叫:「打通了,還活著!」
侯衛東一躍而起,他抓住這名飛奔的礦工,道:「幾人活著?」
那名礦工根本沒有意識到抓住他的人是縣委書記,他如射進球門的球星一般,拚命掙扎著,口裡道:「全部活著,冒頂的地方只有三十多米,挖通了。」
周福泉喜出望外,站在井口,道:「注意,把眼睛蒙上,否則要傷眼睛。」
很快,十個礦工纏著眼睛就走了出來。他們困在井裡已有六個多小時,時間雖然不長,卻是極度驚嚇,出了井,全部癱軟在地。激動的家屬一擁而上,找到親人的家屬自然有死裡逃生之感,而沒有找到親人的幾個家屬就急得團團轉。
侯衛東見到這十人平安出來,深深地出了口氣,很有些劫後餘生之感。他第一時間取過手機,給市委書記周昌全打了電話。
此時周昌全已經來到了省委辦公廳,省委書記蒙豪放正在與人談話,他就只得在蒙豪放旁邊小會議室裡等著,而他的秘書楚休宏則在樓下大廳。周昌全每年給蒙豪放匯報工作次數不少,辦公廳的人員都跟他認識。但是今天不巧,到了辦公廳,熟悉的朋友都還在會場沒有回來。守在小會議室的是一位面生的小伙子,這位小伙子研究生畢業到省委辦公廳工作不到兩個月。聽來人自我介紹是沙州市委書記,用紙杯給周昌全倒了一杯冷開水,卻並不寒暄,將周昌全丟在了一旁,專心盯著工作台上的電腦。
周昌全原本還可以到其他辦公室去串門,只是成津之事太重大,他必須在第一時間報告蒙豪放,就守在小會議室。乾瞪著眼睛坐了一會兒,他心裡原本就煩,此時更煩。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是侯衛東急切的聲音:「周書記,永安煤礦被埋的十四人,已經救出十二人,兩人確定死亡,一個還在搶救之中。」
周昌全一口氣鬆了下來,道:「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詢問了細節,又道,「我正在省委,準備向蒙書記匯報此事。劉市長正趕往成津,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這一句話問得很寬,侯衛東沉吟道:「省裡整頓有色金屬礦的文件下來以後,在基層遇到不少牴觸。這一次,借煤礦之事,逐步啟動整治工作。」
周昌全聽了很高興,道:「你學會了辯證地看待問題,能變壞事為好事,很不錯。」誇獎了一句以後,他又交代道,「你等一會兒與洪秘書長聯繫,讓他組織宣傳人員,做兩期專題節目,一期以積極救援為題,另一期以大力整治安全隱患為主題。」
周昌全正準備交代市長劉兵到成津一事,省委鄭秘書長走了進來,他滿面春風,道:「周書記,什麼事?這麼急。」周昌全道:「原本是十萬火急的事情,現在稍為鬆了一口氣。」
聽了成津縣永安煤礦的事情,鄭秘書長也倒吸了一口涼氣:「好險,如果真是死了十四人,蒙書記的脾氣,肯定會處理人。」
周昌全動情地道:「縣裡處理得很及時,行動也有力,整整挖了七個小時,硬是用血肉之軀挖出了一條生命線。」
鄭秘書長這才道:「快進去吧,蒙書記在接待英國客人,只留了十分鐘給你匯報。」
辦公廳的小伙子見鄭秘書長與來人十分親密,不禁朝周昌全的背影多看了兩眼。
侯衛東掛了電話,就把副縣長周福泉叫到了身邊,道:「現在已經明確死亡兩人,一個經搶救脫離了危險,另一人還在搶救中,暫時未脫離生命危險,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但是,畢竟已經死了兩人,也是重大安全事故,你留在紅星鎮,幫助鎮裡解決此事,不要留下後遺症。」
原來以為是十四人全軍覆沒,此時至少救出來十一人,已經遠遠超出了副縣長周福泉的預期。這件事情的性質由於量變不足就沒有引起質變,他的冷汗和熱汗交替而出,襯衣在後背上染了數層白霜。儘管外形有些狼狽,可是周福泉內心深處卻是徹底平靜了下來,一次死三人雖然也是重大事故,但是在產煤縣也是尋常事。這也就意味著,他這位縣政府分管領導保住了官位。
聽了侯衛東安排,他點頭道:「侯書記,你放心,我來處理後事。」
剛與周福泉講完話,蔣湘渝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將侯衛東拉到一旁,道:「我接到電話,劉市長馬上要到成津。這裡差不多了,我們趕緊回去。」
正要走,紅星鎮政府將饅頭、稀飯送到了永安煤礦。
剛才忙著救人,大家都不覺得餓,此時大局已定,眾人這才感到肚子已經貼到後背。
侯衛東對蔣湘渝道:「先吃饅頭,再回成津。」他咬了一口饅頭,真的很香。
侯衛東、蔣湘渝、周福泉、鄧家春、蔡正貴等縣領導一人抓一個白饅頭、一碗稀飯,圍在一起,吃得風生水起,趕來的報社記者見到如此鏡頭,連忙抓拍無數張。
回到了縣裡,市長劉兵已經在縣委會議室等著了,他面色白淨,戴著金絲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乾淨、整潔、成熟、穩重。
等到侯衛東和蔣湘渝進屋,劉兵臉上沒有半分笑意,聲音不大,口氣卻很重,道:「怎麼搞的?在省委擴大會議上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你們害怕沙州不出名嗎?」侯衛東在益楊新管會時,劉兵已經是沙州市長,從這個角度來說,劉兵是侯衛東貨真價實的老領導,被老領導數落幾句,他只能低頭聽著。
聽完了匯報,劉兵臉色稍為放緩,對蔣湘渝道:「湘渝,我這次得說你兩句。衛東才到成津,對情況不熟悉,情有可原。你可是老成津了,應該把事情認真抓起來。」
劉兵如此說,表面公允,實則對侯衛東帶著些輕視。
侯衛東心裡滿不是味道,暗道:「作為一市之長,怎麼能這樣說話?這不是讓我們團結,而是讓我們內訌。」
按經典理論,人是所有社會關係的總和。從這一點來說,人是複雜的、矛盾的綜合體,要客觀評價一個人是很難的事情,所以才有蓋棺定論一說。如何評價侯衛東,一千人有一千種看法:在周昌全心目中,這是一個可堪重任的人才;而在劉兵心目中,他就是一個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的典型人物;在楊森林眼中,他是一個少年老成、辦事老練的年輕人;而在沙州市政府秘書科科長劉坤眼中,他卻是一座山,橫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給了他無數壓力的大山。
等到匯報結束,劉坤來到了秘書長楊森林身邊,低聲提醒道:「秘書長,劉市長和您都還沒有吃飯,是不是先吃午飯?」
楊森林其實也沒有忘記此事,他看了看表,道:「劉市長,3點了,我們邊吃邊談,不能總餓著肚子。」
此時已經確定,永安煤礦的礦難死亡三人。這雖然是重大安全事故,可是有十四人的死亡預期在前面對照,這個結果讓劉兵、侯衛東等人多少感到慶幸。
緊張的氣氛便慢慢消失了。得知劉市長還沒有吃飯,侯衛東連忙站起來,拍了拍額頭,檢討道:「我真是糊塗,應該想到劉市長還沒有吃飯,讓領導們餓著肚子,實在是罪過。」他又請示楊森林,道,「秘書長,我讓縣招待所小餐廳準備,行不行?」
楊森林道:「餓了這麼久,只要吃飽就行。」
侯衛東親自給招待所胡永林打了電話,道:「胡所長,趕緊準備六七人的飯菜,就要家常菜,動作快一點。劉市長還餓著肚子。」
通過短暫的觀察,再與其他渠道得來的消息進行印證,市長劉兵得出了基本結論:「侯衛東雖然年輕,到成津的時間也不長,卻是強勢的縣委書記。能在短期內做到這一點,說明侯衛東此人確實還是有幾刷子的,不是純粹的跟屁蟲。」
劉兵臉色徹底好轉,終於有了一絲微笑,道:「衛東和湘渝是從永安煤礦趕回來的,應該也沒有來得及吃飯。」
侯衛東見到市長的笑容,心情也跟著輕鬆下來,道:「將十一名礦工搶救出來以後,在煤礦吃了一個饅頭、一碗稀飯。」
「衛東人年輕,這點東西怎麼頂得住,肯定早就餓了,皇上不差餓兵,走吧,吃飯。」劉兵站起身來,帶頭走出了成津縣委會議室。
侯衛東緊隨其後,到了縣委招待所小餐廳,他才抽空與劉坤握了握手,有意客氣了一句:「老同學,你要多關照。」
劉坤道:「你是堂堂的縣委書記,我就是一個小科長,怎麼敢說關照,應該是你關照我。」
畢業不到十年,侯衛東如今主政一方,可謂一飛沖天,這個現實深深地刺痛了劉坤的心。多少個夜裡,想起當初侯衛東初到上青林的困窘和現在的飛黃騰達,他心裡就覺得像有一隻手在揪著,格外難受。經過深刻反思,他清醒地認識到,如果仍然在益楊縣裡工作,一輩子就別想追上侯衛東的前進步伐,唯有攀上市裡或是省裡領導,才有可能超過侯衛東。市政府秘書長楊森林就是劉坤攀上的大樹,大樹底下好乘涼。當楊森林由副秘書長升為秘書長後,劉坤就當上了市政府辦公室秘書科科長。雖然益楊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和沙州市政府秘書科科長都是正科,但後者的發展潛力無疑要大過前者。
小餐廳服務水平還真是不錯,接到任務以後,立刻排出了食譜,全是侯衛東平時喜歡吃的黃燜鯽魚、小雞炒蘑菇、宮保雞丁等家常菜。主座自然是劉兵,依次坐著楊森林、侯衛東、蔣湘渝、劉坤等人。
劉坤用挑剔的眼光看著端上來的家常菜,暗道:「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市長來了,居然就弄這幾樣破菜。」
蔣湘渝在介紹工作時,一直很低調,到了餐廳,他的話才多了起來,道:「劉市長,小餐廳師傅是家常菜高手,同樣的材質,同樣的烹調方法,弄出來的菜味道就是不一樣。」
劉兵吃了一口小雞炒蘑菇,禁不住讚道:「小雞滑嫩、蘑菇清香,味道很正。」
蔣湘渝試探著問道:「劉市長,喝兩杯?」
劉兵擺了擺手,道:「不喝酒,酒入口就壞了味蕾,再好的菜都沒有了味道,給我弄一碗飯。」
侯衛東在永安煤礦只是墊了底,現在也確實餓了,見劉兵吃得香,也就敞開肚皮吃。
劉兵連吃兩碗乾飯,這才住了手,他將領帶鬆開,道:「今天這頓飯吃得舒服,森林,以後我們就得這樣吃法,沒有重要領導到場,就別喝酒。干飯和家常菜,這才是真正的美味。」
吃完飯,侯衛東道:「劉市長,這一次永安煤礦出現礦難,縣委、縣政府有責任,十四條人命啊,現在想起來還是汗毛倒豎,我要向市委、市政府作檢討。」
劉兵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道:「責任肯定是要追究的,至少縣安監局領導要背處分。不過,追究責任不是目的,更關鍵的是要吸取教訓,不能再犯類似問題。」他停了停,道,「別說你,我想起這事也是汗毛倒豎。周書記正在開省委擴大會,接到電話,立刻就去找蒙書記作檢討,這種檢討還是少一些為好。」
「痛定思痛,還是平時安全意識不夠,警鐘應該長鳴。」侯衛東抬手看了看表,道,「我的想法是亡羊補牢,未為晚也。4點,全縣在家的縣級領導、所有二級班子主要領導、鄉鎮主要領導以及部分煤礦企業主和有色金屬礦企業主,要在縣委大會議室召開安全工作會議,通報這次礦難,同時佈置安全整頓工作。如果劉市長能到會強調,肯定效果會更好。」
對於侯衛東如此快的反應速度,劉兵還是有些意外,道:「這麼快,鄉鎮的人能到齊嗎?」
侯衛東道:「搶救成功的時候,我和蔣縣長、老周還有鄧家春在一起議了議,成津礦山企業多,都覺得這個會開得越及時越好。」
劉兵還是同意去參加成津縣的安全工作幹部大會,當他走進會場的時候,立刻將全場幹部鎮住了。
會議首先通報了永安煤礦發生的事故。其次由縣長蔣湘渝佈置下一階段安全大整治工作。再由侯衛東講話。
侯衛東講話很簡潔:「這是血淋淋的教訓,我們如果對違反安全生產的行為再進行姑息,就是對人民犯罪,必須拿出鐵的手腕,對違規行為進行重拳出擊。」他話裡話外都是殺伐之氣,道,「我把話撂在這裡,凡是有安全隱患的煤礦、鉛鋅礦、鉬礦以及其他礦山企業,必須停業整頓,不能達標就關閉,誰講情誰下課。如果涉及縣級領導,縣委就要向市委、市政府如實進行匯報。」
會場格外安靜,只有侯衛東發狠的聲音。
劉坤坐在會場下面,見到侯衛東的威勢,心裡著實被震撼了一把,同時心裡暗下決心:「侯衛東能當縣委書記,我憑什麼就當不了?」
「下面,請劉市長作重要講話,大家歡迎。」侯衛東講了一番狠話,這才將劉兵抬了出來。
劉兵站在市委、市政府的角度,對安全工作再次進行了要求,他的講話中規中矩,當然沒有了侯衛東的殺氣。不過,他是沙州市長,對縣裡幹部來說,其講話份量自然非同一般。
這一次會議給與會人員很大的威壓,散會以後,無數家庭都迎來了一個不眠之夜。
回到沙州市政府的辦公室裡,市長劉兵對跟進來的楊森林道:「蔣湘渝也算是老同志,曾經還跟章永泰叫過板,我看他對侯衛東這個年輕人很服帖。這個侯衛東,板眼還真是挺多,以前還真是小瞧了他。」
楊森林當了秘書長以後,與市長劉兵關係很不錯,對於今天之事,他心裡也有感歎,道:「我到益楊任職的時候,他已是益楊新管會主任,幾年時間就當了縣委副書記,這官升得快。」又道,「他這人確實有板有眼,從三個方面來說:第一,他在益楊青林鎮工作時,跳票當上了副鎮長。跳票幹部當上了縣委副書記,這在嶺西是獨一例;第二,他給縣、市兩級書記當過秘書,放眼整個嶺西,這也應該是獨一例,恐怕以後很難有這種情況;第三,三十歲不到當上了縣委副書記,並且主持縣委工作,這在嶺西近二十年來還是頭一例。」
劉兵以前認識侯衛東,不過只是把他當成周昌全的影子。此時聽了楊森林的話,細細地想了想,道:「這個小伙子還真是不簡單,只是風頭太勁未必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