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過了元旦,新千年如火車般撞了進來。
侯衛東由縣委副書記變成了縣委書記。雖然他是沙州歷史上最強勢的縣委副書記,與以前的益楊縣委副書記楊森林相比,他並不咄咄逼人,卻實實在在控制了局面,是事實上的縣委書記。但是,他頭上畢竟掛著一個「副」字,有著不少變數,同時在人們的心理上也有些折扣,此時正本清源,大家並不吃驚。
過了春節不久,2月22日,市委書記周昌全同志離開了沙州。在離開之際,省委副書記朱建國親自來到了沙州,給沙州市四大班子領導們進行了集體談話,高度評價了周昌全在沙州工作的近八年時間為沙州作出的貢獻。
與此同時,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朱民生同志出任了沙州市委書記。朱民生,時年四十六,年富力強,正是幹事業的好時機。
當李太忠得到周昌全離開的消息以後,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開了一瓶1985年的正宗茅台。這瓶茅台當時不過十塊一瓶,保存到1999年已是大大增值,至少值兩千元以上,李太忠還是毫不吝惜地將此酒打開。
喝了三五杯以後,李太忠打開了話匣子,道:「東方,這一年你進步了,事情辦得不錯。」
李東方道:「難得聽到老爸一聲誇獎,今天得多喝一杯。」
「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以後,我心裡就壓著一塊大石頭。你啊你,怎麼不長腦子,成天淨跟著方傑瞎胡鬧。共產黨真正認真起來,蔣介石八百萬軍隊都打趴下了,你以為有了幾個錢就能為所欲為?幼稚!」
李東方道:「章永泰是欺人太甚。」
「你以前為了買礦,用些手段也是情有可原,可是有了三個礦以後,就應該走正道,合理合法地賺錢。你現在配合縣委、縣政府工作,感覺如何?」
李東方低頭想了一想,道:「以前見了政府官員根本不屌,現在見了小官都要笑容滿面,這恐怕就是最大的區別。」他又加了一句,「當惡霸總是比當順民爽快一些。」
要是擱平時,李東方如此說話,李太忠多半要勃然大怒。今天他心情著實不錯,只是道:「賠點笑臉總比丟了腦殼要好,你堅持下去,弄個市、縣政協委員或者人大代表的頭銜,就有了政治地位。混在體制內還是比當草民和惡霸活得更滋潤,你現在年紀還輕,以後就會明白這些道理的。」
李東方低頭喝酒,暗道:「老爸在體制內幹得太久,膽子真比針尖還要小,不過,他所說的確實是長久之策。」
李太忠慢慢地喝了一杯,突然問道:「方傑那小子到底跑哪裡去了?老方縣長到處找人,連方知行都從新西蘭回來了,看來應該出了事。」
李東方若無其事地道:「方傑人野,現在說不定在哪裡逍遙快活。只是這一次也過分了,這麼長的時間不露面,莫非真是出了意外?」
李太忠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著兒子,見兒子表情很正常,沒有什麼異常,便搖了搖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連喝了三杯,他再次抬起頭,眼睛就有了淡淡的血絲,道:「侯衛東是周昌全的人,他人雖然年輕,但城府很深,手段也了得,留在成津終究是禍害,一定要想辦法將他弄走。」
「怎麼弄走?要二叔出面嗎?」
「二叔遠在嶺西,縣官不如現管,說話未必好用。算了,就把他當菩薩供著,只有他真正當了省裡領導,才能解決問題。」李太忠又道,「朱民生一直在組織部門工作,對市、縣一級工作不熟悉。我聽他到沙州的幾次講話,估計此人是個好大喜功之人。侯衛東是周昌全最嫡的嫡系,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慣例,朱民生恐怕也有調整其職務的意願。我們製造群體事件,給朱民生送上調整侯衛東的理由。」
李太忠若有所思地看著酒杯子,道:「這事還得找溫貢成,他前些年吃了鉛鋅礦不少錢,總得做些事情。」
就在此時,成津縣委招待所擺了一桌酒席,市委組織部長趙東來成津查看了試點鎮。晚上,侯衛東率領縣委副書記高小楠以及組織部長等相關人員請趙東一行吃飯。
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朱民生來到了沙州市以後,出於對組織部門的深厚感情,對市委組織部進行了改革。以前的科統統變成了處,整個市委組織部設有十個處室:辦公室、機關幹部處、縣區幹部處、綜合幹部處、人才處、幹部教育處、幹部監督處、組織處、黨員教育管理處、黨員電化教育處。
按慣例,在嶺西,市級組織部門的內設機構被稱為科或室。此時變成了處,處室領導人在級別上其實還是正科,可是名頭變成了處,聽起來就有些嚇人。
趙東衣著整潔,樣式與縣鎮幹部差不多,勝在品質優良,穿在身上自然不凡,加上光亮的手錶,顯得更有品位。他道:「侯書記,雙河鎮的基層試點工作總體上還是不錯,硬件設施搞上去了,資料也不錯。不過,今天在村裡,有一個問題值得大家警惕,這或許是全市基層組織的通病。」
侯衛東道:「趙部長,是什麼問題?我們馬上整改。」
「我翻了翻花名冊,全村六十八個黨員,只有五個是三十歲以下,有三人是近兩年入黨的。黨員老化嚴重,死亡的黨員比發展的黨員還要多,這樣下去,基層黨組織的戰鬥力如何體現和保證?」
縣委組織部長李致道:「成津縣可能還稍好一些,由於礦產資源較為豐富,所以還能留得住年輕人,黨員發展的條件還好一些,其他缺少礦產又沒有企業的縣,真正優秀的農村青年百分之九十五都到沿海打工去了。支部就算想發展黨員,也找不到好苗子。有的鎮為了選一個基本合格的黨支部書記,鎮黨委都要費很多周折。」
趙東為此深有擔憂,道:「基層組織試點放在成津縣雙河鎮,你們就得在這方面有所突破。」
將趙部長一行送到了縣委招待所,侯衛東對縣委副書記高小楠和組織部長李致道:「高書記還沒有到我家裡坐一坐,今天到了門口,不進家門,可是說不過去。」
高小楠是分管宣傳口的副書記,為人低調得讓侯衛東覺得窩囊,這種人最適合變成團結和依靠的力量。
以前有周昌全作為後盾,侯衛東將大多數精力花在做事上,如今周昌全走了,他敏感地感覺到一絲危機。團結可以團結的力量,成為了他的自覺反應。
等到三人進了後院,不用侯衛東招呼,春天就準時出現在面前。她為三位領導泡了茶,削了水果,然後很規矩地離開。
喝著茶,侯衛東道:「今天趙部長給我們提了很好的意見,組織部要盡快拿出意見。」
李致是老組工,趙東這一番指示,在她耳中甚為平常。她笑道:「這事也是年年提,但是要發展黨員總得符合條件,否則就是濫竽充數。」
「正因為有困難,所以市裡才要通過試點尋找典型經驗。縣委要通過機制變化提高基層組織的戰鬥力、凝聚力,將優秀黨員吸引到黨組織身邊。高書記,你說對不對?」
高小楠笑道:「事在人為嘛。」這句話其實是一句放之四海皆准的廢話,在很多場合都很管用。
「雙河鎮的溫貢成開拓精神不足,如今基層組織試點工作放在了雙河鎮,掌舵人得找個思想更敏銳的年輕人,你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繞了半天,原來是想拿下溫貢成。」高小楠這才明白了侯衛東的心思。
李致對此並不覺得意外,成沙公路雙河段進展極不順利,侯衛東數次提出批評意見,話裡話外已有換人的意思。她順著侯衛東的話道:「雙河鎮是試點鎮,得找理論水平高,又長於做群眾工作的人去掌舵。縣委組織部溫永革或者宣傳部梁勇,都是合適的對象。」
侯衛東問高小楠,道:「梁勇工作水平如何,高書記最有發言權。」
高小楠在縣委素來沒有發言權,宣傳口多年沒有提拔幹部,這對他來說很不利。此時見侯衛東主動徵求意見,就順水推舟地推薦了宣傳部副部長梁勇。
徵求了高小楠和李致的意見,侯衛東一語定乾坤:「梁勇理論功底深,又有一定實踐經驗,是合適人選,在下一次常委會上,由組織部提出此事。」在他的計劃中,雙河鎮黨委書記溫貢成、縣委辦主任胡海、縣國土局長老苟都在方傑通訊錄中,必須拿下。
高小楠回到辦公室,馬上就給宣傳部副部長梁勇打了電話,道:「梁勇,有一個好消息。」
宣傳部在成津縣委當中是一個弱勢部門,這不是宣傳部門的問題,而是分管宣傳的副書記高小楠的問題。他雖然是副書記,可是說話還不如普通的縣委常委管用,因此宣傳系統提拔的官員就少,為了此事,宣傳系統的官員們有不少腹誹。
高小楠對手下官員的意見心知肚明,一時也無法改變現狀。今天被侯衛東邀請到了縣委小招待所後院,一起研究了雙河鎮黨委書記的任免,心中不免高興,急急忙忙就將好消息告訴了小梁副部長。
梁勇沒有想像中的興奮,道:「高老師,到鎮裡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熬得回來,而且我沒有到鎮裡工作過,恐怕到時搞不好工作,給您丟臉。」
高小楠正在興頭上,此時就被潑了一盆冷水,道:「小梁,你的目光短淺了。雙河鎮是市委組織部試點鎮,市委組織部幾位領導經常到雙河,幹得好,這裡就是你的政治資本。」
雙河鎮正處於矛盾的焦點,政府下決心改善成津縣的交通,而村民要保住有限的蔬菜地。在這個地方當書記,搞得好就是政績,搞不好就永無翻身之日,這是梁勇不太願意到雙河鎮的真實原因。
只是高小楠說得這麼肯定,一定是在侯衛東那裡得到了消息。梁勇很快就想明白了這一點,馬上改口道:「感謝老師的指點,人生能有幾回搏,與其在機關養老,不如到第一線去闖蕩一番。」
高小楠這才欣慰地笑了數聲,誇道:「小梁,不愧為我的學生,以後你有了大出息,我這當老師的也為你驕傲。」
高小楠大學畢業以後,曾經在成津縣一中當過幾年老師。作為一名語文教師,他很優秀,所教的第一個班參加高考,語文平均分數排在了全沙州市班級第二名,這是成津縣高考語文最佳成績。這麼多年過去了,仍然沒有哪一個班級超越這個成績。
梁勇當時就是班級的語文科代表,深得高小楠喜歡。
高小楠從學校調出以後,一直在宣傳教育系統工作,官運亨通,十來年的時間就當了縣委副書記。而梁勇跟隨了高小楠的腳步,大學畢業分到了成津中學,又調到縣教育局,幾經周折,成了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有了這層關係,梁勇在高小楠面前說話才會比較直接。
同樣的一次調動,幾家歡樂幾家愁,梁勇心裡喜憂參半,縣委辦胡海氣得差點當面罵娘,而紅星鎮谷雲峰則是喜出望外。
縣委辦胡海不僅沒能當上常委,還被調到縣旅遊局當了局長。
成津雖然有幾座大山,卻是石頭多、煤炭多,實在沒有什麼好景色。縣旅遊局又是才成立的新單位,辦公條件不好,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得到消息的當天,胡海喝了酒,酒入愁腸更是憤激,對著陪酒之人大罵道:「老胡鞍前馬後賣老命,沒有功勞總有苦勞。侯衛東這人陰險,這是過河拆橋,殺雞給猴看。」
喝了一會兒,胡海又罵:「侯衛東以為自己的屁股有多乾淨,縣委招待所有個年輕服務員叫春蘭,侯衛東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春天。他媽的,真是春天來了,夏天就不遠了,脫了衣服也不冷。」
聞者都哈哈大笑,誇老胡幽默。
胡海罵得痛快,酒醒之後,又有些後悔,還是灰溜溜地到了縣旅遊局去報到。
很快,胡海酒後罵人的話就傳到了侯衛東的耳朵裡。傳話之人氣憤地道:「胡海也太不像話了,身為正局級幹部,怎麼能說這樣沒有黨性和原則的話!」
侯衛東對告密者很鄙視,可是有了告密者,他這個縣委書記才能更順暢地瞭解方方面面的事情,道:「老胡這人工作還是不錯,就是好這口酒,喝了酒就把不住性子。」
告密者離開,侯衛東回想著胡海的醉話,卻是心生警惕:「春天這個女孩子太會來事,放在身邊終究會讓人說閒話,得趕緊讓她離開。」他琢磨了一會兒,「春天肯學習,為人活泛,倒是一個搞行政工作的好苗子,乾脆送到交通局,給她一個機會,以後如何發展,就看她自己的造化。」
晚上回到了縣委招待所,春天立刻就如蝴蝶一般在身邊穿來穿去。她的容貌並不是上上之選,卻充滿著青春氣息,又頗會察言觀色,倒也討人喜歡。
侯衛東問道:「春天,你在讀交通局辦的培訓班?」
春天甜甜一笑,道:「我沒有考上大學,這是終身遺憾,現在能讀培訓班,也算一種自我安慰。」侯衛東道:「廣播電視大學,比較正規,文憑也是國家承認的。你好好讀,拿到文憑又不一樣。」
春天就將手中的活停下來,道:「廣播電視大學要定時去聽課,我這裡事情多,怎麼能走得開?」
侯衛東見其一本正經,很為難的樣子,呵呵笑道:「招待所能有什麼大事?莫非你請個假,招待所就要停止運轉了?」
春天就低著頭笑,不說話。
侯衛東道:「你是正式工人,在招待所沒有什麼前途,既然你在讀交通局的培訓班,想來對交通局的工作也有興趣,如果你願意,就到交通局去上班,當然還是工人身份。」
春天被這意外之喜弄得有些迷糊,道:「真的讓我到交通局?」
「當然是真的。」
「謝謝侯書記。」春天全心全意地為侯衛東服務,就是為了這一天。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早,如此之輕鬆,而且根本沒有傳說中的付出。
春天腦子轉得很快,不一會兒,她臉上露出委屈之色,道:「侯書記,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您讓我到交通局去,是不是對我的工作不滿意?」說了這話,她馬上又有些忐忑不安,暗道:「千萬別弄巧成拙,千萬別弄巧成拙。」
侯衛東是當過領導秘書的領導,觀人的本事不知不覺中大有長進,一眼就猜透了她的小心思,卻不揭破,道:「交通局很需要人才,你到交通局以後,好好工作,認真學習,轉干的機會還是有的。」
春天出門之際,又泡了一杯茶,她望著侯衛東的眼神除了溫柔之外,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情緒。
侯衛東是縣委書記,同時也是一位英俊瀟灑的青年男子,這無疑對春天這種少女有極強的殺傷力。溫柔體貼地為侯衛東服務,一方面是因為他是縣委書記,另一方面也藏著些少女的情懷。
此時,想到即將離開縣委招待所,春天有了些傷感,不過她是很理智的女孩子,傷感歸傷感,她還是會義不容辭地到交通局工作。在庭院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天,星空密佈,格外寬闊。
谷雲峰站在門口,他對門崗道:「我是新上任的縣委辦主任谷雲峰,要找侯書記匯報工作。」
這位門崗原來在鄉鎮派出所工作,以死板聞名全局。那天晏紫進入了後院,鄧家春知道以後,批評了幾句。於是,門崗就正兒八經地執行著鄧家春的紀律。
「縣委辦主任是胡海,什麼時候換了人?你有證件嗎?」
面對著一絲不苟的警察,谷雲峰很有些尷尬,抬頭就見到春天出了門,就如遇到救星一般朝春天招手。「柳叔,谷主任以前是紅星鎮黨委書記,現在調到縣委辦任主任。」
門崗這才道:「哦,真是谷主任,請進吧。」
谷雲峰很鬱悶地走進了後院,暗道:「侯書記是什麼意思?將後院弄得警衛森嚴,難道是不想讓送禮的人進來?」他摸了摸口袋,裡面有一萬現金,是對侯衛東的感謝。
來到了侯衛東家中,東拉西扯地匯報了一會兒工作。谷雲峰在臨走前,將精美的禮品盒子取了出來,隨手放在桌上,道:「侯書記,過來看您,這點小禮物不成敬意。」
侯衛東見谷雲峰根本無事,神情也不太自然,心裡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接過禮品盒子,隨手打開包裝,看到裡面的一萬元鈔票,他臉上沒有多少表情,只是平靜地看著谷雲峰。漸漸地,在無形壓力之下,谷雲峰臉上開始出汗,坐立不安,道:「侯書記,我……」
侯衛東抬手打斷了谷雲峰的話,道:「我調你到縣委辦,是看中你的能力。我和你要長期接觸,既是上下級,也是親密的朋友,不要用錢來衡量我們的關係。」儘管是春天,儘管有心理準備,汗水還是密密地佈滿谷雲峰的額頭。
侯衛東拿起那一扎百元鈔票,從中抽出了一張,道:「你送禮物,這是人之常情,我收一張,其餘的你拿走。」
谷雲峰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進肚子裡,他將錢收了起來,心裡充滿著對侯衛東的佩服與感激,在心裡長歎一聲:「以前一直認為侯衛東是機遇好,現在看來,他確實有過人之處,我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