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泉從飛石鎮回到了縣城,透過車窗,突然看到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站在街道上。他趕緊叫司機停車,下車去招呼曾經的老領導。
周福泉連忙走過去,道:「老領導,你怎麼在這裡站著?」
老當益壯的老方縣長暴露出老人虛弱的一面,紅光滿面被刺眼的老年斑所取代,銀髮變成了乾澀的灰白頭髮。周福泉見到老方縣長變得如此老態龍鍾,不覺吃了一驚。
早上,老方縣長與從新西蘭回來的兒子方知行大吵了一架。兒子方知行一怒而上嶺西,老方縣長一怒而至縣委。由於侯衛東在沙州開會,他就找到了另一位副書記高小楠。
老方縣長當縣長時,高小楠還是普通的語文老師,兩人並沒有太多交情。在辦公室裡,高小楠儘管很熱情,但是熱情中帶著疏遠和警惕。老方縣長絮絮地說了一個多小時,高小楠手捧著茶杯,認真聽了一個多小時,卻沒有講一句有實質意義的話。
老方縣長明白在高小楠那裡得不到任何幫助,原本想甩甩老脾氣,一昂頭拂袖而去。轉念又想到不知所蹤的孫子方傑,態度就軟了下來,道:「老高,這事你要多費心,有什麼消息通知我。」要是以前,他會理直氣壯地稱呼一聲「小高」,如今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小高」的稱呼就變成了「老高」。
在街邊站了一會兒,他見到周福泉下車。
老方縣長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老周,你有時間沒有?我要跟你談要緊的事情。」
周福泉一直在當機關幹部,是老方縣長的直接部下,態度自然與高小楠不一樣。他與老方縣長握了手,道:「老領導有事,到我辦公室去談。」他恭敬地請老方縣長上了小車。
老方縣長上了周福泉的小車,靠在軟軟的沙發上,似乎又有些回到當初坐吉普車到鄉下檢查工作的感覺。他沒有急於說孫子方傑的事情,道:「聽說市委常委會通過了你的常委任命,祝賀老弟。」
「老領導,我這把年紀,當個常委也就是多上個籠頭,多賣些力氣,沒有多大意思。」
老方縣長搖頭道:「常務副縣長和一般的副縣長還是有區別的,組織上任用幹部也會考慮這一點。」
到了辦公室,秘書趕緊來泡茶。
老方縣長提及了正事,道:「等找到了方傑,我就讓這個臭小子離開成津,不給你們領導增添麻煩。」
周福泉對老方縣長在省委的遭遇有同情,也有不平,但是從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方傑是怎樣的人,道:「老領導,這事從兩個方面來說,第一,方傑指使人去刺傷水廠廠長,這是極端錯誤的行為,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老方縣長道:「我早就說過,他做錯了事,受處罰是天經地義的。我是老共產黨員,決不護短。」
「第二,我敢負責任地說,成津公安局絕對沒有找到方傑。在常委會上,公安局長鄧家春專門談到了此事。方傑這幾年做鉛鋅礦生意,鉛鋅礦生意很複雜,他失蹤很可能是由於生意上的事情。」
耐心地做了半天工作,又承諾讓公安機關加大尋找方傑的力度,老方縣長這才離開了辦公室。周福泉看著老方縣長蒼老的背影,深深地歎了口氣。
周福泉給公安局的分管局長打了電話,提了要求,又道:「老方縣長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能幫忙還是要幫忙。」
送走了老方縣長,周福泉來到了侯衛東辦公室,將調查材料遞給了侯衛東,順便講了講老方縣長的事情。
侯衛東道:「老方縣長心情可以理解,不過在方傑的事情上,成津縣沒有任何問題。方家報了失蹤,就只能當失蹤案子來處理。」
「我也是這樣來勸老方縣長的,他愛孫心切,一時很難接受孫子失蹤這個事實。」幾句話將老方縣長的事情說清楚,周福泉就進入主題,道,「調查組已經得出了結論,首先從主要的方面來說,金葉鉛鋅礦老闆聚眾鬧事,打傷多名政府工作人員,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公安機關已經採取了相應的措施,拘留了六個肇事者。」
侯衛東在沙州就聽到了金葉鉛鋅礦上訪的消息,道:「金葉鉛鋅礦跑到了沙州去上訪,說成津縣政府強行關閉企業是違法行為,還提出不發整改通知書就要求停產也是違法行為。我感覺金葉鉛鋅礦是有備而來,我再問一句,飛石鎮在整治過程中真的有問題?」
周福泉歎了一口氣,道:「不是大問題,應該是在整個事件中有不足之處。飛石鎮基本上做到了依法依政策行事,在一個月前,鎮裡下發了整改通知書,規定了整改的具體內容和最後期限。這一次李建國帶隊到金葉鉛鋅礦,正好是最後期限之後的第三天。」
侯衛東追問道:「為什麼金葉鉛鋅礦到沙州上訪時咬定沒有發整改通知書?」
「鎮裡企業辦是發出了整改通知書。我特意看了底根,確實是一個月前發出去的,壞就壞在了具體經辦人上。企業辦的那位同志拿到整改通知書以後,正準備到廠裡去,遇到了另一個廠來辦事,中午喝了一頓酒,他就將此事耽誤了。以後就將此事忘在腦後,一直沒有將整改通知書送達,紀委找他談話時,他才從口袋裡將整改通知書拿出來。」
侯衛東在青林鎮工作時,青林鎮裡就有幾個酒幹部,上午不喝酒時,頭腦還是清醒的,辦事能力、態度也還行。只要中午喝了酒,整個下午就毀掉了。聽說確實是基層幹部誤了事,他拍了桌子,發了火,卻也無可奈何,感慨道:「難怪當年毛主席說,政策制定了,幹部就起決定性作用。如果飛石鎮那位企業辦幹部不誤事,金葉鉛鋅礦的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周福泉在成津工作二十來年,對成津幹部隊伍情況很熟悉,也跟著感慨道:「提高幹部隊伍素質,改變幹部隊伍的結構,這是多年提出的目標。可真要實現,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或者說,這是一代人兩代人的事情。」
侯衛東原本想鎮定,可是想著誤了大事的鎮幹部,禁不住怒火再次上湧,道:「這個鎮幹部出了重大失誤,鎮裡要好好研究,拿出處理意見,必須得給此人一個教訓。」
周福泉點了點頭,道:「現在最急的是如何處理當前的棘手事。」
侯衛東快速地翻看了材料,問道:「當時李建國帶隊到金葉鉛鋅礦,根本沒有進入礦區,就在大門口雙方發生了衝突,是不是這樣?」
「金葉鉛鋅礦老闆很囂張,不僅不讓進門,還在門口大打出手。」
「這樣說來,停產的行為根本沒有來得及實施,飛石鎮工作人員就被打了?」
「李建國一行根本沒有宣佈要停產,雙方就發生了衝突。」
「看來金葉鉛鋅礦背後還有狗頭軍師,有意想將事情挑大,只是金葉鉛鋅礦沒有沉住氣。如果他們等到李建國一行宣佈停產以後再大打出手,李建國恐怕就要吃一個啞巴虧。現在停產決定根本沒有宣佈,李建國作為行政領導人,帶著相關職能部門,完全有權力進場檢查工作,程序違法的問題自然不攻自破。」侯衛東出身於警察世家,又是在沙州學院學習的法學專業,思維很是嚴密,一語道出了金葉鉛鋅礦打人事件中的破綻。
周福泉也是工作經驗極豐富的老領導,被一語點醒,心領神會地道:「那我就去修改調查報告,不提整改通知書的事情,重點在李建國依法檢查礦山安全,金葉鉛鋅礦聚眾鬧事。」
侯衛東點頭道:「就以此為調查報告的基調,向沙州市委、市政府報告。」
周福泉離開不久,公安局長鄧家春又來到了辦公室。
鄧家春和周福泉都是瘦削之人,鄧家春只有一米六五,矮且瘦,周福泉接近一米八,高且瘦。
鄧家春儘管矮瘦,卻雙眉濃密,兩眼如刀,帶著一股殺氣。進了門,坐定,道:「大有收穫,我派人搜查了李勇兩個家,收了一把仿五四手槍,還有三把火藥槍、十來把長刀。審問了打人的幾個混混,都供認就是李勇指使打人。」
「是否夠刑了?」
「我到醫院去了,被打傷的那位鎮裡同志已經出了院,沒有大問題,嚴格來說,還不夠刑事責任。」
「此事性質惡劣,不能便宜了金葉鉛鋅礦李勇。」
鄧家春建議道:「此案走刑事很麻煩,我建議就走勞教。李勇涉及聚眾鬧事、私藏槍械,加上以前派出所掌握的情況,勞教沒有問題。與其不痛不癢地搞一年刑期,還不如讓他在勞教所蹲上三年。」
所謂勞動教養,是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第78次會議批准頒布的《關於勞動教養問題的決定》以及有關法律、法規建立的。勞動教養不是刑事處罰,而是為維護社會治安,預防和減少犯罪,對輕微違法犯罪人員實行的一種強制性教育改造的行政措施。對需要收容勞動教養的人,由大中城市人民政府下設的勞動教養管理委員會審查批准,手續相對簡單一些。
第三天,在全縣整治工作大會上,副縣長周福泉講了金葉鉛鋅礦事件的調查情況以及縣委、縣政府的處理意見。當聽到將報送金葉鉛鋅礦老闆李勇的材料到沙州市勞動教養管理委員會時,參會的鎮委書記和鎮長臉上表情各不一樣,複雜得很。
侯衛東最後講話,他講了兩個方面的重點:一是在整治工作中,各鎮各部門必須嚴格依法辦事,不能出現任何瑕疵;二是對敢於違法犯罪的人,不管是任何人,縣委、縣政府決不手軟,堅決依法辦事。
蔣湘渝坐在侯衛東身側,暗道:「都說秘書黨都是耍筆桿的,長於動口拙於動手,此話也不盡然。侯衛東這個典型的秘書黨就跟殺豬匠差不多,敢於捅刀子。」他將章永泰和侯衛東比較了一下,心道:「章永泰是刀子舉得高,看上去嚇人,實際上砍人的時候很小心,侯衛東素來不舉刀子,遇事直接就捅要害。」
縣委、縣政府乾脆利索地處理了金葉鉛鋅礦事件,這對全縣小鉛鋅礦是一種極大的震懾。只是這裡面涉及極大的利益,為數不少的小鉛鋅礦主不甘心輕易地退出歷史舞台。
侯衛東先後收到兩次威脅,一次是寄信,一次是電話。鄧家春更是緊張,進一步增強了對縣招待所後院的防範,同時加緊了尋找有重大嫌疑的修理工,前者是為了保護現任的縣委書記,後者是為了偵辦章永泰的案子。
關於這些威脅,鄧家春多次道:「方鐵、方傑、李勇這一系列案子,我認為都與章永泰被害案有關。只要破了此案,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鄧家春是站在公安的角度來看問題,侯衛東作為縣委書記,眼光更寬一些,道:「案子一定要加緊,但是縣委、縣政府要做好暫時不能破案的準備,頂著困難抓發展。」
5月26日,成津縣召開了縣鉛鋅礦企業第一階段技改工作及整治非法採礦工作總結大會。
鉛鋅礦的技改工作很有些難度,在整個嶺西省一共完成了七家,而成津縣就有五家,其中有李東方旗下的三家鉛鋅礦,原委辦趙主任的一家鉛鋅礦,還有曾憲勇和秦敢的順發鉛鋅礦。
省政府看了各地的半年總結材料,準備在成津召開技改工作現場會,將成津樹為前階段工作的典型。26日的總結會是現實工作的需要,同時也是下一步省政府現場會的預演,市長劉兵知道省政府的意圖,因此要親自參加這次會議。
早上9點,縣委書記侯衛東、縣長蔣湘渝、副書記莫為民、常務副縣長周福泉、公安局長鄧家春等人齊聚成津縣與沙州市的交界處。此時太陽已經升起,照在眾人身上,明晃晃的一片。
一輛越野車「嘎」地停在了眾人面前,留著八字鬍的矮胖子跳下車,笑道:「各位領導,今天的路況還行吧?」
市長劉兵要來參加成津縣鉛鋅礦企業第一階段技改及整治非法採礦工作總結大會。為了迎接他的到來,成沙公路四個標段的施工企業都做了準備,將分段通車的路段臨時鋪平,確保公路順利通行。
「路況不錯。」侯衛東先表揚了一句,隨即嚴厲地道,「你趕緊把歡迎領導的橫幅去掉,我們不搞這些花架子。」
前天在縣裡開了會,雖然會上沒有明說是什麼事,只是讓各標段將路修通。矮胖子猜到有領導要來,便讓人做了十來條橫幅,上面寫著「嶺西第六建司歡迎市領導視察成津」等標語。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要趁著這個機會在領導面前宣傳嶺西第六建司。市領導對嶺西第六建司有了印象以後,有利於六建司在沙州的業務開展。矮胖子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道:「侯書記,掛些標語才能顯示出成津縣的熱情。再說,標語都是安裝好了,現在撤除會把現場弄得很亂,反而不好看。」
侯衛東看了看標語內容,追問道:「誰給你說有市領導要來?」
矮胖子見侯衛東話語中有些不對勁兒,忙解釋道:「縣裡要求確保公路暢通、平整,我猜肯定是市領導要來,而且我聽到小道消息說是劉市長要來,就自作主張掛了標語。」
侯衛東轉頭用嚴厲的目光盯著縣委辦谷雲峰,問道:「昨天你沒有來查看線路嗎?」
谷雲峰心裡將矮胖子鍾大海恨得牙癢,道:「我是昨天下午過來看了線路,當時工人在補路,路邊沒有標語牌子。」他為了洗清自己,問矮胖子道:「昨天下午都沒有標語,標語是什麼時候安裝的?」
矮胖子道:「昨天下午才將標語做好,晚上連夜安上去的。」
侯衛東知道此時撤除標語將會使沿途場面看上去很混亂,只得作罷。他將谷雲峰叫到身邊,低聲道:「今天暫時只能這樣,你馬上通知各鎮為攔截上訪者做準備,並讓鄧家春做好緊急預案。」
谷雲峰看到沿途標語時,就知道此事要糟。成津正在大規模關閉非法開採的小鉛鋅礦,社會矛盾尖銳突出。寫這些標語,無疑就是通知上訪者有市領導到成津來了。此時成沙公路正在半幅通車,路況不好,如果真有上訪者攔了路,事情就不太妙。
谷雲峰一臉焦急地走到鄧家春身邊,道:「鄧局,我馬上通知各鎮黨委書記和信訪辦,讓他們做好應急準備。公安這邊也多派些警力,遇到情況,先將現場解決再說。」
鄧家春比谷雲峰更加瞭解成津面臨的複雜局面,道:「我剛才已經通知了增加警力,增派車輛。」谷雲峰見公安已有準備,這才稍為安心,就開始給沿途各鎮黨委書記打電話。
9點30分,從成津方向開過來一輛開道警車和一輛中型客車。以前這種情況,中型客車多用依維柯,這一次沙州政府提高了公務用車標準,將依維柯換成了豐田客車,作為領導視察專用車。
到了成津境內,豐田客車在侯衛東面前停了下來。楊森林站在門口,招了招手,道:「請侯書記和蔣縣長上車。」侯衛東和蔣湘渝連忙上了車,其餘領導就上了成津縣的依維柯客車,一輛開道警車,兩輛客車就朝成津縣城而去。
車內開著空調,市長劉兵穿著藏青色的西服,有檔次,有風度。
看著公路兩旁的標語,劉兵心平氣和地道:「侯書記、蔣縣長,下次別掛什麼標語。領導是人民公僕,應該深入基層,掛標語反而顯得我們脫離基層。」
劉兵說得不輕不重,侯衛東心裡有三分緊張又有三分不是滋味,道:「劉市長,下次一定注意。」
初當沙州市長時,劉兵最看不慣這些表面文章,換作當年,他肯定會嚴令立刻將這些花架子撤掉。此時他知道基層的事情複雜,包容性大大增加,只是輕言淡語說了兩句。
在豐田車上,隨行之人有副市長高榕、市政府秘書長楊森林、專職秘書小秦、市府辦劉坤、市電台和報社的記者。
劉坤坐在車後排,車行至成津境內,他遠遠地就見到被人簇擁著的侯衛東,心裡感到一陣酸溜溜,如有一根針朝心裡鑽刺。從益楊青林鎮副書記算起,他當副科、正科級幹部已有六七年了。轉眼都三十歲了,卻仍然在正科級徘徊,他在心裡想道:「沙州只有四個縣委書記,我就算再努力,也很難當上縣委書記。他媽的,侯衛東運氣也太好了。」
從讀大學開始,侯衛東就是學院的風雲人物,劉坤暗中對他有著嫉妒之心。參加工作以後,他先在縣府辦後在青林鎮當領導,算是壓住了侯衛東。不料侯衛東跳票成為副鎮長以後,一路過關斬將,成了嶺西最年輕的縣委書記,這就讓劉坤產生了深深的失落感和無力感。
侯衛東給楊森林打了招呼以後,坐在劉兵身旁,介紹成沙公路的建設情況,道:「成沙公路是成津縣通往沙州的唯一主幹道,是成津發展的生命線。公開招投標以後,縣裡加大了對公路的監督力度,確保公路建設質量。」
劉兵一邊談話,一邊看著窗外風景。到了雙河鎮,看著連片菜地,他問道:「這是成津縣的蔬菜基地,田土調整應該有些難度吧?」
蔣湘渝知道劉兵為什麼要問這個話題,他主動接過話頭:「前年劉市長到成津視察,對蔬菜基地建設提出了要求。這兩年蔬菜基地發展得很快,等到成沙公路建設完成,我們有信心佔據沙州市場蔬菜供應的半壁江山。」
「雙河鎮是竹水河沖積而成,是天生的菜園,湘渝有這樣的信心,我很欣慰。」劉兵又道,「新世紀的發展大幕已經拉開,我們恰逢其時,這是很榮幸的事,同時也對我們提出了嚴峻的挑戰。衛東和湘渝主政一方,將帶領七十萬群眾奔向小康,肩上責任重如泰山。」
侯衛東與蔣湘渝頻頻點頭。
10點,成津縣鉛鋅礦企業第一階段技改及整治非法採礦工作總結大會正式開始。
會議開得很簡潔,第一項議程是侯衛東總結成津縣整治鉛鋅礦工作。第二項議程是頒獎。李東方、曾憲勇和前縣委辦趙主任三人獲得了技改先進獎。第三項議程是由沙州市長講話。第四項議程是劉兵參觀已完成第一期技改的鉛鋅礦企業。
就在市長劉兵興致勃勃參觀李東方企業的同時,一條機耕道上開過來兩輛貨車。貨車是尋常的運貨車,不尋常之處在於車上站著數十號人。不少人手裡還拿著橫幅和標語,在貨車停車地點下方約兩百米處,便是正在施工的成沙公路。
站在停車點,可以俯視著公路,從公路上,卻不能看到停車點的具體情況。
等到下午1點,停車點上的一位胖子接到了電話。
「劉兵已經出城了,最多二十分鐘要到你那裡。」
「雷哥,謝謝你了。」
「這事你嘴巴要穩,漏了風,我活劈了你。」
「我辦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絕對不會出問題。」
成沙公路上,市長劉兵看了經過技改的鉛鋅礦,心情不錯,臉上笑容亦多了起來,一路上談笑風生。「現場看到的情況很好,出乎我的意料,我看成津可以作為全省整治礦業秩序的工作典型。」
侯衛東最不願意成為整治工作典型,成為典型就是給自己套上繩索。他客觀地道:「成津整治工作還存在不少問題,最尖銳的問題就是非法小礦關閉問題,涉及千家萬戶,阻力很大。」
劉兵道:「這事要從兩個方面來談。一是群眾利益無小事,你們要關閉非法小礦,必須要做詳細的準備工作以及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確保不出亂子;二是對高耗能、高污染的小礦,必須旗幟鮮明、態度堅決地整治。」他又語重心長地道,「衛東、湘渝,這就要考驗你們應付複雜局面的能力。」
正在說著話,前面突然傳來了警車的喊話聲。
公路兩旁出現了「我們要吃飯,我們要生存」、「勞動光榮」、「打倒貪官污吏」、「大小鉛鋅礦都有生存的權力」、「縣政府干涉企業生產是違法行為」等標語。
數名警察拚命想開出一條通道,很快陷入了人群之中,場面失去了控制。
縣委辦主任谷雲峰看到了這個人群,臉一下嚇得慘白,頭腦猛然間喪失了思維能力。坐在谷雲峰前排的鄧家春反應格外迅速,從依維柯車上跳了下去,一邊跑一邊用對講機說著什麼。
谷雲峰被鄧家春的動作提醒了,他拿出手機就給雙河鎮黨委書記梁勇打了電話,交代了任務以後,又覺得不對,這幫人明顯不是雙河鎮的人,他馬上又給鄉企局打電話。
侯衛東一直並排坐在市長劉兵身邊,這是劉兵的要求。按劉兵的話來說:「並排而坐有利於交談。」蔣湘渝則與市政府秘書長坐在後排,谷雲峰、劉坤等人則坐在車尾。
看到情緒激動的人群,侯衛東心提到嗓子眼上,臉上神情很平靜,道:「劉市長,今天開會表彰的是進行了技改的鉛鋅礦,對於耗能高、污染重和無採礦證的小鉛鋅礦,還是要逐步關閉。從堵路者所持的標語來看,應該是非法小鉛鋅礦老闆想聚眾反映情況。」他原本想說是聚眾鬧事,話到了嘴邊,看到劉兵專注的神情,就將聚眾鬧事變成了聚眾反映情況。
沙州除了益楊縣,其他三個縣都有有色金屬。市長劉兵作為行政長官,當然知道整治礦業秩序的艱巨性,出現這種場面並不覺得特別吃驚,道:「處理這類上訪事件要慎重,要注意方法,但也不能軟弱,六個字,有理、有利、有節。」
見到鄧家春和谷雲峰出現在人群裡,侯衛東心裡踏實了一些,主動檢討道:「劉市長,我工作沒有做好。」
看著窗外激憤的人群,劉兵搖了搖頭,道:「基層工作具體複雜,出點事情很正常,更別說整治礦業秩序這種大事了。不做事不犯錯,少做事少犯錯,所以對於一心做事的人,市政府肯定要保護。」
侯衛東對於劉兵的寬容很有些意外,道:「謝謝劉市長對基層同志的理解、鼓勵和保護。請領導放心,我會處理好這件事情。」
在他印象之中,劉兵是一位稜角分明的領導。當年在益楊工作時,初任市長的劉兵可謂意氣風發,指點沙州,激昂益楊,多次批評了時任縣委書記的祝焱。而今天見到的劉兵已被磨平了不少稜角,變得沉穩了許多,遇到攔路之事,不僅沒有發怒,反而主動寬慰侯衛東。
車外的人群吼聲不斷,還舉著不少標語。劉兵看了一會兒,問道:「衛東,我到成津來開會,你事先是否向外人提起?」
「除了幾位縣領導,其他人不知道。剛才在路上看到的標語,是施工隊老闆連蒙帶猜、自作主張掛上去的。」
劉兵用手指點了點一幅標語,道:「你看那一幅標語,恐怕我到成津的消息早就被人透露了出去,所以他們才能提前做好準備。」
在人群中有一幅標語明顯是出自廣告公司之手,寫著「人民市長人民愛,人民市長愛人民」。
侯衛東直言不諱地道:「劉市長,有色金屬礦是重利企業,並不需要高科技,一套採掘設備,主要是柴油機和鑽頭,兩三萬元搞定。深山老林裡,被抓的可能性小,即便抓了現場,損失也不大,執法部門還不能隨便抓人和處罰。而且,當地幹部與鉛鋅礦有牽連的挺多,這也是我最頭痛的地方,每次商量了什麼事情,總是很難保密。」
劉兵道:「說起保密,不是成津一個縣的問題,就算是常委會,洩密的事件也是頻頻發生。只是從今天的情況來看,成津確實應該加強幹部隊伍的建設,整肅隊伍,否則你很難有所作為。」
劉兵和侯衛東坐在車上,平靜地交談著,兩人都沒有下車的意思。不一會兒,來了幾輛警車,又過了一會兒,雙河鎮黨委書記梁勇也過來護駕。在警察與機關幹部的共同努力之下,圍車堵路的群眾漸漸被包圍分割,帶離了公路面。
帶隊的警車見公路被打開,按了兩聲喇叭,便如入水之魚,迅速穿過了人群。豐田客車駕駛員和依維柯駕駛員經驗都很豐富,緊跟著警車,迅速將喧囂的人群拋在了腦後。
等到幾輛車離開了視線,鄧家春兩眼一瞪,對手下幹警道:「讓幹警們退到兩邊。」
隨著幾聲喇叭聲,所有公安幹警都退到了一邊,與那些揮舞著標語的人群對峙著。在車上有兩個便衣拿著攝像機,將所有參加堵路的人都攝了下來。
人群見到幾輛汽車都離開了視線,就沒有了鬧騰的興趣。
鄧家春揮揮手,召過二科科長,道:「這裡的事情交給你了,一定要揪出帶頭者。」
將劉兵送出了成津縣境,侯衛東和蔣湘渝又坐上了依維柯。
蔣湘渝感慨地道:「今天這事讓成津很沒有面子,幸好是遇到了劉市長,如果擱在其他領導人的身上,恐怕就有些麻煩了,至少印象會不太好。」
「是啊,劉市長胸襟很開闊,讓人佩服。」侯衛東嘴裡在敷衍著,心裡暗道:「劉兵在沙州任職這幾年被周昌全壓得死死的,不過壞事也變成了好事,至少現在的劉兵相較以前成熟穩重了許多,他的成津行向我們伸出了橄欖枝。」
到了剛才發生意外事件的地點,只見不少破損的標語摔在地上,激動的群眾陸續散去。這些群眾失去了剛才的激動,見到依維柯從身邊經過,表情很漠然。
蔣湘渝觀察著公路兩邊的人,有好幾個是自己認識的小老闆,暗道:「這些老闆多是沒有文化的粗人,不少人膽大妄為,把他們惹急了,說不定就會出大事。這個燙手的山芋還是由侯衛東繼續捧著。」
想到了這一點,蔣湘渝扭過頭去,道:「侯書記,這些人太不像話了,居然堵了領導車隊,給沙州帶來嚴重的政治影響。如果不處理幾個人,勢必助長這股歪風邪氣。」
侯衛東順水推舟地道:「這事性質惡劣,但是以此事來處理人還不夠格。蔣縣長,縣政府這邊要加強對稅收徵收的督促,如今偷稅、漏稅相當嚴重,成津財政本來就是吃飯財政,讓這筆錢流失太讓人心疼。」
繞開礦產問題處理礦產問題,這是侯衛東整治有色金屬礦的一貫方針。前一段時間治理污染,他以治安案件和污染為名關閉了一批問題嚴重的小鉛鋅礦,效果不錯。下一段時間他準備以查稅為名,再次處理一批人。
蔣湘渝腦筋反應很靈敏,道:「成津慣例是由常務副縣長來協管稅收這一塊,我建議此事就由周福泉同志來主持,並在常委會上研究此事的具體方案。」
侯衛東道:「好,縣委常委會爭取在這一周召開,屆時你將此事提出來。」
侯衛東剛回到辦公室,就接到了秘書長洪昂的電話:「衛東,怎麼搞的?怎麼能讓上訪群眾堵了劉市長的車?太大意了!」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很沒有面子啊!」侯衛東與洪昂關係不同,說話就沒有繞彎子。
洪昂道:「現在市裡有人說成津縣對於有色金屬礦整治工作操之過急,引起了大範圍的群體事件。有些話說得很難聽,諸如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等等。當然這些話都是不負責任的胡話,你別記在心上。另外,市委還收到幾封針對你的告狀信。」
「秘書長,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怎麼就這樣難?」
洪昂笑道:「機關有些人閒著沒有事做,當然只有說些空話,挑挑做事人的毛病,否則時間如何打發,也體現不出身在機關的價值。除了機關這些閒人之外,還有別有用心之人為了利益在惡意中傷,後者更值得注意。」
侯衛東道:「我行得正站得直,不怕告狀。」
洪昂道:「你到成津的所做所為,市委絕大多數同志都是看在眼裡,自有公論。朱書記初到成津,新車來了總要磨合,新搭的領導班子也需要磨合,他對沙州的人和事都有一個全面認識的過程。這一段時間你可要特別小心,注意留心朱書記的講話。」他頓了頓,又道,「你要多向黃書記匯報,他天天和朱書記見面,他說話,效果不一樣。」
洪昂最後一句話,讓侯衛東陷入沉思。
在晚上,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朱民生嚴肅的面容,黃子堤似笑非笑的面容,非法採礦業主激憤的表情,老方縣長花白的頭髮,章永泰渾身的血紅,這些人不斷在頭腦中轉換著,如泰山一樣壓在他的胸口。想喊,卻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