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剛回到辦公室,在走廊上遇到了楊柳。楊柳見四周無人,小聲地道:「政協劉主席突發腦溢血,正在醫院搶救。」
「怎麼回事?到我辦公室來說。」侯衛東作為周昌全的專職秘書,對這種大事很敏感。
「我和高書記剛從醫院回來,聽說劉主席因為政協辦公樓的事情,與財政局孔局長慪了氣。11點,他將幾個副主席叫過來開會,罵了孔局長是白眼狼,罵著罵著,突然倒在了地上。」
侯衛東趕緊給周昌全撥了電話。周昌全的電話有兩個,其中一個就放在侯衛東身邊,這是對外公開的電話,另外一個電話則只有少數人知道。他用最簡潔的語言將此事向周昌全作了匯報,周昌全聽完以後,很平靜地道:「我知道了。」
侯衛東暗道:「看來周書記已經得到了消息,黃子堤和我在一起,他並不知情,應該是洪昂報的信,他反應倒也靈敏。」
他起身給楊柳倒水,楊柳很自然地道:「我自己來吧。」
她打開茶葉罐,笑道:「我就猜到侯主任喝的是鐵觀音,還是在新管會的老習慣。」
楊柳捧著一杯熱茶,暖著手,道:「今天秘書長跟郭永國談話以後,他好像哭過,這人其實挺有才華的,壞就壞在那一張嘴上,好好一句話,從他嘴裡出來就變得陰陽怪氣。」
郭永國以前在市委辦綜合科,這是市委機關中的要害科室之一,從綜合科裡走出來的領導幹部比比皆是,他在綜合科工作數年,如今被踢到了史志辦,前途可謂渺茫。
「性格決定命運,細節決定成敗,這兩句話說得有道理。」侯衛東與郭永國只是點頭之交,兩人沒有仇怨也沒有深交,他只是有些感慨。
說了些閒話,楊柳就離開了,一會兒,她又轉了回來,手裡拿著一罐茶葉,道:「這是西湖龍井,宣傳部到杭州學習,部裡送給高書記的,他們說是正宗的龍井。」
侯衛東沒有客氣,道:「龍井還是不錯的,謝謝了。」
兩天後,政協劉主席因搶救無效死亡。他是沙州老資格的領導,省政協很重視,派了一位副主席來表示慰問。沙州市裡成立了治喪領導小組。周昌全不在沙州,但是為了表示鄭重,還是由周昌全擔任治喪領導小組組長,市長劉兵為副組長。
出殯那一天,當財政局送花圈來的時候,劉主席的兒子忍著氣,還是接受了花圈,卻將財政局的花圈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用另外的花圈擋住。
政協劉主席死後第三天,周昌全從美國回到沙州。黃子堤、洪昂、步海雲、孔正義、老方、侯衛東等人依然到嶺西機場接機。
孔正義在省城的金星大酒店訂了一桌,為周昌全接風洗塵。
一行人在酒店坐定以後,周昌全責怪道:「老孔,劉主席就是那個脾氣,他是老同志了,能滿足的就盡量滿足,你跟他擰什麼勁?」
雖然是三九嚴寒,可是屋裡空調溫度頗高,孔正義寬闊的額頭上冒著些汗滴,他委屈地道:「政協的錢,我哪裡敢扣?今年政協三位副主席都換了新車,劉主席又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再為辦公室換一輛車,還指定要奧迪,這是超標配置。我就說市裡經費緊張,能不能暫緩配置,或者買一輛別克,結果劉主席很不高興了,說些夾槍帶棒的話。」
「我最後還是違反原則,同意給政協辦配一輛奧迪。要是知道劉主席會有這事,我就一口答應了,反正也不是用我的錢,我還是為政府節約。」孔正義又道,「周書記,我建議調一調體制,以後哪個單位要買車,由市裡說了算,財政局只管出錢。」
步海雲在一旁道:「劉主席是老市長,大家都給面子,政協的車比政府的車還要好。老孔也難,所有部門都想從財政多掏一些錢,而財政錢就只有這麼多,這是一對永恆的矛盾體。體制的事,我認為老孔的建議有道理。」
周昌全感慨道:「老劉這樣去了,想起來讓人欷歔。政協為沙州發展還是出了不少好主意的,得考慮讓一個精明強幹的人去主持工作。」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看了步海雲一眼。
步海雲點頭道:「劉主席是老市長,這新一屆政協主席至少得讓常務副市長擔任,這樣才符合沙州政協的傳統。」
眾人都是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
侯衛東稍一琢磨,很快明白過來:「步海雲是盯上了常務副市長的位置,現任常務副市長鄭儒林如果到了政協,他就極有可能成為常務副市長。」
世界上大多數事情,只要轉換角度,都能由壞事變成好事,這符合辯證法,更是一種能力。
回到了沙州,稍事休息,周昌全便去看望劉主席的家屬。
出發前,侯衛東提前給劉主席家裡打了電話。劉主席愛人聽說周昌全剛下飛機就要到家裡來,挺激動,放下電話,抹了抹眼淚,對正好在家裡的幾位政協辦同志絮絮地道:「周書記是好人,他記情,不像有些人,用得著的時候寧願當孫子,用不著就把我們家老劉當塊抹布。」
政協辦為了老劉家的事情操了不少心,累得夠戧,聽到這些話都不是滋味,聽到周昌全要來,才把心中的怨氣壓了下去。
見了面,劉主席愛人握著周昌全的手又開始抹眼淚,道:「周書記,你如果在沙州,我家老劉也不會這樣,他是被小人氣死的,周書記,你要主持公道。」
政協老劉的照片是十年前的照片,那時他還是沙州地區的專員,照片上的老劉,精神抖擻,目光鋒利。
周昌全很熟悉老劉這個神態,他握著劉主席夫人的手道:「嫂子,節哀,有什麼事情組織上會考慮的。」
侯衛東陪著站在一旁,他心裡一直在想著葬禮背後的事情:「劉主席死了,如果按照周書記的想法,將鄭儒林弄到政協去,步海雲成為常務副市長,還可以再提一位副市長,牽一髮而動全身,至少有一大串的幹部要因為劉主席之死而發生職務變動。」
從劉主席家裡出來,周昌全一直挺嚴肅,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侯衛東秉承著「少說多看」的原則,也不問,只是看著沿街的風景快速而過。回到辦公室,周昌全站在窗邊,少有地吸著煙。侯衛東為他泡了茶,放在辦公桌上,然後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喂,朱書記,我是周昌全,您有時間嗎?我匯報沙州近期工作,只要半個小時。」周昌全給省委副書記朱建國打了電話。
侯衛東低著頭看文件,將周昌全的電話一絲不漏地記在心裡,這倒不是偷聽,而是為了更好地工作。
周昌全打完電話,秘書長洪昂走了進來,道:「劉主席的愛人想把她女兒調到稅務局工作。」
「她女兒現在在哪裡工作?」
「在交通局。」
周昌全略有不耐煩,道:「才解決了兒子的問題,怎麼又說起女兒的事?交通局待遇不錯,這些人不知足。」說了這話,他轉念又想到已經變成骨灰的老劉,老劉曾經在沙州也是威風八面,跺一跺腳,沙州地面就要亂顫,如今靜悄悄地躺在公墓裡,等待後人在清明時節來上墳。隨著時間流逝,上墳的人會越來越少,最後這公墓便會成為一道風景,沒有人會記得裡面的人曾經顯赫的身份。
周昌全心裡轉了無數個念頭,暗自產生了一絲兔死狐悲的情緒,靜默了一會兒,道:「算了,老劉對沙州有功勞,未亡人的要求,還是辦了吧。」洪昂應了一聲,出去了。
侯衛東將這一番對話聽得清楚,他這個年齡自然不能體會周昌全的心境,心裡想著:「領導子女就是領導子女,比尋常老百姓有更多選擇,如果尋常老百姓能到交通局來,就是祖上燒了高香,而領導子女卻能輕易地從一個好部門跳到另一個好部門。」又想道,「幸好現在是市場經濟,人們的選擇多元化了,不能當官還可以經商,否則多數小老百姓永遠沒有奮鬥的激情,只能按照預定的軌道生活著。」
正在胡亂想著的時候,手機又響了起來,是供銷社喬主任的電話。
侯衛東禮貌地道:「喬主任,明天時間不行,周書記另有安排,改個時間。」
供銷社喬主任道:「春節就要到了,關於春節貨源組織和煙花爆竹兩個方面的問題,想向周書記提前作一個匯報,請侯秘書幫忙安排個合適時間。」
侯衛東在小本子上記了一筆,道:「我記下了,等一會兒給周書記報告。」
喬主任忙道:「謝謝侯秘,拜託你了,行不行都請回個話。」
侯衛東手裡有周昌全書記的另一個手機。當周昌全從美國回來,身影出現在沙州的電視裡,他拿著的手機就響個不停。
全市有四個縣和三個區,還有幾十個局行,另外還有嶺西的單位,如果每天接見一位一把手,輪一遍都得小半年時間。周昌全的時間與精力有限,他的專職秘書就顯得很重要。侯衛東手裡的小本子上記錄著一些局行長的電話,他將根據周昌全的日程安排選擇性地匯報,這是他的責任,更是他的權力。
他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供銷社喬主任的電話內容,不過並不準備立刻向周昌全匯報,因為周昌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二天,周昌全到了省委,向省委副書記朱建國匯報了工作。他沒有在省裡停留,直接就回到了沙州市,然後直接到了小招待所1號樓。
秘書長洪昂一直在小招等待,在1號樓與周昌全談完事情,來到小招前台。
領導談話時,小招待所所長朱大江不敢靠得太近,等到洪昂從1號樓出來,他連忙迎了過去,道:「秘書長,我給您開3號樓。」
在小招裡面,1號樓是周昌全平時所用,2號樓是市長劉兵所用,而3到6號樓都沒有固定領導使用,秘書長洪昂是朱大江的頂頭上司,所以他格外的慇勤。
洪昂很不客氣地道:「朱所長,你別整天想著給我開房間,我就在這裡與侯秘書聊天。一點半我來檢查會場,鮮花別擺得太多,三盆就夠了,別擺水果,擺了水果就像茶話會。」
他又道:「把空調打開,開到二十三度左右,別太熱了。」
等到朱大江走後,洪昂就走到了侯衛東在底樓常睡的房間,坐在窗邊,看著窗外含苞欲放的梅花,道:「小招最得意之筆就是屋外的梅花,沒有這幾株梅花映襯著,小招就是很尋常的院落。」
侯衛東道:「確實很香。」
洪昂站在窗邊看了一會兒梅花,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古人今人都喜歡梅花,很有道理。」
侯衛東聽洪昂的聲音有些感慨,卻不便多問,只是站在他身旁,一起臨窗看梅花。
下午3點,省政協主席馬雲棟準時來到沙州。
周昌全、黃子堤、洪昂以及政協的幾位副主席在高速路口迎接,然後在小招待所會議室進行了工作匯報。
首先由沙州市政協常務副主席匯報了政協工作,然後由市委書記周昌全發言,最後由馬雲棟講話。
從程序上來看,這只是一個例行會,對於在座的同志來說,這些事情就如工廠裡的流水線一般順暢。但他們心裡明白,馬雲棟真正要談的事情並不在會場上。果然,座談會結束以後,在餐宴開始之前,馬雲棟與周昌全一起到了1號樓,兩人在裡面坐了約半個小時,等到市長劉兵從臨津縣趕回來以後,晚宴正式開始。
晚宴之上,氣氛熱烈,賓主言談甚歡。
馬雲棟到沙州視察以後,沙州市就開始流傳小道信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鄭儒林要升為政協主席,副市長步海雲將成為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這消息無疑是準確的,雖然市委、市政府都設有保密機構,但是這些應該保密的事情總是如X射線一樣穿破了層層迷霧,將真相提前公佈於眾。
小佳回家問到此事,侯衛東態度很好,道:「天天談公事太煩,這事,或許吧。」
小佳早就習慣了他的作風,嗔怪道:「就你嘴巴穩,這事早就在市委各大機關傳遍了。」
「我不說就沒有違反紀律,至少求得心安,而且,市委決策層的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小佳撇了撇嘴,道:「我有一件事情還是得開後門,我們張局長要在春節前給周昌全拜年,你要穿針引線,至少要提供準確情報。」
「這事,春節以後再說。」
看著小佳準備伸過來的九陰白骨爪,侯衛東忙道:「看在小佳乖乖的面子上,我盡量找機會。」
小佳提醒道:「春節,你要給哪幾家拜年,先把名單擬好,若是漏掉一家,就要得罪人。」
侯衛東想了想,除了跟著周昌全拜年以外,自己還需要給祝焱、蔣玉樓等領導拜年。由於需要拜年的戶數多,時間又緊,他實在安排不過來,不禁愁容滿面,罵了一句:「我操,狗日的春節。」
現實生活確實很現實。春節,沒有實力的官員就只能打掃自己門前雪,與家人一起過春節,享受天倫之樂,而有實力的官員便抓住這一有利時機開始四處活動。活動了,有可能一無所獲;不活動,天上絕不會掉餡餅。春節變成了比加班還累的日子。
怕過春節,可是仍然躲不過春節,時間如風,將日曆翻得嘩嘩直響。在沙州市新春團拜會之前,侯衛東忙得團團轉,剛剛完成了團拜會籌備會,坐在辦公室休息,便接到了季海洋的電話。
「衛東,我是海洋。」季海洋平常也很客氣,但是他以前與侯衛東打交道的時候,一般不自稱「海洋」,而是自稱「季海洋」,去掉一個「季」字,顯得既平等又親切。
侯衛東在語言上、態度上一直對老領導季海洋保持著相當的尊重,道:「季書記,有何指示?」
季海洋打了個哈哈,道:「衛東,我哪裡敢指示你。」
「季書記,你在我心裡可是永遠的領導。」
「益楊縣的新春茶話會,請你抽空回來參加。」
「季書記,茶話會請的客人都是在外工作有成就的益楊人,或是在益楊工作過的有成就的同志,我回來是濫竽充數,算了吧。」
季海洋直言不諱地道:「你的位置不一樣,馬書記特意交代,一定要請你回來。」
侯衛東問道:「市裡領導有誰要參加?」
「高志遠主任、省委組織部易中達等領導都要回來,還邀請了張木山、李晶等企業老總。」
聽到這些名字,侯衛東就決定不參加益楊團拜會,如今他的位置關鍵,但是職務並不高,以科長職務參加益楊的團拜會,實在不倫不類,傳出去會讓人覺得不懂事。他不便直接拒絕季海洋,道:「季書記,如果到時周書記沒有具體安排,我就過來。」他這話說得很活,既不得罪季海洋,自己又可以靈活掌握。
晚上回到家,進屋以後侯衛東便覺得有些異常,屋裡窗簾拉上了,桌上點著一根大紅燭,廚房裡傳來燉肉的香味。小佳手裡拿著一個蘋果,啃了一半,滿臉幸福地從書房走出來,看著侯衛東不說話。
侯衛東撓了撓頭,疑惑地問道:「今天是什麼紀念日?」
小佳是很小資的女人,平時就喜歡講點情調,腦袋裡總是記著各種各樣的日子,有第一次見面的日子、第一次做愛的日子、結婚日、生日、畢業日、入校日。
在這些紀念日裡,小佳總會將家裡搞得浪漫一些,如果侯衛東忘記了這些紀念日,她會生氣的。小佳細細地嚼了一口蘋果,道:「從今以後,這一天也算是紀念日。」
侯衛東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道:「你就說個痛快話,到底是什麼紀念日?免得我費腦細胞來猜。」
「我今天到醫院去了一趟。」小佳說了半截話。
「怎麼,生病了?」
小佳把蘋果放下,上前抱了抱侯衛東,道:「你這傻瓜,我懷孕了,這是新年最好的禮物。」
侯衛東高興得要抱小佳,小佳推了推他,道:「別碰著孩子。」
侯衛東如聽聖旨,不敢擁抱,他蹲下來,把耳朵貼在小佳的腹部,道:「喂,小傢伙,能聽見爸爸的話嗎?以後,我每天給你講故事,讀唐詩,讓你在文化的熏陶中長大。」
小佳滿臉認真,道:「我聽說小孩子在肚子裡能聽見父母的聲音,你要堅持每天給寶貝講故事。」
侯衛東想起了在飯桌上聽到的故事,便笑道:「我給你講個笑話。一對還在娘胎裡的雙胞胎有一天聊起天來,老大說,咱爸真好,沒事兒就給咱送酸奶喝。老二點頭說道,隔壁劉叔最操蛋了,上次來,送了點酸奶還用塑料袋給裝走了。」
小佳笑道:「你們這些男人,成天想著些什麼。給周書記當了秘書,學了這麼多黃段子。」這個故事也提醒了她,道,「聽說懷孕頭幾個月,可以做愛,只是要注意一下姿勢,做愛對孕婦挺有好處。」
小佳懷孕,讓侯衛東既高興又略帶緊張,想著春節極重的拜年任務,他又愁上心頭。
眼看著春節就要來臨了,益楊縣的春節團拜會安排在春節前幾天。2月1日,季海洋一大早打來電話,請侯衛東參加益楊縣春節團拜會。侯衛東接了電話,並沒有核對周昌全的工作安排,他用遺憾的口氣道:「季書記,今天周書記有安排,我實在走不了,非常抱歉。」
季海洋表示了理解,感歎道:「條條蛇都咬人啊,當秘書很辛苦,不自由,沒有自己的生活,長期下去總不是個事。不過苦也就這兩年,熬過去就是一番新天地。」
放下電話,侯衛東看了一會兒資料,9點27分,他來到了周昌全辦公室。
9點30分,侯衛東拿著周昌全的筆記本和水杯來到了小會議室。副書記黃子堤、組織部長趙東、秘書長洪昂都已經等候在此。
今天要提前研究一批幹部。在沙州,按照周昌全的要求,凡是幹部任命先由組織部提方案,在召開書記會前,黃子堤、洪昂和趙東要一起研究一次,等方案成熟以後才上書記辦公會。此時,市委副書記、市長劉兵面對的就是一個相對成熟的用人方案。
侯衛東跟隨著周昌全也有半年時間,對此事心領神會:「市委書記掌握了用人大權,也就控制了大局,所有的事情最終要由人去落實,控制了人自然就控制了事。」
市委書記周昌全將人事大權抓得很牢,所以他在沙州幹部隊伍中享有極高威信,說出來的話就是軍令,大家都認真地執行著,「周書記說的」這句話成了在沙州辦事的最好通行證。
下午,黃子堤秘書楊騰打了電話過來:「侯科長,晚上有安排沒有?聽說你要當爸爸了,曾秘書長安排給你慶祝。」
侯衛東只給司機馬波說過此事,他沒有想到這麼快曾勇就知道了。
曾勇是市委副秘書長,管著人事科等幾個部門,侯衛東還得給面子,道:「感謝曾秘書長和楊科長,如果周書記沒有重要安排,我請大家吃飯。」
楊騰道:「你別客氣,有準確消息就給我打電話。」
掛了電話,侯衛東心想:「今天黃書記另有安排嗎?怎麼楊騰這麼有空?」
下班時,周昌全問道:「小侯,今天晚上有什麼安排?」
侯衛東笑著道:「茂雲地區來了一位副專員,由市政府在接待,沒有其他客人了。」
周昌全露出輕鬆的笑容,道:「真是難得啊,今天終於可以回家吃頓飯了。」
他給家裡打了電話:「今晚我要回家吃飯,什麼也別做,就給我熬點粥,炒點老鹹菜。」他興致挺高地對侯衛東道,「現代人天天大魚大肉,這是很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我們是拿著身體去幹革命。真想早些解甲歸田,過上平靜的田園生活。」
侯衛東拍了一句馬屁:「周書記,你不能這樣想,沙州正處於大發展階段,沒有你掌舵,就要偏離航向。」
周昌全哈哈笑道:「我很清醒,地球離了誰都一樣轉動。」
將周昌全送回家,侯衛東就給楊騰打了一個電話,道:「晚上我有時間。」
楊騰在電話裡道:「實在不好意思,曾秘書長臨時有事,臨走時他交代,讓我陪你吃頓飯。我的意思是難得我們兩人都有閒,乾脆把綜合科、信息科的同志全部叫上,我們提前團年。」
「好,沒有問題,就看杜威、楊柳有空沒有?」侯衛東又道,「今天晚上這頓飯,就由我來辦招待,別跟我爭。」
很快楊騰就將杜威和楊柳約好,楊騰主動道:「我知道一個吃魚的地方,是正宗長江魚,那地方環境也不錯,我們綜合科聚餐,檔次不能低了。」
7點,他們開了市委辦的兩輛車,前往長江魚府。進了院子,侯衛東又看到了一輛掛著省政府通行證的奧迪車。
楊騰不知道這個車牌號,他興沖沖地走了進去,站在大廳對迎賓小姐道:「我們訂了房間,市委的。」
侯衛東聽到楊騰趾高氣揚的聲音,暗自笑道:「這個楊騰平時看來還挺穩重,怎麼在服務員面前這麼牛,明明是市委辦,卻要說成是市委,雖然只差一個字,卻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服務員聽到「市委」兩個字,立刻恭敬地道:「請先生們裡面請。」
到了二樓「長江」包間,楊騰走到最前面,他推開長江包房的門,猛然間發現,面對著大門的居然是市委副書記黃子堤。楊騰吃了一驚,急忙往後退,侯衛東在背後推了他一下,低聲道:「別退。」楊騰這才被提醒,忙道:「黃書記,秘書長。」
曾勇挺著雙下巴坐在側面的位置,他看見楊騰、侯衛東、杜威站在門外,心裡明白幾分,道:「楊騰,你們也在這裡吃飯?」
侯衛東心思靈活,立刻接上話,道:「我們科裡提前吃團年飯,聽說這個地方好吃,所以就過來了。」說話間,他已經看清楚了,除了黃子堤外,裡面還坐著曾勇、易中達、易中嶺以及兩個胖子。
黃子堤招手道:「衛東,既然來了,來喝兩杯,這兩位益楊的客人,你是認識的。」
侯衛東豪爽地道:「我來敬各位領導。」
敬了一圈,喝了六杯,黃子堤笑容可掬地道:「衛東是市委辦喝酒的第一高手,在鄉鎮鍛煉過,酒量不得了,你就坐這一桌,易處長和易總也不是外人。」
侯衛東拱了拱手,道:「今天科裡小聚,不打擾各位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楊騰臉色灰暗,完全沒有了剛才的興奮勁兒。他是黃子堤專職秘書,黃子堤與曾勇招待客人沒有帶著他,讓他很沒有面子,同時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當專職秘書如果得不到領導的信任,遲早是要被打發走的。
侯衛東走回綜合科聚會的餐廳,楊柳讓服務員先拿來了幾盒燙好的果汁,道:「給幾位男士一人一盒,喝酒前先喝點果汁養胃。」
侯衛東一口氣喝了六杯白酒,肚子裡火辣辣的,他接過果汁,一口氣喝了大半瓶,開玩笑道:「原來只知道男女搭配工作不累,現在才發現男女搭配喝酒不醉。」
綜合科的同志多是筆桿子,杜威更是漢語言文學專業的畢業生,思維很是敏捷,接口道:「男女搭配,酒不醉人人自醉。」
楊柳也不示弱,道:「男女搭配,男的輕鬆女的累。」
杜威笑問:「為什麼?綜合科是男女平等,大家做的工作差不多。」
楊柳說話很利索,反擊道:「每次喝了酒,你們第二天都是神色委靡不振,打掃辦公室的責任就落在了女同志的肩上,當然是女同志要累一些。」
杜威爭辯道:「我們辦公室是有專人打掃的,你什麼時候又累著了?」楊柳與杜威鬥起了嘴仗,侯衛東在一旁與幾位駕駛員閒聊,楊騰心裡裝著事,便悶頭吃菜,也不和大家在一起玩耍。
司機馬波一邊吃菜一邊看著電視,他誇張地道:「那個伴舞的沒有穿衣服,身材太火爆了。」馬波在周昌全身邊是有名的啞巴,此時領導不在,他便放得開了。
侯衛東轉眼看了看電視節目,這是典型的舞伴歌節目,一位穿著民族盛裝的男歌手正在深情地傾訴自己的愛情,搞笑的是後面伴舞的三個女子卻穿著緊身芭蕾衣,用芭蕾來為民族歌手伴舞。
楊柳看了一眼電視畫面,低頭吃菜。侯衛東的目光卻被黏在了電視屏幕上,他認出了其中一位伴舞者,雖然只見過一面,朱瑩瑩卻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如果將民族歌手忽略掉,朱瑩瑩還是跳得極有感染力,優美、性感而且憂鬱,只是兩種文化被生硬連接在一起,活生生讓兩種藝術都不倫不類。
看著朱瑩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晚的親密接觸,如果當時不是步高出面,讓他產生天然抗拒,說不定他就會抵抗不了朱瑩瑩腰腹間那驚人的彈性。
「嶺西市場化程度太低,做生意賺大錢的終南捷徑還是同政府做生意……步高事業如日中天,除了他的勤奮與天分,背後也隱隱有步海雲的影子……易中嶺是沙州土著,深悟嶺西生意經,看來他盯上了市委副書記黃子堤。」
侯衛東的思路如餓昏的大鳥,在天空中胡亂地飛著,從朱瑩瑩腰肢上轉到了步高的企業,從步高跳向了易中嶺。他對易中嶺素來深為警戒,今天偶爾看到的場面讓他頗為不安。
2月6日,省委常委會做出了決定:由沙州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鄭儒林出任沙州市政協主席;副市長步海雲被任命為沙州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杜正東出任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
鄭儒林對此任命很是淡然,他年齡偏大,當了兩屆副市長,能到政協當一把手,也算不錯的安排,在這個問題上,他對周昌全沒有意見。
步海雲對此亦很滿意,他當了多年建委主任,出任副市長時年齡已經稍大,如今能當上常務副市長,退休前混個正廳應該沒有問題。
排名於步海雲之後的副市長們也沒有意見,鄭儒林一走,步海雲當了常務,下一步這種好事就有可能輪到他們。
杜正東來到沙州不久,就出任了沙州市公安局長。公安局原局長老方這一次被調整到了市檢察院,任檢察長。政法系統幾個單位的主要領導經常互調,屬正常事,老方能接受此次任命。
這一系列變化對於沙州市的局長們也是好消息,鄭儒林走了,空出一個副市長名額,他們都有晉陞的可能性。
只有沙州市長劉兵對這個安排極不滿意。鄭儒林此人很有性格,在市委書記與市長面前向來敢於直言,頂過周昌全,也好幾次讓劉兵下不了台,但是他辦事公道,不搞小圈子,平心而論,是一位很好的常務副市長。而步海雲是周昌全核心圈子裡的人物,他作為副市長,經常將市長的話當耳旁風,卻將周昌全的話當成了聖旨,如今,這個傢伙成為常務副市長,讓市長劉兵如刺在喉,極不舒服。
劉兵其實早就知道了周昌全的意圖,也提前做了些工作,在這一輪掰手腕比賽中,劉兵吃了啞巴虧。
在2月7日的常委會上,組織部趙東部長提出1999年第一次幹部調整方案,市長劉兵表情漠然,會議結束,掉頭就走。
周昌全戴著眼鏡看材料,市長劉兵離開時,他坐在位置上繼續看材料,其他幾個常委見劉兵離開了,神情放鬆下來,開始相互交談。
侯衛東能夠清楚地回憶起初見市長劉兵的情景,那時他剛到沙州市,風度翩翩,意氣風發,而此時在常委會上的市長劉兵,雖然還繃著面子,威信卻是直線下降。
周昌全看罷材料,刷刷地簽了字,然後將筆往桌上一擱,對幾位常委道:「一年之計在於春,沙州發展正在由冬天進入春天,我們加把油,爭取衝到嶺西第二,這是沙州四百萬人民對我們的殷切希望。如果錯過了改革發展的良機,沙州發展就要滯後十年甚至二十年,一步慢則步步慢,我們在座的這一群人,就是沙州人民的罪人。」
他大聲道:「明年的今天,我們還在這裡開會,到時我們一起喝慶功酒。」
周昌全這一番即興演講鏗鏘有力,極有煽動力,一下就將氣氛調動了起來,黃子堤、濟道林、洪昂、步海雲、趙東等人跟在周昌全身後,談笑風生地走出了會議室。
侯衛東拿著周昌全簽字的材料,最後一個走出了會場,他腦子裡突然閃出了一個念頭:「馬有財也在轉舵,在祝焱時代,他緊跟市長劉兵,如今他找上了周昌全心腹黃子堤。」
「看來當幹部必須得學辯證法,否則瞧不清前進的道路。不僅要埋頭拉車,更要抬頭看路,這句話經歷了無數先輩的血淚教訓,深刻啊。」侯衛東捧著帶有周昌全簽字的材料,一邊走一邊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