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西省黨校的青干班提前開班了,這一屆青干班是為了培養青年幹部,各地名額很少,年齡、職務等條件很嚴,沙州分到了六個名額。學習班從7月開班,先到沿海地區考察兩個月,然後在9月開課,到1998年7月結束,滿打滿算十二個月,與祝焱所在的地廳級後備班幾乎是一樣。益楊縣人選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劉坤,從年齡到資歷,他都符合條件。
在年初,祝焱曾經提起讓侯衛東參加青干班,聽到劉坤參加青干班學習的消息以後,侯衛東既有些吃驚又頗為失落,給祝焱發了信件,報告了此事。定期用網絡向祝焱匯報益楊的事情,已經成為侯衛東的習慣。
第二天上班,祝焱打開郵件,看了此信,直接給侯衛東打了電話過來:「原本是安排你去的,是臨時變化,你對這事有什麼看法?」
侯衛東道:「我很矛盾,能夠到省黨校學習是一件好事,但是新管會事情太繁雜,把這一攤子事放下,我實在放心不下。」他此時想得明白:「祝書記到手的副市長都飛了,他一句都沒有抱怨,我這事又算得了什麼?」
「季海洋已經給我說了此事,我同意他的觀點,你還是留在新管會為好。這事你要正確對待,只要把新管會的事情做好,以後機會還多得很。」祝焱指點道,「益楊縣委只有八個常委,馬縣長重用劉坤是有道理的。你好好揣摩其中奧妙,而且要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揣摩,這樣才能做出正確判斷。」
一語點醒夢中人,侯衛東立刻明白了其中奧妙:「楊森林是以縣委副書記身份主持縣委工作,但是在縣委常委中並無根基,副書記季海洋是祝焱的鐵桿,錢治國等其他常委則是首鼠兩端。縣長馬有財重用劉坤,至少可以得到兩個常委的支持,在益楊也就有更多的發言權,這是典型的沙州式政治。」
想通了這一點,侯衛東心氣平和了。
但是,益楊有更多的官員不能心平氣順,縣委辦楊大金是其中一個。他是多年的中層幹部,而且一直在經濟領域第一線工作,向來很受重視,眼見著年齡漸長自己仍然在二級班子轉來轉去,沒有得到提升。益楊有一個慣例,縣委辦主任一般都要進常委,而且益楊縣委如今有八個常委,很明顯還差一位,楊大金當上縣委辦主任以後,進常委的心思更強烈了。經過7月調整幹部一事,他心裡明白,就算楊森林答應幫自己,如果沒有祝焱點頭,他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常委。
「侯主任,我是楊大金,在忙什麼?今天中午有安排沒有?季書記發表了一篇文章在《嶺西日報》上,我們哥倆請季書記喝杯酒,表示祝賀。」侯衛東對這位委辦主任也很重視,立刻就答應了。
「張家水庫,我們11點出發。今天別帶司機了,哥幾人喝酒釣魚,痛痛快快地玩半天。」
接到楊大金的電話,侯衛東心裡就開始尋思:「如果我是楊大金,現在心裡最渴望的是什麼事情?」
站在楊大金的立場,侯衛東一下抓住了問題核心:「益楊縣委還差一個常委,我處於楊大金的位置上,肯定是想當常委。要當常委,祝書記和季書記這一關他必須要過,這就是中午突然叫吃飯的原因。」侯衛東思路繼續深入下去,「季書記的那篇文章已經發表了好幾天,楊大金作為辦公室主任,今天能有空閒陪季書記吃中午飯,楊森林應該不在縣裡。」換位思考,讓侯衛東的判斷能力突然得到了提升。
侯衛東出於對季海洋的尊重,10點40分,他開著自己的藍鳥從沙州學院家屬樓出發,直奔張家水庫。到了水庫,特意交代水庫老闆道:「中午生活記在新管會賬上,不能收其他人的錢。」
他又讓水庫老闆準備了四五根魚竿,泡上農家老鷹茶水,準備工作剛做完,季海洋、楊大金便到了。
季海洋當了副書記,原本不想換車,可是楊森林到了益楊以後,很快就買了新車,如果季海洋堅持不換車,倒顯得另類,讓楊森林也處於尷尬之中。於是,季海洋的車就給了楊大金使用,自己換了一輛新豐田。今天兩人都沒有坐縣委配發的車,楊大金借了一輛皇冠車,親自充當駕駛員。
來到水庫邊,楊大金把老闆叫過來,得知侯衛東已經安排好了,大聲道:「侯兄弟,今天說好了老哥來安排,老闆,不能收他的錢。」
季海洋站在水庫邊,興致勃勃地挑選著釣魚竿,聞言道:「大金,別跟侯衛東客氣,新管會現在興旺得很,出點血是小意思。」
三人皆笑。
7月的小水庫,太陽照在水面上,亮晃晃一片。季海洋頂著烈日,戴著頂破草帽站在柳樹下,不一會兒就釣了四條鯽魚。
飯菜上齊,楊大金端起酒杯,道:「今天益楊縣委辦前後三任主任小聚,一來祝賀季書記文章在《嶺西日報》發表,二來向兩位前輩學點辦公室工作經驗。」
侯衛東忙道:「楊主任,你當計委主任的時候,我才大學畢業,叫前輩是折殺我了,而且楊主任是新管會前任主任,我才真正應該稱呼楊主任為楊前輩。」
季海洋笑道:「老楊別這樣見外,大家平時都忙,今天喝酒、聊天、釣魚,徹底輕鬆輕鬆。」又正色道,「沒帶駕駛員,酒就喝啤酒,每人最多兩瓶。」
張家水庫的吃魚方式很有特色,用鹽抹了魚,放點豬油,再放老薑,用庫水煮,起鍋時放點蔥,加點水庫邊上四處長著的魚腥草,就做成了一鍋美味,和城裡半是魚半是作料的菜品,風味迥然不同,多了不少野趣。
「我真是羨慕侯主任的年齡,現在還沒有滿三十吧,我可是奔五的人了。」楊大金很感歎。
楊大金年滿四十三歲,到了這個年齡段,如果不能盡快向縣級領導靠攏,滿了四十五歲以後,就很難再上一步,所以官場有句俗話,叫做「文憑不可少,年齡是個寶」。
季海洋很理解楊大金的處境,道:「楊主任奔五還早了些,我記得前年才吃了你四十酒。」
「不是前年,1994年底的事情,一晃就四十三了。」楊大金感傷了幾句,又道,「季書記是分管組織的書記,侯主任也是主持過工作的委辦主任,不是外人,我今天就趁著這個機會匯報思想。」
季海洋道:「就我們哥幾個,楊主任別太客氣了。」
侯衛東暗道:「這就是主題了,我的判斷完全正確。」
果然,楊大金道出了今天的主題:「益楊歷年來的縣委辦主任都進了常委,現在常委還差一人,我當委辦主任有幾個月了,組織上能否也考慮讓我進常委?從資歷來說,我十年來先後當了城關鎮鎮長、計委主任、新管會主任、委辦主任,都還算是重要部門的一把手,這說明縣委、縣政府還是認可我的成績。從年齡來說,我今年要滿四十四,再不升一格,也就沒有機會了。」由於是小範圍,楊大金很誠懇,說的都是老實話。
這與侯衛東的預測不謀而合,他心中不禁有幾分得意。
季海洋早就為楊大金想過此事,只是益楊的格局有些特殊,他想了想,道:「前幾天我到了市委組織部,向部裡匯報了此事,很快就會有結果。你放心,組織上會考慮你的實際情況。」事情沒有決定下來時,季海洋說得就很含糊。
楊大金連忙舉著酒杯,敬酒道:「多謝季書記關心。」
又喝了幾杯酒,說了些閒話,季海洋似乎漫不經心地道:「前些天我到省黨校去了一趟,黨校設施老化了,空調製冷效果不行,你是縣委辦公室主任,一定要多關心祝書記,把事情考慮細一點。」
楊大金是楊森林選的辦公室主任,當了委辦主任以後,每天跟著楊森林東跑西奔,目前為止,他只是跟著楊森林到省黨校去過一次。當7月人事調整結束以後,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重大失誤,請季海洋和侯衛東吃飯,就是為了彌補前錯。
此時聽到季海洋此語,他仍然感到後背涼颼颼的,懊惱地想道:「前一段時間我怎麼這麼傻,一門心思跟著楊森林,沒有單獨到省黨校去看望祝焱,我真是犯傻。」口裡道:「季書記,你批評得對,這事我馬上去辦,一定辦好。」
季海洋強調了一下,道:「你明天就去辦這事,不能久拖。」
趁著季海洋上廁所的時候,楊大金低聲地對侯衛東道:「侯老弟,祝書記那邊,你一定要找機會替我美言幾句。」
「放心,我知道怎麼辦。」侯衛東又很關心地道,「祝書記的事情,你一定要記在心上,明天一定要去。」
楊大金使勁與侯衛東握了握手,很感激。
縣委辦主任楊大金忙著關心祝焱的生活,暫時將主持縣委工作的楊森林忘記了。
此時,孤獨如小蛇一樣盤在縣委副書記楊森林心中。他從沙州來到益楊時,懷著滿腔抱負,想在益楊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但是一個擁有近百萬人的大縣與市委、市政府只有幾人的處室完全不同,理論與實踐更有巨大的差距。更關鍵的是千絲萬縷的人事關係,構成了紛繁複雜的大網,他只是陷入其中的一隻昆蟲。
「治大國若烹小鮮」,想著這一句先賢名言,楊森林罵了一句:「真是騙人的謊話,誰若把治國當成小鮮,不是天才就是瘋子。」
楊森林開著車在益楊街道漫無目的地轉著圈,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每當遇到難解之題,他就如魏晉南北朝的瘋子,駕著車在四方漫遊,餓了,找一家小館子,切點滷肉,煮一個豆腐湯,吃兩碗米飯,心情就會隨著食物進入腸胃而好轉。
將小汽車開到了沙彎子,這是沙益路原來的一個重要節點,是沙州市與益楊縣的交接點。高速路通車以後,沙彎子迅速衰敗,再也沒有婦女和兒童在這裡兜售小食品,水泥打成的小壩子長出了一層黑綠青苔。
「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我一定要在益楊幹出一番事業,否則被朱伯伯瞧扁了。」在沙彎子,楊森林靜靜地坐了一個多小時,然後猛地打燃火,一踩油門,重新上了公路,沿著老公路就朝沙州開去。到了沙州,已是上午11點,他在城邊隨意地找了一個小館子,點了幾樣家常菜,慢慢地享用,細細地想著心事。
一頓清淡尋常的午餐,楊森林還是吃了一個多小時,他特意把手機扔在車上,免得受到騷擾。吃完飯,坐回到車上,等到下午2點30分,他撥通了市政府秘書長蒙厚石的電話:「蒙伯伯,我是森林,沒什麼事,就想找你聊聊。」
蒙厚石看了看壓在案頭的厚厚文件,道:「我手裡有幾件事情要處理,3點到我家裡去,晚上在家裡吃飯。」他又給家裡打去電話,「老婆子,晚上森林要來吃飯,燒兩條鯉魚,弄一瓶紹興黃酒。」
蒙厚石的愛人也就五十來歲,雖然被稱做老婆子,其實是很利索的中年人,她道:「森林這孩子鋒芒畢露,跟他爸爸性格一模一樣,到了基層,恐怕得罪不少人,今晚你也勸勸他。」
等到楊森林準時來到蒙厚石家裡,蒙厚石已經在書房裡等著了,滿屋清涼。茶几上擺了一副圍棋,棋盤是香樟木所做,帶著木質的條紋,很有質感。
蒙厚石臉上所有皺紋都舒展開來,平常嚴肅的老頭露出仁和的一面,道:「森林,先擺一盤,過過癮。」
楊森林也不客氣,等蒙厚石落子,扣著棋子啪地落下,兩人廝殺過無數次,相互的套路早就熟悉得很。中盤,楊森林一不小心,一條大龍被絞殺。蒙厚石痛快地喝了口茶,道:「森林啊,到益楊半年,棋力下降了。」
楊森林苦笑道:「忙得頭昏腦漲,哪裡有時間下棋。」
蒙厚石對益楊情況很清楚,道:「你是縣委書記,與行政首長相比較,應該超脫得多,只要管住人管好人,什麼事情都在掌握中。」
這也正是楊森林最頭疼的事,他禁不住抱怨道:「我只是縣委副書記,在益楊說話還算不了數。」
蒙厚石道:「最近調整幹部受到了阻力,是不是?」
楊森林知道蒙厚石向來耳報靈通,道:「最近調整的一批幹部,新管會主任、城關鎮書記、國土房產局長,這幾個關鍵職位,我根本調不動。縣委書記管不了幹部,那還有什麼意思?」
蒙厚石道:「欲速則不達,你以前一直沒有在地方獨當一面,這是朱伯伯特意安排的機會,搞得好就會成為事業發展基礎,搞不好,嘿,就準備回省城工作。」
楊森林臉色很是難看,一臉不服。
「這一年,你不必做出成績,也不必有自己的思想,把局面維持下去,機會自然就來了。」蒙厚石拿著眼鏡的手搖了搖,解釋道,「祝焱在市裡有地位,是周昌全的愛將,黨校畢業以後,他就要當市委常委,你何必與他較真,得不償失。」
聽到祝焱要提升,楊森林眼睛一亮:「祝焱真的不回益楊了?」
「哼,沙州的事情,計劃總沒有變化快,這件事,你心中有數就行了。」蒙厚石又交代道,「這事你別去問朱伯伯,他是講原則的人。他給我說過,如果你確實擔任不了縣委書記,他會重新考慮你的去向,或許就會把你調到省城一個條件好一點的單位。」楊森林出任縣委副書記的時候,朱建國曾經鄭重地說過此話。楊森林本是心高氣傲之人,即使在益楊受了挫折,也不願意輕易向朱建國抱怨。
省委副書記朱建國、沙州市政府秘書長蒙厚石與楊森林的父親都曾經是沙州機械廠的同事。當年,朱建國是團支部書記,蒙厚石和楊森林的父親則是車間技術骨幹,武鬥開始以後,三個年輕人都參加了廠裡的紅旗造反派戰鬥隊。
楊森林父親銳氣十足、敢打敢沖,武鬥最激烈的時候,他曾經一個人提著衝鋒鎗就端了對方保皇派的老窩子,是戰鬥隊中赫赫有名的戰鬥英雄。英雄往往和悲劇聯繫在一起,在一次派系戰鬥中,楊森林父親被大口徑機槍迎面打中,當場斷成了兩截,一句遺言也沒有留下。
這是時代的悲劇,痛苦深深地藏在了朱建國、蒙厚石等人心中,成為永遠揮之不去的記憶。
朱建國、蒙厚石對於楊森林有特殊感情,一直把他當成兒子看待,而蒙厚石與楊父當年在廠裡拜的是同一個師傅,兩人關係更近一些。楊森林很小就在蒙厚石眼皮下長大,對蒙厚石更親近一些,說話也隨便。
楊森林人聰明,能力強,但是與其父親一樣,性格急躁,急於求成,這是從政大忌。蒙厚石對此自然看得很清楚,也不止一次提醒過他,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參加工作以後,楊森林為了工作的事情,經常與他的領導發生衝突,雖然事後證明他的看法是正確的,卻是贏了道理輸了感情和人脈。
幸好有朱建國和蒙厚石等人關照楊森林,所以他雖然得罪人無數,卻一步一步得到提拔。這一次讓楊森林擔任益楊縣委副書記,也是朱建國的特意安排。如果楊森林把握得好,他極有可能成為嶺西最年輕的縣委書記。
「森林,你在益楊根基太淺,步子不能邁得太大。一直以來,你只盯著馬有財,忽略了祝焱的存在,這是大錯。幸好還沒有出現大的問題,回益楊以後,趕緊進行補救,記住,逢事多與祝焱溝通,有百益無一害。」兩個月之前,楊森林不一定能夠接受蒙厚石的意見,現在他終於認識到事情的複雜性,道:「明天,我再去拜訪祝焱,力爭取得他的支持。」
第二天,侯衛東正在召集新管會幹部開會,新管會與開發區合併以來,突然增加了十來個二級班子正副職,為了整合一、二級班子,會議也就比以前多了一些。
侯衛東正講得唾液橫飛,辦公室小劉拿著電話本子走了上來,道:「縣委辦發的通知,請侯主任10點準時到楊書記辦公室。」
急匆匆趕到楊森林辦公室,楊森林挺客氣地站起來,與侯衛東握了握手。
「侯主任,我看了新管會近期工作報告,你們的工作很有成效,縣委很滿意。發展銀行貸款到了以後,如何能將錢用在點子上,如何充分發揮十億貸款的槓桿作用,這是一門大學問,我準備今天下午到嶺西去拜訪祝書記,請祝書記指點迷津。同時,還想與發展銀行的專家會面,徵求他們的意見。」
侯衛東下意識就想:「楊森林做這事,到底出於什麼目的?估計還是向祝焱示好。」
楊森林繼續道:「這是小範圍拜訪,我帶你和大金一起去。你要把相關材料準備充分,與發展銀行見面時,留下好印象。」
接受了這個任務,侯衛東一路尋思著又回到辦公室,剛推開辦公室門,就接到了李晶的電話。
「今天我要跟著縣委楊森林書記到嶺西來,下午先同祝書記見面,晚上同發展銀行的專家共進晚餐。」
李晶笑得格外燦爛,道:「你這人也沒有良心,這麼久了不給我主動打個電話。東南亞金融危機對精工集團也有衝擊,這麼大的事情,你就讓我一個弱女子嬌嫩的肩膀來承受,太狠心。」
侯衛東道:「我到了開發區,事情不比在縣委少。」
李晶笑道:「別解釋了,我沒有怪你。明天我要到益楊來,一是收賬,交通局的錢還沒有打到精工集團賬上來;二是視察我在上青林的條石場,不是信不過你,這可是我的權利;三是聽木山董事長說,新管會紅紅火火,精工集團也想來看看,我可是投資商,你作為新管會主任肯定要親自接待吧。」
侯衛東下意識想道:「李晶是什麼意思?」口裡道:「作為新管會主任,歡迎你到新管會投資。」
說了幾句,李晶突然很溫柔地道:「晚上到我這裡來嗎?」
這句話,弄得侯衛東幾乎上火,道:「得看情況,身不由己啊。」
嶺西的宴會結束,剛好晚上8點。省發展銀行高度評價了益楊縣在開發新管會方面所做的工作,這裡面官場話佔了一半,另一半他們也是真話。祝焱和楊森林能親自來匯報工作進展情況,這至少說明益楊縣委態度端正,而態度決定著十億貸款的成敗。
送走了省發展銀行領導,祝焱和楊森林兩人在酒店院內的小花園裡隨意閒聊著,侯衛東和楊大金遠遠地跟著,並不過於靠近。
祝焱和楊森林在花園裡站了半個多小時,這才告別。分手之際,楊森林特意交代道:「侯主任,你要將祝書記送回黨校。」其實不論楊森林是否交代,侯衛東都要將祝焱送到黨校。
到了黨校門口,剛到9點,祝焱略有些酒意,他今天不想捧著那本印刷精美的《曾國藩家書》,這本書適合喝著茶靜心看,而今天喝了酒,心性亂了,不看也罷。
侯衛東憋著許多話,陪著祝焱到宿舍大樓的門口,道:「祝書記,時間還早,我陪你坐一坐。」
祝焱看了看腕上手錶,道:「你應該沒有到過鐵塔山,我們去喝茶聊天看嶺西夜景。開車技術如何?」
「還不錯。」
「喝了酒,沒有問題吧?」
「這點酒不算什麼。」
祝焱取出一把鑰匙,道:「我技術不行,只是晚上出去跑過兩趟,今天你來開車。」
侯衛東主動提議道:「祝書記,王兵技術好,我把他留在嶺西,就給你當專職駕駛員,用起來方便。」
祝焱搖頭道:「沒有這個必要,我到黨校就想靜下來讀些書。」他想了想,又道,「沒有司機確實很不方便,這樣辦,你讓王兵暫時留幾天,給我當教練。我出師以後,他就算完成任務。」
小車上了山,山道蜿蜒,侯衛東開得挺小心。
鐵塔山海拔在一千米左右,山頂有一塊平壩,被人承包了,安放了一排小桌子和遮陽傘,掛了些滿天星,就成了露天酒吧。坐在山頂,抬頭望天,滿天星斗格外壯闊,俯身朝下,則是嶺西城一片璀璨燈光。
祝焱把小椅子搬到平壩邊上,下面就是黑不見底的懸崖,陣陣山風從山谷吹來,讓暑氣一掃而空。他看著滿城燈光道:「什麼時候沙州能有這麼亮的燈光?」
侯衛東敏感地注意到,祝焱說的是沙州而不是益楊,他跟隨著祝焱的目光凝視著遠處的城市,道:「新管會建成以後,燈光將會這樣輝煌。」
祝焱沒有再說話,而是默默地捧著茶杯,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扭頭問了一句:「你的石場效益如何?」
侯衛東實事求是地道:「益楊建設任務不小,石場效益還不錯。」
辦石場之事,侯衛東很早就對祝焱坦白了。祝焱從內心深處並不反感此事,反而欣賞侯衛東的頭腦,道:「你們這一代人恰好身逢改革開放年代,比我們幸運得多,我在你這個年齡,就拿著三十多塊錢的工資,住的是單位寢室,騎一輛二手自行車,每天還興高采烈。通過你的事情,我也得到些啟發,沙州這樣的內陸城市,必須要有超常規的手段才能趕上沿海地區。總體說來,在沙州,幹部是素質較高的一群人,應該出台寬鬆的政策,讓他們能帶頭干企業。我在黨校看到一份資料,講的是順德企業群的發展史,全國家電產量的三分之一在廣東,而順德佔去了半壁江山,它是全國最大的冰箱、空調、熱水器和消毒碗櫃的生產基地,是全國最大的電風扇、微波爐和電飯煲的製造中心,容聲、美的、萬家樂和格蘭仕,都成了全國名牌。」
祝焱顯然研究過這事,說起來如數家珍。
「順德企業為什麼能發展,機關幹部起了大作用。如珠江冰箱廠潘寧是順德容桂鎮工交辦副主任,全球最大微波爐企業格蘭仕的梁慶德是順德桂州鎮工交辦副主任,樂百氏的何伯權是小欖鎮團委書記。沙州必須要解放思想,放手讓機關幹部經商,這樣才能殺出一條血路。」
祝焱看著侯衛東,道:「你是如何看待這些事?這是私下討論問題,儘管大膽說。」
侯衛東有多年企業經驗,他的體驗與祝焱稍有不同,道:「現行政策已經不允許縣鄉政府投資辦企業,而機關幹部本身缺乏辦企業的啟動資金,所以即使有政策,難度也不小。」
祝焱不以為然地道:「他們總有辦法的,這一點我有信心。關鍵是看領導層的態度,還有政策的操作性,比如准許幹部離職幾年,保留公職,專心發展企業,當然這需要一整套制度,我在黨校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當然,這一套理論絕對會被批為歪理,只能在腦中想一想。」
他指了指腦袋,道:「新管會地理位置沒有太明顯優勢,比起省城以及地區城市來說還有劣勢,要在全省眾多開發區中脫穎而出,很難。你是新管會一把手,更要大膽解放思想,否則新管會很難衝出一條血路。」
兩人看著遙遠的星空,吹著山風,聊著形而上的問題,從精神到肉體都很輕鬆,侯衛東也將祝焱看成知識豐富的前輩,而不是大權在握的縣委書記。
聊到晚上11點,兩人下山。
分手之際,祝焱道:「這次學習結束,我估計不回益楊了,到何處任職還不清楚。你要盡快想辦法到嶺西大學拿一個碩士文憑,越往大機關走,對文憑要求越高,你要有所準備。」
出了黨校大門,侯衛東也不想麻煩王兵將車開過來,坐著出租車回酒店,他腦中一直琢磨著祝焱所說,心道:「祝焱多半有帶著我的意思,我是否跟著他?」
在新管會當一把手,基本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意志,這比當秘書為領導服務舒服得太多,不過,祝焱省黨校學業結束以後肯定是任市一級領導,跟著他發展前途肯定要大一些,所以,侯衛東對此事還頗為猶豫。
邊走邊想,突然聽到大廳裡有人喊了一聲:「侯衛東。」
循著聲音看去,侯衛東吃驚地看到了曾憲剛,他和另一位壯實的男子也正在朝電梯走。
曾憲剛急忙給壯實男子介紹道:「這就是益楊新管會侯主任,我的鐵哥們。這是我的福建戰友何柱,我就在幫他賣建材,開發區的廠就是他的。」
侯衛東客氣地道:「歡迎何總到新管會投資,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我的電話憲剛都有。」
何柱脖子上掛了一根粗大的金項鏈,皮膚很黑,身材敦實,與侯衛東握手以後,道:「侯主任多多地關照,我隔幾天要到益楊,到時請侯主任吃飯。」他話也不多,寒暄幾句便沒有了語言。
曾憲剛眉眼間的悲傷氣息淡了許多,道:「我們在嶺西的銷售中心建成了,就由我來負責,前天開業,賺了一個滿堂紅。」又問,「你怎麼也在嶺西,開會?」
侯衛東點點頭,含糊地道:「現在我負責招商,經常四處跑。」
曾憲剛用手往樓上指了指,低聲道:「樓上有按摩中心,都是三點式服務,妹兒乖得很,累了一天,一起去放鬆放鬆。」
侯衛東如今是新管會黨組書記、主任,是很有前途的年輕幹部,比剛剛參加工作時要警惕得多,他覺得何柱很有些江湖氣,便不肯跟著去按摩中心,推托道:「樓上還有人等我,我要先上去。」此話半真半假,楊大金也是住在金星大酒店,只是並沒有等候衛東。
進了電梯,曾憲剛按了七樓,侯衛東眼見著七樓的說明,正是按摩中心。
「憲剛,你到了嶺西,益楊的店誰來管?」
「我把益楊店交給曾憲勇,我定期回去看一看就行了。」曾憲剛遞了一張名片,道,「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明天你一定要到我店裡來看一看。我把兒子也弄到嶺西了,給他換個環境。」說這話時,他又露出往常的黯淡表情。
回到了房間,侯衛東不由得想起他和曾憲剛第一次請益楊交通局原財務科長吃飯的情景,那時,曾憲剛在舞廳裡完全是一副束手無策的拘謹模樣,如今雖然黑蠻如初,但是一隻獨眼和魁梧身材,反倒顯出幾分男子漢味道。
第二天,他還是按照名片的地址找到嶺西店,進了店面,就見曾憲剛站在櫃檯前,一位身段苗條的年輕女子站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