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很快回到了沙州學院的招待所。招待所有些年頭了,設施陳舊,但是勝在安靜和整潔。他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煩躁的心情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今後的道路到底應該如何走?我到底追求的是什麼?」他默默地思考著自己的人生問題。離開學校半年來,他如一隻斷線風箏,在空中飄來蕩去,沒有根基,失去了目標。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目標。侯衛東自覺算不上知識分子,可是潛意識中還是有強烈的入世之心。在益楊、吳海這種經濟不太發達地區,一個男人的成功,最重要的衡量指標是官當得多大。侯衛東參加益楊黨政幹部公招,就意味著他將在官場實現人生的價值。
如今大半年過去了,他一頭栽進了上青林的深水池裡,拚命地游啊游,卻根本看不見彼岸,始終踏不上實實在在的陸地。
反反覆覆想了半天,侯衛東再次明確了思路:「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人物,治國平天下太過遙遠。現在只能修身齊家,最迫切的目標是想辦法在三年內調到沙州去。而要調動沙州,除了走官道,還需要發財。」
這是一個很實際的目標,雖然調到毫無頭緒,侯衛東卻不想放棄。第二天,侯衛東有意放縱了自己,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個懶覺,直到10點30分才起床。等他坐著老牛般緩慢的客車回到青林鎮時,已經是下午2點。
侯衛東準備找粟明匯報工作,雖然馬有財有了表態,但是沒有在政府常務會上通過,畢竟還算不得數。下一步到底如何操作,還是要先問問清楚。他在青林鎮外面的館子裡炒了兩個菜,狼吞虎嚥地吃了,然後進了鎮政府。
粟明辦公室裡坐了好幾個人,裡面煙霧繚繞,他見到侯衛東出現在屋外,道:「侯衛東,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粟明向侯衛東介紹道:「這是紅河壩村的晏道理支書、劉勇主任,這是修公路的侯瘋子。」
晏道理長著黑紅的面孔,扔了一支煙給侯衛東,又對粟明道:「紅河壩村不通公路的主要原因雖然是要修一座橋,這座橋實際上只有十二三米的跨度,費用不超過二十萬。既然上青林盤山公路都修得起來,鎮裡也要考慮修紅河壩村的公路。手心手背都是肉,鎮裡要一碗水端平。」
粟明看著情緒激動的晏書記,道:「修上青林公路,鎮裡實際上一分錢都沒有出。修路的事情侯衛東最清楚,讓他給你們講一講。」
侯衛東這才明白,紅河壩的村幹部們也想修路。上青林公路是他一手一腳弄起來的,他如數家珍把修路的過程向村幹部一一道來。
介紹完情況,粟明道:「鎮裡確實經費緊張,上青林修路主要靠社員們投工投勞,包括青畝費,都是村民們無償貢獻。」
晏道理半天都沒有說話,抽了幾口煙,才道:「昨天我帶著村幹部沿著上青林公路走了一遍,這公路修得確實可以,涵洞都修了八個。」
侯衛東很有成就感,笑道:「涵洞是公路必不可少的設施,主要用於排水。上青林山上有許多山溝,只要下雨就會產生大量山水,涵洞必不可少,八個實際上還遠遠不夠。」
晏道理打量了侯衛東好一會兒,才道:「粟鎮,我有一個要求,等到上青林公路修好了,就讓侯衛東駐我們村。他到我們村裡來,我們爭取在1995年把紅河橋修起來。」
村裡有這個勁頭,粟明很高興,道:「等到上青林公路完工,把侯衛東調到紅河壩村來。」
受人重視和尊重,是每個人的精神需要。聽了晏道理的話,侯衛東也產生了心理上的滿足感,道:「多謝晏書記看得起。」
等到紅河壩村幹部走了,粟明把辦公室房門關上,道:「昨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看著粟明突然嚴肅的表情,侯衛東一時沒有摸清頭緒,道:「粟鎮長,你說什麼,我不太清楚。」
「昨天秦鎮長和你去見了馬縣長,到底談了些什麼?」
侯衛東就把昨天的經過說了一遍,粟明抱怨了一句:「兩個領導做事不互相通氣,現在弄成這樣,真是麻煩。趙書記剛剛給高鄉長打了電話,讓你無論如何在4點鐘要趕到鎮政府。等一會兒要商量上青林公路的事,你要有心理準備,趙書記脾氣不太好。」
會議在下午4點鐘準時召開。會議室安了一張橢圓形的桌子,趙永勝、秦飛躍、蔣有財、粟明、晁胖子、唐樹剛等人圍坐在前排。這是侯衛東第一次參加鎮政府的黨政聯席會,他沒有資格坐上圓形桌,而是坐在牆壁前的一排椅子上。
趙永勝和秦飛躍臉上都裹著一層寒霜,這讓侯衛東心裡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趙永勝主持了會議,他先說了兩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就直奔了會議的主題:「昨天,我和高鄉長去拜訪了沙州人大主任高志遠,請他出面做工作,將上青林公路納入1994年縣裡的交通建設重點工程。高志遠是青林鎮老領導,他沒有猶豫就答應了此事,當著我們的面給縣委祝焱書記打了電話,提出了由縣政府全額投資的要求。祝焱書記答應將此事納入全年計劃。」
說到這,他提高聲音,道:「今天上午桂剛主任給我打電話,同一天,同一件事,書記、鎮長分別找了縣委書記和縣長,提出了差異很大的要求,桂主任問青林班子有沒有統一的意見。」
秦飛躍冷笑道:「我是行政一把手,到縣裡爭取資金,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趙永勝火氣很大,道:「秦鎮長,你知道我去找高主任,為什麼不多等一天,非要當天去找馬縣長,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兩人有不同意見,那是工作中的不同看法,可以在班子內部協商。你這樣做就是把意見暴露在縣領導面前,還講不講團結?顧不顧大局?」
「高主任提出的方案將為上青林公路帶來極大的好處,而你不經黨委研究,擅自提出另一套方案。上青林各村至少要多投入數百萬元,這些損失得由秦鎮長來負責。」
秦飛躍冷笑道:「好大一頂帽子,我可承受不起。」
趙永勝鐵青著臉,扭頭看著侯衛東,毫不留情地斥責道:「侯衛東,年輕人要老老實實工作。你知道我到沙州去做什麼,卻陽奉陰違,成天想著鑽營,見縫就鑽的人最終沒有好下場!」
侯衛東根本沒有料到趙永勝會突然向自己開火,他血猛地上湧,很想當場反駁,卻強忍著,用鋼筆使勁地戳著筆記本。
趙永勝批評侯衛東,實際上是敲山震虎,道:「蔣書記,明天下文,免去侯衛東工作組副組長的職務。現在的大學生,太不像話了,沒有規矩,不講道德。」
侯衛東到底是年輕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抬起頭,一字一句地道:「我是什麼樣的人,群眾自有公論。你作為黨的書記,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濫用職權,很威風嗎?」
粟明從內心深處喜歡侯衛東,見他出言不遜,急忙站了起來,厲聲道:「侯衛東,你出去!」他走到侯衛東身邊,拉著侯衛東的手使勁捏了捏,低聲道:「少說兩句,先回上青林。」
侯衛東這一番火氣,其實在心中積累了許久,今天終於找了一個口子,發洩了出來。
趙永勝被侯衛東的幾句話氣昏了頭,對秦飛躍道:「青林鎮黨委、行政是一個整體,重大決定必須徵得黨委同意。涉及全鎮的大事,政府不能擅自決定,必須要經過黨委會研究。」
秦飛躍心中一片雪亮,趙永勝發這麼大的火,昨天的事只是一個誘因。最實質的問題還是在鄉鎮企業和基金會上,趙永勝要趁機加強他黨委書記的權力,重新掌握對鄉鎮企業的決策權。
他輕飄飄地道:「趙書記,今天在黨政聯席會上,我們有事論事,你把一個年輕人扯進來做什麼,太沒有黨委書記的風度。這件事情你若真的認為我做得不對,我可以寫檢查。不過,檢查內容寫什麼,我搞不清楚,請趙書記幫我參考。」
他一字一頓地道:「我,秦飛躍,青林鎮政府的鎮長,沒有徵得黨委書記趙永勝同意,擅自向馬縣長匯報工作,嚴重違反了組織原則。是否需要我將這封檢查書送到縣政府辦公室,請馬縣長過目?」
自從趙永勝和秦飛躍撕破臉面以後,在會上的公開爭執也就越來越多了。但是如此直接而激烈,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副書記蔣有財低著頭,在紙上隨手畫著圈,一句話也不說,恪守沉默是金的信條。
見兩位領導都失了風度,粟明實在看不下去了,道:「我建議改時間再開會,大家都要冷靜。」
趙永勝悶著頭喝了一杯水,拿著茶杯就離開了會議室。他回到辦公室,猶自憤恨難平,關上房間門,就在屋裡轉來轉去,如一隻困獸。
「侯衛東,原本想給你一點機會,你卻自作孽不可活,不給你教訓,不曉得馬王爺三隻眼。」趙永勝想著侯衛東的頂撞就怒火沖天,可是侯衛東工作組副組長被撤掉以後,就是無職無權的普通白兵,而且已被發配到青林鎮,根本就沒有可以剝奪的東西了。
他把蔣有財叫到辦公室,道:「侯衛東人品有問題,暫停他的工作,深刻反省以後才能上班,你去辦這事。」
蔣有財見趙永勝把事情辦得過激,道:「侯衛東在上青林修路,如果停職,估計要引起一些不好的反應,而且停職的理由不太充分。」
稍稍冷靜下來的趙永勝,回想起侯衛東的言行,心裡也覺得對他過於嚴厲和苛責了。可是,侯衛東最後所說的幾句話深深地傷害了他,他心又變得如上青林的石頭一樣硬,道:「不處分也可以,就讓他永遠待在上青林,只要我在,他就別想調回到鎮裡來。」
青林鎮一山難容二虎,趙永勝是土生土長的幹部,是由老縣委書記一手提拔起來的。如今老書記調到沙州去了,他在縣裡就失去了靠山。而秦飛躍是縣委趙副書記的嫡系,從鄉企局調到青林鎮,走的是曲線救國的路子,有趙副書記的背景,秦飛躍並不怕地頭蛇趙永勝。
這一次黨政聯席會的事很快就在上青林傳遍了。村幹部最講究現實,侯衛東為了修路,左奔右跑,做了大量紮實有效的工作。秦大江、江上山、曾憲剛、賀合全、唐桂元等村幹部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暗地裡都為侯衛東鳴不平,便不聲不響地輪流請他喝酒,工地上有什麼事情也仍然找他商量。
經歷了這個風波,侯衛東對仕途進步灰心了。以前他大部分時間都撲在公路上,如今,公路毛坯完成了大半,他只花一半的時間在公路上,另一半的時間花在了新開的石場上。
開辦石場需要的手續頗多,侯衛東最終說服了曾憲剛,在開業之前就開始辦主要手續。
秦飛躍在擔任鎮長前曾是鄉企局副局長,他看了劉光芬的身份證以及有她簽字的材料,就知道這是侯衛東打的擦邊球。他已把侯衛東看成自己人,這次因為他受了委屈,便給縣裡相關部門去了電話,請求他們幫忙。
有了秦飛躍的幫助,侯衛東石場的主要手續辦得極順利,費用基本上減半。只是春節之前,派出所為了安全,凍結了雷管炸藥,因此石場只能在節後開業。
1994年春節前,公路的毛坯終於修到了望日村。望日村的村民見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現實,在村頭放了半個小時的鞭炮,熱鬧地慶祝了一番。
侯衛東,則大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