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當大官,如何幹大事

第二天,杜林祥親自去機場送別賴敬東。回程的路上,他問坐在身旁的安幼琪:「上次咱倆說的莊智奇那事,後來怎麼樣了?」

「莊智奇說他考慮一下。」安幼琪說,「昨晚上聽賴敬東一說,你知道我不是瞎吹了吧。」

賴敬東的話,的確令杜林祥有所觸動。他點點頭說:「只要是人才,咱們就不能眼睜睜看他溜走。」

安幼琪笑著說:「你當初不是說,難不成當老闆的還去低聲下氣求員工嗎?」

杜林祥也笑了:「你有一個缺點,就是記性太好。」

安幼琪說:「既然求賢若渴,要不我把莊智奇帶到你辦公室,你親自跟他談一次?」

杜林祥思忖了一會:「算了,你告訴我他住哪兒,我親自上門找他。」

安幼琪說:「上次你說我是蕭何月下追韓信,這回你自己要當三顧茅廬的劉備?」

杜林祥笑而不語。他的心思,自然不是安幼琪能全明白的。

數日後的一個傍晚,杜林祥按照安幼琪提供的地址,獨自一人開車前往莊智奇的住處。莊智奇住在市中心的一處老舊小區裡,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還是岳父生前留下的杜林祥將車停在路邊,一個人走了進來。小區的樹蔭下,一群人正圍坐在一起下象棋。杜林祥遠遠望去,在棋盤跟前托腮沉思的,不就是莊智奇嗎?今晚天氣悶熱,圍在棋盤邊的人,大多是白色背心搭配短褲,腳下踩著一雙塑料拖鞋。唯獨這個莊智奇,一身裝束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褐色長褲與天藍色T恤熨燙得筆直,一雙黑色皮鞋擦得珵亮。尤其在這樣一個大熱天,莊智奇還將T恤嚴嚴實實地扎進褲子中。

杜林祥一眼就看出,莊智奇身上穿的不是什麼名牌,置辦這幾件行頭,怎麼著也超不過一千元。可就這樣一身打扮,莊智奇還要費盡心思熨燙整理一番!

杜林祥不禁想起兒時在村小讀書時的老師。這位老師姓何,據說留過洋,新中國成立前還在舊政權裡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正因為這一點,他才被發配到偏遠的農村。何老師自然是村裡公認最有文化的人,另外他的許多生活習慣也顯得不合時宜:堅持每天刮鬍子、刷牙;領到工資就買回一摞宣紙練字;出席村裡的紅白喜事前,還會將瓷杯盛滿熱開水,並以此替代電熨斗,將一條洗得發白的褲子熨出一條醒目的褲線。

後來落實政策,何老師回到縣城。一個快六十歲的老頭兒,黃土都埋了半截,他卻東挪西湊弄來點錢,買了架二手鋼琴擺進自己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屋裡。

少不更事的杜林祥,也曾嘲笑過何老師。這些年來,他的思想卻發生了變化——原來在普遍貧窮的年代,世代貧農與落魄貴族還是不一樣!落難的英雄畢竟不是可憐蟲!

再看看眼前的莊智奇,杜林祥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此人會是賣馬的秦瓊、刺配滄州的林沖嗎?」

杜林祥是個粗人,琴棋書畫裡,唯一有點造詣的就算象棋了。小時候愛在村口跟長輩對弈,出來打工後,還會去路邊和那些江湖藝人下幾局殘棋。久而久之,他的棋藝竟罕有對手。

杜林祥往棋盤上一看,不禁搖了搖頭。莊智奇的局面煞是被動,雙車盡失,士象不全,就剩下一馬一炮,在和人家苦苦周旋。「開盤時一定下得很臭,不然怎麼把好東西全丟了。」杜林祥低聲自語。

旁邊的一位老人搭話說:「小莊能撐到現在已經不錯了。他可是先讓出一車一炮,才和人家下的。」

聽了這話,杜林祥有些吃驚。他又看了幾步棋,感覺莊智奇對面坐著的,絕非一個菜鳥。和這種級別的人對陣,莊智奇居然主動讓出一車一炮?身旁又有一個中年人說道:「他不讓子怎麼行?他要不讓子,這裡沒人能下贏他,那還有啥子意思?」

這一番吵鬧,也讓莊智奇抬起了頭。他一眼瞧見杜林祥,頗為吃驚:「杜總,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來找人?」

杜林祥笑著說:「嗯,來找人。看見有人下棋,就過來瞧瞧。」

「哦。那你去忙,我這兒正下著,就沒法陪你了。」無論過去、現在,不管在國企、民企,莊智奇體內就沒有拍馬屁的基因。

「我找的人就是你啊。」杜林祥說。

莊智奇更吃驚:「找我有什麼事?」

杜林祥拍了拍他肩膀:「有事一會說,你先把棋下完。」

莊智奇「哦」了一聲,又埋頭鑽研起棋局。不知是杜林祥的到來,攪亂了他的心緒,還是開局就讓出一車一炮,力量過於單薄,十分鐘後,莊智奇終於敗下陣來。

莊智奇剛要起身,杜林祥卻來了興趣:「別忙,咱們再來殺一盤。」

莊智奇顯得不太情願:「咱倆就別下了。」

杜林祥卻說:「怕什麼,我又不叫你讓子。咱們就兵對兵,將對將,認認真真下一局。」

旁邊立時有人發出噓聲:「老莊不讓棋,你會輸得很慘。」

「誰說的?」杜林祥有些不服氣,「他能贏你們,未必能贏我。」

被杜林祥一激,莊智奇湖南騾子的脾氣也上來了。好你個杜林祥,論錢我不如你多,論下象棋,這麼多年我已是求一敗局而不可得。

莊智奇坐下來,在棋盤上布好子。杜林祥讓他先走,莊智奇卻執意不肯:「來者是客,理應你先走棋。」

杜林祥也不客氣,把炮往中間一移,來了個「當頭炮」。莊智奇悠閒地點燃一支煙,不緊不慢地把馬支起來。圍觀的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有人說走車,有人說飛象,一時吵翻了天。

差不多半小時後,莊智奇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棋盤上,杜林祥的雙馬已殺至對方腹地,遠遠地還有一枚炮坐鎮中路,時刻準備給予莊智奇致命一擊。莊智奇的一個車,老是被牽制在邊路,發揮不了多大作用。最可氣的是自己那個馬,一開始就被別住腳,始終不能躍出本方半場。

觀棋不語的真君子太少了!儘管小區裡的人都承認棋藝不及莊智奇,但此刻卻一個個跳出來支著,吵得莊智奇心煩意亂。又過了十分鐘,隨著杜林祥大軍合圍,莊智奇只得繳械投降。

圍觀的人不禁嘖嘖稱奇。真是天外有天,原來戰無不勝的莊智奇,也有技不如人的時候。

莊智奇無奈地搖著頭:「沒想到杜總的棋藝如此精湛。棋下完了,有什麼事到我家去說吧。」

莊智奇家中的陳設很老舊,卻收拾得一塵不染。客廳正中掛著一幅遺像,黑白照片上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杜林祥知道,這女子便是莊智奇的亡妻陳宜津。

莊智奇與陳宜津的故事,杜林祥曾聽安幼琪講過。兩人相識於北京的校園內,並在那裡私訂終身。當初莊智奇有著自己的人生規劃,大學畢業後回湖南老家,家人也在省城長沙為他聯繫好了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已墜入愛河的陳宜津,也期盼著畢業後跟隨自己的情郎,一起去那秋風萬里芙蓉國的楚雲湘水之畔,一起去灑滿帝子愛情之淚的斑竹故園,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為丈夫漿洗縫補、生兒育女。

然而陳宜津父親的一場車禍,改變了兩個年輕人的生活軌跡。為了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陳宜津不得已回到老家。為了心愛的女人,莊智奇也背井離鄉來到河州。初入冶金廠的莊智奇,被單位當作重點培養對象,他的工作很忙,業餘時間還要攻讀碩士課程。可即便這樣,莊智奇依舊和妻子一起照顧癱瘓的岳父。接尿端屎,翻身擦背,任勞任怨,旁人都說這樣的女婿,不知比兒子強多少倍。

岳父最終撒手人寰,更大的打擊卻接踵而至——陳宜津被檢查出罹患乳腺癌。那時正值河州冶金上市衝刺階段,莊智奇晚上在醫院照顧妻子,白天來到單位又像加滿油的引擎。

上市成功了,企業卻因為一把手的貪腐案陷入危機,莊智奇不可避免地被捲了進去。莊智奇被通知去接受問詢時,因為長期化療而瘦骨嶙峋、頭髮掉光的陳宜津,便時常扶著欄杆守候在樓下。性情溫和、從不發脾氣的陳宜津,有一次竟然拖著病體衝進調查人員的辦公室,聲嘶力竭地吼道:「我丈夫是清白的。我活不了幾天了,誰要和我丈夫過不去,我就和他拚命。」這一幕,連調查人員都感動得落淚。

陳宜津走後,莊智奇沒再結婚。他悉心照料著兒子,每年亡妻的忌日,他都會捧著鮮花來到墳前,再用口琴演奏一曲陳宜津最喜歡的《天空之城》。

安幼琪在給杜林祥講莊智奇的往事時,眼眶都濕潤了。這段故事無疑也增加了她對莊智奇的好感。哪一個女人,不希望遇到一個甘願呵護照顧自己的體貼男人?哪一個女人,不渴望擁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專一愛情?

兩室一廳的小戶型,被男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條。最大的臥室當作書房,自己和兒子在小臥室裡搭了兩張床。客廳、餐廳合二為一,就連小孩平時做作業也在這裡。莊智奇的兒子今年九歲了,小孩很有禮貌,見杜林祥進屋,不待莊智奇介紹,就主動問候:「伯伯好!」

為了不打攪兒子做作業,莊智奇將杜林祥請進了書房。緊湊的書房,似乎只有兩樣東西:各式各樣的書籍與莊智奇、陳宜津的合影照。比起客廳的黑白照片,這些生活照顯得陽光活潑。任何進入這個空間的人,都能感受到這對夫妻曾經的真摯愛情。

杜林祥不由得在心裡感歎:「莊智奇真是一個重情的奇男子!」

人性中,的確有些真善美的閃光點,用個時髦的詞,就叫正能量!杜林祥的私生活不會如莊智奇這般白璧無瑕,甚至他也不願選擇這種生活方式。但當他見識過莊智奇後,還是會發出由衷的讚歎。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吧。

杜林祥抬頭一望,書櫃上有金融類書籍,有歷史小說,有佛經,還有十多本象棋棋譜。杜林祥指著棋譜笑道:「怪不得你的棋藝在小區裡無人能敵。」

莊智奇尷尬地說:「都是些彫蟲小技,今天不就敗在杜總手裡了?」

杜林祥擺擺手:「一盤是偶然,下三盤才能見真章。要不咱們再來殺兩局?」

莊智奇越來越迷惑了,敢情堂堂的杜總,今天就是來找我下棋的?不過剛才敗下陣來,莊智奇心裡也憋著一口氣,他爽快地答道:「好啊。」

兩人在書房又下了兩局。第一局走出了一盤和棋,最後一局,莊智奇終於將杜林祥斬落於馬下。

莊智奇一邊收拾棋子一邊說:「杜總,你該不是故意讓棋吧?」

「讓棋?」杜林祥哈哈笑道,「我有這個本事嗎?能夠讓棋而不露聲色,起碼得比對方高出幾個量級,我自問還做不到。」說這話時,杜林祥不禁想起了張清波。當初為了與張行長拉近關係,他便高薪聘請了一位乒乓球教練,經常陪張清波打球。那位教練告訴他,讓球比打球難多了。讓得太明顯,對方發現後就失去了興趣;真刀真槍干,張行長又會輸得很難看。要把握好這裡面的尺度,水平起碼得比對手高幾個檔次才行。

莊智奇點頭笑了。的確,能比自己高出幾個量級的,那就得是國手水平了。眼前的杜林祥,無疑還差得遠。

「論棋藝,我不如你。之所以第一局能贏,有一個原因。」杜林祥解釋道,「一看你書櫃裡的棋譜,就知道你是走學院派路線,不擅長下江湖棋。」

「江湖棋?」莊智奇好奇地問,「什麼意思?」

杜林祥說:「就像今天這樣,旁邊站上十來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比一個點子多。其實都是些餿點子,把真正下棋的人攪得心煩意亂。你以前在小區裡下棋,圍觀的人應該也不少,但你的棋藝比他們實在高出太多,縱然受點影響也無所謂。可今天碰上我,是需要你費點腦筋才能贏的對手,就麻煩了。」

莊智奇仔細一想,還真是這個理。後面兩局在自家書房,少了旁人打擾,他能夠沉機默運,仔細運籌,所以反敗為勝。「杜總,看來你是下江湖棋的高手?」莊智奇問。

「算是吧。」杜林祥說,「從小到大,我一本棋譜也沒看過,下棋這點本事,全是自己一點點琢磨出來的。尤其在工地打工時,每次下棋身旁都圍著十幾號人,有些工友還在一旁下注賭輸贏。那個嘈雜勁,恨不得把房頂都掀了。久而久之,我倒習慣了這種氛圍,任憑他大吵大嚷,我自氣定神閒。」

莊智奇笑了起來:「這才是真正的高手。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

「不行嘍。」杜林祥擺手歎道,「光有實踐而無理論指導,終究無法長久。比方說,我能僥倖贏下第一局,後面卻只得甘拜下風。有位著名軍事家說過,靠劣勢裝備能贏下幾場戰役,運氣好也能贏下一場戰爭,但它絕不可能連贏兩場戰爭。」

「杜總這番話,不僅在講棋藝,更是說商道與人生。」莊智奇收斂起笑容。此刻他對杜林祥的印象改變不少——能說出這番話的人,絕不會是個大老粗,最起碼算得上不學有術。

杜林祥從身上掏出紅塔山香煙,給莊智奇遞過去一支。莊智奇有些奇怪:「杜總就抽這種煙?」

杜林祥笑了笑:「多年來的習慣,改不了。」杜林祥接著說:「我這次來,是想聽一聽你對冶金廠未來發展的建議。」

莊智奇說:「杜總買下冶金廠,惦記的不就是廠區那塊地?說到未來發展,自然是把廠房拆了搞地產開發嘛。」

杜林祥說:「你這人啊,說話太直接。我琢磨著搞地產開發不假,但當初簽協議時,也向政府承諾過,要保證工人們的就業機會。廠區搬遷後還得繼續維持生產啊,我不求它能創造多少效益,起碼得把工人們的工資掙回來。」

「杜總講話也很直接。」莊智奇笑著說,「既然今天問到我,那就胡亂說幾句。河州冶金最大的問題,出在產品線上。工廠始終端著明星企業、國企大廠的架子,產品線很全,幾乎什麼都在做,最後卻沒有一樣東西具有競爭力。」

莊智奇接著說:「河州冶金錯過了歷史機遇,已經不可能成為一家大而強的企業,只能退而求其次,往小而美的方向去發展。有些產品,必須果斷停產;甚至有幾條生產線,可以直接當破銅爛鐵賣掉。集中精力弄出一兩款拳頭產品,起碼大伙的工資就有了著落。」

杜林祥面無表情,心裡卻認同莊智奇的說法。他接著問:「現在廠裡有什麼拳頭產品嗎?」

莊智奇說:「近年來廠裡研發了一項新技術,就是從報廢的電器中提煉銅和鋁。這項技術目前在國內處於領先水平,一旦投入生產,效益應該不錯。」

杜林祥恍然大悟:「怪不得當初談判時,你讓我高薪慰留技術人員。」

莊智奇說:「為了這項技術,廠裡前前後後投入了近千萬。而一家浙江公司,幾十萬年薪就想把核心技術人員挖走。留不住這批人,以後杜總可真要為工人們的工資發愁嘍。」

此時的杜林祥頗為慶幸。當初冶金廠情勢緊急,工人們在乎的是幾萬塊拆遷賠償,自己著急的是如何平息事端。幸虧還有一個莊智奇,在惦記工廠的長遠大計。可歎這樣的人,既不受老闆重用,也不被工人們待見。

杜林祥說:「一招鮮吃遍天的時代畢竟過去了,一項新技術,在市場上也就火個兩三年。接下來又怎麼辦?」

莊智奇笑著說:「趁著廠子紅火的時候,趕緊賣出去。」

杜林祥一拍大腿:「咱們這回算想到一塊了。」他抽了一口煙,旋即又以狐疑的眼光看著莊智奇:「我是老闆,有這種想法不奇怪。為什麼你也這樣想?從你堅持要我慰留技術人員來看,你對工廠很有感情嘛。」

「我從大學畢業就來到這裡,當然有感情。」莊智奇緩緩說,「匯源集團董事長朱新禮有句名言,企業就得當兒子養,當豬賣。市場經濟條件下,企業也是商品,買與賣都是常事,不用大驚小怪。真有好的買家,杜總扔出了累贅,工人們也有更好的歸宿,何樂而不為?再說了,冶金廠下回真能賣出去,新東家一定會比杜總強。」

杜林祥並不介意莊智奇的直率,他只是不解地問:「新東家就一定比我強,這話怎麼說?」

莊智奇說:「谷偉民買下工廠,看中的是上市公司的殼;杜總買下工廠,看中的是這塊地。一番折騰下來,殼沒了,地也沒了,還能賣什麼?只能賣生產線,賣工藝技術,賣熟練工人。因此,下回如果有買主,一定是家熟悉冶金行業的公司。把廠子交到一個懂行的老闆手裡,可比杜總你這樣的地產商靠譜。」

莊智奇接著說:「冶金行業技術升級的速度很快。緯通畢竟不是專業的冶金企業,幾年後誰也說不清是什麼狀況。因此我倒奉勸杜總,見好就收,趁早脫身。地產開發這一塊的利潤,你已經賺足了。至於工廠這邊,只要能持平,哪怕略有虧損,都不妨大膽甩出去。杜總剛才說得好啊,靠劣勢裝備能贏下幾場戰役,運氣好也能贏下一場戰爭,但它絕不可能連贏兩場戰爭。」

杜林祥哈哈笑了起來,這倒不是因為莊智奇的語言有多幽默,而是他欣喜於這一趟沒有白來。難怪安幼琪大力舉薦,賴敬東讚賞有加,此人當真是個人才!思路清晰,舉重若輕,就是說話時鋒芒太露。杜林祥揣度,以莊智奇的才華,卻混到如今這般田地,估計沒少吃性格直率的虧。

杜林祥續上一支煙:「當初河州冶金的總經理王樹春因為內線交易被抓,很多工人都罵你是王樹春的死黨。聽說每年春節,你還會去牢裡看望他。」

莊智奇搞不清楚杜林祥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剛才還在探討廠子未來的發展,怎麼忽然又扯到這些陳年舊事上了?莊智奇淡淡地回了句:「別人怎麼說,我管不了。王總觸犯了法律,已經受到了懲罰。但對我個人,王總是有知遇之恩的。」

杜林祥點了點頭。在來之前,他又通過各種渠道將當年河州冶金的內幕交易案瞭解了一番。以王樹春為首,整個領導班子集體淪陷,唯有莊智奇獨善其身。然而在接受調查時,莊智奇卻為王樹春說了不少好話。當初上級機關本來有意讓莊智奇保留原職,但就因為莊執意為王開脫,領導們認為此人與王樹春走得太近,即便沒有涉案也不能重用。

從莊智奇對待亡妻與老領導的態度,杜林祥認定這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奇男子。才幹暫且不論,僅說德行也堪稱人中龍鳳。

杜林祥頓了頓說:「安總應該給你說過,希望你收回辭職報告,來出任冶金廠的副總經理?」

莊智奇點點頭:「說過。」

杜林祥揮動有力的大手:「安總的話不算數。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個副總經理你就別想了。」

莊智奇一臉錯愕。杜林祥主動上門,難道就為了羞辱自己一番嗎?

「我給你準備了另外的位置。」杜林祥說,「你可以來緯通集團總部上班。至於職務嘛,我把總裁的位置讓給你。以後我是董事長,你就是總裁。」

莊智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緯通可是河州赫赫有名的大企業,自己這樣一個鬱鬱不得志的人,甚至幾個月前還和杜林祥在談判桌上針鋒相對,一夕之間竟成為這家公司的總裁?

杜林祥接著說:「現在緯通有兩個副總裁,就是安幼琪與林正亮,你來之後,位置自然在他們前面。企業正謀劃上市,除了年薪,你還會獲得相應的股權。」

莊智奇愣了好半天才說:「杜總,你這不是開玩笑吧?」

「你看我像開玩笑的人嗎?」杜林祥一臉嚴肅。

莊智奇的眼光中依舊閃爍著迷惑,他摸出一支煙點燃,猛地抽了一口:「杜總為何會給我開出如此誘人的條件?」

「因為你配得上這個條件。」杜林祥說,「緯通下一步的重點工作就是上市,企業需要一個熟悉資本市場的人才。我聽很多人說過,莊智奇是資本奇才。當年的你能夠成功運作河州冶金上市,我也相信如今的你能助緯通一臂之力。」

莊智奇彈了彈煙灰:「如果是這個原因,恐怕我要讓杜總失望了。河州冶金上市,並不是一個成功案例,否則企業也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再說了,運作河州冶金上市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物是人非,我那一套早就落伍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些海歸博士,甚至有華爾街工作背景的資本精英,不知比我強多少倍!杜總還是另請高明吧。」

杜林祥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在他看來,莊智奇的這番推辭,一半是客氣,另一半就是虛偽了。杜林祥沒有多少文化,因此他對知識分子懷有天生的敬意與鄙視。一方面他崇敬有文化的人,另一方面他也看穿了讀書人的臭脾氣。中國文人,想著「修身、齊家」的不多,卻時時惦記著「治國、平天下」。甚至其中的絕大多數人,已經將「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演化成一種狂熱的自戀癖。中國文人往往是最不甘潛心書齋的一群人,他們念茲在茲的,就是經世致用,展佈平生所學。就連那位學富五車,頗有仙風道骨的柯文岳教授,言談中不也有一絲哀怨?既惆悵於「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更感懷那些「萬里覓封侯」的先賢。

莊智奇是文人,是大知識分子。所以杜林祥認定,他心中有建功立業的衝動,多年來的潦倒,不僅沒有讓這種衝動磨滅,反而會更加強烈。當然,臭老九身上都有些酸腐氣。不端端架子,欲迎還拒一番,那還稱得上什麼文人風骨?

杜林祥說:「河州冶金之敗,敗在王樹春的貪腐。後面賣殼給谷偉民,更不是你能左右的。可悲的是,很多人以成敗論英雄,竟然對你莊智奇操盤企業上市時展現的過人韜略視而不見。」

「杜總真是難得的明白人。」莊智奇發出感慨。這麼多年來,他承受了太多責難,卻找不到一點辯解的機會。沒想到眼前的杜林祥,倒是個難得的知己。

杜林祥繼續說:「華爾街的人我也接觸過,但實在不放心把公司交到他們手上。一個個自命不凡,對於中國國情卻缺乏基本瞭解。河州冶金當年是國企,緯通是民企,不過在精細化管理方面,兩家企業恐怕算得上難兄難弟。有人來緯通考察後說,這家企業連一本符合上市公司要求的賬冊都沒有。那些滿嘴專業術語的洋和尚,是念不來緯通這本歪經的。」

莊智奇點點頭:「這個狀況,倒和當初的河州冶金一模一樣。」

「所以啊,才要請你出山。」杜林祥說,「如何在複雜的環境中,將游擊隊一步步錘煉成正規軍,你有的是辦法。比起那些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海歸博士,不知要強多少倍!」

莊智奇說:「如果把今天理解為一場面試,我和杜總聊了棋藝,聊了冶金廠,甚至聊了許多陳年舊事,但對於工作,尤其是推動企業上市這方面的工作,杜總為何只字不提?這樣的面試,可有些不合常理啊。」

「有兩個原因。」杜林祥哈哈大笑,「首先嘛,我沒讀過多少書,即便後來做建築、做房地產,也不過知道些皮毛而已。對於資本市場,實在是狗屁不通。我也想問你幾句,可開口問什麼?就算你答了,我又能聽懂多少?」

莊智奇也笑了:「杜總真是直率人。」

「還有第二個原因。」杜林祥說,「招攬一個中層管理人員,我只管他上班時間的表現,只要能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任務,其他時間哪怕狂嫖濫賭,我也沒興趣管。但招攬一個高級管理人員,我更關心他下班時間幹什麼,白天喝什麼酒,晚上讀什麼書,有什麼個人愛好,如何對待親人朋友,我通通關心。中層人員是做事的,高管則是做人的。能做好事,不一定能做好人;能做好人,就一定能做好事。」

「杜總不僅直率,更有舉重若輕的領袖氣質,怪不得緯通能有今日之成就。」以莊智奇孤芳自賞的個性,很少能吐出這樣的溢美之詞。

莊智奇緩緩說道:「感謝杜總的邀請。不過事發突然,我還是想認真考慮一下。」

「沒問題。」杜林祥的笑容真誠而熱烈,「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盡可以好生考慮。」

「還有幾句話,想一吐為快。」杜林祥掐滅煙頭,「我杜某人自詡揮金如土,愛才如命,只要是人才,什麼票子、車子,毫不吝惜。我知道,你莊智奇如今沒有票子、車子,但我更知道,你不在乎票子、車子。」

許多時候,杜林祥都以憨態示人,不過此刻他卻像個激情四射的演說家:「有句話說『要立志幹大事,不要立志當大官』。可是,不當大官,怎麼幹大事?以布衣而號令三軍,小說中寫過,現實中可能嗎?所以,如今的莊智奇不在乎票子、車子,卻在乎位子。更確切地說,是在乎一塊真正的用武之地。」

莊智奇也被這樣的氣氛感染:「杜總的話,句句說在我心上。」

杜林祥繼續說:「我生平記住的詩詞不多,但《水滸傳》中宋江那句『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算是記憶深刻。如今的莊智奇,不就是那只臥荒丘的猛虎嗎?看看這滿屋的書,還有一肚子的學問,不能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真叫一個憋屈。更可恨的是,明明是只猛虎,許多人卻當它是病貓,河州冶金兵敗,為企業立下汗馬功勞的英雄卻成了千夫所指的替罪羊。你就不想找個機會,讓所有人見識一下山中虎嘯?」

杜林祥留意到,莊智奇夾煙的右手,有些微微顫抖。他自信這番話足以打動莊智奇!寶馬香車或許不足以讓莊智奇動心,但一個懷才不遇的男人,怎會對一次實現人生抱負的機會視而不見?這樣的機會,王樹春曾給過莊智奇,最終卻以悲劇收場。因此,莊智奇更會渴望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

杜林祥察言觀色的本領早已爐火純青,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便起身告辭:「一個禮拜之後,我再登門求教。希望到時能傳來佳音。」杜林祥知道,知識分子最看重的就是面子,所以他要給足莊智奇面子。一個禮拜之後,不用莊智奇聯繫自己,而是自己再度登門。

出門時,杜林祥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說道:「三盤棋下來,我自知棋藝不如你。不過既然是棋友,也就斗膽直言,除了不擅下江湖棋,你還有一個軟肋。」

莊智奇恭敬地說:「請指教。」

「你太怕對子了。」杜林祥說,「每當我要和你對子時,你就退避三舍。你那個車,還有那個臥槽馬,就是因為這樣才失去了威力。當然,高手過招,一般是不太主張對子的,這樣太沒技術含量。但我從不在乎這些,一馬換一馬,一炮對一炮,只要不吃虧,怕什麼。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杜林祥微笑著說:「你的棋風優雅,或許不屑走我這種野路子。但該出手時,也不要瞻前顧後。」

莊智奇一愣:「杜總高論,受教了。」

《掌舵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