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權力的本質是利益分配,它的最高境界是分享,最大忌諱是獨佔

奧迪轎車停在市政府門前的廣場上,杜林祥緩步下車,夾著公文包,逕直朝裡走去。市長呂有順正在辦公室裡等著他。杜林祥決定讓莊智奇奔赴香港,自己留在河州,除了是一種談判策略,也的確因為有要事在身——呂有順無比在意的那場旅法畫家的畫展,幾天後就要在緯通大廈舉辦。

杜林祥知道,呂有順正處於仕途的關鍵時期,能否接下市委書記,並躋身省委常委,形勢依舊不太明朗,而各方勢力的角逐也幾近白熱化。河州官場都在流傳一個消息,呂有順工作中太強勢,得罪的人太多,與現任市委書記陶定國的關係也十分微妙。

陶定國與呂有順圍繞河州新城主導權展開的鬥法,在河州官場已是盡人皆知。開發建設河州新城,當初是呂有順力排眾議的結果,多年來他也一直兼任河州新城開發建設領導小組組長。新城建設大獲成功,各界好評如潮。呂有順不僅順理成章地將其納入自己的政績簿,甚至儼然把河州新城當成自己的獨立王國。

這種狀況,是身為一把手的陶定國無法容忍的。一年前,河州就出現一種聲音,說為了新城進一步發展,應該讓市委書記陶定國親自兼任領導小組組長。市委書記伸手抓權,呂有順不好硬抗,便想出了以退為進的招數。呂有順在市委常委會上主動提出對領導小組進行班子調整,設一正一副兩個組長,分別由陶定國與自己擔任。而領導小組內的辦公室主任一職,則由自己兼任。

領導小組下設的辦公室,是負責具體工作的機構。以往,辦公室主任由市政府秘書長擔任。呂有順的如意算盤,就是讓出組長頭銜,把實權抓在手裡。陶定國畢竟是市委書記,不可能事必躬親,自己身為唯一的副組長,又兼任辦公室主任,不怕有人興風作浪。

與呂有順求學北大、京官外放的傲人經歷不同,陶定國是鄉政府電話員出身,一路戰戰兢兢爬上高位,即便官居副省,學歷一欄也不過是略顯寒酸的黨校在職大專。說到抓經濟工作的能耐,陶定國的確不如呂有順,可要論起官場之術,陶定國也是頂尖高手。他對呂有順以退為進的把戲心知肚明,心中不免冷笑:你小子跟我玩這套,太嫩!

在常委會上,陶定國拒絕了呂有順的提議,表態說組長一職,還是由呂有順擔任。他高度評價近年來河州新城的發展成就,同時聲色俱厲地痛批某些傳言是在班子成員間製造不團結。

表明自己無意組長一職後,陶定國又指出隨著經濟實力的提升,領導小組的力量有必要加強。他提議,增設四個副組長,由常務副市長、分管城建的副市長、分管工業經濟的副市長以及市委常委、公安局局長四名市領導擔任。

比起呂有順的以退為進,陶定國的這番以退為進更加老辣。一方面明確表態自己不會伸手進來,展示高風亮節,堵住所有人的口;一方面又把河州新城這塊肥肉拋出來,那些被提名擔任副組長的人,無不躍躍欲試。

有一把手的權威,又有那些分享到利益者的大力擁護,呂有順只得表態同意。以前的領導小組,除了呂有順這個組長,壓根就沒設副組長,如今冒出來四個副組長,論級別還都是市領導,一言九鼎、獨掌大局的好日子,注定要和呂有順說再見。

事件落幕後,有些官場老人評價,比起呂有順,陶定國更懂得權力的真諦——權力的本質就是利益分配,它的最高境界是分享,最大忌諱是獨佔。

與陶定國鬥法落於下風,在省領導眼中,呂有順也未必得到多少青睞。上周杜林祥與某大型銀行洪西分行行長張清波打乒乓球時,張清波說起一則見聞。據張清波說,河州財政局爆發窩案,局長以及多名副局長落馬。儘管呂有順並未牽涉其中,但這名局長是外界公認的呂有順的愛將。

省委書記來河州調研時,又提到這件案子,對呂有順輕描淡寫說了幾句,要他吸取教訓。接下來,對市委書記陶定國就沒那麼客氣了,當著眾人的面一頓痛批。張清波就在現場,他回憶說:「陶書記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兒地檢討,可話還沒說幾句,又被領導打斷。」

杜林祥起初不解:「省委領導給呂市長留情面,是好事啊。」

張清波搖著頭:「被領導罵,不是壞事,說明領導把你當自己人。領導對你客客氣氣,說明你根本沒進人家的圈子。」

見杜林祥似懂非懂的樣子,張清波講起一則典故。蔣介石過世後,蔣經國將他父親生前的幾任侍衛長請進官邸。蔣經國對眾人執晚輩禮甚恭,但唯獨有一個人例外,便是郝柏村。郝柏村當時不滿六十歲,在歷任侍衛長中算資歷較淺的。蔣經國對他指指點點,說他這裡沒做對,那裡要改正,還要他多向前輩請教。郝柏村立在那裡,大氣也不敢出。

離開官邸後,一位受到禮遇的侍衛長垂頭喪氣。旁人大惑不解,他解釋說,小蔣把我們當成他父親的人,人家如此客氣,是感謝我們忠心耿耿伺候他父親多年。郝柏村不同!小蔣把他當成自己的心腹,那還客氣什麼?

此話果真被言中!郝柏村日後飛黃騰達,成為蔣經國時代台灣政壇最耀眼的明星。

講完這個故事,張清波搖頭歎息:「我看省委領導,是把陶書記當成自己人,打輕一點打重一點都沒關係。至於呂市長,唉……」

聽了這番話,杜林祥不由得心頭一緊。呂有順與張清波,不僅與自己私交甚篤,更是事業上必須倚靠的兩座大山。呂有順的仕途,某種程度也與自己息息相關。正因如此,杜林祥更得使出渾身解數,把呂有順看重的這場畫展辦好。

杜林祥看過畫展的相關資料,這名旅法畫家叫李晴,是位三十出頭的美貌女子。杜林祥深信,呂有順心中看重的,絕不是李晴的什麼畫家身份。

電梯門打開,呂有順的秘書已等候在此。握手後,秘書低聲說:「呂市長在辦公室等你,其他來匯報工作的,都被我擋下來了,等你這邊談完,才放他們進去。」

今天沒有公開活動,呂有順的頭髮沒吹,腳上穿一雙黑色布鞋,正在座椅上看報紙。見杜林祥走進來,他將報紙往桌上一撂:「畫展定在後天,你那邊準備得如何?」

「一切就緒。」杜林祥說,「地點就安排在緯通大廈內的五星級酒店。環境很高檔,外人也不會打擾。」

呂有順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子:「我大概八點半過來。」

杜林祥說:「我在地下車庫等著你。還專門準備了一台電梯,咱們從車庫直接上去,中途在任何樓層都不會停。」

「很好。」呂有順點點頭,「客人們的房間安排好了嗎?」

杜林祥說:「安排好了。李畫家,還有北京來的胡總,以及香港的幾位企業家,都安排在總統套房。其他隨行人員,入住酒店的商務單間。」

呂有順說:「把胡總和李晴的套房安排在同一個樓層,彼此隔得越近越好。」

杜林祥聽呂有順說過,胡總叫作胡衛東,與李晴是大學裡的師兄妹,這次畫展,背後正是胡衛東一手策劃。杜林祥心中暗笑:日理萬機的呂市長,考慮問題時也很細緻嘛!

「畫展結束後的晚餐呢?」呂有順問。

杜林祥說:「按照您的意思,不要上大餐,體現地方特色,我就安排在郊外的一個土菜館。這家餐館的味道很好,做的全是河州家常菜。當天我們包了場,不會有其他客人。」

呂有順將雙手叉在胸前,思忖了一會兒:「弄點家常菜是不錯,但跑那麼遠,總歸不太方便。能不能把廚師請過來,就在緯通大廈裡吃?」

杜林祥說:「沒問題,我馬上去聯繫。索性就在大廈頂樓的包間,那也是緯通集團宴請貴賓的地方。」

有關畫展的所有細節已安排妥當,杜林祥準備起身離開。呂有順倒記起一件事,說道:「你們企業是不是在河州新機場門口,弄了一個大幅廣告,是宣傳緯通大廈的?」

杜林祥不明白呂有順為何忽然提起一個廣告,他點頭說:「有這事。」

呂有順說:「回去把廣告語換一下,有人提意見了。」

杜林祥從來不是一個舞文弄墨之人,廣告語的具體內容都是營銷部的人定的,自己也記不清楚。杜林祥不解地問:「廣告語,換什麼?」

呂有順說:「廣告上是緯通大廈的圖片,配了一句廣告語:河州,從此以我為中心。」

杜林祥記起來了:「對,是這麼寫的。緯通大廈是河州最高的建築,也是整座城市的地標,地址又正好處於河州新城的中心,營銷部的人就想出來了這句廣告語。怎麼,有什麼問題?」

呂有順淡淡地笑著:「我是覺著沒什麼問題,但有些吃飽了撐著的人有意見。他們說河州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不以黨委為中心,要以一家私營企業為中心?」

這頂帽子扣得太大,杜林祥既惶恐又憤怒:「這他媽什麼狗屁話!」

「的確是狗屁話。」呂有順的臉色很不好看,「不僅是我,包括陶書記,還有大多數市委常委都對這些議論不以為然。不過從另一方面來想,換個廣告語嘛,也不是什麼大事,犯不著為此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呂有順又說:「我今天不是給你下命令,只是朋友間的一個提醒。有些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作為商人,杜林祥當然不願冒引火燒身的風險。他點頭說:「回去我就讓人換。」

回公司的路上,杜林祥想起這段小插曲,只覺既滑稽又可氣。但從這件事上,杜林祥也明顯感覺出,經歷過宦海中的無數風浪,呂有順身上的霸氣不再如當初。以作風強勢著稱的呂市長,也拾起了中庸之道。

畫展當天,呂有順準時來到現場。畫展的主角李晴與胡衛東,卻是姍姍來遲,直到上午九點過,還沒從賓館套房裡出來。呂有順領著杜林祥以及幾名專程從香港飛來的企業家,在畫作前端詳了好一陣。眾人一邊看,一邊交口稱讚。杜林祥不知道別人是否真懂畫,反正他自己是狗屁不懂,但這絲毫不影響無數個「好」字從自己口中說出。

九點半,主角終於亮相。李晴主攻的是西方油畫,今天卻穿了一件中式旗袍,配上她精緻的身材,甚是得體。一旁的胡衛東,三十六七歲的年紀,穿著米黃色的休閒西裝,腳上是一雙圓口布鞋。

呂有順趕緊上前與二人握手,胡衛東說了些「這次畫展,麻煩呂市長」之類的客套話。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李晴領著眾人又在展廳走了一圈,每到一幅畫前,她都會做一番講解。呂有順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還會發問。李晴的回答也很得體,尤其是她笑起來時,臉上的小酒窩特別可愛。

杜林祥不懂畫,可察言觀色的本事卻已爐火純青。這一圈走下來,儘管胡衛東與香港過來的幾名企業家幾乎沒怎麼說話,但僅憑著彼此間的身體語言與眼神,杜林祥已將眾人的關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先說胡衛東與李晴,杜林祥百分之百肯定這兩人不是普通的大學師兄妹關係。當然,他們更不可能是正大光明的夫妻。是紅顏知己、情婦抑或小三?管它呢!這些詞語,在杜林祥心中,原本就沒什麼差別。

至於香港過來的幾名企業家,應該和胡衛東、李晴原先並不認識。看樣子,他們或許是呂有順的朋友。呂有順在香港工作多年,在當地企業界人脈深厚。

參觀完畫展,呂有順對胡衛東說:「胡總,我一會兒還有個會,就不能陪你們了。晚上就在這座大廈,我略備薄酒,大家再一醉方休。」

胡衛東抱拳道:「恭敬不如從命。」

呂有順又扭頭對幾位香港企業家說:「諸位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一會兒有什麼安排?河州有許多風景名勝,下午去參觀一下?」

一位香港企業家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說:「河州的風景再美,也不如李小姐的畫美。呂市長你去忙,我們還想再仔細看看李小姐的畫。」

「你們可真是識貨。」呂有順點點頭,「河州的風景名勝就在那兒,什麼時候去都有。李小姐的絕世佳作,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

臨出門時,呂有順又叮囑杜林祥:「大家是在你的大廈裡,你可要盡好地主之誼。」

杜林祥忙不迭地點頭:「能為大家效勞,不勝榮幸。」

呂有順走後,這群香港企業家又圍著李晴的畫作轉了好幾圈,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後來,終於有人開口說:「李小姐,不知我們能否收藏幾幅你的大作?」

李晴有些為難:「辦畫展前就說好,只是展覽,不對外出售的。」

一位香港企業家仍舊心有不甘:「看在朋友一場,你就不能破破例?」說完,他又以求助的語氣對胡衛東說:「胡總,麻煩你幫大家敲敲邊鼓。」

胡衛東看著李晴:「呂市長為這次畫展出了不少力,這些企業家都是呂市長的朋友,你看……」

李晴猶豫了一下說:「既然是朋友,索性就送幾幅給大家吧。」

對面的人連忙擺手:「這些畫飽含李小姐的心血,如果白送,我們反而不敢要了。」

站在一旁的杜林祥看著兩邊你推我讓的樣子,心中哂笑。他知趣地退出現場,摸出一支煙點上……

晚宴定在六點,呂有順提前半小時就趕到。杜林祥聽大廈工作人員說,香港過來的幾位企業家,一下午都泡在胡衛東的套房裡,看樣子雙方是成交了。李晴賣了幾幅畫,收了多少錢,杜林祥不清楚,也不想去打聽。

對於胡衛東,呂有順始終是恭敬有加的模樣,酒桌上還介紹起近年來河州的發展情況。胡衛東仔細聽著,卻沒有搭話。

飯局的氣氛很融洽,呂有順與胡衛東甚至聊起各自的童年時光。呂有順感慨不已,說自己家裡窮,父母走得早,全靠舅舅拉扯大。胡衛東倒是來自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國企工廠的工程師,從小生長在廠區大院裡。父母前些年已退休,如今移民到了國外。

聽著這些,杜林祥心中一陣納悶:這個胡衛東,只是一個生意人,沒有一官半職,父母也不是什麼權貴。以呂有順的身份,犯得著同這種人套近乎?

敬酒時,杜林祥客氣地說:「胡總是京城裡的大企業家,歡迎你來河州投資發展。到時也好有機會向你請教。」

胡衛東說:「杜總才是大生意人,是我該向你請教才對。說到生意,我雖然在河州沒有什麼動作,不過在洪西省下面的一個地級市,卻投資了一個旅遊項目。杜總有興趣,我們也可以合作嘛。」

「真能與胡總合作,簡直是榮幸之至。」杜林祥依舊說著言不由衷的客套話。胡衛東也是老江湖,一眼看出杜林祥的心思,沒再多說什麼。

晚宴結束後,呂有順親自將胡衛東送回房間,兩人又在套房裡聊了一個多小時。杜林祥一直等候在外面,今晚他還有最後一項任務——送呂有順回家。上午參觀畫展時,呂有順帶著秘書與司機,出席晚宴時他卻將秘書支開,還告訴司機不用等他。

鑽進轎車,呂有順拍著杜林祥的肩膀:「這次畫展很成功,辛苦你了。」

「這是哪裡話?沒做好的地方呂市長還得多擔待。」杜林祥露出標誌性的憨笑。

呂有順吩咐道:「他們明天就要離開河州了。香港來的朋友你不用管,就把胡總與李晴送去機場。我跟機場也打了招呼,直接走貴賓通道。」

杜林祥對胡衛東的背景的確好奇,他試探著問:「這個胡總,在北京做什麼生意?」

「生意?」呂有順冷笑一聲,「沒個譜啊,什麼賺錢,就做什麼。或者說人家做什麼,什麼就賺錢。」

「天下還有這種生意!」杜林祥更加疑惑,「剛才聽胡總說,他家裡沒什麼背景啊。」

呂有順盯著窗外,好一陣才轉過頭來:「林祥你不是外人,實話告訴你吧,胡衛東是個好命人,他沒有好爸爸,卻有個好同學。」

與晚宴上的談笑風生不同,此刻呂有順的神情略帶幾分苦澀:「胡衛東的確是個平民子弟,可他的大學室友,卻是位背景深厚、手眼通天的人物。胡衛東此前一直在一家央企工作,也沒混出什麼名堂。幾年前他的那名室友從國外歸來,胡衛東辭職做起生意。那名室友身份特殊,好些時候不方便拋頭露面,只得把胡衛東推到前台。」

杜林祥明白了,胡衛東只是一雙白手套。白手套尚且能令呂有順恭敬有加,背後那隻手,能量該有多大!胡衛東今年不到四十歲,他的室友,年齡應該也相當。這種年紀的人,如果是自己在官場打拼,還遠未到出人頭地的時刻。胡衛東的同學究竟是什麼背景,杜林祥已能猜出個大概。

一路上呂有順的話不多。杜林祥知道呂有順還算是個心高氣傲的讀書人,對於長袖善舞、曲意逢迎那一套,骨子裡是排斥的。像今天這樣的聚會,呂有順有喜悅,更多的卻是無奈。

需要貴人提攜的,何止一個呂有順!如今的杜林祥,更不乏攀龍附鳳的熱情。第二天送胡衛東去機場的路上,杜林祥一本正經地問起胡衛東在洪西投資的旅遊項目,並表達出十分強烈的合作意願。

胡衛東呵呵笑道:「杜總有興趣是好事啊!我立馬讓人把項目資料傳給你,回頭咱們再琢磨一下具體的合作方式。」

《掌舵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