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波安排了車來首都機場接機。三人上車後,便直奔張清波下榻的北京飯店。杜林祥和張清波的關係不一般,走進房間,杜林祥便直接問:「老張,節骨眼上出了這事,是不是有人在背後使壞?」
張清波搖著頭:「這次是例行審計,倒不像有人故意使壞。本來,對緯通的放貸,有些地方的確不合程序。」
杜林祥關心地問:「總行那邊有什麼結論嗎?」
張清波點燃一支煙:「這就是我急著叫你來北京的原因。總行那邊只說發現了問題,還沒下最後結論。我也是趁著來北京開會的機會,才從朋友那裡探聽到消息的。你也知道,中國的事向來是可大可小。發現問題不要緊,關鍵是最後如何處理,寫份檢討,自查自糾是處理,限期追回貸款也是處理。」
杜林祥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還好老張你消息靈通。這幾天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開口。」
「還能做什麼?」張清波將抽到一半的煙掐滅,「當然是托關係,走後門。一定得找到那幾個說話管用的人,大人物開個口,許多問題就迎刃而解。」
「誰說話管用?」杜林祥追問。
張清波說:「總行的劉行長,他是分管這一塊業務的副行長,這次審計也是由他主持。他要說句話,事情自然就搞定。」
杜林祥彷彿看到了曙光:「你同劉行長熟嗎?」
張清波歎了口氣:「劉行長是空降幹部,我同他沒交情啊。想來想去,這事還得麻煩楊行長出面。」
「楊行長?」杜林祥用手搓著額頭,「是不是呂市長的那位同學,以前是廣東分行的行長?」
張清波點頭說:「對。上回為了摩天大樓的事,楊行長可費了不少心。他跟呂市長交情很深,對你也有印象。楊行長與劉行長現在都是副行長,彼此能說上話。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夫人還是大學同學,關係不一般。」
杜林祥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張,那就麻煩你聯繫一下楊行長?」
張清波又點上一支煙:「我跟楊行長都約好了,明晚就在對面的長安俱樂部吃飯。我也給他說了,屆時河州的杜總會到場。他沒有推辭,這是個好兆頭。不過老杜,你那邊也得準備一下。這年頭,光靠交情恐怕不行。」
杜林祥立刻說:「這個你放心,我不是不懂規矩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杜林祥就安排祝天瑞去準備了十萬美元,並整整齊齊地放進一個黑色小皮包裡。之後,一行人便窩在酒店裡,滿心忐忑地等待著晚上的見面。
天安門廣場沿長安街向東五百米,一座鑲著藍色玻璃幕牆的現代建築與北京飯店帶有歲月厚重的牌樓僅一街之隔,「長安俱樂部」五個鎦金大字高懸頂端。這裡,便是號稱京城四大俱樂部之首的長安俱樂部。儘管此地位於北京城最繁華的王府井商圈,人來人往,卻鮮有普通人能自由出入這家俱樂部。進門之前,工作人員會客氣地要求出示會員證,如若拿不出,那就不好意思,謝絕入內。
張清波與杜林祥都不是長安俱樂部的會員,所幸楊行長提前打了招呼,工作人員才允許他們的轎車駛入地下停車庫。張清波以前來過長安俱樂部一次,他還向眾人介紹說:「別看樓頂的『長安俱樂部』幾個大字覆蓋了整座大樓,但實際上,這整棟樓只有五個樓層被長安俱樂部所用,其他則是寫字樓性質,對外出租。」
來到大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屏風寶座」,通體金箔,甚為奪目。據稱,它由中國紫檀博物館出品,按故宮乾清宮龍椅比例製作。旁側的「紫檀如意」,與其相呼應。穿過左側木質拱形門,乘電梯上至八層,則是號稱京城最精緻、最有范兒的中餐廳「清樽紅燭」。 餐廳堪稱一座藝術收藏宮殿,不僅有巨幅畫《貴妃醉酒》,還有各式各樣的古典傢俱和燈飾。與之配套的幾十個貴賓包間也佈置得相當雅致,包間的名字就很講究,分別是一品、雙喜、三元……一直到九如、十全。
大約七點半,楊行長帶著秘書走進包間。張清波引見後,楊行長與杜林祥握手說:「早就聽說過杜總的大名。」杜林祥半彎著腰,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當初摩天大樓項目,就承蒙楊行長關照。」
楊行長笑起來:「小事情,不值一提。再說這是你們呂市長給我下了死命令的,我這位老同學不講理啊,他告訴我,河州的項目,不支持也得支持。」
杜林祥來到楊行長座位前斟酒,還一邊說道:「呂市長特別讓我向您轉達問候。」回到座位,杜林祥又拿出手機,撥通了呂有順的電話:「呂市長,我和張行長正在北京,向你的老同學匯報工作。你要不要跟他講幾句?」
楊行長接過手機,又在電話裡同呂有順開起玩笑。接下來的晚宴,杜林祥向楊行長匯報了摩天大樓的經營情況,大家還聊起河州的風土人情,氣氛甚是融洽。幾圈酒喝了下來,莊智奇看了看表,已經八點過。他朝祝天瑞眨了眨眼,祝天瑞便把準備好的皮包遞到杜林祥手上。莊智奇與祝天瑞同時起身,找借口離開了包間。
下到車庫,莊智奇摸出一支煙,祝天瑞趕緊替他點上,同時緊張地問:「杜總這次能成嗎?」
莊智奇搖著頭:「我也不知道。不過辦這種事,人越少越好,所以咱們必須先出來。你沒看剛才張清波也把楊行長的秘書支開了?」
祝天瑞歎了口氣:「現在做點事不容易啊!什麼交情、關係,最後還得用錢擺平。」
莊智奇深吸了一口煙:「要改變社會風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看西方人去教堂幹什麼?禱告、懺悔,那是在與神靈交流。中國人去寺廟幹什麼?許願、還願、上香,說難聽點兒,那不就是在與神佛做交易,甚至向神佛行賄嗎?我給你點兒錢,你就幫我辦點兒事。」說完後,莊智奇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半小時後,杜林祥與張清波也來到車庫。瞧著兩人的臉色,沒有一絲喜悅。上車後,杜林祥把皮包撂了出來:「什麼招都使盡了,楊行長就是不肯要。」莊智奇、祝天瑞見事情沒成,坐在車上只好不吱聲。
回到賓館,四人都走進張清波的房間。張清波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今天也不能說一點收穫沒有,畢竟楊行長給我們指了條路。」
杜林祥問:「楊行長說的那位賀老,是什麼人?」
張清波說:「就是劉行長的岳父。別看這老爺子一輩子不過是個正廳級幹部,當年在財經系統可是個風雲人物。劉行長能有今天,也全靠他岳父提拔。」
張清波接著說:「楊行長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他與劉行長都是副行長,各管一攤,有些事不好開口。如果賀老能給自己女婿說句話,劉行長應該會聽。」
杜林祥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關鍵咱們都和賀老說不上話!」
張清波說:「別急。楊行長不是說幫我們穿針引線嗎?他說明天中午之前回話。楊行長是個一諾千金的人,他答應的事,不會不了了之。」
度過了難熬的一夜,第二天上午十點,張清波便給杜林祥打來電話,說楊行長已經幫忙聯繫上了賀老。老爺子這幾天就在家裡,隨時去都行。
杜林祥又是一番精心準備。這次除了十萬美元,他還讓祝天瑞去採購了兩條高檔香煙。楊行長說了,這位賀老當年就是部裡出了名的煙槍,如今都年過八十了,還是每天一包煙的量。
當天傍晚,張清波親自駕車,載著杜林祥一行前去探望賀老。賀老的家就在三里河附近的原國家計委大院,從北京飯店開車過去,十多分鐘就到了。
新中國成立後,中央政府以三里河為中心興建了各大部委的辦公地,隨後各個機關的家屬大院也相繼建成。這裡也成了首都高幹以及高級知識分子最集中的地方之一,由此形成的大院文化獨具魅力。在各機關大院中,原國家計委大院很有代表性。有人計算過,從原計委大院陸續走出過二十一位國務院副總理、國務委員和二百多位部長、副部長。曾經,計委的紅塔禮堂位列北京四大禮堂之首(其他三個是地質、物資、政協的禮堂),紅塔禮堂是那時候北京文藝青年心目中最重要的文藝地標。1978年,新中國成立後首位來訪的西方小提琴大師斯特恩選擇在紅塔禮堂舉辦他的獨奏音樂會。
如今的原國家計委大院已有幾分落寞,在灰色的天空和枯萎的樹枝映襯下,蘇式老樓越發顯得破敗,很多窗戶已沒了玻璃,用塑料編織袋勉強堵上。賀老居住的房子,還是20世紀70年代分配的。其實女兒、女婿為他在京郊購置了一套寬敞的新居,但總覺得生活起來沒有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方便。尤其一幫大院的老人,聚到一起聊天時都會感歎:「大院裡應有盡有,如同一個小城市,食堂、糧店、百貨公司、公共澡堂,還有郵局、招待所……差個火葬場就齊全了。」
杜林祥曾陪著呂有順來過大院一次,那是看望一位對呂有順有提攜之恩的老領導。張清波有許多同事也是當年的大院子弟,他一邊開著車,一邊對杜林祥感歎:「別看房子破破爛爛,從這裡走出來的孩子,和咱們這些從底下摸爬滾打上來的真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杜林祥問。
張清波說:「來洪西之前,我在另一個省的分行當行長,手下的副行長就是大院子弟,他的父親是當年計委的一名幹部。他總是跟我炫耀,如今某位大領導的兒子,讀小學那幾年,買冰棍的錢還是問他借的。還說另一位大領導當年也是個熱心人,他們家的煤爐壞了,人家帶著工具,和他家老爺子一起修到半夜。」
「我明白了。」杜林祥點點頭,「咱們都沒有一個官位顯赫的老爸。我們從小看這些大人物,就只能踮著腳仰視。不可能像他們那樣,把人家當成街坊鄰居。」
車泊好後,張清波與杜林祥一前一後走上樓去。杜林祥左手拎著香煙,右手夾著裝有十萬美元的皮包。莊智奇與祝天瑞依舊守候在樓下,張清波剛才在車上特意叮囑了:「辦這種事,人不能多。」
大約一個小時後,張清波、杜林祥走下樓來。他們身後,跟著一位頭髮花白,背稍微有些駝的老者。老者一直把二人送到汽車跟前,張清波指著車邊的莊智奇、祝天瑞介紹說:「這兩位是杜總的同事。」接著他又說:「這位就是賀老。賀老可是中國財經界的泰斗,如今好些風雲人物,都是賀老的門生。」
莊智奇、祝天瑞趕緊上前與賀老握手,賀老倒還挺客氣,笑盈盈地說:「小張抬舉我了,你們可別聽他瞎說。」
祝天瑞瞟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杜林祥,只見他的笑容很僵硬,尤其是那個黑色皮包,依舊夾在腋窩下。汽車駛離大院後,杜林祥忍不住歎了口氣:「香煙賀老是收下了,可這錢人家卻說什麼也不要。」
莊智奇問:「劉行長那邊,賀老同意去打招呼嗎?」
杜林祥說:「賀老說他可以去說,但能不能成,沒有把握。」
張清波手握方向盤,搖了搖頭:「兩條煙值幾個錢?賀老不收錢,就說明他不會盡全力去幫我們辦事。」
聽張清波這麼說,車上的人皆沉默不語。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一行便飛回河州。三天後,張清波在北京開會結束,也返回河州。一下飛機,張清波來不及回銀行,就直奔杜林祥的辦公室。
莊智奇等一干高管正在杜林祥辦公室裡開會。見張清波來了,杜林祥緊張地問:「昨天你說總行的處理意見出來了,怎麼說?」
張清波是杜林祥這裡的常客,他倒也不拘束,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剛跑了幾千里地,容我喘口氣再說。」
杜林祥趕緊吩咐秘書給張清波泡茶,然後示意其他人離開辦公室。那一天,兩人足足談了四個多小時,連晚飯時間都沒有出來,只是讓秘書送了兩份工作餐到辦公室。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便召開總裁辦公會,具體操盤買殼上市事宜的戰略發展部的幾位負責人也列席了會議。
杜林祥臉色憔悴,眼袋凸顯,眼球佈滿血絲,他第一個開口說話:「為了咱們的事,張行長在北京找了許多關係。雖然沒有徹底擺平,總算是大事化小。絕大部分貸款都沒問題,只是其中的四千萬,需要一周內還回去。」
安幼琪說:「自打修了摩天大樓,企業的資金鏈一直很緊張。不久前買下胡衛東的旅遊項目,又花了八百萬,一周內到哪裡去湊足四千萬?」
杜林祥用手指揉著太陽穴:「昨晚我想了一下,兩天後河州市商業銀行不是有筆三千萬的貸款要到賬嗎?就拿這錢去救急。加上公司現有的流動資金,應該差不多。」
莊智奇說:「當初河州市商業銀行貸款給我們,可是說好了用作收購大眾股份的,咱們私自挪用了,不太好吧?」
杜林祥說:「咱們不說,他怎麼知道我挪用了?現在是急著用錢,拆東牆補西牆,只要哪座牆都不倒,就是本事。」
莊智奇摸出一支煙,若有所思地說:「河州商業銀行那邊應該能糊弄過去。實在不行,畢竟都是河州企業,還能通融一下。可谷偉民那邊怎麼辦?咱們把錢截留了,拿什麼去付給他?」
杜林祥也點上一支煙:「就不能讓他通融一下?我把張清波那邊的事應付過去了,馬上把錢轉給他。」
「難啊。」莊智奇搖著頭,「谷偉民是個什麼人,咱們都知道。他的眼裡可沒有什麼交情、信義,只有一個錢字。」
杜林祥深吸一口煙說:「能否借殼上市,只是發展快一點還是慢一點的問題,張清波那邊,則是事關緯通生死的問題。兩害相權取其輕,如今之計也只能這樣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祝天瑞開口問道:「按合同,下周我們就要給谷偉民打第二筆款。到時谷偉民來問,我們怎麼回答?」
杜林祥不耐煩地說:「你們自己想辦法。總之張清波與谷偉民,兩邊都得給我穩住。」
按照杜林祥的指示,原本用作收購大眾股份的資金,償還給了銀行。張清波那邊,的確穩住了,可谷偉民那邊,卻無論如何穩不住了。
過了約定打款期後,谷偉民一天幾通電話來催。見電話溝通無效,谷偉民乾脆帶著一份律師函親自跑來河州。在杜林祥的辦公室,谷偉民撂出重話:「鑒於緯通單方面撕毀合同,我也將考慮終止合同履行。大眾股份我不賣了,兩千萬我更不會退,還要找你們賠償違約金。」莊智奇賠著笑臉,好說歹說才把谷偉民勸回賓館,並讓他再寬限幾天時間。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緯通資金鏈出問題的消息,河州本地銀行很快也知道了。尤其河州市商業銀行的黃行長,聽說緯通擅自挪用貸款,氣得火冒三丈,把告狀電話打到了市長呂有順那裡。其他幾家銀行的行長,也紛紛跑上門來要說法,弄得杜林祥疲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