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棒無法接受,可胡蘿蔔又不忍拒絕

杜林祥匆匆趕去北京。他得知一個消息,市長呂有順的夫人正在北京住院,於公於私,都得去探望一下。

在北京一家大型醫院的住院樓下,呂有順的秘書劉光友攔住了杜林祥:「大哥,你稍微等一下。有一位老闆的同學正在病房探望,等他出來,咱們再進去。」

近些年,杜林祥刻意結交劉光友,兩人之間早已稱兄道弟。杜林祥拍著對方肩膀:「等會兒就等會兒,沒事!這回還得感謝老弟給我通風報信,不然我還不知道呂市長夫人生病了。」

劉光友搖頭歎息:「為這事,老闆還批評了我一頓。說實話,這次我只告訴了大哥一個人,連下面的縣委書記,我也一個沒說。」

杜林祥笑起來:「大哥一定記著你的關照,回河州請你喝酒。」

「以後還真得靠大哥提攜。」劉光友抱怨起來,「我的仕途也算到頭了,以後就指望跟著大哥發點小財。」

「胡說。」杜林祥說,「你才多大年紀,就說仕途到頭。」

劉光友說:「我當秘書有些年了。趁著這次幹部調整,老闆打算讓我挪挪窩。」

「秘書外放,好事呀!我要祝賀你高昇。你跟著呂市長這麼多年,他一定會給你安排個好位置。」杜林祥笑容滿面,心裡卻咯登一下。

劉光友沮喪地說:「說出來你都不信,老闆給我安排的位置,就是去市文聯做黨組書記。的確是把副廳級別解決了,可這位置有多少含金量,大哥應該清楚吧。」

兩人說話間,就見呂有順送他的同學下樓來了。呂有順的目光已經瞟到杜林祥,卻假裝沒有看見,只是陪著那位同學邊走邊聊。杜林祥很懂規矩,沒有主動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問:「呂市長的同學,是幹什麼的?」

劉光友說:「是沿海一個省的政府辦公廳副主任,叫作陳楓。」

杜林祥「哦」了一聲,又說道:「就一個副廳級幹部嘛,級別比呂市長低多了。」

劉光友說:「陳主任的夫人,就是這家醫院的一個處長。這次聯繫床位、安排醫生,陳主任幫了不少忙。另外,你可別小瞧人家這個副廳,他可是省長的大秘,好多市委書記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

呂有順將陳楓送上車後,終於回頭來招呼杜林祥:「林祥,麻煩你跑這一趟,太不好意思。」

杜林祥一臉真誠的笑容:「應該的,應該的。」

呂有順夫人住的是個普通病房,一共兩張床。因為托了關係,這幾天就安排她一個人住。呂有順一邊沏茶一邊吩咐劉光友:「你嫂子想下樓走走,你陪她一下。我和林祥說會兒話。」

劉光友攙扶著呂有順夫人走了出去,杜林祥關切地問道:「手術做了吧,沒什麼大問題?」

呂有順說:「就是一個小手術。手術很順利,醫生說再隔兩天就可以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杜林祥做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他接著說,「嫂子就一直住這種病房?幹嗎不安排個環境好點的?」

「我愛人就是一個醫生,這都是她的主意。」呂有順笑著說,「按說這種小手術,河州也能做,可她非得堅持來北京做,還執意住普通病房。」

「為什麼非得來北京,還要住普通病房?」杜林祥有些不解。

呂有順說:「當初體檢是在咱們省醫院做的。本來就是個小檢查,但院長聽說是我愛人,擺出了大陣仗。檢查之後,組織專家會診。會診過程中,意見分成兩派,一派堅持應該藥物治療,一派堅持應該手術治療。而關鍵在於,堅持藥物治療的都是外科醫生,堅持手術治療的都是內科醫生。」

「聽懂了麼?」呂有順無奈地笑起來。

「啥意思?」杜林祥越發疑惑。

呂有順說:「無論內科還是外科,都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於是拚命地推給對方。」

呂有順接著說:「我愛人就是醫生,她以前也給領導看過病。她告訴我,所謂的會診,往往是走過場,出個報告,讓領導滿意也就行了。對於上面壓下來的任務,醫生們都不太願意接,身份太貴重的病患,誰都怕擔責任。實在推不掉接了,也只敢按照書本上的保守方法治療。所以啊,乾脆就以普通患者的身份,來北京開刀。」

「醫院這幫傢伙,都忽悠到領導頭上了。」杜林祥感歎道。洪西省醫院是全省最好的醫院,裡面真可謂人滿為患,一床難求。不久前,老家的一位親戚檢查出腦瘤,需要開刀。但醫院告訴他沒有床位,得排隊等半個月。後來求到杜林祥,他托了不少關係,醫院才在走廊上臨時加了一張病床。杜林祥不知道,與自己的窮親戚相比,享受了「專家會診」的呂有順夫人,面臨的是否為幸福的煩惱?

呂有順也苦笑著:「當領導的,不就是整天被人忽悠嗎?」

杜林祥又說:「到了北京,也可以安排個高幹病房呀,何必擠在普通病房。」

呂有順說:「我們住院期間,這間病房不會安排其他人,環境也算清靜。另外我愛人說了,普通病房的醫生,臨床經驗最為豐富,醫術也最高。你想啊,普通病房的醫生,一年看多少病人,得遇見多少疑難雜症。」

「那也是。」杜林祥點頭道。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故意把話題往劉光友身上扯:「這幾天,醫院裡就光友一個人,照顧得過來嗎?」

呂有順說:「還請了個女護工,小劉就負責去繳費、取藥什麼的,人手也差不多。」

杜林祥點了點頭:「光友跟著你這些年,也真是盡心盡力。」

「林祥,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呂有順蹺起二郎腿。

「嘿嘿。」杜林祥臉上又浮現出招牌式的憨笑,「剛才在樓下,和光友聊了一會天。他說自己有可能去文聯工作,還說都是得益於呂市長大力舉薦,才把他的副廳級別解決了。」

「你沒說老實話。」呂有順似笑非笑,「小劉如今應該是牢騷滿腹,哪裡還會感謝我。」

杜林祥說:「呂市長,我個人倒是覺得,讓一個市長的秘書,去文聯當黨組書記,的確屈才了。縱然一時沒有更好的位置,也可以把事情緩一緩。你又不是馬上要離開河州,幹嗎急著安排自己秘書?」

對於劉光友的仕途,杜林祥其實並不關心。他只是覺得,呂有順急於安排自己的秘書,透露出一股不尋常的意味。呂有順本人的工作崗位,是否也即將調整?杜林祥在河州聽人說過,呂有順想接市委書記難度不小,還說呂正在四處活動,如果不能在河州扶正,就謀劃去省委組織部,甚至再退一步到宣傳部當部長,好歹也能進入省委常委班子。

這些傳言,靠譜嗎?藉著為劉光友美言的機會,杜林祥想探一探呂有順的口風。

對於自己的仕途,呂有順依舊閉口不言,他只是評價跟隨自己多年的秘書:「小劉這個人,有才氣,這些年跟著我也吃了不少苦。但他也有缺點,就是不太注重小節。真要到了更重要的崗位,對他個人來說未必是好事。」

杜林祥倒有些佩服呂有順的識人之明。劉光友豈止是不注重小節!就拿當初向杜林祥咨詢新房裝修的事來說,基本算得上公開索賄了。讓劉光友去到發改委、財政局這些核心部門,或是去下面當個縣長,沒準真會捅出大婁子。

杜林祥更清楚,呂有順是個愛惜羽毛的人。如果日後自己的秘書出了事,對他來說起碼是顏面無光。所以,打發劉光友去文聯,也算未雨綢繆。

呂有順繼續說:「文聯黨組書記這個位置,級別雖然不低,但著實清淡了些。不過我也為他做了些安排。幾個月前我專門協調財政局,給文聯撥了一筆款,修建新的辦公大樓以及培訓中心。就文聯那點人,根本用不了這些東西,到時出租出去,每年光租金,也不會窮著他這個黨組書記了。」

杜林祥說:「呂市長對下屬真是體恤有加。」

呂有順說:「小劉如今發幾句牢騷不奇怪。有些話我也不好說得太直白,你倒不妨跟他多聊一下,勸一勸他。」

「好的。」杜林祥答道,「對了,呂市長這回來北京,去看望於書記了嗎?」杜林祥知道呂有順對於個人的政治前途向來口風很緊,索性也就死了心,他轉而想打聽一點洪西省高層的動態。

「前天就去看了。」呂有順說。

「於書記身體好些了嗎?」杜林祥明知故問。

呂有順苦笑起來:「身子骨的毛病,好得差不多了。至於心病,恐怕一時半會好不了。」

杜林祥此時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於書記看來不會回洪西了,姜省長扶正的機會也不大,新的省委書記會是誰?」

呂有順搖著頭:「局勢未明,不好說啊。」

見呂有順這番態度,杜林祥不好再多問。離開醫院,他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而去。汽車剛上機場高速,兜裡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打來的是賴敬東:「杜總,你好,在河州嗎?」

杜林祥說:「我在北京,來辦點事。一會兒的航班回河州。」

「你在北京?那太好了。」賴敬東說,「上次在河州,我不是說幫你引見一位投資機構的總裁嗎?他今天人也在北京。如果方便,大家不妨見面聊一下。」

「好啊。」杜林祥說,「我馬上改簽機票。賴總你有時間嗎?到時你也一起去?」

賴敬東笑著說:「我在外地,趕不回來了。遠雄是我學生,有什麼事,你們直接談就是。我一會就讓遠雄直接和你聯繫。」

杜林祥讓出租車調頭回市區。過了幾分鐘,他就接到陳遠雄的電話,對方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客客氣氣地做了自我介紹:「杜總,你好,我是台江資本的陳遠雄。」

「陳總,你好!」杜林祥熱情地說。

陳遠雄說:「剛聽賴總說,杜總就在北京,不知晚上是否有空,我們見面溝通一下?」

「好啊。」杜林祥說。

陳遠雄說:「我把地方訂好後再和杜總聯繫,恭候你的大駕。」

陳遠雄訂下的是位於北京金融街上的金悅利灣魚翅鮑魚酒店。在酒店服務員的引領下,杜林祥走進寬敞的包間。坐在餐桌正中位置的一名中年男子率先站起身來,熱情地伸出雙手:「杜總,你好!我就是陳遠雄。」

兩人握手之際,杜林祥打量了陳遠雄一番——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稜角分明的冷峻。烏黑深邃的眼眸,濃密的眉,高挺的鼻,輕抿的唇,帶著一份高貴與優雅。

落座後,陳遠雄便吩咐上菜。金悅利灣酒店不僅裝修富麗堂皇,菜品更是精緻絕倫:深海珍稀魚類的鮮美、法式鵝肝的香濃、燕窩魚翅鮑魚的全新演繹……此處的消費自是不菲,人均大都在千元以上。酒店距離中國證監會僅五百米,許多證券業的重量級人物常出沒於此。對於那些向來一擲千金的闊主,一頓飯的錢當然是微不足道。

陳遠雄早年投奔在賴敬東門下,後來又留學美國,他的言談舉止有一股直來直去的美式做派。介紹了台江資本的狀況以及個人履歷後,便開門見山道:「賴總多次向我推薦緯通,對於這個項目,我們有些興趣。」

「能讓陳總感興趣,我萬分榮幸。」杜林祥放下筷子,「只是不知你的興趣,主要指哪些方面?」

陳遠雄侃侃而談:「上市這件事,如果簡單來說,大致有幾個步驟。第一步是引入戰略投資者,這既是完成上市前股份制改造的要求,也有利於企業拿到資金加速自身發展。第二步就是找一家合適的投行,投行是負責股票承銷業務的中介機構,承擔股票承銷與資金交流的任務。說白了和房屋中介差不多,忽悠著老張、老王,來把老李手頭準備上市的股票買下來,事成後收點中介費。高盛、摩根士丹利之類,做的就是這門生意。最後一步,就是投行領著企業去路演、過會,讓機構投資者認購新股,最終完成上市。」

陳遠雄繼續說:「我所謂的興趣,主要在兩方面。其一,台江資本作為戰略投資者,向緯通注資;其二,就是利用我們在業界的影響力,重新包裝緯通。」

「怎麼個包裝法?」杜林祥問。

陳遠雄說:「企業上市過程中,包裝是門大學問啊。比如說引入戰略投資者這事,投資額的多少固然重要,然而是誰投的,也不可小覷。同樣是五千萬,由山西煤老闆來投還是由巴菲特來投,價值大不一樣。台江資本在業界還有幾個朋友,即便是我們投資,也會聯合幾家有知名度的基金,共同組建一個投資團隊。全球頂級的投資基金看好緯通,應該是一條有價值的新聞。」

杜林祥默默聽著,心中開始盤算:同樣的話,莊智奇也給自己說過。能找來名氣大的機構投資者與投行,對於緯通上市當然有加分效應。哪怕就是掛羊頭賣狗肉,自己依舊樂見其成。

杜林祥不動聲色地說:「陳總說的有道理,不過我更關心,台江資本能投多少錢進來,另外你們會開出什麼條件?」

「杜總快人快語,和你談生意,當真是痛快。」陳遠雄笑起來,「台江資本的實力,杜總大可以放心。至於我們具體的投資金額以及條件,還得根據貴公司的實際情況來做決定。」

杜林祥說:「賴總是台江資本的顧問,我們公司的情況,想必賴總已經向陳總做了介紹。」

陳遠雄說:「賴總不僅是公司的顧問,也是我的老師。有賴於他的牽線搭橋,我和杜總今天才會坐到一起。不過具體的投資事宜,最後還得公司董事會決定。我對緯通的兩樣東西尤其看重,其一是一份詳盡的計劃書,就是你們打算如何實施全國擴張戰略;其二就是目前企業的財務狀況。這兩樣東西,賴總都談到一些,不過我需要更具體的。」

杜林祥思忖了一下說:「如果雙方真有合作誠意,這些東西我們自然會開誠佈公。我立刻安排公司整理一份較為詳盡的材料,一周後就傳給陳總。」

「好。」陳遠雄說,「杜總拿出了合作的誠意,我們也一定會讓你感受到台江資本的誠意。」

回到河州後,杜林祥將莊智奇招來辦公室,通報了自己在北京與陳遠雄接觸的情況。莊智奇聽完後說:「我會叫人弄一份材料,按時傳給陳遠雄。」

「這個台江資本,實力到底如何?」杜林祥問。

莊智奇說:「比起高盛、美林這些大公司,名氣自然小得多。不過聽說這幾年,在中國市場倒也運作了幾家企業成功上市。」

杜林祥說:「你在資本市場熟人多,想辦法打聽一下這家公司的具體情況。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嘛。」

緯通整理的資料傳給台江資本後,對方不到三天時間就回了函。回函中列出了若干個財務方面的數據,希望緯通方面進一步做出說明。莊智奇將資料細化後,又發給台江資本。一周後,台江再次回函,提出自己關心的幾個問題。

如此電函往復持續了近兩個月後,陳遠雄親自給杜林祥打來電話:「杜總,我想來緯通實地考察一番,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杜林祥熱情地說,「隨時恭候陳總大駕。」

幾天後,陳遠雄一行十數人便飛抵河州。除了實地考察,杜林祥還安排了三場情況介紹會,分別由莊智奇介紹上市計劃,由安幼琪介紹公司擬定的全國擴張戰略,由財務總監介紹企業財務狀況。

多年的商海沉浮,杜林祥推太極的功夫已爐火純青。對陳遠雄一行,杜林祥雖然慇勤有加,卻絕不主動提及投資的事。倒是陳遠雄有些沉不住氣,考察結束後主動提出:「既然我們來了河州,雙方能否針對投資一事,展開正式談判?」

「好啊。」杜林祥暗自高興,「讓陳總白跑一趟,的確說不過去。那就明天吧,我們好好溝通一下。」

坐上談判桌,杜林祥習慣性地點燃煙,先說了一通歡迎陳遠雄蒞臨河州的客套話。然後,他不徐不疾地說:「雙方接觸有一段時間了,對於台江資本提出的許多問題,我們也是毫無保留地做出回答,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下一步,雙方能否有更實質性的合作,我想聽一聽陳總的意見。」

說完這番開場白,杜林祥悠閒地抽了一口煙。此刻他的心中,隱隱有一股勝利者的喜悅。在他看來,陳遠雄的態度太急迫,這給自己留下了進退自如的廣闊空間。他甚至覺得,留學美國多年的陳遠雄,談起生意就像個美國牛仔,到處橫衝直撞,絲毫不懂中國商場的韜略。此人比起萬順龍、谷偉民,還是生嫩太多。

陳遠雄開口說道:「台江資本對於與緯通的合作,始終抱有極大誠意,否則我也不會主動來河州。通過前期接觸,我對於雙方的合作更加充滿期待。杜總剛才提到一個詞『實質性』,我以為現在的確應該觸及實質性內容。」

陳遠雄接著說:「我們反覆研究了緯通方面的上市計劃以及財務狀況,同時也對台江資本自身實力做了恰如其分的評估。根據目前的狀況,如果雙方能夠合作,我們願意作為戰略投資者,向緯通注資一億一千三百萬。」

「一億一千三百萬?」莊智奇右手托著下巴,「是人民幣還是港元?」

「都不是。」陳遠雄把身子往後一仰,「台江資本是美資企業,我說的當然是美元。」

「美元?」莊智奇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是的,美元。」陳遠雄重複道。

談判桌上緯通一方人員出現小小的騷動。一億多美元,可就是七億多元人民幣,以往接觸的所有投資機構,還沒有誰這般慷慨。

杜林祥瞪了下屬們一眼,瞧你們那點出息,沒見過錢是吧?他壓抑住內心的狂喜,淡淡一笑道:「一億多美元,說不上太多,但的確不算少。不過我更想聽一下,陳總投資緯通,會開出哪些條件?」

陳遠雄說:「莊總之前也講過,你們會成立一家新公司,名稱大概是緯通股份,至於如今的緯通集團,日後就是緯通股份的大股東。對吧?」

莊智奇點點頭:「集團公司是集團公司,上市公司是上市公司,兩者涇渭分明,這是股市的慣例。再說了,以緯通集團目前的財務狀況,不可能整體上市,只能先把債務剝離到集團公司,然後力推優質資產上市。」

陳遠雄點點頭:「我們要投資的,自然是擬上市的緯通股份,而不是負債纍纍的緯通集團。也就是說,我們投的每一分錢,都將用於企業在全國的擴張以及未來上市,絕不能挪作他用。尤其是那些負債率較高的項目,只能留在集團公司裡,不要塞進上市公司。」

陳遠雄接著說:「在緯通股份裡,杜總自然是大股東,我們作為投資者也有一席之地。如果未來上市成功,杜總怎麼用融到手的資金反哺集團公司我管不著,不過目前,新注入的資金只能用來開拓新項目,而不是補舊窟窿。」

「這是自然。」杜林祥說道,「陳總投的錢,會全部用到緯通在全國的擴張戰略中,不會用來償還舊債。這是雙方合作的基礎。」

「我們的投資,要採取可轉股債的形式。」陳遠雄接著說。

杜林祥的神經立時緊繃起來。這些年杜林祥惡補了不少書,身邊還有個莊智奇能夠隨時請教,對於可轉股債,他大體明白是怎麼回事。譬如說吧,甲借給乙一百萬元,約定時間償還,這一百萬元就是債務;甲向乙的公司投資一百萬元,佔有乙公司裡3%的股份,這一百萬元就成了股份。所謂可轉股債,就是甲給了乙一百萬元,這一百萬元暫且算作債務,然而根據約定,可以在某一個時間,將債務轉變成股份。

「為什麼要選擇可轉股債的形式?」莊智奇問。

陳遠雄笑了笑:「緯通向全國擴張,會欠下巨債。如果上市失敗,就是傾家蕩產,我拿著股份幹什麼?可轉股債不一樣,如果上市成功,我們就是緯通的股東,如果上市失敗;我們和其他人一樣,也是債主。」

「媽的,好事你們全佔著,風險扔得遠遠的。」杜林祥在心中罵道。他抿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還有什麼條件?」

陳遠雄說:「雙方約定上市時間。如果屆時緯通不能上市,就要對我們做出相應賠償。」

莊智奇也摸出一支煙點上:「陳總的意思,是簽署對賭協議?」

「沒錯!」陳遠雄說。

杜林祥第一時間想起賴敬東對自己說的話,「所謂對賭協議,連個屁都不如」。是啊,緯通上市失敗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你陳遠雄有再多股份也是白搭。

杜林祥輕鬆地說:「賭,我很感興趣。不知陳總是怎麼個賭法?」

陳遠雄說:「有很多投資機構都熱衷於在占股方面對賭,我對此毫無興趣。因為上市失敗,就意味著這家企業的股份大幅貶值,甚至是一文不值。要賭,就拿出真金白銀。緯通在河州有許多商業地產,比如商業步行街、住宅小區裡的商舖、摩天大樓等,如果無法在約定時間上市,這些資產就要拿出來作為給我們的補償。」

杜林祥搖著頭:「暫且不說這樣的賭法是否公平,就說陳總提到的這些資產,目前也並不在我的手裡。緯通的財務狀況你們清楚,凡是值點錢的東西,全抵押給銀行了。我不能拿著銀行的東西,來和陳總賭吧。」

陳遠雄輕鬆地笑起來:「杜總是大名鼎鼎的成功企業家,莊總更精於資本之道,我想對這些項目做點技術性處理,不是什麼難事。」

陳遠雄繼續說:「債務也是可以轉移的。比方說商業步行街,可以先拿錢還掉貸款,把項目從銀行手裡拿回來,接下來再把這筆欠款轉移到摩天大樓身上。如此一來,緯通集團的債務並未增加,商業步行街卻有了清白之身。」

莊智奇說:「要運作債務移轉,短期內需要大筆流動資金,上哪裡去找錢?」

陳遠雄說:「在一億多美元注資以外,我們可以提供搭橋貸款,而且利率會遠低於市場價。」

「陳總倒為我們考慮得周到。」杜林祥摸出一支煙,接著轉身遞給莊智奇,「抽支煙,放鬆一下。」

給莊智奇遞煙,其實是杜、莊二人平時約定好的一個動作。談判桌上,如果杜林祥遇到那些聽不懂的專業名詞,直接開口問顯得太丟臉,於是就給莊智奇遞煙,告訴對方剛才那句話自己不明白。

莊智奇自然會意,他接過煙說道:「陳總,大家都知道,搭橋貸款又叫作過橋貸款,是指在公司安排較為複雜的長期融資以前,為公司的正常運轉提供所需資金的短期貸款。比如說為了從銀行贖回步行街,你們可以給緯通借款,這筆錢雖在緯通賬戶上,卻處於雙方共同監管下,一旦債務轉移完成,資金馬上劃轉回你們那邊。像這種短期融資,利率通常奇高。我不知道你所謂遠低於市場價,究竟是指多少?」

莊智奇與杜林祥的配合的確漸入佳境。剛才一番話,既是對陳遠雄發問,又言簡意賅地告訴杜林祥,什麼叫搭橋貸款。

陳遠雄這時說:「可以比照市場利率的一半執行。」

「不行!」弄明白什麼叫搭橋貸款後的杜林祥,顯得火冒三丈。

陳遠雄聳了聳肩:「杜總如果認為利率過高,你認為多少才合適?」

杜林祥揮著手:「不是利率高低的問題,而是這種合作方式,本身就無法令人接受。用可轉股債的形式注資,意味著上市成功,你們享受股東的權益;如果失敗,你們不僅不承擔風險,還可以作為債主上門討債。」

「更可氣的是對賭協議。」杜林祥真的有些惱怒,「用什麼搭橋貸款,從本已負債較多的緯通集團,硬生生剝出幾個無債一身輕的商業地產項目。如果上市失敗,這些項目就要賠償給你們。別的不說,光商業步行街,如今就價值幾個億。那也就意味著,哪怕你們投下的一億多美元顆粒無收,最終還是可以靠賠償挽回損失。」

杜林祥用力掐滅煙頭:「這還叫合作嗎?所有風險由我們承擔,你們沒有一丁點責任。要是上市成功了,利益倒要共同分享。」

「杜總不要激動嘛。」陳遠雄微笑著說,「你剛才的理解,大致是正確的。站在我們的角度,最大限度爭取權益、規避風險,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陳遠雄看了看表:「今天我們已經亮明瞭觀點。杜總不用急著回答,盡可以多考慮一下。晚上我還要趕去香港,此時恐怕就得說再見了。」

杜林祥真想一口回絕陳遠雄,可惜話到嘴邊,又自個兒嚥了回去。他站起身來,很有風度地與陳遠雄握手道別,還特意囑咐辦公室主任高明勇,安排車輛送陳總去機場。

送走陳遠雄,杜林祥立刻把莊智奇叫來辦公室。莊智奇走進來時,身後還跟著杜庭宇。莊智奇清楚杜庭宇的特殊身份,如今無論幹什麼事,他都喜歡帶上杜庭宇,既是增加小伙子的歷練,也是助其早日上位。

杜林祥的怒火還未平息,他狠狠罵道:「這狗日的陳遠雄,簡直是個周扒皮,沒見過這麼談生意的。」

莊智奇點點頭:「陳遠雄提出的條件,的確很苛刻。不過……」

「不過什麼?」杜林祥在辦公室來回踱步。

莊智奇說:「目前接觸的所有投資機構中,數陳遠雄出手最闊綽。」

杜林祥停下腳步,一屁股坐回沙發上,歎了一口氣:「是啊,一億多美元啊。不是看在錢的分兒上,老子早把他攆走了,半分鐘也不會耽擱。」

「剛才我也在會議室裡聽了,」杜庭宇這時插話,「陳遠雄開出的價碼,是一億一千三百萬。」

「什麼意思?」杜林祥問。

杜庭宇回答:「剛才我去請教了安總,按照目前制訂的全國擴張計劃,手裡需要準備多少現金。安總說根據現金流量,可以有多種打法。但如果手裡能有七億多元資金,無疑是最理想的狀態。我又按照目前的匯率,把一億一千三百萬美元折算成人民幣,與安總所說的理想狀態,誤差在百萬元以內。」

杜林祥左手摸著後腦勺:「陳遠雄開出的價碼,還真不是憑空想出來的。」

「這一點我還沒注意到。」莊智奇說,「聽庭宇一說,真是這麼回事。一般的投資機構,開口就是整數,很少有這麼精確的。」

「我小看陳遠雄了。」杜林祥說,「人家對於我們提供的材料,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陳遠雄這回是吃定咱們了。他一上來就是胡蘿蔔加大棒,大棒是我們無法接受的,可胡蘿蔔又是我們不忍拒絕的。」莊智奇感歎道。

「等等看吧。」杜林祥說,「咱們不答應他,也不要拒絕他,沉住氣觀察一下。香港那邊的投資機構,也得繼續聯繫。」

「嗯。」莊智奇說,「我和一家有央企背景的投資機構聯繫了,明天準備再去一趟香港。」

「好的。」杜林祥點頭說,「下周我也要去趟緬甸,有重要事情辦,四五天後回來。等咱們都回來後,瞧瞧陳遠雄有什麼動靜,到時再見招拆招。」

《掌舵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