緯通的全球路演正式登場。
路演開始的具體日期,還是香港與河州的兩位風水大師一起選定的。當天,杜林祥率領緯通一眾高管奔赴香港,異常高調地出現在國際投資者面前。在接下來為期十二天的路演之旅中,緯通的團隊還將先後前往蘇黎世、法蘭克福、倫敦、紐約、洛杉磯、新加坡等數座國際金融重鎮,與投資者進行溝通互動。
路演,被稱為上市前的最後一里路。通過路演途中的推介會,企業向投資者就公司的業績、產品、發展方向等做詳細介紹,充分闡述擬上市公司的投資價值,讓准投資者們深入瞭解具體情況,並回答機構投資者關心的問題。此外,路演也是各路投資者申購股份的時候。投資者申購的積極性越踴躍,申購價格越高,這家公司未來的前景就越被人看好。
路演的主角自然是擬上市企業,而具體的操盤手,則是投行。投行作為上市公司的保薦機構,在上市過程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確定發行股票的價格區間,然後通過路演等方式將股票向客戶推銷。
全球各家投行其實大同小異。一般說來,為了成功上市,投行內部會有四個部門參與進來分工協作,分別是投行部、定價部、銷售部、研究部。投行部主要聯合律師、會計師等對企業進行盡職調查,審查企業在合規性方面是否達到監管部門及交易所的法定要求,以及起草招股說明書;定價部對企業進行估值,確定股票發行價的區間;銷售部將企業的股票推銷給基金等投資者客戶;研究部就企業股票價值撰寫股票評級研究報告,供股票購買者參考。
位於全球各地的投資者,對於上市公司未必十分熟悉,但與專職從事股票承銷業務的投行卻是長期合作的關係。路演過程中,投行會將所有投資者在各個價位上的申購量進行累計計算,得出一系列在不同價格上的總申購量,然後與企業商議一個確定的發行價。最後,報價在發行價以上的認購者,都獲得認購資格,而對於入圍者的股票分配數量,則完全由投行自主決定。
在這樣的制度設計下,投行在定價及股票分配方面擁有很大的話語權。上市公司在這個過程中,基本都是被投行牽著鼻子走。
緯通路演首日,全球股市普遍下挫。美國道瓊斯指數、香港恆生指數紛紛出現大幅下跌。負責緯通上市業務的投行,當晚就給莊智奇打來電話,說鑒於全球經濟不景氣,股票發行價大概只能維持招股說明書中的下限。
按照緯通的招股說明書,此次上市計劃發售約17億新股,招股價介於3~5港元之間,募集資金51億~85億港元。發行價只能維持下限,就意味著融資量萎縮30多億港元。接到匯報後的杜林祥,心中十分不快,卻又不得不隱忍下來。在他看來,能通過上市融回50億港元,緯通的財務困局也將迎刃而解。儘管算不上圓滿結局,畢竟可以接受。
不過當紐約的推介會結束後,投行總裁宋金池又親自給杜林祥打來電話,說是路演過程中,投資者的申購並不踴躍。按目前的情況,股票發行價還要下調。
杜林祥氣憤地問道:「宋總以為,發行價定在多少比較合理?」
宋金池頓了頓說:「這個還需要根據目前的申購情況,進行精確的計算分析。」
杜林祥又問:「什麼時候能告訴我結果?」
宋金池說:「現在香港是早上九點,估計下午三四點就能算出準確數字。香港與紐約的時差是十二個小時,那時正好是紐約的凌晨。為了不打攪杜總休息,我讓下屬今天晚上八點,也就是紐約早上八點,把數字傳給你。」
「不用。」杜林祥說,「第一時間傳給我。不看到你們計算出的數字,我睡不著覺。」
「好吧。」宋金池答道。
在位於曼哈頓東區的希爾頓酒店的高級套房中,杜林祥一直沒有合眼。窗外飄著小雪,杜林祥就坐在窗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凌晨三點半,他收到宋金池從香港發來的信息。他們最後計算出的發行價,是2.76港元。
看到這個數字,杜林祥立刻被一股不祥之感籠罩。他顧不上正值凌晨時分,將莊智奇召來自己房間。
一分鐘後,西裝革履的莊智奇走進了煙霧繚繞的房間。杜林祥看著他這身裝束,問道:「你也沒睡?」
莊智奇點點頭:「不等到宋金池的准信,睡不著!」
「他們的准信來了,2.76港元。」杜林祥冷冷地說。
「2.76港元?」莊智奇有些驚訝。
「太接近了,太接近了!」杜林祥痛苦地搖著腦袋,「為什麼是這個數字呢?難道……」
「是啊,太接近了。」莊智奇一臉嚴肅,「比起2.74港元,只差兩分錢。」
兩人的心情,愈發沉重起來。2.74港元,是他們此前反覆計算過的另一個敏感數字!
與賴敬東簽署的合作協議中,雙方約定賴敬東的最後占股比例,要與股票發行價捆綁起來。發行價越低,賴敬東的占股就越高。後來在杜林祥的一再堅持下,合同中寫入了另一條,為保證杜林祥的控股地位,賴敬東的持股比例不能超越杜林祥。依據這兩則條款,當股票發行價低至某一個價位後,賴敬東的持股比例就不再隨股價下跌而自行增加。
路演之前,杜林祥與莊智奇反覆計算過。那一個至關重要的臨界點,就是2.74港元。股價只要維持在2.74港元之上,股價越低,賴敬東的占股就越高。如果股價低於2.74港元,賴敬東的持股比例就不會再增加。
紐約夜幕深沉,雪花飛舞,杜林祥的情緒卻無比激動。他站起身來大聲吼道:「差著兩分錢,或許是人家自己討吉利。比起四,六可要吉利得多。宋金池拋出這個發行價,讓我不得不懷疑,他與賴敬東早就勾結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莊智奇也點上一支煙,「按照這個發行價,我們的融資額會大幅減少,賴敬東的持股卻變多。等到上市之後,賴敬東再與宋金池聯手把股價炒起來,他們可真要賺個盆滿缽滿。」
杜林祥平復了一下情緒,坐回沙發上說:「你以前說過,衡量一次上市是否成功,也是有標準的。」
「沒錯。」莊智奇說,「但凡一家企業在證交所掛牌,媒體都會說成功上市——那只是外行看熱鬧而已!在我看來,即便股票掛牌交易,也不能斷言這是一次成功的上市。衡量是否成功有兩個標準,第一看市盈率,第二看股票上市後三個月內的波動幅度。」
莊智奇接著解釋:「所謂市盈率,就是股價和每股收益的比率。不同的行業,市盈率差別很大。高科技行業的市盈率普遍較高,傳統行業則會低一點兒。一般說來,我們會將身處同一行業的不同企業拿來比較。比如緯通是房地產企業,如果其他房地產企業的市盈率普遍是六到七倍,而我們的市盈率只有四倍左右,那就證明我們的發行價偏低。至於波動幅度,我認為上市後三個月內無論漲跌,只要超過30%,都說明上市過程有瑕疵。下跌超過30%,說明企業被股民看衰,毫無前景;上漲超過30%,說明上市時股價被低估,本來企業能夠多融一些資金的,卻沒有做到。」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煙:「如果接受宋金池的價格,那麼緯通的上市,也算不得成功。」
「恐怕是這樣。」莊智奇歎了一口氣,「按照2.76港元的發行價,只能融回四十多億資金。比之前的預估,少了一大截。」
「一群王八蛋!」杜林祥恨恨地罵道。
時值紐約的冬季,戶外溫度很低。因為供暖需要,賓館的門窗都緊閉著。屋內的煙味已有些嗆人,但杜林祥依舊續上一支煙:「咱們能接受這個價格嗎?」
莊智奇頓了頓說:「以這個價格上市,咱們肯定是吃虧的一方。不過真能融回四十多億資金,倒能解緯通的燃眉之急。企業的資金鏈實在繃得太緊,有了這四十多億,不敢說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起碼能鬆一口氣。」
「你的意思是接受他們的條件?」杜林祥問。
「不!」莊智奇說,「我只是分析目前的局勢,最後的決策,還得杜總拍板。」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這些年來,我杜某人吃的虧夠多了。真能拿回四十多億的救命錢,也不在乎再吃一次虧。賴敬東、宋金池也是瞅準了緯通急需用錢,才敢這樣張狂。賴敬東或許早已判定,為了顧全上市的大局,我會吞下這枚苦果。」
「吃點小虧無所謂。但是,你想過沒有?」杜林祥話鋒一轉,「以2.76港元上市,賴敬東的持股比例就會大增。儘管有合同約定,他的持股沒有我多,但雙方已經很接近了。宋金池是有認股權的,上市之後,他手裡也會有緯通的股份。這次兩人便狼狽為奸,如果上市之後,他們再聯起手來……」
莊智奇說:「我測算了一下,即便他們的股份加在一起,比起你的占股還差1.5%,你依舊是控股大股東。」
杜林祥眼睛盯著天花板:「1.5%,這絕不是一個保險數值。未來在二級市場上,稍微動點手腳,賴敬東就有可能成為最大股東。」
「杜總的擔心不無道理。」莊智奇說,「以他們的財力,如果在二級市場上展開收購,後果很難預料。」
杜林祥一巴掌拍在茶几上:「緯通是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家業!他賴敬東想拿走,門兒都沒有!」
莊智奇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托著下巴:「事情或許沒有我們想的那麼糟。沒準賴敬東只是吃定了緯通急需上市融資,所以故意打壓股價,逼我們就範。未來把股價拉上去,他再套現出貨。按理說,一家投資機構做的是錢生錢的生意,沒道理那麼在乎控股權。」
「也有道理。」杜林祥點了點頭,但瞬間臉色又陰沉下去,「賴敬東的心思,咱們哪裡猜得到。真到了那時,萬一他幹出違反常理的事,可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莊智奇低著頭悶不作聲。他知道,在事關緯通控股權的議題上,杜林祥半步也不會退讓。
沉默了好一陣,杜林祥才開口說道:「絕不能接受這個條件。」他的聲音不大,語氣卻異常堅定。
莊智奇說:「我明天再跟宋金池溝通一下,爭取把發行價往上調一下。」
杜林祥面無表情地說:「他要是寸步不讓,怎麼辦?」
莊智奇一時語塞,他真不知道這樣的僵局該如何化解。杜林祥說道:「他如果不肯讓步,咱們就立刻中止上市。」
莊智奇驚得目瞪口呆:「中止上市?」
「對。」杜林祥斬釘截鐵地說。
莊智奇說:「中止上市,震動太大了吧。沒有股市上的融資,緯通怎麼撐下去?還有,沒在規定期限上市,咱們的好幾個項目,可要賠償給賴敬東。」
杜林祥說:「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這是他們欺人太甚。」
莊智奇又問:「杜總,你真的決定了?這可是關乎緯通命運的大事!」
杜林祥本想立即做出肯定答覆,但內心又猶豫了一下。莊智奇說得沒錯,這可是關乎緯通命運的重大決策,一旦踏出去就沒有回頭路!是不是再謹慎一些?他鬆開捏緊的拳頭,緩緩說道:「我再想一下。今天之內,一定會做出最後決斷。」
莊智奇點了點頭,然後說:「那我就先出去了?」
「好吧。我也想一個人靜一靜。」杜林祥答道。
莊智奇知趣地轉身離去。跟隨杜林祥多年,他已經吃透了老闆的脾氣——越是細枝末節的事,杜林祥越喜歡找來一幫人聽取意見;倒是那些命運攸關的重大決策,杜林祥只會一個人靜靜思考,最後乾綱獨斷。
紐約的冬季天寒地凍。不知是屋內暖氣太足,還是自己心事太重,杜林祥的後背不停冒著汗。佈滿血絲的雙眼,看見煙灰缸裡堆積成小山的煙頭,內心更加煩躁。一夜未眠,此時天邊已露出一抹亮色,杜林祥索性裹上防寒服走出酒店,漫步在清晨的曼哈頓。
入夜便降下的雪花,讓這座世界金融之都銀裝素裹。紐約的雪,不是東方淑女般的輕歌曼舞,而是吉卜賽女郎似的任性而奔放。因為迎著風走,雪花大片大片地撲上來,幾乎讓杜林祥睜不開眼睛。別說在河州了,就算在北京,他也沒見過這般大雪。
踩在雪地上,杜林祥的腦海中卻不斷浮現出賴敬東的身影——質樸的陝西腔,一臉的溫良恭儉讓,身體內卻潛伏著不可遏制的野心。杜林祥曾仰慕過他,如今卻充滿提防與不信任。他究竟想幹什麼?僅僅想從緯通的股票上賺一筆暴利,還是覬覦企業的控股權?杜林祥實在吃不準。
為了觸手可及的四十多億港元,接受宋金池的報價?莊智奇的分析也不是全無道理,賴敬東做的是錢生錢的生意,他沒道理太在乎一家企業的控股權。真當上緯通的最大股東,對賴敬東又有多大好處?杜林祥心中反覆衡量著。
雪越下越大,雪花甚至鑽進圍巾和領口,把杜林祥的鬢角和脖子弄得濕漉漉的。對於剛才的想法,杜林祥下意識搖起頭。絕不能退縮,更不能接受這樣的城下之盟!哪怕基於理性分析,賴敬東想賺一筆暴利的可能性高達99%,覬覦控股權的可能性只有1%,這樣的險,杜林祥依舊不敢去冒。因為,這次的賭注是傾注了自己畢生心血的緯通控制權,是杜林祥絕對輸不起的東西。
莊智奇能說動宋金池,或者說宋金池背後的賴敬東會讓步嗎?杜林祥沒有把握。自己的這個對手過於強大!合作伊始,似乎就被人家玩弄於股掌之中,偶有的反抗與掙扎,也是那般微弱與無力。自己也曾機關算盡,譬如陳遠雄推薦的投行,就被一口回絕。杜林祥擔心的,就是投行與賴敬東會勾結在一起。沒想到,宋金池與賴敬東,最後還是聯起手來,把槍口對準自己!
杜林祥歎息之餘,也把目光投向更長遠的未來。如果勉強上市,賴敬東則會是名正言順的第二大股東。此人既有領袖群倫的真才實學,更有玩弄大陰謀、大詭計,殺伐決斷、敢做敢當的奸雄氣魄。這樣的人坐在身旁,不知他何時出手,自己這個大股東也是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早起的店家和住戶已經開始打掃門前積雪。這倒不是美國人覺悟高,只是紐約有法律,如果有人在某家門前因雪滑跌倒摔傷,所有醫療費由此家負擔。在醫療費奇高的美國,實在沒有比這條法律更有效的掃雪動員令了。歡快的掃雪場景,卻無法令杜林祥感到一絲輕鬆。他腦中盤算著,一旦中止上市,接下來怎麼辦?
杜林祥並非一點底氣也沒有。近些年緯通南征北戰,贏下一個又一個漂亮仗。企業目前的土地儲備、樓盤品質、品牌效應,都令業內對手不敢小覷。哪怕是舉債擴張,能把活兒幹得這麼漂亮,攤子鋪那麼大,也是了不起的本事!此時,杜林祥倒有些感激安幼琪。這位鐵娘子一般的人物,正是緯通向全國擴張的頭號功臣。
況且,杜林祥手裡還留著一個撒手鑭。一旦祭出這件武器,想必賴敬東也得投鼠忌器。想到這裡,杜林祥嘴角終於露出難得的笑容。
中止上市絕非停止上市,而是蟄伏一段時間,等待更好的時機。可以想見,中止上市的消息一傳出,各方壓力肯定會接踵而至。杜林祥那時迫切要做的,就是再去找一筆錢。有了這筆錢,就能撐過最艱苦的日子,就能熬到重啟上市的時刻。去哪兒找錢,能找到錢嗎?杜林祥心中已有些頭緒,但遠說不上有必勝的把握。
杜林祥又摸出一支煙,可惜紐約街頭風太大,打火機始終點不燃。他不得已蹲到街角,連摁幾下,總算把煙點上。深吸幾口煙,杜林祥意識到,自己又將開啟一場豪賭。如果不能盡快找來錢,企業只能倒在血泊中。
回到酒店,杜林祥再次喚來莊智奇:「我決心已定。你告訴宋金池,如果發行價不能大幅上調,我們就立刻中止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