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解局中局

賀小軍的報價比所有競爭者都高,而且其展現出的實力與誠意,也令杜林祥深信不疑。杜林祥自然拒絕了其他買主,轉而與賀小軍合作。幾個月的黃金時間啊,就這樣白白流逝。商場如戰場!戰場上,幾分鐘時間就能扭轉戰局,而自己竟然被人騙走了幾個月光陰!當賀小軍最終退出時,已是「黑雲壓城城欲摧」,在滅亡與妥協之間,杜林祥只得接住萬順龍拋來的橄欖枝。

1 周玉傑丟棄了起碼的商道良心

這份割地賠款的賣樓協議確實為杜林祥帶來了喘息之機。萬順龍那裡三個億的借款很快就兌現。歸還到銀行的貸款,經過呂有順與張清波的不懈努力,在補齊相關手續之後,又重新流回杜林祥的公司。

已停工一段時間的摩天大樓工地,重新忙碌起來。杜林祥依舊每天來到工地巡視,但心情大不如前。看著將要完工的大樓,杜林祥覺得完全是在為別人做嫁衣。這棟大樓是呂有順的耀眼政績,也為萬順龍創造了幾十億的財富,不過自己到頭來究竟撈到了什麼?

杜林祥私下打過一個比喻:自己向外借了十塊錢,去買麵粉和食用油,準備烙一張大餅。原計劃這張大餅能賣出十五塊錢的價格,十塊用來還賬,剩下五塊成為利潤。可最後,萬順龍只出了三塊錢,就買走了半張大餅。外面的債務自己依舊背負著,卻只剩半張餅可賣。更可氣的是,萬順龍那半張餅的成本只有三塊錢,而自己這半張餅的成本卻高達七塊。就算以後銷路不錯,在這個項目上,他的利潤也遠不如萬順龍。

想起這些,杜林祥頭就發漲。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自我安慰,到現在還能撿回一條命,就算福大命大了。除此以外,還得求菩薩保佑,未來幾年資金鏈可別再出什麼問題,自己真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春節之後,杜林祥跟一群開發商去了台灣,考察過程中就有一站是台北101大樓。這棟世界知名的摩天大樓,自然引起杜林祥的極大興趣。與101大樓的一位高管長談之後,杜林祥有了一種茅塞頓開與自慚形穢的感覺。

對方高管向杜林祥介紹了一個新概念,叫作「美國綠建築協會的白金認證」。這可是杜林祥過去聞所未聞的東西,他問:「這個認證有什麼用?」對方十分驚訝:「杜總把一百層的摩天大樓都蓋起來了,居然還沒聽說過『美國綠建築協會的白金認證』?」

杜林祥點頭確認後,對面的台灣人很是感慨:「大陸的市場真是好啊,怎麼做怎麼賺錢。不像我們,處處要精打細算!」

原來,要得到該認證,需要達到美國綠建築協會對建築的能源、節水、垃圾分類和回收等非常嚴格的標準。對方高管感慨地說,這是一個將魔鬼趕出細節的過程。台北101大樓對整體設備的能源情況進行了詳細的檢測和矯正,主要是燈光和空調。在燈光方面,將普通燈換成了LED燈,既節省了1/7的用電量,又降低了普通燈所散發的多餘熱量。兩年內,台北101大樓一共減少了15%的用電量。在冷氣方面,也改變了原來的冰水操作模式,晚上電費低的時候製冰,白天融化成冰水並轉化成冷氣。

在用水方面,台北101大樓用回收的雨水來澆灌戶外的景觀植栽和綠地,所有的馬桶和小便桶都裝上了節水裝置,從而實現了30%的節水量。而通過嚴格的垃圾分類,目前台北101大樓已經實現了61%重量的垃圾進入回收程序。

聽完這些,杜林祥不禁感歎,人家的精細化管理已達到何種程度!對於還處於粗放式經營階段的緯通集團來說,這一切簡直難以想像!

半個月後,杜林祥就把這位高管請來河州,詳細考察了摩天大樓情況後,還給公司員工講了一堂課。晚宴上,杜林祥說到對方的經營管理水平,簡直讚不絕口。可這位高管卻操著一口台灣腔國語說:「杜總不用羨慕我,是我們應該反過來羨慕你。」

杜林祥只當對方在說客氣話,便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對方卻一本正經地說:「我剛才的話不是恭維,而是真情流露。」

這位高管說:「這幾天認真考察了杜總的項目,除了驚訝就是羨慕。你的自有資金那麼少,就敢操盤這麼大的項目,雖然屢遇險情,但總歸沒有垮掉。對於貴公司的管理水平,我也實在不敢恭維,但就你們這種管理水平,項目居然還能做下去。雖然目前背負巨債,但從長遠看,還是有盈利可能的。我不客氣地說,以你們的資金實力與管理水平,不要說去美國、歐洲,哪怕在台灣運作摩天大樓項目,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話說得太直接,杜林祥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只聽對方繼續說:「台灣太小了,市場就那麼大,如果我們不進行精細化管理,不控制住每一筆成本支出,那就不可能賺錢。大陸市場很大,如今又處於高速成長期,所以哪怕企業管理上有許多紕漏,最後還能撈著錢。杜總,你說我是不是要羨慕你?」

這一番話引發了杜林祥的深思。是啊,在台灣得花十分力氣才能賺錢,可在大陸,由於市場發展太蓬勃,也許花五分力氣就能賺錢,確實令人羨慕。怪不得那麼多台商紛紛西進大陸淘金。

別說台灣企業了,那些美國、歐洲、日本的企業還不一樣!見到中國大陸這種人口眾多又處於高速發展階段的市場,簡直樂瘋了。哪怕把那些在國外快被淘汰的產品弄來這裡,一樣能賺個盆滿缽滿。就說合資品牌的汽車吧,技術比國外落後,生產工藝不如國外,價格還比國外貴。結果呢,市場上年年都是井噴行情。

平常總是埋怨中國的市場環境不夠成熟,還處於一個瘋狂生長的草莽年代。轉念一想,恰恰這種環境裡面,市場機遇最多,錢最好賺。什麼都規範了,你杜林祥還能從銀行貸出那麼多錢嗎?城市真的已經發展到成熟階段了,蓋出的摩天大樓又還有什麼市場前景?

台灣人老愛說一句話叫「概括承擔」。杜林祥覺得這句話不錯,人們都要學一學概括承擔。享受了這個時代的紅利,也要忍受這個時代的一些弊端。

這不是最好的時代!這也不是最壞的時代!

摩天大樓的正式竣工近在眼前。哪怕拆東牆補西牆,好歹哪堵牆都沒垮,杜林祥感到頗為慶幸。儘管資金並不寬裕,但杜林祥決定勒緊褲腰帶,也要辦一場像樣的竣工典禮。

裡子已經讓萬順龍拿走了,自己起碼得把面子爭回來。這棟河州第一高樓以自己企業的名字命名,這就是不可忽視的品牌效應。普通人可不知道圍繞這棟樓爆發了多少場鬥智鬥勇的談判,上演了多少幕驚心動魄的大戲。一般河州市民依然會認為,是杜林祥投資修建了這座大樓。已然遍身傷痕的緯通集團,在鎂光燈下仍舊要打扮得光鮮亮麗。

正當杜林祥為竣工典禮的事忙碌時,卻接到妻子周玉茹的電話:「林祥,你快回來,出事了!一群討債的人跑到家裡又吵又鬧,樣子挺嚇人的!」

杜林祥大吃一驚。雖然外面欠了不少錢,可方方面面的債主都安置妥當了呀!杜林祥公開承諾過,欠的錢會逐步清償,債主也大多表示諒解。眼看大樓竣工典禮在即,這夥人更沒理由去家裡大鬧。

杜林祥匆匆往家裡趕,林正亮也自告奮勇跟了過來。林正亮自覺當初企業危急時,個人還忙著安排退路,有些慚愧。所以這回特別賣力,要在杜林祥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他打了一通電話,召集了上百號人,從四面八方往杜林祥家趕去。在車上,他不斷勸杜林祥放寬心,並放出狠話:「底下的兄弟馬上就到。今天誰敢動嫂子一根毫毛,老子當場廢了他。」

回到家裡,杜林祥一看來討債的人,沒一個眼熟的。如今企業做大了,底下好些人杜林祥也不認識。他只好扭頭問林正亮:「這些人是誰?」

林正亮也搖頭說沒見過,然後朝這夥人厲聲喝道:「你們哪來的?跑到這兒撒野!」

後來一說才弄清楚,這些人跟緯通集團沒有半點業務聯繫。他們全是周玉傑超市裡的經銷商。據他們說,周玉傑前天人就不見了,打手機也關機,估計是跑路了。周玉傑欠著經銷商好幾個億的貨款,他們聽說周玉傑有個有錢的姐夫,就跑來興師問罪。

「都他媽吃飽了撐的!」林正亮吼道,「周玉傑欠你們錢,你們不去找他,跑這兒來有個屁用。現在是法治社會,誰欠錢誰還債,哪有亂找人的道理。哪怕是舊社會,也只聽說過父債子還,沒聽說小舅子欠債姐夫來還的。」

杜林祥也很氣憤:「周玉傑還欠著我的錢呢!你們找我,我又找誰?出了事情,你們該報案就報案,別他媽到處亂竄。下回再到我家裡來,老子可不客氣。」

說話間,林正亮召集的人馬也陸續趕到。這夥人五大三粗,一看就不是善茬。經銷商們也自覺有些理虧,紛紛退了出去。

討債的人走了,周玉茹卻哭著說:「玉傑怎麼了,他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杜林祥知道周玉傑有幾個手機,其中一個號碼只有十分親近的人才知道。他撥了幾遍這個號碼,依舊還是關機。杜林祥搖搖頭:「不知道怎麼回事。」

周玉茹哭得越來越厲害。杜林祥吼了起來:「哭什麼?天塌不下來。」

杜林祥坐在沙發上,獨自點起一支煙。對於周玉傑,他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上次在飛機上遇到,他更是明顯感覺周玉傑狀態不好。只是後來忙著生意上的事,也沒有去過問。要說跑路,這小子倒是駕輕就熟。上一回,他不就一拍屁股,跑去曼谷躲了一年多。

不過,當初跑路,起碼杜林祥還是一清二楚的。這一次,周玉傑不僅沒告訴他,甚至連周玉茹都瞞著。這只能說明,周玉傑是鐵了心保密到底。這小子還欠著我一千萬!他真要一走了之,就意味著是連姐姐、姐夫一塊騙了!

杜林祥吩咐林正亮:「你派人去打聽一下,看看玉傑的超市究竟出了什麼事?」

周玉茹說:「我去找找江小洋,看她是否清楚?」

杜林祥點點頭:「也好。」他隨即又歎了口氣:「老子這邊剛輕鬆一點,玉傑那怎麼又鬧出這麼大動靜!」

第二天早上,杜林祥來到辦公室,拿起報紙一看竟全是跟周玉傑有關的消息。《河州晚報》在頭版刊發了消息:超市大佬神秘失蹤,近萬名經銷商討債無門。一家網站的報道,在介紹周玉傑個人情況時,還隱約提到和杜林祥的親戚關係。杜林祥立即給負責企業形象宣傳的副總監高明勇打去電話,讓他和媒體溝通,所有報道千萬不能和自己扯上關係。

午飯過後,林正亮陰沉著臉走進杜林祥辦公室:「三哥,昨天我派了好幾撥人去打聽,從傳回來的情況分析,玉傑這回是惹出大事了。」

杜林祥一下坐直了身子:「你慢慢說,越詳細越好。」

林正亮坐在沙發上,一字一句地講了起來。

近半年多時間,超市的資金鏈一直很緊張,但周玉傑想方設法,還在勉力維持。春節前,周玉傑組織所有經銷商召開了一場大會。會上,周玉傑做出承諾,春節之後就清償所有拖欠的貨款,絕不食言。

就在那個會上,周玉傑表示,春節本來是商貿企業的銷售旺季,而且春節前,企業還將在河州與下面的地級市新開兩家分店。一來是節前促銷,二來也是慶賀新店開業,企業旗下所有超市都要統一展開促銷活動。為了這次促銷,據說光廣告費就投入了兩百多萬。

春節期間,超市的生意的確火爆,每個收銀櫃檯前都派起長隊。春節之後,眼看離承諾的還款日期越來越近,周玉傑在公眾場合依舊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並多次說企業的財務問題已大體解決。

可就在幾天前,周玉傑忽然神秘消失。別說經銷商,就連公司裡的管理人員都不知道周總上哪去了!如今,所有超市都已停業。就在昨天,要債的經銷商甚至和超市的幾名經理爆發肢體衝突,有人還住進了醫院。公安已經全面介入,超市的高管也被抓走了好幾個。

說完這些,林正亮又故作神秘地說:「我還從私下瞭解到一個消息。玉傑最近不是和河州師範大學的一個女生好上了嗎?」

杜林祥點頭說:「我聽說過這事,那女生好像姓薛。」

「正是。」林正亮說,「這個女生春節前出國旅遊,然後一直沒有回來。她來自單親家庭,只有一個媽媽,在社區裡開雜貨店。最詭異的是,她的媽媽十多天前也不見了蹤影。雜貨店轉讓了出去,就連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也賣掉了。」

「這都是我從公安局的朋友那裡拿到的內幕消息,有好多事情,連討債的經銷商都不知道。」林正亮補充道。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將林正亮晾在一邊,自己陷入了沉思。從目前情況分析,周玉傑這是典型的卷款潛逃。姓薛的女生春節前就出國未歸,她的母親也人間蒸發,由此可見,周玉傑的潛逃計劃絕非心血來潮,而是蓄謀已久。

大半年以前,周玉傑來找自己借錢時,企業實際就已經瀕臨絕境。周玉傑當初曾表示過,過去的飛速擴張累積了太多舊債,必須停下腳步,認真消化歷史負擔。如果經營能走上正軌,通過資金的不斷循環,企業還是有希望的!

言猶在耳,怎麼到了春節前,周玉傑非但沒有停下擴張腳步,反而又新開了兩家分店?

因為此前有過幾次長談,杜林祥對於周玉傑的運作模式還是略知一二的。每開一間分店,就等於多出一個財源,既可以用收來的錢去償還舊債,也會欠下新債。這就好比吸食鴉片,一旦上了癮,再想停下來就難了。周玉傑的企業,當初就是因為過量吸食鴉片,以致虛弱不堪。周玉傑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才立志要戒掉毒癮。

然而,周玉傑顯然食言了。他不僅沒有戒掉毒癮,反而變本加厲。這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根本不想拯救這家企業,或者說已知不再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他最後的作為,就是瘋狂吸金,為自己的卷款潛逃做準備。

新開兩家分店,自然能收來不少經銷商的進場費。春節期間的促銷活動也讓大筆貨款流進自己腰包。目的一旦實現,立刻逃之夭夭!

杜林祥感到一陣心痛。周玉傑不僅是自己的小舅子,也是跟隨自己多年的部下。從剛踏出大學校園的青澀小生,到日後縱橫河州商界的企業家,杜林祥見證了周玉傑的一步步成長。甚至,他很以周玉傑的成就為傲——我杜林祥帶出來的兵,如今也是獨當一面的大將了。

周玉傑這一跑,無疑是失信於天下。從此,他就不再是一個企業家,甚至不配當一名商人,他只會是遭萬人唾罵的騙子。在杜林祥看來,周玉傑這一次的銷聲匿跡,與上一回遠遁曼谷截然不同。上一次,周玉傑只是擔心受到牽連,出去避避風頭。這一回,他卻是騙走了無數經銷商的血汗錢。周玉傑的誠信不僅蕩然無存,更丟棄了起碼的商道良心。

周玉傑沒準真是窮途末路,他就算留在河州,也沒錢去清償債務了。但他縱然要跑,起碼跟杜林祥或姐姐說一聲吧。這樣不辭而別算什麼?或許,他已無臉再見這些親人,或許,他已經墮落到連親人也要欺騙的地步。杜林祥借出去的一千萬,看來是雞飛蛋打了。自比丟失一千萬更令人傷心的,是周玉傑的背叛。

昨天晚上,周玉茹去找了江小洋。江小洋也不知道周玉傑的任何消息,甚至還向周玉茹哭訴了那天晚上周玉傑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施暴。江小洋可是跟他患難與共的女人,周玉茹更是他的親姐姐。到頭來,他選擇了拋棄所有人,只帶著一個姓薛的女生遠走天涯。想到這些,杜林祥重重地捶著桌子。

這時,林正亮低聲問道:「三哥,公安局那邊發了通知,讓所有債主去進行登記。玉傑也欠咱們的錢,要不要去登記?」

杜林祥說:「當然要去。」

林正亮說:「這樣做,嫂子會不會有意見?玉傑畢竟是她親弟弟。」

「他幹出這種事,考慮過還有個姐姐嗎?」杜林祥氣憤地說,「去登記一下,並不是指望能把錢追回來,而是表明一種態度,我們也是受害者,要和周玉傑劃清界限。」

杜林祥指了指報紙說:「周玉傑的超市以前一直用河州百貨集團的牌子,每年給人家品牌使用費。你看報紙上,河州百貨集團的董事長劉文雄已經親自出面澄清,並以詐騙的名義向公安機關報案。如今但凡和周玉傑有一點瓜葛的人,都忙著撇清關係。咱們也得這樣,懂嗎?」

晚上回到家中,周玉茹依舊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樣,嘴裡不斷念叨著:「直到現在也沒有一點消息。也不知道玉傑怎麼樣了?」

杜林祥實在聽煩了,便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你那個弟弟就是個騙子。不僅騙外人的錢,連自己家裡人的錢也騙。他鐵了心要跑,怎麼可能會有消息!他現在還有臉來見我嗎?」

周玉茹哭得更厲害:「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弟弟啊。父母死得早,家裡就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了。」

杜林祥青筋暴露:「遇上你們周家人,老子算是倒了八輩子霉。」說完,便摔門而去。

一定程度上,杜林祥把對周玉傑的怒火轉移到了周玉茹身上。此後一連好幾個月,他都沒有回家。過去,杜林祥在外面搞了其他女人,心中想起老實賢惠的周玉茹,總還有些愧疚。如今,這種愧疚感已不復存在。是你周家人負我,可不是我負你們周家人。

一直以來,安幼琪是個很識大體的女人,她默默當著杜林祥的助手與情人。不過,在對待男人的問題上,女人總是自私的。她不說出來,並不表示心中不想。看著杜林祥一天天疏遠老婆,安幼琪倒表現得格外慇勤。有一次,她還委婉地表示:如果杜林祥離婚,她願意嫁給對方。

杜林祥的反應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實話說,杜林祥還從未想過要和周玉茹離婚。安幼琪自然是聰明人,從此沒再提過這事。

周玉傑出逃的風波一直喧囂了幾個月才平靜下來。河州乃至國內許多媒體,針對此事做了報道。一些經銷商還組織過遊行,並到政府門口靜坐示威。有一次吃飯時,呂有順也隨口提到:「林祥,你怎麼有個那樣不成器的小舅子?」

杜林祥很緊張,一時竟答不上來。最後還是呂有順主動幫他解圍:「算了,過去的事就不說了。他是他,你是你,小舅子犯了事,沒理由拿姐夫問罪。」

據呂有順說,周玉傑扔下的爛攤子讓政府也是焦頭爛額。拖欠的供應商貨款有幾個億,但這些錢絕大部分在過去幾年的經營過程中已經虧掉了。此外,周玉傑本人和他公司的情況也很複雜。周玉傑早已加入外國籍,莫說人沒抓到,就算抓到了,還涉及複雜的國際司法問題。至於他的超市,用的是老國企的招牌,實際上又是一家註冊地在開曼群島的外企。呂有順半開玩笑地說:「這小子的犯罪手段頗為國際化啊!」

周玉傑一走了之,卻苦了超市的眾多高管。他們全被公安抓獲,最後也一一站上法院被告席。開庭審理時,杜林祥為了避嫌沒有去現場。不過傳回來的消息卻讓他有一番揪心之痛。

審理時,眾人一口咬定,公司上下都唯周玉傑之命是從,誰不聽話立馬就得走人!所有抽逃資金的事都是周玉傑指使,他們並不清楚。也不知是為了找幾個替罪羊平息眾怒,還是那些高管的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總之他們一個個最後都被判了刑。

法官「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十五年」的話音未落,「啊!」旁聽席上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也是該被告人的父親發出一聲驚叫。隨後在法官讀到「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十年」後,旁聽席上一個身穿橘色大衣的中年婦女幾次哭得向座位下滑去,被兩邊的兩個女孩緊緊架住。

「怎麼辦呢?怎麼辦啊?」宣判之後,身穿橘色大衣的女子與另一女子在法庭裡抱頭痛哭,並哭叫道:「周玉傑,你在哪兒?」

這真是一幕人間慘劇。周玉傑啊周玉傑,你背棄了起碼的商業道德,背叛了你的親人,也對自己昔日的部下毫無擔當。一人獲刑,就是一個家庭的不幸。這些人,都是三四十歲左右,上有老下有小,他們要在鐵窗中度過漫漫長夜,那些正在上學的孩子與年老體弱的雙親,又由誰來照顧!看著那些因你獲罪,甚至可以說為你頂罪的人,周玉傑可有一絲歉疚?聽說這樣的場景,杜林祥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思考。他數度搖頭:「周玉傑幹出的事,確實太混賬。他怎麼淪落到了這一步!」

在以後的幾次高層會議上,杜林祥都講道:「周玉傑跟了我很長時間,要說能力,他比你們在座的很多人都強。但一個人的能力要看用在什麼地方。如果用來幹好事,那當然不錯;如果用來幹壞事,我還是希望他的能力越小越好!」

周玉傑,一個河州商場的傳奇,就此轟然倒塌。他出身貧苦農家,卻成為名震一時的「企業少帥」。他長袖善舞,最後卻在自己編織的關係網裡窒息。

關於周玉傑的去向,江湖中有許多傳說。因為他持有泰國護照,有人說他潛回了泰國,就住在曼谷郊區。也有人說他逃到了美國,並在芝加哥開了家中餐館。還有人猜測,薛名儀是學土耳其語的,所以他們早已計劃好,要在那個位於歐亞大陸交會處的傳奇國度聊度殘生。

其實,不管周玉傑身在何方,他的商業生命已戛然而止。終其一生,他都是一個被人唾棄的通緝犯,甚至不再有機會踏上故國的土地。

周玉傑還不到四十歲,在他不算太長的商海沉浮經歷中,能縱橫於歷史的甬道,捭闔於現實的天地,揮灑一世精彩。對於商場的波譎雲詭,尤其是世間炎涼,人心百象,他曾洞悉無遺,然而卻始終無法超然其外。

造物主一定有厚此薄彼的習性,一定對他格外的垂憐眷顧,賜萬千的恩寵於一身:靈性通天,慧根深種。最後,又在不經意間,奪走了這一切。他酒肉穿腸,卻失去了起碼的敬畏;花錢如水,卻丟掉了理應具備的擔當。於是,只能去一個寂靜美麗的地方閒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杜林祥再與周玉傑重逢,已是多年後。彼時,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2 「花茶館」設局,袁凱中招

杜林祥將全部心思重新投入緯通大廈的竣工慶典上,這時,呂有順又打來電話:「林祥,你那個竣工慶典籌備得如何?」

杜林祥詳細匯報了情況後,呂有順說:「各方面都不錯,就是層級太低了。我建議專門成立一個工作小組來負責,一定要把好事辦好。你要不介意,我毛遂自薦來當工作小組組長。」

杜林祥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有呂有順為自己站台,那面子可風光得緊。憂的卻是,呂市長可是位大手大腳花錢的主,由他操辦,扔出去的銀子可海了去。

但呂有順的意思,杜林祥從來是不敢違背的。他裝出滿心歡喜的樣子:「太好了,呂市長親自出馬,我求之不得。」

「那就好。」呂有順說,「緯通大廈是河州的重點工程,也是城市第一高樓,竣工典禮一定要風光。至於費用你不用擔心,政府來承擔。」

哎喲,呂市長可難得這麼慷慨。既幫自己爭面子,還替自己省錢。但杜林祥依舊客氣地說:「竣工典禮是企業的事,怎麼能讓政府出錢。」

呂有順語氣堅定:「你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你企業的情況我也清楚。」

儘管面對萬順龍的威逼,呂有順最後關頭也是態度搖擺,甚至逼迫杜林祥接受城下之盟。但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呂市長倒是夠仗義。

呂有順接著說:「市委陶書記正在中央黨校學習,我給他打了電話,他表示到時一定趕回來參加。還有省裡四大班子的領導,起碼都會有一個副職來出席。工作小組我當組長,你和市政府秘書長擔任副組長,負責具體的事情。河州所有的媒體都要推出連續報道。省裡的媒體,我讓宣傳部去聯繫,也要配合造勢。」

這一回,呂有順不把聲勢搞大是不會罷休的。他早把緯通大廈看成是自己的政績,碰著這種好機會,那還不大吹大擂一番?

慶典當天,天公也來作美。一直陰雨綿綿的天氣,當天忽然轉晴。在藍天、白雲、陽光的映襯下,緯通大廈更顯得巍峨壯麗。

上台致辭的領導很多,無一不對緯通大廈充滿溢美之詞。最令杜林祥印象深刻的是萬順龍作為同業代表上台發言。他大力誇獎杜林祥的氣魄與膽識,稱其為河州房地產企業做出了表率。

杜林祥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心中卻很不是滋味。什麼表率?如果說表率,也是在你萬順龍面前納貢稱臣的表率,自己辛苦一場,最後卻讓你撿落地桃子的表率。這個萬順龍,總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晚宴中觥籌交錯,杜林祥沒少喝酒。一旁的張清波卻提醒他:「少喝點,一會兒酒宴結束,我有正事跟你說。」

這位大財神又有什麼正事?杜林祥只好控制住節奏,能推掉的酒,盡量推掉了。晚宴結束後,杜林祥領著張清波走進了自己辦公室。

大樓竣工後,杜林祥就把企業總部搬來這裡。他的辦公室也是剛裝修好的。穿過一個真皮裝幀的厚實大門,首先進入眼簾的就是一個富麗堂皇的會客廳。會客廳是中式風格,牆壁上掛著巨幅山水畫,中間擺放的紅木沙發是專門從越南進口的,選用的材質則是名貴的黃花梨。

從會客廳再往裡走,才是杜林祥的辦公室,足有一百多平方米。地上鋪著高檔新疆羊絨地毯,人踩在上面,彷彿掉進棉花堆裡。寬大的辦公桌上還有一個電腦操作台,操作上面的按鈕,就能調節四周窗戶上的窗簾。

企業目前還處在困難時期,自己辦公室的裝修是否一定要如此豪華,杜林祥也曾猶豫過。後來,他想到了萬順龍那間氣勢恢宏的辦公室,還有萬順龍講過的蕭何為劉邦修造宮殿,藉以威重天下的典故。如今的緯通集團,正是需要立威的時候。況且,杜林祥還暗藏著一個心思:老子的辦公室,一定要把萬順龍給比下去!

坐在從意大利進口的真皮沙發上,張清波感慨道:「我們北京總行行長的辦公室比起你這也還差出好大一截。」

略有醉意的杜林祥笑起來:「別說總行行長,就在你張行長面前,我也是個欠債大戶,直不起腰桿。這些東西,只能忽悠外人,遇到張行長就原形畢露了。」

杜林祥打開抽屜,拿出一支「黃鶴樓1916」散給張清波,自己則依舊抽著紅塔山。他問:「老張,剛才宴會上你不是說有正事嗎?」

張清波吸了一口煙,說:「當初有人去北京總行,反映我向緯通集團違規放貸的事情。最後總行還派來審計組,害得你只好提前歸還貸款。這件事你沒忘記吧?」

杜林祥苦笑著:「這件事害得我脫了三層皮。可以說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張清波說:「你還揶揄過我,說怎麼內部出現叛徒。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沒去追查。這會兒風頭過了,我倒通過各種渠道瞭解到一些情況。」

杜林祥來了興趣,說:「到底是哪個混賬東西,幹出這種吃裡爬外的事情?」張清波說:「這個人你應該認識,就是信貸部副主任鍾偉哲。」

「是他?」杜林祥心想,自己與銀行的多筆貸款都是這位鍾主任經手的,他當然知道其中的貓膩。

「你準備怎麼收拾這個人?」杜林祥問說。

張清波說:「鍾偉哲如果繼續在銀行工作,我敢保證他會死得很難看。不過就在半個月前,他主動遞辭職報告走人了。」

張清波是洪西銀行界出了名的笑面虎,對於鍾偉哲這種叛徒,他當然不會手下留情。這個鐘偉哲,應該慶幸自己溜得快!

「你知道鍾偉哲現在在哪兒嗎?」張清波問。

杜林祥搖搖頭,只聽張清波說道:「他現在在一家民營擔保公司任常務副總,據說年薪比總經理還高。而且這家公司的投資人就是萬順龍。」

杜林祥繼續問:「這個鐘偉哲,以前同萬順龍很熟?」

「這正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張清波語速加快,「我們銀行同萬順龍的業務是由另一位副主任負責的,鍾偉哲從未參與過。要說他的能力也是平庸之至,想必入不了萬順龍的法眼。」

杜林祥感覺自己的酒意完全散去,話說到這裡,張清波才算切入正題。杜林祥追問道:「老張,你的意思是?」

張清波掐滅煙頭,說:「我沒有任何證據,只是感覺有些不對勁。之前聽你講過,你被北京的一家企業放過鴿子,關鍵時刻,還有人把一些消息捅給媒體。再聯繫鍾偉哲的情況,我總覺得裡面透著一股邪勁!」

杜林祥當然明白,張清波所謂的「邪勁」,指的是什麼!前段時間忙昏了頭,現在經張清波一點撥,杜林祥也發覺這半年多的經歷有頗多蹊蹺之處。

如果張清波的猜測沒錯,那就是說,所有這一切,都是萬順龍一手策劃的。人家不僅逼迫你接受城下之盟,而且設好一個套,讓你杜林祥傻乎乎地往裡鑽。過去他還罵萬順龍「趁你病要你命」,現在看來,人家的手段更歹毒,是「給你下藥,先讓你染上重病」。

杜林祥說:「鍾偉哲和萬順龍之間到底有什麼勾結,你能查清楚嗎?」

張清波擺了一下腦袋:「鍾偉哲已經離開銀行,我怎麼去查?今天說這事,只是給你提個醒,也並不一定就是事實。」

張清波起身告辭後,杜林祥又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一個多小時。他反覆掂量著張清波的話,半年多來所經歷的事情,一幕幕在腦海中不斷浮現。杜林祥下定決心,一定要把事情追查個水落石出。被人騙一次,那還可以說是一時大意,如果被人騙了自己還蒙在鼓裡,就只能說智商低下,不配再行走江湖。

要查這件事,只有三條線索:鍾偉哲、袁凱與賀小軍。鍾偉哲離開了銀行,加入萬順龍的公司,現在連張清波都拿人家沒轍,杜林祥實在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賀小軍呢,杜林祥下意識地搖搖頭,這人是個老江湖,在他那兒是討不到什麼便宜的。只剩下袁凱了,這位昔日的名記,如今浪蕩京城的媒體混混。袁凱雖然精明,但畢竟還是太嫩,如果要找尋突破口,只能從他身上想辦法了。只要袁凱說出是誰把內幕消息捅給了他,杜林祥就能順籐摸瓜找出幕後黑手。

杜林祥的大腦在飛速運轉,直接去找袁凱,肯定不妥,人家也一定不會說。不過,袁凱是個孝子,當初在母親靈前長跪不起,到北京發展後,經濟狀況稍有好轉,就給在河州的父親購置了房產。對,就在袁凱父親身上想想辦法!一個當年能給自己兒子取名袁世凱的人,想必已經老實到一定地步。搞定他,不會太難。

杜林祥顧不上已是凌晨時分,直接打電話把高明勇吵醒,並吩咐他從明天開始,專門去瞭解袁凱父親的情況。

一周後,高明勇便來覆命。據他說,袁凱的父親叫袁國慶,是國營老廠的下崗工人。前幾年,夫妻倆一直推著三輪車叫賣下崗牌茶葉蛋。如今,妻子出車禍身亡,兒子在北京也能掙著錢了,袁國慶才在家享起了清福。

袁國慶平時的生活很有規律,就是鍛煉身體、買菜做飯、在家看電視。但高明勇派人盯了一個禮拜的梢,還是找到了袁國慶的一個癖好——他曾在某天下午去茶館「喝花茶」。

「茶葉就那麼幾種,花茶、綠茶、烏龍茶。喝花茶有什麼奇怪的?」杜林祥不解地問。

高明勇笑著說:「人家喝那花茶,可跟喝花酒差不多。」原來,河州有許多針對中老年客戶與低收入群體的「花茶館」。客人坐進光線昏暗的茶館,一邊喝茶看錄像,一邊還有許多女性在茶館裡穿梭。如果看得順眼,一個手勢,這些女人就會過來,而後輕聲問道:「小耍還是大耍?」所謂「小耍」,就是渾身摸透透再加上「打飛機」;「大耍」則是到後面的出租房裡發生性關係。

這裡的消費很便宜,「小耍」只要十五塊,「大耍」因人而異,普遍也在六十元至八十元之間。高明勇說:「袁國慶的兒子能掙錢,他在茶館裡還算出手闊綽的客人,上次就叫了個八十元的小妹。人長得很一般,就是年紀小,剛二十出頭。這個袁國慶,現在還不到六十歲。年輕時當過搬運工,身體硬朗得很。老婆走了,礙於兒子的情面,又不好再婚。你說這孤孤單單一個人,實在也憋得慌。不去『喝花茶』,真找不到其他地方發洩了。」

杜林祥哈哈笑道:「記不清是哪位聖人說過,『食色,性也。』換作現在的流行語,就是『不嫖不賭,對不起父母』。」

杜林祥繼續說:「他有這個愛好就好辦。你去安排一下,給他設個套,然後讓派出所來逮個現行。」

高明勇說:「這個沒問題,我和那個片區的派出所所長是好哥們兒。關鍵是人抓了之後怎麼辦?」

「依法依規辦,我們什麼話也不說。就等著袁凱找上門來再出手。」杜林祥微笑著說。

「就這麼簡單?」高明勇有些驚訝,「如果袁凱不來找我們,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杜林祥說:「既然是給別人下套,就一定要耐心等著對方上鉤。如果太主動,以袁凱的聰明,反而會起疑。另一方面,袁凱當初是在河州走投無路才不得已背井離鄉的。他的名字,可一直在相關單位的黑名單上。我想他在河州恐怕也找不到什麼過硬的關係來擺平這件事。」

高明勇說:「如果像杜總您猜測的那樣,萬順龍就是整件事的幕後黑手,袁凱大可以去找萬順龍啊。以萬順龍的能量,要擺平一樁嫖娼案還不是易如反掌。」

杜林祥說:「一開始我也這樣擔心過。不過思來想去,以萬順龍的風格,這種事他不會親自出面,甚至不會安排公司的人去幹。他一定是透過某種特殊渠道放消息,而且事成之後,自己也會躲得遠遠的,唯恐和袁凱有什麼瓜葛。」

杜林祥語氣堅定地說:「就按原計劃辦。不過打打預防針還是有必要的。你給派出所的幾個頭頭表示一下,同時告訴他們,只要我們這邊不發話,一般的關係去說情,一定不要買賬。」

高明勇點點頭,說:「這些事我會處理好的。不過,我還有一種擔心。費這麼大勁,不就想讓袁凱欠咱們一個人情,和這小子拉拉關係嗎?就算事情成功,人家依舊不買賬……」

杜林祥揮手打斷了高明勇的話:「儘管跟袁凱接觸時間不長,但我看這小子身上有一股俠氣,是個恩怨必報的人。沒有這麼一股氣勢,當年他也不會成為名記。即便現在理想破滅,不得不在現實環境中屈服,但性格裡的這份底蘊還在。」

這正是杜林祥的過人之處!幾十年江湖磨礪,尤其最近幾年闖過那麼多險灘暗礁,他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能夠很快捕捉到一個人身上的性格特質。說工程技術,杜林祥比不上林正亮;說企劃營銷,杜林祥不如安幼琪;說腦筋快、點子多,杜林祥不如周玉傑;甚至在處理許多具體事情時,他還遠不如高明勇精明幹練。但杜林祥的知人之明,卻比這些人都強,他能夠很快看穿一個人的長處、短處。這份本領,沒有老師可以教,只能憑借天賦與人生經歷去慢慢修煉。而且,這種本事,恰恰是領袖人物所必備的。

孫悟空那種誤差率趨近於零的火眼金睛當然只會在小說中出現。現實中,哪怕如杜林祥者,也無法保證百發百中。比如遇到呂有順、萬順龍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高手,杜林祥也有霧裡看花的時候。其實,一百場戰役能拿下六十場的,就堪稱一代名將,能勝八十場的,只能以「戰神」相稱。所謂百戰百勝者,過去不曾有,未來不知道!

半個月後,在高明勇的一手策劃下,袁國慶在「花茶館」被派出所抓到。一個老實巴交的下崗工人,兒子都快要結婚了,卻因為這種事被人抓個現行。袁國慶羞愧難當,當場就想一頭撞死在牆上。幸虧公安眼疾手快,把人拽了回來。

嫖娼這種事,真是可大可小。都是於法有據,就看執法人員如何掌握尺度了。高明勇提前打好了招呼,派出所自然是選擇最嚴苛的法條,準備將袁國慶收容教育一年。即便這樣,袁國慶還是不肯給兒子打電話,他說自己寧願去死,也丟不起這個人。後來還是派出所打聽到袁凱的電話,才通報給他。

袁凱自然焦急萬分,當天就飛回河州。四處求人換來的卻是四處碰壁。救父心切的袁凱不得已只好撥通了杜林祥的電話。在河州,杜林祥算是他認識的最有份量的人物了。

看到來電顯示中出現袁凱的名字,杜林祥得意地笑了。這小子走投無路,終於上鉤了,自己果然沒有失算。聽袁凱說完情況,杜林祥先故作驚訝一番,隨即又拍胸脯表示,這事包在他身上。

杜林祥不僅立即派人進行「營救」,還安排袁凱住進了河州的五星級酒店。兩天後,袁國慶平安無事地走出看守所,就連罰款,杜林祥都堅持不要袁凱來負擔。

袁凱返京之前,杜林祥又設宴款待。席間,杜林祥動情地說:「小袁,當初你滿腔熱血,採訪強拆事件,最後卻惹來許多麻煩。整件事,我起初並不知情,但追根溯源還是有脫不了的干係,害得你這些年顛沛流離。我這個當大哥的要說聲對不起。」

袁凱的確是性情中人,感動得熱淚盈眶:「大哥,當初都是小弟不懂事。這次家裡出了事,又承蒙大哥關照,真不知說什麼好。」

「什麼都別說了。」杜林祥說,「事情過去了就讓它永遠過去。河州是你老家,家裡但凡有什麼事,你就開口。能幫的忙,大哥絕不推辭。」

杜林祥又轉頭叮囑高明勇:「小袁兄弟是個耿直人啊。他在北京的事業發展很不錯,以後公司有什麼廣告業務,第一個考慮小袁。」高明勇自然一個勁地點頭稱是。

送走袁凱後,高明勇不解地問:「杜總,幹嘛不趁熱打鐵,把咱們想問的話問了?」

杜林祥說:「急什麼!現在提這事,好像就是一種交換,袁凱心裡反而不舒服。過上幾個月再提這事就會水到渠成。」

年輕氣盛的高明勇此刻不得不佩服杜林祥的手段老辣。在江湖上混,看來還是需要多歷練幾番才能成熟。無論自己或袁凱,在這些老江湖面前,總顯得有些稚嫩。

大約兩個月後,趁著去北京出差的機會,杜林祥約出了袁凱。閒談間,杜林祥忽然提到,想弄清楚當初是誰在背後放暗箭,給袁凱提供了那麼多摩天大樓以及河州地產界的內幕消息。

杜林祥如今儼然已是袁凱的恩人與大哥,他說:「摩天大樓已經竣工,這場風波也算過去了。以我如今的身份,更不會去找誰報復。但起碼我要知道,是誰在背後捅刀子,下回我好防著人家。」

袁凱猶豫了好一陣,才緩緩說道:「是北京另一家媒體的記者告訴我的消息。」

袁凱的回答並不出乎杜林祥意料。即便真是萬順龍使壞,人家也不會親自出面。杜林祥說:「一個小記者不可能知道這麼多。他背後一定還有人!」

袁凱聳聳肩:「那我就不清楚了。」

杜林祥說:「你可以通過自己的關係把背後的人找出來嗎?」

看見袁凱一臉為難的表情,杜林祥掏出一張三十萬元的支票,說:「你去找關係,少不了打點,這錢就收下吧。如果不夠,再打電話告訴我,如果有結餘,你就留著當零花錢。」

有仗義相助的恩情,又有三十萬利益的誘惑,袁凱終於點頭答應,幫杜林祥挖出幕後黑手。

袁凱辦事的效率的確很高,僅僅三天工夫,他就告訴杜林祥:「對外放消息的是河州一家地產營銷公司的總經理。這家企業在河州只是小公司,但公司總經理的堂哥就是順龍集團常務副總孫興國。他們當初就是通過媒體圈的朋友把消息捅到北京的。」

杜林祥平靜地說了句:「知道了,謝謝。」放下電話,心中卻是怒火中燒!現在看來,給媒體放消息的是萬順龍,指使鍾偉哲去北京總行告狀的也是萬順龍,甚至安排賀小軍來拖延時間,讓自己白白貽誤寶貴戰機的,也極有可能是萬順龍!

3 朋友就是你一時還戰勝不了的敵人

杜林祥點燃一支煙,又讓秘書沏了杯茶。他要好好整理思緒,認真想一想,自己是如何被萬順龍一步步逼入絕境的。

無論是為了摩天大樓的轉讓,自己第一次去萬順龍的辦公室接觸,還是最後那場有張清波出席的頂樓密談,萬順龍始終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萬順龍彷彿在告訴所有人,他的資金鏈也很緊張,如果不是看在呂有順的面子上,根本不會摻和這個項目。現在看來,這一切都在演戲。萬順龍對摩天大樓垂涎已久,只是出於談判技巧的考慮,才掩飾住內心的激動。

萬順龍,好手段啊!杜林祥更恨自己,居然就這麼容易輕信了人家的表演。

一開始,儘管面臨宏觀調控的嚴峻環境,但杜林祥依舊有輾轉騰挪的空間。無論香港的央企,抑或福建那家企業,出價都比萬順龍高。萬順龍想以超低價吃進摩天大樓,無異於癡人說夢。所以,他搬出了賀小軍。

賀小軍的報價比所有競爭者都高,而且其展現出的實力與誠意,也令杜林祥深信不疑。杜林祥自然拒絕了其他買主,轉而與賀小軍合作。幾個月的黃金時間啊,就這樣白白流逝。商場如戰場!戰場上,幾分鐘時間就能扭轉戰局,而自己竟然被人騙走了幾個月光陰!當賀小軍最終退出時,已是「黑雲壓城城欲摧」,在滅亡與妥協之間,杜林祥只得接住萬順龍拋來的橄欖枝。

杜林祥不是一個初入商場的菜鳥,對於賀小軍,他也曾懷有警惕。北京談判一結束,他就派出高明勇打探情報,想摸一摸賀小軍、李光明等人的底細。

整件事情的弔詭之處,或者說萬順龍的高明之處,就在於賀小軍還真不是個騙子,起碼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騙子。無論是高明勇打探的結果,還是這次袁凱反饋的消息,都清楚明白地說明:在京城商界,真有賀小軍這麼一號人物,他也的的確確在各地投資了許多高檔寫字樓。

談判過程中,又是公務機接送,又是招待同影視明星顛鸞倒鳳。另外,對於合同的許多細節,賀小軍更是針鋒相對、寸土必爭,甚至還使出許多談判技巧逼緯通方面讓步。

如果是職業演員,杜林祥相信自己可以很快地戳穿騙局。關鍵是,來了賀小軍這麼一位群眾演員,而且還是本色演出。這樣的人,你叫杜林祥怎麼去懷疑!真是江湖險惡!

杜林祥猜測,萬順龍與賀小軍應該是很好的朋友。賀小軍不過是受人所托,臨時客串了一把。杜林祥猛然想起,在海南島談判進入最後關頭,圍繞保證金數目爭執不下時,賀小軍出門打了個電話。當時杜林祥心中還閃過一個念頭,賀小軍就是一把手,幹嘛去請示別人?很有可能,這個電話就是打給萬順龍的。兩千萬保證金自然是萬順龍出,甚至租公務機、搞女明星的錢,都是萬順龍掏腰包。

這個萬順龍,在事情還沒有完全明朗時就敢於砸下重金,端的好氣魄!

利用賀小軍,萬順龍一點點蠶食著杜林祥的寶貴時間。另一方面,他又買通了張清波手下的信貸部副主任,把違規貸款的事情反映到總行,甚至通過媒體放風,製造輿論壓力。一步步環環相扣,幾近天衣無縫啊!賀小軍關鍵時刻退出,緊接著就是違規貸款的事東窗事發,還有媒體曝光接踵而至。當所有壓力山呼海嘯般壓過來時,萬順龍便可以出手給予致命一擊。

萬順龍算準了杜林祥已是山窮水盡,他甚至料定,呂有順、張清波為了各自的烏紗帽,會力勸杜林祥接受城下之盟。事情的發展早已在萬順龍盤算之中。最終,他以超低價吃進了幾乎半棟摩天大樓,幾十億的可觀利潤流入人家腰包。

萬順龍這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組合拳,實在堪稱商戰經典案例。杜林祥也參加過不少EMBA學習班,課堂上沒有哪個老師能講出比萬順龍所作所為更精彩的內容。當然,萬順龍的收費價格也超過全球任何一家頂級商學院。

憤怒的杜林祥抓起電話便打給呂有順、張清波,約他們晚上出來吃飯,並說有重要事情通報。萬順龍,這次他不光狠狠宰了杜林祥一刀,更把呂有順、張清波也玩弄於股掌之間。杜林祥奈何不了你,但這兩人可不是好惹的。杜林祥就不信,他們也能嚥下這口氣!

當杜林祥在飯桌上將自己掌握的情報和盤托出之後,張清波彷彿火山爆發一般,重重的巴掌拍下去,酒杯裡的酒灑了一桌子:「我早就知道萬順龍不是個好東西!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這回玩到老子頭上了!」

張清波的憤怒絲毫不亞於杜林祥。在萬順龍一手導演的遊戲中,他也險些跌入萬丈深淵。如果杜林祥不能按時歸還貸款,自己今天能否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還真不好說。如今烏紗帽保住了,仕途前景卻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半年前就傳出風聲,張清波有可能被調往沿海經濟發達省份擔任分行行長。儘管級別並沒有提升,卻無異於「背心換乳罩,雖然是平調,位置很重要」。經歷這一場風波之後,傳言變為謠言,張清波依舊原地不動。

張清波罵道:「萬順龍這王八蛋,以後別指望從我這貸走一毛錢。老子倒要看看,他日後在河州怎麼玩下去!」

對於張清波的反應,杜林祥很滿意。他所希望的,就是呂有順與張清波能聯起手來,好好教訓一下萬順龍,也幫自己出出這口惡氣。

呂有順陰沉著臉,自言自語道:「姓萬的這次玩過火了。咱們河州的一項重點工程差點就毀在他手上。」

「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張清波惡狠狠地說,「呂市長,你發句話!咱們一定要想辦法,給萬順龍一點顏色。」

呂有順搖搖頭:「想什麼辦法?實話實說,咱們一時也拿他沒轍啊!」

「咱們三人就這麼被萬順龍像耍猴一樣給耍了?」杜林祥憤憤不平地說,他自知力有未逮,要收拾萬順龍,還得仰仗呂有順的力量。

呂有順說:「從目前情況看,萬順龍並沒有什麼違法的地方,我們只能說,這小子的手段忒陰毒了點。」

呂有順扭頭對張清波說:「老張,你剛才所說也不過是氣話。萬順龍現在可是洪西首富,你不貸款給他,其他銀行還會跟他合作。再說了,人家真要按正規程序來操作,任何手續都齊全,你能不貸嗎?到時姜省長給你們總行的頭頭打電話告狀,我怕你也吃不消。」

張清波悶頭不再說話。呂有順說得有道理,銀行開門做生意,只要手續合乎規定,沒有不貸款的道理。以後對萬順龍,自己頂多是公事公辦,但凡程序上有什麼瑕疵,就給他卡下來,但要真說不貸款,似乎也不可能。況且,誰都知道萬順龍和姜菊人的關係。姜省長打了招呼,總行領導都要給面子,自己就能硬頂著?

「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萬順龍敢玩這麼狠,背後自然有他的底氣在!

呂有順歎了口氣,說:「對萬順龍這王八蛋,咱們以後都得多留個心眼。但說到收拾他,起碼目前不是時候。我們還要與他繼續當朋友啊!」

「還當朋友?」張清波瞪大眼睛,「老子可不想有這種朋友!」

呂有順苦笑了一下:「美國政治學裡有句名言,『所謂朋友,就是你一時還戰勝不了的敵人。』我們在座各位,目前都沒必要和萬順龍撕破臉。」

「就算我們和他撕破臉,就能置他於死地嗎?他會把已經吃進去的利潤吐出來嗎?既然這樣,撕破臉又有什麼意義呢?」呂有順緩緩地說。

杜林祥細細品味著呂有順的話。他不得不承認,呂有順站得比自己高,看得比自己遠。是啊,此時同萬順龍決裂,除了發洩一腔氣憤之外,可謂既不損人又不利己!

呂有順繼續說:「商場裡講究的都是利益。利益面前,誰都會翻臉不認人。與其埋怨萬順龍太陰損,不如檢討我們自己為何如此幼稚!」

杜林祥的情緒此刻已平復下來,他認為呂有順的話不無道理。在商言商,自己是個商人,看重的是利益。以後真有一樁買賣,其他買家只出十塊,萬順龍肯出十一塊,自己會為了今日的過節,就拒絕萬順龍嗎?杜林祥的回答很明確,絕對不會。

沒有爾虞我詐,就不能稱其為商場。今天上了當,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不能怨人家武藝高強。擦乾淚,從頭來過吧!

「對這個萬順龍,不能小覷啊。他有背景、有後台、有實力、有手腕!」呂有順感歎道,「這次宏觀調控,林祥自然是受了重傷,還有許多房地產企業,也是命懸一線。倒是這個萬順龍大肆擴張,抄底了不少項目。就說摩天大樓吧,他起碼有二十億的預期收益。政府手裡的地賣不出去,萬順龍也趁機去省內地級市布點,低價囤了不少地。宏觀環境逐漸放鬆,看來他真要賺個盆滿缽滿。」

「究其原因,就在於萬順龍一直把企業的資金鏈管控得很好。宏觀調控半年前,他還有意識地收縮戰線,儲備了大量現金。」呂有順說。

張清波說:「但對這個人,以後咱們還是得多留幾個心眼,不知他什麼時候又使出陰招。」

呂有順笑著說:「有利益時,大家可以合作,但隨時也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防備對方。對於在政商兩界遊走的人來說,這本來就應該是一種生活常態嘛!」

4 在京城最高的餐廳,賴敬東縱論資本江湖

興建摩天大樓前,杜林祥曾經雄心勃勃,希望借此一戰,超越萬順龍成為萬眾矚目的洪西首富。如今這個目標,只得「無可奈何花落去」。他當不了首富,卻是「首負」的有力競爭者。

杜林祥曾問過張清波,在河州的民營企業中,他算不算欠銀行債務最多的。張清波想了想回答:「這個還沒統計過。不過以你的情況,躋身前三那是十拿九穩。」人們經常調侃:在中國欠銀行的錢越多,就越是大爺。那些背負幾十萬房貸,不得已艱辛度日的年輕人,看著坐奔馳、開寶馬的企業老總整日出入五星級酒店,發出這種抱怨本不足為奇。但是,事實與坊間傳言之間,無疑相去甚遠。

巨額的債務就令杜林祥心力交瘁。他不得不小心呵護企業那原本脆弱的資金鏈,哪筆貸款什麼時候又該到期了,下個月幾號又要結清建築商的墊資了,整日裡全想的是這些事,不得一刻清閒。緯通集團沒有墜入萬丈深淵已然萬幸,但它依舊在懸崖邊跳舞,也是不爭的事實。

當然,憑借雄壯挺拔、直入雲霄的緯通大廈,緯通集團在普通人心目中仍是河州屈指可數的大公司。不過在業內,這棟摩天大樓早已淪為笑柄。

眼看宏觀調控逐漸放鬆,萬順龍當初低價抄底的項目一個個光彩奪目,順龍集團的發展勢頭好得一塌糊塗。就連那些中小房地產商,熬過漫漫長夜之後,也開始重新煥發生機,不斷拿地並推出新的樓盤。

只有緯通,受困於企業的債務負擔,不得不放緩擴張步伐。那棟壯觀的摩天大樓,在杜林祥眼中彷彿像一座五行山,自己就是壓在山下的孫行者。他多想掙脫束縛大幹一場,可看看企業慘不忍睹的財務報表,他只能提醒自己:淡定,淡定!生活只能在淡定中忍受煎熬,企業也只能在淡定中垂死掙扎。

國慶長假,杜林祥陪安幼琪到了北京。安幼琪已與那個當大學老師的男友分手,她現在不僅是緯通的副總,也是杜林祥的專職情人。上午開車去爬長城,只見漫山遍野湧動著人潮,嚇得杜林祥車都不敢下,直接掉頭回了市區。

回程的高速路上,安幼琪接到電話。電話是洪西大學教授、洪西經濟學界泰斗柯文岳打來的。柯老已從國外遊歷歸來,今晚在北京有幾位好友聚餐,他便邀安幼琪與杜林祥一起去。老師相邀,安幼琪自是不好推辭,就連杜林祥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這幾天和安幼琪弄得太厲害,身體有些吃不消。更要命的是,一大早安幼琪又去買了許多鮮花與裝飾品回來,說是專門佈置一間情趣小屋,吃過晚飯後就開工幹活。杜林祥實在是力有未逮,正好趁機出去躲一躲。

晚上六點,兩人來到位於建國門外的國貿大酒店。晚上吃西餐,地點就在國貿79餐廳。顧名思義,這家餐廳就在國貿大酒店79層,號稱是北京最高的餐廳。俯瞰京華,坐擁無與倫比的景致,為賓客營造了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

出席晚宴的,除了柯老、杜林祥與安幼琪,另外還有三人。一位是沿海某省的副廳長,姓何,他以前也是柯老的學生。另一位叫賴敬東,據說是證券業人士,他帶著夫人一塊前來。在電梯裡,柯老告訴安幼琪:「這位賴總,可是位傳奇人士。」聽柯老的意思,他久聞賴敬東之名,過去卻沒有見過。今天能聚在一起,主要是何廳長的關係。

閒聊時,何廳長得知杜林祥與呂有順關係不錯,就不無羨慕地說:「我和呂市長當年在國家部委一塊提的副局,下派到地方的時間也差不多。他到河州當副市長,我去沿海一座城市擔任副市長。這才幾年工夫,差距就拉開了。他已經是副省,我這輩子恐怕都只能是廳級幹部了。」

柯文岳說:「小何,你離退休還早呢。機會多得是。」

何廳長搖搖頭:「老師你不知道啊,錯過了這個年齡,以後就不再有機會了。就說咱們省吧,一大把市委書記等著提副省,像我這個廳長,哪有什麼競爭優勢?儘管都是正廳,可市委書記和廳長的含金量,那是大大不同。」

何廳長說的是大實話,眾人只得含笑不語。何廳長繼續說:「我們部裡過去有位司長,大家都叫他顧老。他可是有名的大才子,在中央領導那裡都掛了號的。顧老總愛說,自己年輕時,組織上喜歡用根據地老八路出身的幹部,像他這種年輕人,只能等一等。好不容易等到改革開放了,又提出幹部隊伍年輕化,組織多次找他談話,要他高風亮節,為年輕同志讓一讓。這等一等、讓一讓,黑髮轉眼成白頭,還有什麼指望。顧老當年感歎的仕途艱辛,我算是體會到了。」

何廳長的話引來眾人一陣捧腹大笑。就連從未踏入仕途的杜林祥也大笑起來。人啊,真還得分圈子!與柯老這樣的大儒在一起,總能聽到許多既風雅又幽默的段子,而跟著林正亮出去和建築老闆喝酒,則會帶回一籮筐又黃又暴力的故事。

國貿79餐廳收費不菲,做的菜也的確精緻。色香味俱佳的金槍魚沙拉,還有香甜細潤的提拉米蘇,連杜林祥這種不愛吃西餐的人也禁不住豎起大拇指。尤其是晚宴的主菜牛排,更令人回味無窮。

賴敬東說:「這裡的牛排的確不錯,原料是從澳大利亞空運來的谷飼安格斯牛。安格斯牛肉本來就是世界四大頂級牛肉之一,加之用穀物飼養的安格斯牛肉口感比牧草飼養的牛肉更細膩。」

何廳長來了興趣,問:「什麼是世界四大頂級牛肉,賴總給我們普及普及!」

賴敬東說:「牛肉好不好,眼睛一看就能知道。好的牛肉,一定擁有大理石般的瑰麗花紋。說到世界四大頂級牛肉,那自然是日本神戶牛肉、意大利的奎寧牛肉、法國的夏洛莉牛肉,還有咱們今天吃的谷飼安格斯牛肉。四大頂級牛肉,排在第一的還得數日本神戶牛肉,因為主要出產於兵庫縣神戶市而得名。長期以來,日本人不怎麼愛吃牛肉,所以也沒有發覺神戶牛肉的美味。直到西風東漸,越來越多的歐美商人來到日本,才讓神戶牛肉的名氣愈來愈大。我有幸在東京吃過一回,那種香而不膩、入口即化的感覺,能讓人不忍停箸,可惜現在很難吃到了。」

杜林祥這時插話說:「我的緯通大廈裡馬上就要開一間西餐館,它那裡面的招牌菜就是神戶牛肉,到時請賴總來品嚐。」杜林祥這話倒沒吹牛。河州一家有名的西餐館不久前剛在摩天大樓裡租下場地,準備下個月開張營業。這家西餐館的賣點就是神戶牛肉。以前,杜林祥還不瞭解神戶牛肉的名氣,今天聽賴敬東一說,才知道其來頭不小。

賴敬東點頭微笑了一下,卻沒再說話。直到晚宴結束後下電梯時,何廳長才對安幼琪說:「一頭在比賽中曾獲金獎的神戶牛甚至叫出了722萬日元(約合人民幣45萬)的高價!用這樣的肉做成的牛排,價格可想而知。更關鍵的是,中國早已宣佈禁止進口神戶牛肉,哪怕去日本觀光的旅客,想隨身帶一塊進來,海關都不會放行。中國市場上的所謂神戶牛肉,幾乎是百分百的假貨,假冒牛肉多數是由新疆、內蒙古等地的黃牛肉和黑牛肉冒充的。」

在萬順龍跟前賣弄歷史知識,說什麼馬關大樓,被人家調侃過一回。這次冒充小資情調,又被無情戳穿。杜林祥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闖蕩江湖,不是不可以偶爾玩幾下斧頭,但一定要先弄清楚對面站的是不是魯班。

何廳長這時說:「賴總,你是證券行業的元老。最近股市上有沒有什麼內幕消息,給我們透露一下。像我們這種人吧,搞腐敗風險太高,憑這點工資又確實太寒磣。」

賴敬東笑了笑:「股市上的消息我現在可是一點沒有。好幾年不碰那玩意了!」

何廳長說:「賴總這樣的專家,現在怎麼也歸隱林下了?」

賴敬東說:「剛出獄那會兒,手頭實在沒錢,就去搞了家創投公司。幾年下來,起碼下半輩子的養老錢已經掙夠了,我也就下決心,徹底退出這一行了。」

杜林祥心頭一驚,敢情這位賴總還是位蹲過號子的角色。柯文岳可是位仙風道骨的人物,一般說來,他是不會與賴敬東這種有前科的人在一起把酒言歡的。今天柯文岳破例坐到這裡,想必賴敬東不是普通人物。

後來的杜林祥通過各種渠道瞭解了很多賴敬東的消息,才猛然發覺自己是多麼的孤陋寡聞。不認識張敬東、李敬東,你可以埋怨人家名氣太小,沒聽說過賴敬東,就只能怪你自己不夠檔次。「平生不識陳近南,便稱英雄也枉然」。賴敬東也是有這種江湖地位的!

賴敬東是陝西人,20世紀80年代便留學美國,堪稱改革開放後第一批睜眼看世界、系統學習歐美國家證券業知識的人。回國後正好趕上鄧小平南巡講話,全國上下發展經濟的熱情高漲。賴敬東毅然決定南下上海,成為中國證券市場第一代拓荒者。

如今在中國證券市場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上交所、深交所,賴敬東都參與了前期創建工作。20世紀90年代末,剛入不惑之年的賴敬東就已經擔任一家著名證券公司的總裁。他不僅是腰纏萬貫的滬上金融大亨,也是縱橫中國證券市場的風雲人物。

在賴敬東事業高峰期,一連串的打擊卻接踵而至。先是被停職檢查,後來還牽扯操縱股價,被判入獄服刑。

而此時坐在西餐廳裡的賴敬東,頭髮濃密烏黑,中間或夾有銀絲,挫折沒有磨掉他的飛揚自信,反使他在大開大闔之中不失細膩。

當聊天的話題轉向證券市場時,賴敬東歎了一口氣說:「外界所謂的中國證券市場第一代拓荒者,差不多已經全軍覆沒。尉文淵、闞治東、管金生被稱為中國證券業三大教父。尉是上交所首任總經理,闞與管分別曾任申銀和萬國兩家最早的證券公司總經理。後來,管金生因國債期貨事件被判十七年有期徒刑,尉文淵引咎辭職,就連轉戰深圳的闞治東幾年後也身陷囹圄。」

柯文岳說:「據我所知,現在證券市場的環境應該說比十多年前好多了。」

賴敬東點頭說:「那是當然。儘管目前中國證券市場的規範程度與歐美日相比還有不小差距,但比起剛建立那一會兒,實在是天上地下。」

儘管已淡出資本江湖,但賴敬東對於經濟走勢的關心絲毫不減當年。他預言說:如今的金融體制決定了眾多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都面臨融資難題。因此,未來通過上市融資的企業會越來越多,甚至有可能在國際資本市場出現中國企業上市潮。中國的證券市場,門檻還是太高,一些對資金極度飢渴的企業恐怕會選擇直接去海外市場上市。

杜林祥如今正忍受著資金飢渴的煎熬。對於他來說,開門三件事,就是:錢,錢,錢!對於通過上市融資來緩解資金壓力,杜林祥也聽別人提到過,只是這方面的知識過於專業,河州那些半吊子專家的講法,杜林祥更是聽得如墜雲裡霧裡。今天有幸遇見中國證券業的元老,杜林祥正好請教:「通過發行股票融資和其他的融資手段有什麼不同?」

賴敬東說:「股票融資大概有三個特點。首先是長期性,股權融資籌措的資金具有永久性,無到期日,不需歸還;其次是不可逆性,企業採用股權融資無須還本,投資人欲收回本金,需借助於流通市場;最後是無負擔性,股權融資沒有固定的股利負擔,股利的支付與否和支付多少視公司的經營需要而定。」

何廳長在一旁說:「賴總,你的解釋還是太學術化。要我說很簡單,從其他地方借來的錢,不管是銀行貸款或者民間信貸,借錢的人都要還本付息。而從股市上圈來的錢,是不用還的,也不需要付利息。」

賴敬東笑著說:「你非要這麼理解,我也沒意見。」

賴敬東的「深入」,配上何廳長的「淺出」,杜林祥算是聽明白了。他說:「能找到這種既長期又廉價的資金,企業自然心裡樂開花。怪不得那麼多企業爭著搶著要上市。」

柯文岳插話說:「天上不會白白掉下餡餅。企業上市後,如果經營情況較好,那麼利潤就會分享給所有股東。上市嘛,說白了就是借別人的錢來發展,最後利潤也由大家共享。那些真正不差錢的企業,對上市的熱情就會低一些。明明我一個人就能賺的錢,幹嘛分給別人?比如娃哈哈的宗總,就到處講自己的企業資金充裕,不考慮上市。中國企業發展歷程還較短,我一時也無法判斷,宗總現在說的是真是假,或者日後他的想法會不會變,但我知道美國有許多大公司就一直沒有上市。比如安利,它採用直銷的模式,資金回籠快,沒有三角債,所以發展得十分穩健,不需要上市融資。」

賴敬東豎起大拇指:「柯老的這番見解很是精闢啊。對於那些真不差錢的企業,上市便是可有可無的事情,而對於一般企業,證券市場就是資本的放大器。」

杜林祥坐在一旁仔細地聽著。儘管有許多名詞,在他耳中還過於生澀,儘管有許多資本運作技巧,他一時還無法理解。但談話中有一點,杜林祥是真真切切地聽懂並記住了:上市融資可以輕而易舉圈來幾十億資金,真能如此,緯通集團的資金鏈困局就迎刃而解了!

杜林祥有一種朦朧的預感或者叫憧憬,這位名震江湖的賴敬東,是否能成為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位貴人?就好像當年的呂有順。

晚宴結束後,杜林祥向賴敬東正式提出邀請,希望對方方便時去河州走一走、看一看,為自己企業的發展指點迷津、定位導航。賴敬東微笑著說:「感謝杜總的盛情,有空的話我一定要去叨擾一番。」杜林祥不清楚,賴敬東是真的接受了邀請,還僅僅是場面上的客氣話。

5 踏上奔喪路

西郊有兩處樓盤,下個月就要開盤了,還有摩天大樓的招租工作更是一刻不敢耽擱。回到河州後,杜林祥又投入忙碌的工作中。

每月一次的銷售總結會,從下午一直開到晚上。杜林祥想到還要去見一位從上海過來考察的老總,就讓安幼琪繼續主持會議,自己帶著秘書先離開了。電梯下行到一半時,停住了。從門外走進一位風姿綽約的女性,烏黑的長髮飄逸而柔軟,狹小的電梯空間,也因為她的進入,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杜林祥抬頭一看,這不是江小洋嘛!杜林祥招呼道:「小洋。」

江小洋一下也回過神來:「三哥,沒想到這麼巧。」

杜林祥聽周玉茹說過,周玉傑在逃亡前幾個月就與江小洋徹底鬧翻了,甚至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過一回。超市的經銷商去江小洋家裡鬧過好幾回,她的住房以及那輛紅色法拉利也被公安收繳拿去抵賬。

杜林祥問:「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江小洋說:「我現在在做服裝生意,有家服裝企業河州分公司的辦公室就在大廈37層。今天正好過來辦點事。」

杜林祥說:「哦,我好像也聽說過,大廈37層是租給一家知名服裝企業當辦公室的。」

江小洋笑著說:「三哥現在真是生意做大了,連你自己大廈租給了誰都沒印象了。」

杜林祥苦笑著:「哪裡,哪裡。」杜林祥如今的主要工作就是負責大廈招租,有哪些商家入駐,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可37層的事他卻有些陌生,因為這幾層樓當初就賣給萬順龍了,招租工作是人家在做。

外人看著緯通大廈的招牌,都以為杜林祥是這棟大樓唯一的主人。他們哪裡知道,悶聲發大財的萬順龍,早就從裡面剜走了一塊肥肉。想起這些,杜林祥內心就有種說不出來的痛。

杜林祥關切地問:「怎麼樣,生意還好吧?」

江小洋說:「湊合唄。」

下到停車場後,杜林祥說:「聽說你換電話號碼了,現在的電話是多少?」

江小洋掏出一張名片,說:「我想和過去的生活徹底告別,所以連電話都換了。這上面有我新的號碼。三哥你的手機號我還一直存著。」

杜林祥和秘書走向自己的那輛大奔,江小洋則登上一台本田思域,駕駛汽車離開了停車場。看著江小洋為生活忙碌奔波的樣子,想著她的座駕從數百萬的法拉利,直接降格為十多萬的日本車,杜林祥不禁唏噓,這個女人也不容易,財富、愛情,一夜之間都失去了,所有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晚上陪上海過來的客人一直到十二點多才回家。入睡前,杜林祥習慣性地看了一下手機。有兩條短信,一條是安幼琪發來的,說今天銷售總結會的會議紀要已經發到公司郵箱,請杜林祥查收。另一條竟是江小洋發來的,上面寫道:「三哥,今天見到你很意外。有一件事當著你的面不好開口,又不好意思打電話,只能發條短信。我剛開始做服裝生意,資金很緊張,現在就缺七萬塊錢來周轉,不知您能否幫忙?如果有困難,也不要緊。」

又是來借錢的。當初周玉傑借走一千萬,到現在杳無音訊,如今江小洋又來了!但杜林祥似乎也不好意思拒絕。江小洋是個要強的女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開口的。再說,人家借的錢也不多,對於杜林祥不過九牛一毛。

第二天一早,杜林祥給江小洋打去電話,讓她直接去公司財務拿錢。拿到錢後,江小洋專門走進杜林祥辦公室,千恩萬謝之後,還說一個月內就還錢。

一個月後,財務方面說江小洋沒來還錢,並且問要不要去催一下。杜林祥想了想說「不用」,為了這點錢不必撕破臉皮。就算江小洋賴賬不還,起碼以後她也沒臉再來借錢。

又過了半個月,江小洋卻主動去財務部還了借款。之後她來到杜林祥辦公室,一臉愧疚地說:「三哥,不好意思,這次是我食言了。當時貨款周轉太困難,我真拿不出錢來。現在資金稍微寬裕一點,我就把錢還上了。」

眼前的江小洋,少了過去的嫵媚婉約,卻多了幾分成熟幹練。杜林祥甚至覺得當初自己的想法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笑著說:「沒事,沒事。」

杜林祥又問了江小洋生意的情況。據她講,剛在市區租了一間門面,主要做品牌女裝。新店開張,又要付租金,又要裝修進貨,錢難免會緊張。

看到江小洋的生活步入正軌,杜林祥覺得很欣慰。他說:「萬事開頭難,做生意尤其是這樣。想當初,我和玉傑、正亮剛出來創業時,也經常遇到無米下鍋的窘境。」

聽到周玉傑的名字,江小洋臉上的笑容立即煙消雲散,她彷彿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三哥,以後別再提這個王八蛋的名字。」

杜林祥完全理解江小洋的感受,平時有人在他跟前提起周玉傑,他甚至也會冒出無名火。杜林祥說:「好,不提他。這小子,的確是個王八蛋!」

眼看已到晚飯時間,杜林祥說:「就在這兒吃晚飯吧,樓下新開了一間西餐館還不錯。」

「好啊!」江小洋說,「剛才我去財務部還錢,他們說什麼也不要利息,還說是杜總專門吩咐過的。今晚我來埋單,就當是感謝三哥。」

杜林祥一邊收拾衣服,一邊說:「胡說八道。我能要你埋單嗎?你要是想埋單,就找別人去吃飯。」

江小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跟著杜林祥走了出去。今晚吃飯的餐館就是杜林祥當初向賴敬東推薦的那家。服務員見杜總親自光臨,自然慇勤備至,拿出菜單讓杜林祥點菜,並介紹說:「杜總,我們這裡的招牌菜就是神戶牛肉,那可是全世界頂級的牛肉,您要不嘗一下?」

杜林祥想起上次在賴敬東那裡出了回洋相,便沒好氣地說:「別扯了,中國哪有什麼神戶牛肉?糊弄別人可以,可別糊弄我。就給我上兩份普通黑椒牛排,那些用國內黃牛肉、黑牛肉冒充的神戶牛肉,還是留著去騙別人吧。」

服務員離開後,江小洋不解地問:「什麼是神戶牛肉,三哥怎麼知道這是假冒的?」

杜林祥這回也冒充起專家,侃侃而談了一番世界四大頂級牛肉,以及為什麼中國市場上的神戶牛肉都是冒牌貨。江小洋說:「記得三哥以前不怎麼愛吃西餐,現在可都變成專家了。」

杜林祥得意地笑起來:「這也叫與時俱進吧。」

服務員送上一瓶紅酒,兩人對飲起來。杜林祥問道:「我聽說你過去的車、房都被沒收了?」

江小洋點點頭:「雖然事發時我和周玉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但公安局說,這些東西都是周玉傑花錢買的,所以必須沒收。」

杜林祥說:「那你現在住哪裡?做生意的錢又從哪來的?」

江小洋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說:「幾個月前,從泰國來了一個朋友,給我送來三百多萬現金。他說是周玉傑早就交代的,讓他到了時間就把錢送來河州。我就是用這筆錢重新買了房子,然後做起生意。三哥,這事你知道就行,可千萬別說出去。要讓外面的債主知道了,又得鬧翻天。」

杜林祥問:「他現在人在泰國?」

江小洋搖搖頭:「應該不在。我還專門去泰國找過一次,沒有一丁點消息。」

杜林祥喝下一杯紅酒,笑著說:「剛才在辦公室還說不提周玉傑。你看咱們這會兒談的,又全和他有關。你們倆也真奇怪,一個送錢回來,一個還大老遠跑去泰國找人,情絲難了啊。」

「沒什麼情了。」江小洋狠狠地說,「我找到他,只想重重給他一耳光。三哥你不知道,這王八蛋那天晚上是怎麼對我的。」說到這裡,江小洋的眼裡已飽含淚水。

杜林祥說:「他對你不錯了,還惦記著給你送一筆錢回來。他欠著我一千萬,至今連個音訊都沒有。為這事,我還和玉茹吵過幾次架。」

江小洋的神情有些慌張:「他還欠你錢?」對於超市後期的運作,江小洋毫不知情,自然也不知道周玉傑找杜林祥借錢的事情。她此刻有些後悔,剛才還說周玉傑給她送錢的事不能讓外面的債主知道,沒曾想面前就坐著一位。

看著江小洋的表情變化,杜林祥安慰道:「別急,我不會找你逼債,更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你現在一個人也不容易,我怎麼會落井下石!」

提起周玉傑,兩人的情緒都變得很差。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第一瓶很快喝光了,就連新上的第二瓶不一會兒也見了底。

杜林祥覺得頭有些發漲,江小洋更是滿臉通紅,將身體斜靠在沙發上。杜林祥看看手錶說:「時間不早了,今天先這樣吧。你喝了酒不能開車,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江小洋趁著醉意,撒嬌地說:「我不想回家,就在附近找家賓館吧。」

「找家賓館?」一個女人對男人說出這種話,往往含有某種特殊的意味。杜林祥不知江小洋是酒後的胡言亂語,還有意有所指。

沉默了一陣,江小洋抬頭說道:「有煙嗎?我想抽一支。」

杜林祥從兜裡掏出一包紅塔山,說:「我一直抽這個,你恐怕抽不慣,我讓服務員再拿一包好煙吧。」

江小洋直接伸手從杜林祥手上把煙搶了過來:「有什麼抽不慣的?」

江小洋把煙叼在塗著口紅的嘴唇上,朝杜林祥眨了眨眼,似乎在提醒對方幫自己點煙。杜林祥掏出打火機,趕緊把煙點上。江小洋深深吸了一口,然後翹起紅唇,對著杜林祥吐出一個優雅的煙圈。

吐煙圈是需要一定技巧的,並不是每個煙民都能將吸進肚子的煙霧,吐出圓圈形狀。作為資深煙民,杜林祥至今不會吐煙圈。記得當初周玉傑是吐煙圈的高手,想必江小洋的本事也是跟著周玉傑學來的。

煙霧在江小洋的身體內循環後,朝著杜林祥拂面而來,刺鼻的煙草味道中,彷彿暗含某種香味。此刻的江小洋,在杜林祥眼中不再像下午那個幹練的職場女性,變得性感、嫵媚、熱情、奔放。

「附近就有一家酒店,我送你過去休息。」杜林祥低聲說道。

「好啊。」江小洋毫不推辭。

江小洋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不經意間總是靠向杜林祥身邊,杜林祥則伸手攙扶著她。杜林祥是位「酒精沙場」的老將,大大小小的酒局不知應付過多少,他能輕易看出一個人是真醉還是裝醉。比如此刻的江小洋,裝醉的可能性就頗大。

裝醉的人肯定之前也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朦朧的感覺。但他們向外界所呈現出來的醉態卻顯得過於誇張。酒桌上裝醉,一般有兩個目的,躲酒或是準備借酒發瘋。江小洋此刻用不著躲酒,那她是要借酒……不對,男人才會發瘋,女人只能發情!

杜林祥多少也是有些心理準備的。摩天大樓裡就有一座五星級酒店,杜林祥之所以不送江小洋去那裡,而要大費周章打車到附近的酒店,就是因為他琢磨著,自己畢竟是企業一把手,萬一真發生什麼事情,也要避開下面的員工。

江小洋身上的香水味撩撥著杜林祥的心弦。下午在辦公室,或者剛到餐廳時,她身上的香水味還沒這麼濃,氣味也不似這般誘人。很顯然,剛才去洗手間時,江小洋刻意補了妝。

除了性的誘惑,似乎還有一種力量在驅使著杜林祥一步步向前。這股力量,杜林祥一直深藏心間,他不會告訴任何人,甚至有時自己都在懷疑,我真是這樣想的嗎?這股力量就是對周玉傑的怨恨。周玉傑背叛了他,欺騙了他。通過搞周玉傑的女人,就能發洩掉滿腔怨恨?杜林祥不知道!

賓館的房門打開了,杜林祥訂的是一間豪華單人間。他還想給江小洋,也是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便弱弱地問了句:「要我陪你進去嗎?」

江小洋依舊一副醉態,語氣卻更加輕佻:「反正門已經開了,進不進來就看你啦!」

杜林祥再也不想忍耐,對江小洋的慾火加上對周玉傑的怒火,已經在胸中燃燒。他腳後跟一踹,將房門重重合上,再把江小洋按在牆壁上……

先前酒精的作用,加上這場鏖戰消耗掉太多體力。結束之後,杜林祥倒頭便呼呼睡去。凌晨三點過,因為要起夜的關係,杜林祥才醒了過來。從洗手間出來後,杜林祥打開檯燈,只見江小洋雙眼正死死地盯住天花板,眼眶中還閃爍著淚花。

《掌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