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落落不能不行動了。
如果單是林若真抱著野心而來,她還能招架,問題是,溫啟剛這邊會不會生變?人心難測啊!以前唐落落是不會這麼想的,就算有人明著告訴她,溫啟剛跟林若真暗中還有來往,還在密謀或策劃一些事情,她也會一笑了之。怎麼可能呢?一個把全部理想和抱負都交給好力奇的人,怎麼還會有心思跟別人眉來眼去?現在她不這麼想了。她感覺自己成熟了一點,也多慮了一點。多慮好啊,這標誌著那個單純的唐落落已經徹底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敢於懷疑、敢於做出新思考新判斷的唐落落。黎元清不是一直希望她能脫開他的庇護,離開他那棵大樹,獨立撐起一片天嗎?她現在就想撐了。
奇怪,怎麼這時候又會想起黎元清呢?難道這輩子真是逃不出他的陰影了嗎?不!唐落落搖搖頭,把黎元清從腦子裡趕出去。這一次,她不依賴任何人,她要看看,她唐落落到底能不能在危急時刻,為公司,也為她自己做出力挽狂瀾的事。
她把溫啟剛跟林若真那張合影照扔進抽屜,這些日子,這張照片無時無刻不在刺激她、警醒她。他去見她,瞞著公司的所有人!怪不得黎元清臨走時會提醒她那麼多,看來,她真是把人想簡單了。現在,她把這些都拋到了腦後,她知道,接下來的這場鬥爭將超越她跟溫啟剛兩人之間的恩怨,不是愛恨情仇的事,真不是。它關乎好力奇,關乎一個品牌、一個行業!
昨天有人向她反映,銷售部經理岳奇凡又截留貨款六十餘萬,說是另有他用,財務主管找岳奇凡理論,竟被他罵了出來。她跑去找溫啟剛,問究竟是怎麼回事。溫啟剛非但不站在公司的角度說話,反而戧她:「不就六十萬嗎,作為銷售部經理,這點權限都沒有,工作還怎麼開展?」她正要爭辯,溫啟剛又說:「奇凡這邊的事都是我批准的,出了問題我負全責。唐總不會連我也信不過吧?」
信得過才怪!最近不但溫啟剛表現反常,他手下這批人也是個個飛揚跋扈。平日循規蹈矩的他們,突然變得目中無人,一個個拿著雞毛當令箭,完全不把公司正常的秩序當秩序,彷彿好力奇真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本來銷售跟財務這兩大塊矛盾就一直不斷,這下好,仗著有人撐腰,岳奇凡他們根本不把財務當回事,公司的管理制度也不遵循,各行其道,各立山頭,弄得她分管的財務部門什麼信息也掌握不了。財務主管不止一次地向她訴苦,說再這樣下去,好力奇壓根不需要對手算計,自己就把自己算計沒了。
不出手真是不行了,如果這時候她還念著跟溫啟剛的私情,任其亂來,對好力奇、對「寶豐園」,她就是有罪的。況且這份所謂的私情不過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在這裡苦苦等苦苦盼,眼看就要把心掏出來了,人家呢,紅羅帳裡粉佳人,舊情重敘,還不知美成個啥樣呢。唐落落說了不想,可還是一次次地想起這件事來,一想,心裡那個痛、那個氣就再也控制不住按捺不住,恨不得這一刻就衝到那個女人面前,狠狠地還給她一耳光!
黎元清的話猛又響起來:「假如我離開公司後,公司發生不測,你有權代我行使一切權力,包括解雇溫啟剛!」
「黃總嗎,請到我這裡來一趟。」唐落落果斷地給副總黃永慶打了個電話。不多時,黃永慶進來了,小心翼翼的樣子。
「你跟董事會楊秘書幾個,馬上著手一件事。」唐落落的聲音很是乾脆。
「什麼事?」黃永慶慢悠悠地問。自打黎元清來過以後,黃永慶在公司做事說話越發慢了,本來他就慢三分,這下好,簡直慢得讓人無法容忍,慢得讓人隨時想發怒。一句話問出去,他得思考半天,彷彿要把話嚼碎了才考慮怎麼回答。其實黃永慶不是慢,是被逼的,誰能理解黃永慶啊?他這類角色,在好力奇這樣的公司,簡直太為難了。比如現在,聰明的黃永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將接受一項什麼樣的工作,可他能拒絕嗎?這由不得他啊,太多的事都由不得他。他是真心不想夾在他們兩人中間,不,三人中間,還有黎元清呢。黎元清跟他的那次談話,時間比跟溫啟剛、唐落落的都長,而且句句驚心啊。黃永慶真是搞不懂,好好的好力奇,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四分五裂,各懷鬼胎。請原諒他,這個詞可能用得不好,可黃永慶真找不出另外的詞。都說黎元清是個心底無私的人,胸襟開闊,坦蕩示人,可黃永慶感覺不像。也都說黎元清跟溫啟剛是黃金組合,兩人充滿信任、肝膽相照、榮辱與共,黃永慶以前覺得是,現在嘛,他開始懷疑。都是女人惹的禍。黃永慶看看唐落落,他想不通,這樣一個女人怎麼能把公司攪成這樣。居然,居然輪流往兩個男人懷裡鑽,兩個男人居然還都……唉,黃永慶是搞不懂了,以他的經驗和閱歷,真是看不懂這個世界。
紅顏禍水!
好力奇早晚有一天要毀在這個女人身上!
「拿著這個,去找各位董事,我要緊急召開董事會,商討公司下一步的發展。」唐落落將一沓文件丟給黃永慶。
「這……」黃永慶面目變色,往後退了小半步,心裡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怎麼,黃總現在也不服管理了?」見黃永慶推托,唐落落態度更為強硬。
「我哪敢,唐總,我的意思是,先不要衝動……」黃永慶頭上冒出了汗。
「衝動?」不等黃永慶說完,唐落落便果斷地打斷他,「我現在不想聽誰的意思,如果聽,就在董事會上,明白不?」
黃永慶只好點頭,心裡卻在叫屈。就在半小時前,溫啟剛將他叫去,給他安排了一項同樣難以接受的工作,讓他立即起草一份報告,對公司現行的管理體制,尤其是銷售方面的制度做重大調整,要求全公司圍著銷售轉。公司管理層,包括他和溫啟剛、唐落落,都要有明確的銷售任務和指標。同時,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要對市場分片包干,年度考核要跟市場建設與任務完成情況掛鉤。這一套早在兩年前就推行過,效果不大,後來被黎元清糾正過來,說管理層就是管理層,如果管理層全跑去賣飲料,誰來搞管理?黃永慶說這辦法行不通,不是不好,而是不適合好力奇,再說老調重彈會讓人覺得公司沒了新招。他建議溫啟剛不要盲目,結果被溫啟剛訓了一通。誰料唐落落又給他安排了更艱難的工作。這兩人到底是怎麼了,前幾天還恩恩愛愛,這麼快就反目成仇了?
變換只是一瞬間哪……
黃永慶還在歎氣,唐落落又出聲了,這次幾乎是在恐嚇。
「這事要完全保密,除了你們幾位參與者,公司內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誰洩露誰走人,這次我絕不客氣。」
黃永慶嘴巴張了幾下,沒出聲。保密,不就是說此事不能向溫啟剛洩露嗎?這點他懂,太懂了。
他把那沓文件拿在了手裡。
門響了,進來的是董事會秘書楊黎,一個被上上下下稱為人精的年輕人。千萬不要以為唐落落在好力奇是孤家寡人,企業經營貌似是在經營產品、經營市場,其實重點還是經營人,這個基本道理唐落落不可能不懂。再怎麼著,她在好力奇也是三大元老之一。培植親信、拉攏親信是人的本性,文化再優秀的公司也阻止不了這一點。
「唐總叫我?」楊黎站在門口,一雙小眼睛看了看黃永慶,黃永慶下意識地衝他點了下頭,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這笑,讓人想到了苦澀兩個字。
「黎,你進來。」
唐落落的口氣一下子軟下來。唐落落叫楊黎,老是一個字:黎。這稱呼很特別,也很曖昧,有時候聽了怪怪的,可唐落落一點也不覺得怪,反而叫得親切、順暢。有那麼一段時間,公司裡傳出楊黎吃軟飯的閒話,唐落落聽了付之一笑,並不因此改變對楊黎的態度。相反,黃永慶發現,她對楊黎更親近,也更信任了。
每個人的內心都藏著一些古怪的想法,這想法別人看不懂,也不好判斷。唐落落如此,黃永慶也如此。好在在公司,唐落落如此稱呼的並不只有楊黎一個,比如她喚高靜,很多時候也只有一個字:靜;喚許小田,有時也簡短到「田」。但黃永慶總覺得,唐落落不該這麼稱呼楊黎,楊黎跟高靜、許小田她們不一樣。
楊黎飛快地幾步躥了進來。
唐落落又向楊黎交代了一番,要他們一個個地去找董事,去找東州的幾位股東。「一定要說服他們,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楊黎痛快地說:「放心吧,等我的好消息。」說完,他自信地沖黃永慶笑笑,跟黃永慶出去了。
好力奇一時風聲鶴唳,誰也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但誰都預感到會發生些什麼。大家彼此見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從容地說笑,或互相交流點什麼,而是個個充滿了警惕。公司裡那種融洽的氣氛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緊張,是不安。
黃永慶憂心忡忡,從唐落落手裡領過旨後,他就覺得自己心上壓了一塊巨石,想搬,搬不動;不搬,又壓得他喘不過氣。董事會秘書楊黎顯然沒他這麼糾結。自從領旨後,楊黎表現得非常活躍,整個人像是被某種激情點燃,不但自己很賣力,還天天催著他完成任務。兩人交談,楊黎也是擺出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話中帶話地說,我們是在完成一項偉大的使命,好力奇會因為我們發生天翻地覆的巨變,天翻地覆啊!楊黎陶醉得雙眼都閉上了,彷彿已經沉醉在勝利的喜悅中。
這人吃錯了藥。
大家都吃錯了藥。
黃永慶又急又惱,他知道,這次唐落落沒玩虛的,更沒玩假的,一本正經呢!走火入魔,怎麼就能走火入魔呢?前面還愛得死去活來,突然就反目成仇。女人真是神經質動物!
可是自己怎麼辦?在好力奇本來就很難的黃永慶,這下更難了。他想告訴溫啟剛,可唐落落那張臉橫在眼前,尤其是跟他最後交代時那嚴厲的眼神,而那說一不二的口氣也迴盪在他耳邊。再說黎元清走時,也特意跟他叮囑過——
溫啟剛恐怕做夢都不會想到,一向對他很放手、很信任的黎元清,在跟副總黃永慶談話時,流露出的卻是對他的不放心。那天,黎元清把一大堆心事道完後,忽地站起身,聲音沉沉地說:「如果將來某一天,他們二位發生爭執,或者公司出現變故,我希望你能站在唐落落這邊,幫她一把,也算是幫我黎某人一個忙吧。」說完,黎元清竟向他深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那一躬鞠的,黃永慶的心一下子就被某種東西淹沒了,汪汪洋洋的,腦子裡全是黎元清和唐落落,沒有他自己了。他能感受到那一躬的力量,更能感受到黎元清那一刻的心情。能給他黃永慶鞠躬,還能托付這樣重大的事,看來,黎元清也是被某些事逼到了絕境啊。
到底該怎麼做?黃永慶心裡亂極了。他渴望這時候有人能明示他,能把他從巨大的徘徊中拉出來,能讓他迅速做出明斷。
高靜進來了,不聲不響地,站在了黃永慶面前。黃永慶發現,高靜瘦了,憔悴了不少。從香港回來後,高靜就變了。以前她樂觀,幹工作爭著搶著,從不推讓;待人呢,也算熱情,當然,發起火來另說,比如上次從永江回來後衝他發火。可黃永慶不生氣,他跟高靜一樣,說穿了都是打工的,是一類人。哪個人沒有發火的時候啊?有些火不發出來,真會憋出病的。比如現在,黃永慶就想狠狠地發通火,沖溫啟剛發,沖唐落落髮,也衝自己發。
可他不能發。
他強撐著笑臉看著高靜:「高經理啊,有事?」
「一個人悶,想找人說說話。」高靜倒也實在,沒跟他繞彎子。
「那好,我也悶著,正好聊聊。」黃永慶請高靜坐,並給她沏了茶。坐下後,兩人又都無話了。話有,但說不出來。高靜也是一頭霧水,她是查到了許多,甚至掌握了不該掌握的,但她仍然不相信。在唐落落面前,高靜是口若懸河地說了,但說過她就後悔了,罵自己是叛徒,是兩面派,沒有立場,沒有原則。怎麼能拆溫啟剛的橋呢,他在公司怎麼樣,自己也看了好幾年,難道幾年的時間還不能識別一個人?那她高靜也太沒眼、光太沒判斷力了。但那些事,那些古怪離譜的傳聞,還有那張可怕的照片,又深深地刺痛了她,讓她不得不懷疑。她真是深不得淺不得,怕出錯,可她又覺得自己出了錯。這不,實在無奈,就跑來想跟黃永慶聊聊。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或許黃永慶能將局面看得更清楚一點。
但怎麼開口呢?
高靜斟酌著,黃永慶也斟酌著。好力奇的這兩位重量級人物,在這一天突然被同樣的問題困住了。
過了半天,高靜說:「黃總不覺得公司最近有點不正常嗎?」
黃永慶也不打啞謎,既然人家開了口,再打啞謎,那就不厚道了。他呵呵笑了笑說:「是不正常,你看看,外面狼煙四起,對手隨時要吞掉我們;內部呢,又烏煙瘴氣,鬧得人心惶惶。」
「那……黃總就沒想想辦法,適當阻止一下?」
「阻止不了,高經理,你是清楚的,有些事我們能建言,有些事言都建不得,建不得啊。」
「這麼說,只能聽任他們這樣折騰下去?公司一旦沒了,我們怎麼辦?」高靜這下說到了實在處,事實上,這些天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本來在香港的時候,她還義憤填膺,一身正氣,覺得溫啟剛實在過分,黎元清、唐落落對他那麼信任、那麼好,他怎麼能幹這種出賣自己公司利益的勾當呢?實在是有負眾望嘛。向唐落落做匯報的時候,她的天平也是朝唐落落這邊傾斜的。可匯報完,回到自己那張辦公桌前,她的想法就不一樣了。尤其是這兩天聽說唐落落意氣用事,讓秘書楊黎暗中搞那些陰謀,她越發坐不住了。加上銷售部經理岳奇凡幾個上躥下跳,大有不把公司搞亂搞垮決不罷休的架勢,兩派勢力比賽似的在公司內部做表演,越發讓高靜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禍亂可是因她而起的啊,萬一她的調查有問題,給唐落落提供了錯誤的情報和事實,這場災難可得由她一人負責啊。到時丟飯碗事小,毀了她這麼多年的清白和辛苦,她找誰去說啊?
「高經理年輕有為,就算好力奇沒了,照樣有好的公司、好的職位在等著你。我這樣的老殘人士可就難了,怕是將來連看大門的機會都沒有。」
「可我不想離開好力奇,更不想讓好力奇垮掉!」高靜急了。
「那你就不該自作主張,有的沒的全亂說!」黃永慶這話,算是對高靜很嚴厲的批評了。
高靜的臉色唰地變白了,看來她做了什麼,黃永慶一清二楚。該死的唐落落,給她安排這樣一項工作,這下她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可高靜不甘心,翕動著嘴唇,仍為自己辯白:「那……萬一他真跟林若真串通起來算計公司,怎麼辦?」
「這……」黃永慶好像也被這話問住了,悶了半天道,「這種可能性為零!」
「可是,可是溫總他真是跟林女士有真情的,這次我們還見了林秉達,是他親口告訴我們的。別人我們可以不信,難道一個風燭老人的話也不值得信?而且是林若真親爸!」
「高靜你膽子不小啊,誰讓你見這個人的,你知道他跟唐……」黃永慶把自己嚇住了,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沒想到高靜說:「知道。過去的事,他都跟我們講了,包括他妻子的死,還有……」
「還有什麼?」黃永慶太意外了,他原以為這樣的事只有他知道,沒想到高靜不但知道,還跟當事人見了面。看來世上的事真是瞞不住啊,越是想捂嚴的東西,越是暴露得快。可高靜怎麼能想到去見林秉達呢?這絕不是唐落落的主意。黃永慶兩年前去香港,一個意外的機會見到了林秉達。這個曾經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真的是到了風燭殘年,完全靠回憶來過日子。他花了半天的時間,跟黃永慶講自己的過去,包括跟唐落落之間那羞於啟齒的事。當時黃永慶聽得眼都直了,根本就不敢相信,怎麼可能呢?他跟唐落落,簡直是天方夜譚嘛!可黃永慶最終還是信了,因為老人告訴他這樣一句話:「我不愛她,但也絕不恨她,是她救了我啊,如果不是那年遇上她,我怕是造孽更重,更重啊……」緊接著,林秉達就向他懺悔,對他說出了另一個真相。那個真相比這段艷聞震撼一百倍,不,一萬倍。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黃永慶覺得林秉達又可氣又可憐,最後,他還是把同情與理解給了這位老人,因為他是病人,一個老早就有心理病的人。現在,什麼也沒有的林秉達開始了懺悔,他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在歲月的最後時段,把他內心的罪惡講出來。他得講出來,這是他親口說的,如果不講出來,他就要瘋掉。其實,在黃永慶眼裡,這人已經瘋掉了。黃永慶給他丟下一筆錢,倉皇而逃。
一個帶著巨大原罪的人,一個在病態中壓抑和扭曲了一輩子的人,到了今天這地步,也許真是報應。
黃永慶害怕高靜往下說,害怕高靜跟他一樣,聽到比這更可怕、更骯髒的罪惡。高靜沒有。高靜適時地掐斷了話頭,黃永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高靜這是放過了他。
黃永慶同時也發現,高靜這人,除了有上面他所說的優點,在大是大非面前,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
這些話高靜絕沒跟唐落落提過。要是提了,唐落落不會是現在這樣。唐落落跟林秉達那些事,對唐落落來說是最大的禁忌,是一道誰也不能亂揭的傷疤。她怎麼能容忍公司內部的人不斷去打探、去窺視呢?絕對不許的!
「算了,不說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高靜道。
「那就不說。」黃永慶道。
兩個人像是在一條非常危險的河的岸邊走了一圈,還好,他們又及時把自己拉了回來,沒掉進河裡。
兩人又東拉西扯了半天,本質性的話題卻再也不敢涉及。後來話題又回到溫啟剛身上,兩人都試探著往深裡去,卻又深不了,因為溫啟剛最近的表現太反常,太讓人迷惑,就連黃永慶也被困住了。
「不行,我得找他去,必須問個清楚,不然我會瘋掉!」
高靜突然丟下一句,走了。
黃永慶仍然傻著。這場看似什麼也沒談的談話,給了黃永慶一線靈感,黃永慶想把它抓得牢實一點,讓它清晰一點。
有時候人其實就需要一種呼應,一個人做不出的事,有人呼應就能下得了決心;自己判斷不准的問題,多幾個人響應,答案就有了。
黃永慶終於知道,接下來他的步子該往哪個方向邁了。
溫啟剛跟高靜吵了一架,吵得很凶。
溫啟剛一直想找高靜談一次,可惜這段時間太忙了。
自打高靜跟許小田從香港回來,溫啟剛就有了警覺。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沒騙他,高靜和許小田等於是替唐落落到香港搬炸彈去了。這兩個沒腦子的,就知道添亂!早知如此,溫啟剛就應該把高靜一直帶在身邊。
他找高靜,並不是興師問罪,也不是讓高靜收回那些調查,重新在唐落落面前替他說好話。沒這個必要。如果事情有這麼簡單,那倒真是好辦了。相反,溫啟剛倒是希望目前這種局面出現。所以,看到唐落落調兵遣將,開始對他有所動作時,溫啟剛還有一種暗暗的興奮。至少從現在開始,他能坦然地面對唐落落,再也不怕唐落落突然跑上來,跟他情呀愛的,他煩這些,也怕這些。這次黎元清回來就是教訓。沒有哪個男人在女人問題上能做到坦然自如,他不能,黎元清同樣不能。在情感問題上拿得起放得下本身就是句屁話,若果真如此,那還能叫情感?說玩弄更貼切。
溫啟剛找高靜,一是工作上的事。品牌運營永遠是公司最重要的事之一,在這方面,公司下一步還要開展多項維護行動,高靜最近一段時間有點不務正業,得盡快讓她把心思收回來,不能像個萬金油,啥都做。第二,溫啟剛意外得知,高靜跟許小田這次去香港,除見了林秉達外,還見了另一個人。那人對溫啟剛很重要,溫啟剛通過多種方式跟她聯繫,對方都拒而不見,沒想到高靜她們卻見著了。溫啟剛想知道高靜跟她到底談了什麼,有沒有涉及他妻子孟君瑤。這事關一個重大秘密,更關乎溫啟剛正在採取的一項行動。
可是真忙啊,溫啟剛根本抽不出空約見高靜,時間和精力全讓孟子非、岳奇凡他們佔住了。孟子非跟他回東州後不久又去了粵州,溫啟剛對公司公開的說法是孟子非協助莞東基地搞好二期工程擴建項目。這一聽就是假話,孟子非在好力奇擔任的是危機公關部經理,跟基地生產扯不上關係,再說莞東基地那邊也從沒見孟子非出現。溫啟剛顧不了這些了,掩耳盜鈴本來就是弱智者的做法,溫啟剛也是迫不得已,才選擇這種自欺欺人的愚蠢方式。昨晚他跟孟子非通了兩個小時的電話,孟子非對自己這階段的工作很滿意,話語裡全是邀功的意思,溫啟剛聽了卻一點功的味道也感覺不出來。溫啟剛把孟子非留在粵州,是讓他查清兩件事,一是盛高集團對華仁的投資額度和資金注入的時間,以及天海集團到底有沒有資金一同注入粵州華仁。溫啟剛讓孟子非設法接近那個被姜華仁父子排擠掉的原財務主管吳雪麗,最好能從她手中拿到最原始的證據。因為據溫啟剛這兩次到粵州掌握到的信息,這個吳雪麗不但是姜華仁的財務大管家,也是華仁集團財務運作的專家,她手中的確握有溫啟剛想得到的東西。第二件事是協助曹彬彬。溫啟剛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委託給曹彬彬辦的,曹彬彬怕自己忙不過來,溫啟剛就把孟子非留給了曹彬彬。沒想到昨晚跟孟子非通完電話後,曹彬彬的電話跟著就打了進來,怨聲載道地說:「溫總,你給我留下的是什麼人,知不知道他跟誰攪和在一起?」溫啟剛說:「大記者,你就大人大量,甭跟他計較,這人是有些壞毛病,尤其是在私生活方面,不過一旦工作起來,還是很賣力的。」賣力?曹彬彬火了,語氣反常地說:「知道他跟誰糾纏在一起嗎?高高!」
高高?溫啟剛一下子就愣住了,孟子非怎麼會跟高高認識?再說上次他離開粵州的時候,高高跟王小山兩個已經去了三亞,說是要當什麼「外圍」,掙大錢。這事要說也噁心,你猜怎麼著,上次那艷遇,居然是個連環套。溫啟剛也是事後才知道的。先是怪曹彬彬,曹彬彬一直以為,溫啟剛在情感上有怪癖,在生活上更是苦行僧,就想朋友一場,應該讓溫啟剛的感情生活尤其是私生活色彩豐富一些。正好呢,王小山不做模特了,跟曹彬彬說想找個老闆,求包養,實在包養不了,來場風花雪月的感情也行。曹彬彬馬上想到溫啟剛,他覺得兩人般配,一個有錢一個有貌,雖說發展不了感情,但眼下最普遍的那種關係還是可以嘗試的,於是就帶著王小山認識了溫啟剛。哪知兩人相處一段時間,王小山認為溫啟剛是塊木頭,不通人情,更不解風情,就怪曹彬彬給他介紹了一個中性人,沒情調,不懂味,白浪費時間。曹彬彬不信,說溫總怎麼可能是中性人呢,我就不信他不近女色,遂惡作劇地合計著要探探溫啟剛的底。正好那段日子高高也閒得無聊,閒得發急,大把大把的錢花慣了,忽然被踢出模特公司,沒人捧她的場,也沒人再為她飛揚的青春埋單,於是就在酒吧裡上演了一場偶遇。可惜溫啟剛那晚還是不近人情,一場桃花盛宴愣是以溫啟剛的不作為而結束。這事有點荒唐,但發生在王小山和高高身上,就一點也不荒唐。事後,兩人跟溫啟剛又是賠情又是檢討,直說對不起,氣得溫啟剛真想抽兩人一頓耳光。不過,溫啟剛還是把怨氣發洩在了曹彬彬身上:「你是什麼人,居然動得了這樣的心思,你拿我們多年的友誼當什麼了,啊?!當什麼了?」曹彬彬哈哈大笑,說:「溫總啊,我服你,這次是真服。以前我還懷疑你溫總是裝,不拿我曹彬彬當自己人,天下哪有不沾腥的貓啊?這下我信了,這世上還真有這種貓。你不是裝,你是純潔,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正經、最少見,也最不正常的男人,極品!」
極品個頭!溫啟剛氣得恨不能一拳過去把曹彬彬壞笑著的鼻子砸歪。不過這事以後,他跟曹彬彬的關係反倒更近了一步,比以前更能交心,更能托付事了。男人之間的關係,同樣微妙得很。表面上看,曹彬彬是拉溫啟剛下水,細一想,他為什麼這樣做?還不是因為同情他、關心他嘛。一個單身男人,還不太老,那方面沒需求是假話。找長期的吧,會惹出一大堆麻煩,弄不好還要談婚論嫁,溫啟剛肯定不答應;找那種一次性快餐吧,又糟蹋了溫啟剛,再怎麼說人家也是CEO,頂級成功人士。思來想去,曹彬彬才出此下策。反正王小山他知根知底,既不會賴上溫啟剛,也不會生出嫁他的念頭,人家還嫌他老呢,只是暫時依靠,一旦事業打開局面,不用溫啟剛趕,人家就會自己走掉。曹彬彬在粵州這兒泡久了,這種事常見。現在的女孩子,想法真是不一樣。跟他關係很要好的一個女孩,以前也是做記者的,後來嫌記者這職業太苦,賺錢又少,就跑三亞那邊做「外圍」去了,就是經常讓男人養但絕不屬於一個固定的男人。眼下王小山就做了這種「外圍」,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墮落。
當然,不管怎麼說,這事還是曹彬彬不在理,或者說他用好心辦了一件不太漂亮的事,人家溫啟剛不買他的好。為了將功補過,曹彬彬答應幫溫啟剛辦一件很偉大、很崇高的事。這事目前已經在做,進展異常順利,如果不出意外,趕在溫啟剛向華仁出拳前,曹彬彬就能把一切都準備好。溫啟剛正要為這事激動呢,卻又冒出孟子非跟高高這檔子荒唐事。
「他們是怎麼混在一起的,說!」
溫啟剛用了「混」這個字,可見不管是對高高還是對自己的手下孟子非,溫啟剛都缺乏一種基本的好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讓不同層面的人打消疑慮、消除偏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還能怎麼混一起,高高嚥不下那口氣,說要回來報復華仁,就這麼著,跟你那位愛將認識了。」
「渾蛋!」溫啟剛不知是罵曹彬彬還是罵孟子非,或者將兩人一同罵。反正在他眼裡,曹彬彬在這方面跟孟子非一樣,都不是省油的燈。
「你倆沒一個好東西,一丘之貉,都是混賬王八蛋!」
罵完曹彬彬,溫啟剛的心思又回到岳奇凡這邊。
溫啟剛現在絕不批評岳奇凡,一個勁地支持他,不管岳奇凡提出什麼樣的要求,多苛刻、多不合理,他都支持。就在一小時前,岳奇凡又跑來找他,說伊和平那邊又變卦了,本來談好粵州「勁妙」給伊和平什麼條件,好力奇這邊也給同樣的條件,只要他放棄跟「勁妙」的合作,全力以赴做「寶豐園」,條件都好談。誰知伊和平胃口一次比一次大,條件開得一次比一次野蠻。伊和平近乎無恥地提出,華宇可以全力以赴做「寶豐園」,條件有兩個:一是「勁妙」這邊開啥條件,好力奇就要開啥條件;二是華宇之前所欠好力奇的貨款,一筆勾銷,作為好力奇重新投入華宇的啟動資金。那可是兩千多萬啊,這樣的話伊和平居然說得出口。如果每個銷售商都這麼做,好力奇早就破產了!溫啟剛當時就歎,人的慾望是填不滿的,貪婪者總以貪婪為武器。但是他什麼也沒對岳奇凡說,帶著鼓勵的眼神看著他,等他往下說。岳奇凡果然被鼓舞,毫不猶豫地說:「這事我看得聽伊總的,我們雖然損失了一點,但只要把華宇從華仁手裡搶過來,相信『勁妙』那邊會不戰而敗的。」
聽完岳奇凡的話,溫啟剛重歎一聲,什麼表情也不流露:「好吧,還是那句話,華宇的事你說了算,我只要結果,而且要快。」
岳奇凡愉快地應了一聲,走了。溫啟剛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很長時間。最後他有點蒼涼地收回目光,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詞:斷臂。
有時候,人是需要斷掉臂膀的,企業也是,必須斷。可誰能理解他的苦心呢?
溫啟剛知道,自己在下一盤險棋,這棋才剛開局,惡性反應就出來了。他承認,好力奇這次內變,完全是由他引發的,如果不是他縱容岳奇凡,強力支持岳奇凡跟伊和平談判,一味地遷就伊和平,好力奇也不會爆發這場危機。唐落落已經不止一次地質問過他,每次他都態度堅決地站在岳奇凡這邊,唐落落對他採取措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只是這一次,唐落落有點猛,而且也學起了他,開始注意保密了。
那天黃永慶從唐落落辦公室出來,正好在樓道裡遇見他,溫啟剛佯裝什麼也不知道地問黃永慶:「唐總又給你交代任務了?」黃永慶嚇得臉上發白光,一邊看著唐落落辦公室,一邊跟他支吾。溫啟剛也沒難為黃永慶,放他走了。大家都不容易,他理解黃永慶這些年的辛苦,也理解他這些年的委屈。就在一周前,岳奇凡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譏笑過黃永慶呢。黃永慶是按公司規定,要求岳奇凡在一份合同上補簽字。合同評審這項工作由黃永慶分管,好力奇是認證了的公司,每份合同必須經過公司專門機構的評審,有時候來不及,可以先執行再評審,但合同歸檔必須手續齊全。不料岳奇凡氣沖沖地說:「沒見我忙著嗎?真是邪門了,幹事的在前面衝鋒陷陣,不幹事的反倒天天找機會扯後腿。」岳奇凡自詡是幹事的,是為公司衝鋒陷陣的,在他眼裡,黃永慶這批老將是吃閒飯的,靠公司養著的。此話傳到他耳朵裡,溫啟剛只是苦笑了幾聲。
很多事堆在一起,很多人擁在眼前,溫啟剛一時有些招架不了。不過他知道,自己已沒了退路,如果不把這場賭局扳回來,可能好力奇真就沒他的位子了。
季節已到了夏天,火紅的夏天讓一切變得火熱濃郁。大樓前幾棵高大的香樟,樹葉更是綠得誘人,蓬蓬勃勃。溫啟剛記得,當年大樓建成,他跟黎元清站在樓頂,黎元清指著樓下鬱鬱蔥蔥的香樟和花壇裡怒放的花說:「啟剛啊,但願有一天,我們的事業也像這香樟,像那花,璀璨奪目,欣欣向榮。」溫啟剛幾乎沒有懷疑就說:「好力奇會長成參天大樹的,『寶豐園』不僅會在飲料王國一枝獨秀,而且會花香百年。」
「好一個花香百年!」
黎元清的聲音又響起來,溫啟剛卻感到了孤獨。
是的,孤獨。有人說,每一個創業者都是孤獨的,因為他們從事的是前人沒有從事過的事業。溫啟剛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一個創業者,但那種強烈的孤獨感讓他真想對著窗戶大吼幾聲。
就在這時,高靜闖了進來,虎著個臉,氣急敗壞的樣子。
溫啟剛回頭看著她,忍不住先笑了:「怎麼,這幢樓裡現在都是豹子啊,都要吃人。」
高靜沒理他,小胸脯氣得一鼓一鼓的,嘴巴也鼓得圓圓的。
「誰惹我們高小姐了,看這臉,我就知道有人要攤上大事了。說吧,是不是那個樂大記者?」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高靜一雙眼睛瞪得更圓。
「沒心思。」溫啟剛說完,回到老闆桌前坐下。
「這市場到底還要不要了,兩天一小變,三天一大變,要我們怎麼跟客戶說?」
「什麼事?」溫啟剛克制住情緒,口氣溫和地問。
「我們品牌運營部剛跟東北那邊談好幾項合作,銷售部突然要撤貨,真以為自己是金子啊,現在求爺爺告奶奶,讓人家不嫌棄咱都已經不錯了,還要對方簽什麼保證協議。飲料市場有這慣例嗎?」
關於保證協議,不是岳奇凡想出來的,岳奇凡雖然聰明,在銷售方面有點怪才,但在企業戰略上,他的目光還很短淺,思維更是超前不了。這是溫啟剛的一個重大部署。聞不到市場的變,你就會丟掉市場;捕捉不到市場的敏感,你就會被市場殘忍地甩到後面。「勁妙」不是針對全國銷售商連續推出「割肉」政策嗎,那就讓它割好了,溫啟剛不會瞎跟著湊熱鬧,他沒那麼低級。華宇是另一碼事,另一盤棋。對於其他市場和銷售商,溫啟剛是反其道而行之。你不是紛紛跑上門要優惠政策嗎?沒有!我承認你對「寶豐園」做出了貢獻,這份感激之情永在。但任何人都不能躺在功勞簿上,好力奇不能,銷售商同樣不能。「勁妙」這次是大肆招攬銷售商,溫啟剛卻是在洗牌,要在好力奇現有的銷售商中實行淘汰制,將那些目光短淺、只追求眼前利益沒有長遠目標的商家全部淘汰出局。這就是他的大銷售商戰略。他將「寶豐園」的市場重新整合,合併重組,在全國確定了十六個大市場。一個戰略市場只發展一到兩家銷售商,這些銷售商除了實力要超強,更重要的是要講求信譽,這信譽不僅是對好力奇一家公司的承諾,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商業道德、商業倫理。一個沒有商業道德和商業倫理的銷售商,只是金錢的奴隸,對市場只有破壞,沒有建設。這也是溫啟剛這次從「勁妙」事件中悟出的。那些曾經效力於好力奇的經銷商,為什麼會在「勁妙」的誘惑面前紛紛倒戈?信仰!因為他們不相信商業是有信仰的,市場也是有信仰的,他們是利益的追逐者,更是利益的蠶食者。而溫啟剛堅信,一個講道義、講倫理的市場才是好力奇所要追求和建設的。巨變面前,溫啟剛選擇的不是守,也不是投降,而是借助「勁妙」製造的變局逆水而上,實現自己的商業夢想。
沒人能理解這些。他所做和即將要做的一切,在別人眼裡,無外乎兩種看法:一是傻,二是玩火。但他就是要玩這個火!
所謂的保證書,就是要十六個戰略市場重新選定的大經銷商簽訂一項共守協議,共建市場共享,在利益對等的前提下明確經銷商的責任,同時好力奇對這些戰略夥伴也提出最低利潤保證原則。哪怕好力奇不賺錢,也要保證經銷商的利益,前提就是,這些經銷商只能銷售好力奇一家的產品。
溫啟剛還做出一個決定,對執意在好力奇現有的銷售政策基礎上提出讓利的,可以接受,但讓出的利必須作為股份,入注到該公司去。
溫啟剛有一個大野心,他計劃用五到十年時間控股一批銷售公司。五年或者十年後,好力奇不但有自己的生產企業,更有至少五十家大型銷售企業。到那時候,好力奇在業界的地位恐怕就要重新論定了。
「沒有慣例就不能做了?」溫啟剛笑瞇瞇地看著高靜說。
「那也要看什麼事,我看有人不是在做市場,是在玩火!」高靜仍然凶巴巴地說。
「你在說誰?」溫啟剛表情動了動,拿起一支筆把玩。
「那些想毀掉好力奇的人!」高靜越發凶悍起來。
「高靜!」溫啟剛霍地拉下臉,手裡那支筆隨著手上的節奏啪地斷了,不過他旋即又呵呵笑出了聲。
在溫啟剛眼裡,高靜是一個有思想、有抱負的女子,更是行業中難得的精英,為得到這個人才,溫啟剛著實費了一番神。高靜在好力奇這些年,成長可謂驚人。作為一位CEO,他真是不想看著這樣一個可造之材毀掉。
可是最近高靜變化太大,大到溫啟剛已經開始替她擔心。溫啟剛本來想說教,想學以前那樣修正她一番,又一想,還是免了吧,於是搖搖頭,用詼諧的口氣說:「哪來那麼大的火,我記得我們的品牌運營部經理不是這樣的啊?」
「謝謝溫總,還知道我是品牌運營部經理。」高靜伶牙俐齒,話語裡居然有了嘲諷。溫啟剛臉一黑:「高靜,你過了吧,好力奇好像沒虧待你。」
「過了的不是我,是你溫總。」高靜突然說。
溫啟剛啞巴了,本來是他將高靜的軍,沒想到反讓高靜將了一軍。
「什麼意思,你溫總最清楚,或許我沒資格對你這樣說話,但請溫總記住,有些事可為,有些事不可為。好力奇到今天不容易,誰想毀它,恐怕公司員工不答應!」
這個高靜,她還真敢說啊。看著她一身正氣、慷慨激昂的樣子,溫啟剛險些又笑出來。年輕,到底還是年輕。等她到了他這個年齡,就不會這麼魯莽、這麼衝動了。
他歎了一聲,突然覺得這樣的爭論毫無意義。他在公司的地位已經變得非常微妙,黎元清出人意料地提防他,讓長達八年的信任大打折扣;唐落落忽然反目;就連黃永慶,現在也跟他保持了距離。他正在失去一種聯盟,而且隨著下一步的舉動,他還將失去一批原本應該信任的人。溫啟剛已經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難道他要把高靜也趕出去?
「還有事嗎?如果你是專程來發火的,那我告訴你,到此為止。」
溫啟剛把頭埋在了文件裡。
「謝謝溫總,我不是來發火的,我是來向溫總請示,大市場戰略,是否一定要以犧牲好力奇的利益為代價?」
「是!」一聽高靜提到大市場戰略,溫啟剛重重地說。
「如果有一天,好力奇再也犧牲不起了呢?」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好力奇就不需要再犧牲。」
「可是……」
「沒有可是,品牌運營方面,必須按我的要求去做,不能打半點折扣,誰敢在執行上走樣,我只能請他離開好力奇,這話明白不?」
高靜的臉色變了,她沒想到溫啟剛會用這樣的話威脅她,一時語塞,沉默半天,神色黯然地道:「好吧,那我通知撤貨。」
撤貨也是溫啟剛要求的,「寶豐園」前期是靠大量鋪貨佔領市場的,這也是當年「寶豐園」開拓市場的戰略之一。想想那時候,溫啟剛忍不住又唏噓起來。產品生產出來,市場不認可,消費者更是拒絕,怎麼辦?他跟黎元清、唐落落分頭帶人做市場調研,請專家做方案,可是調研來調研去,還是沒有一個稱心的方案。專家或者教授弄出來的東西,看著美,人家講起來也頭頭是道,理論上絕對可靠,可一到市場上,就是行不通。時間一天天過去,市場毫無起色。黎元清急了,溫啟剛更是急,最後牙一咬:「用最笨的!」
所謂最笨的方法,就是往市場上砸貨,讓「寶豐園」鋪天蓋地,堆滿市場,不信它賣不動。可是鋪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不是所有的產品都能堆到市場上。一個品牌,在沒有獲得市場認可、消費者認可時,你想白送到人家的貨架上都難。貨架不是白佔的,尤其是大型超市,簡直就是黃金之地。費了不少周折,溫啟剛總算說服一些超市,由好力奇出資承租貨架,在顯要位置先行鋪貨,再派促銷員進去,向消費者面對面推薦,中間產生的一切費用都由好力奇承擔。那一年,超市、貿易市場、車站、碼頭,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能看到「寶豐園」涼茶。花錢雇來的促銷人員身披綬帶,大聲而又禮貌地向路人推薦,請消費者品嚐並留下寶貴意見。這種傳統而又老土的營銷方式一開始遭到市場的抵制,也被同行恥笑。有人譏諷好力奇是往市場裡扔錢,不懂營銷。有人嘲笑紅色的包裝太土,涼茶又不具備時尚元素,不像「可樂可口」「健力露」等是現代的東西。還有人罵,這家來自香港的公司純粹是擾亂市場,搞破壞。溫啟剛他們一一忍了。這得感謝唐落落,溫啟剛記得,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因為大量鋪貨,加上僱用海量的促銷人員,錢全砸了進去,內地回款又受到限制,資金周轉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公司幾乎要擱淺了。唐落落回了兩次香港,竟然將自己的兩處房產和一些收藏品賣了,還從她姑姑那裡弄了一筆款。這些錢,當時對好力奇和「寶豐園」來說真有救命的作用。也正是她這種破釜沉舟、不計後果的舉動,帶動了好力奇的骨幹。那時候,唐落落一有空閒便鑽進促銷者的隊伍,穿上公司特製的促銷服,跟年輕的大學生和打工者們一道,站在街頭叫賣。
往事不堪回首。
每一個創業者的身後都留下了一條鋪滿血淚和傷痛的路。有人說,苦難是財富;也有人說,不經歷風雨難見彩虹。其實這些話只能充當雞湯,給那些徘徊者、茫然者一些心靈慰藉。對創業者來說,過去的每一天都是令人不寒而慄、不想複製的。
「寶豐園」雖然早已度過原始鋪貨階段,可受銷售慣性的影響,加上整個行業風氣如此,市場鋪貨量一直居高不下。這是很讓溫啟剛頭痛的。溫啟剛在這方面曾經動過大手術,但一壓減鋪貨量,市場表現立馬下滑,銷售商也不幹。現在,溫啟剛打算豁出去了,不管現實環境怎樣,不管別人理解與否,他都打算奮力一搏。他要讓好力奇真正進入一個全新的營銷時代——讓「寶豐園」變為零庫存,市場鋪貨率降到行業最低,甚至取消這一指標,讓「寶豐園」完全實現按訂單生產。
溫啟剛要求各部門通力協作,嚴控對經銷商的鋪貨。這次沒有納入大銷售商名單的,限期回籠貨款;貨款回籠不力的,一律撤貨。
此舉有點空城的意味,如此大動作地撤貨,等於是把已經佔領的市場騰出巨大的缺口,讓「勁妙」去鑽、去占。溫啟剛不是沒想到這一層,這次,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送「勁妙」一個「人情」。你不是想要市場嗎,我讓給你;你不是想逼「寶豐園」退出來嗎,好,我成全你。就怕你到時吃不了兜著走!
溫啟剛從心裡發出冷冷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