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運達立即打斷了他的話,說,那麼,死亡人數呢?死亡人數比東漣多出百分之兩百,這也是因為經濟總量的原因?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說,同樣是倒塌一棟民房,聞州的民房與東漣的民房相比,造價可能多不止一倍。那麼,我問你,多出不止一倍造價的房子,安全性能不是更好唉?抗災能力不是更強嗎?為什麼死亡人數,卻比東漣多出兩倍?
這個問題,大家心知肚明,原因有兩個。一是作為防總第一責任人,陳運達並沒有把這次颱風放在心上,重視不夠,下面自然也就不太當回事。損失最大的兩個市聞州和陵丘,市委書記恰恰是陳運達的人。相反,損失較小的兩個市東漣和雷江,市委書記是趙德良的人。甚至可以更引伸開去,理論上,受災更為嚴重的應該是浙江、福建和廣東,但這三個省,遠沒有江南省嚴重。江南省沒法向上交待,也沒法向民眾交待,只好組織寫作班子,挖空心思說,由於誰都說不清的氣流原因,蘿莉司進入江南省之後,突然加速。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次風災之所以如此嚴重,並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陳運達拿出來做文章的,恰恰是這一點。只不過,陳運達的這個文章,做得意味深長。一時間,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只有像唐小舟這種完全明白內幕的人,才能稍稍明白。聞州的根本問題在哪裡?在事前沒有採取措施,事後又沒有及時行動,板子顯然應該打在聞州市委書記趙有豐身上。可趙德良去了雍州,而陳運達去了東漣。陳運達這是在暗示,東漣損失小,是因為他指揮得當,聞州損失大,責任在趙德良。
聞州之後,是東漣的總結。吉戎菲的套路,和聞州並沒有什麼不同,仍然是受到了怎樣的損失,採取了哪些補救措施。即使是套話,大家也可以看出,東漣執行省委指示很堅決,提前作出了周密部署,因此將損失減到了最小。
東漣匯報之後,同樣是陳運達第一個發言。陳運達將東漣的工作大大地讚揚了一番。
陳運達之後,其他常委以及人大政協的領導,也都分別發言,對東漣的工作,表示了肯定,基本調子,並沒有離開陳運達劃定的圈子,給人的印象,不是東漣的工作做得多好,而是陳省長及時趕到,措施得力,才將損失控制在最小。
值得一提的是陵丘。陵丘市這篇文章顯然不好做。他們並不是颱風中心經過區域,按理說,損失應該比東漣和聞州小得多。可實際上,即使在數字上做了很多手腳,直接經濟損失,仍然比聞州多百分之六十,死亡人數比聞州多百分之七十。聞州可以拿經濟總量說事,陵丘不行,陵丘的經濟總量,僅僅排在東漣之前,和雷江相近,遠遠落後於聞州。
唐小舟能夠想像,陵丘的寫作班子,一定死了不少腦細胞,找到了幾條理由。理由之一,改革開放以來,省裡的投入向部分城市傾斜,陵丘獲得的支持是最少的地區之一。理由之二,陵丘和聞州一樣,是江南省的老工業基地,但與聞州相比,陵丘連養子都不如,投入遠遠少於聞州,所以,國企改革的負擔,要比聞州重得多。第三,陵丘的湖區面積比聞州大,地勢比聞州和東漣低,陵丘承受了周邊一些地區的排洪壓力。此外,陵丘還找了其他一些理由,總而言之一句話,陵丘的災情,是客觀使然,與市委市政府的領導無關。
陵丘的報告結束,第一個站出來發難的是彭清源。彭清源說,我注意到一個時間,陵丘水廠發生水浸是凌晨,全市大面積停水是中午十二點左右,水廠修復,恢復供水,是次日凌晨五點半。從發現水浸到恢復供水,用了接近二十四小時。同樣,高壓線桿塔倒塌時間相差不多,當然,七個桿塔,倒塌的時間前後並不一樣。第一個桿塔和第七個桿塔倒塌,相差三個多小時。最終,全市恢復供電,是在次日凌晨四點,同樣是差不多二十四小時。陵丘市委應該解釋,為什麼會這樣。還有,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件,作為省委常委,我為什麼不知道此事?我是看了當晚的新聞聯播,才知道陵丘斷水斷電斷通信的。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事?如果全省每個市都自行其事,自搞一套,還要省委幹什麼?
這確實是一件大事,僅這一件事,完全夠格對陵丘市委市政府領導問責。張順焱自然不肯背這個巨大責任,他立即說,剛才彭書記提到的事,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斷水斷電事件相繼發生之後,陵丘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立即瞭解相關情況。當時估計應該可以盡快修復,所以,上報時間稍晚了一點。斷水一事,是下午一點上報省委的,斷電是下午三點上報的。我們有記錄。
馬昭武立即說,既然下午三點之前就上報了,為什麼到晚上七點,新聞聯播都播出了,我還沒有看到相關消息?是我和清源同志兩個人沒有看到,還是怎麼回事?
丁應平立即說,我也是看了新聞聯播才知道的。
此事立即像火星扔進了炸藥庫,政協和人大的領導非常直接地說,開了半天的會,一直都在思考原因,現在才知道,所有原因,是省委決策失誤。陵丘的責任要追究,聞州的責任,也要追究,但更應該追究的,卻是省委的責任。如果省委能夠早點採取措施,陵丘可能在晚上六點之前恢復供水供電,那樣的話,中央也就不會緊盯著這件事了。直接經濟損失,也可能會大幅度下降。
看起來,趙德良被逼到牆角了,只有唐小舟清楚,被逼到牆角的是余丹鴻而不是趙德良。余丹鴻曾幾次表示,要向趙德良解釋這一事件,每次都被趙德良以各種理由推了。現在,唐小舟總算明白,趙德良如果給余丹鴻解釋的機會,自己就得當場表態。畢竟是省委常委,趙德良無法不表態,也無法不替他承擔相應的部分責任。那樣一來,常委會杯葛此事,趙德良就要既代表省委也代表他個人出面說話。如果換一個趙德良信任或者一定要保護的人,他自然會站出來。可這個人是余丹鴻,不僅在政治上和趙德良保持足夠的距離,還在馬昭武的副書記任命一事上,和陳運達一唱一和,搞了很多小動作,以至於馬昭武的任命,直到今天還沒有著落。
這樣的事,趙德良如果不替余丹鴻承擔部分責任,根本不可能有別人替他承擔。
余丹鴻的政治盟友顯然不可能出面承擔,他一承擔,事情就複雜化了,說明這不是個人行為,而是集體行為,說明陳運達和余丹鴻背著省委在搞小圈子。以前人們常常提到的一個詞叫另立中央,陳運達如果真的知道余丹鴻瞞報這件事,那就說明,兩人密謀另立省委。事件往中央一報,即使另立省委幾個字沒有出現,中央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各地黨政班子存在不同程度的分歧甚至矛盾,中央是很清楚的。這種矛盾是制度本身的問題,或者說,正因為有矛盾,才更顯示了這種制度的制衡性從而顯現合理性。因此,黨政矛盾這類事,中央根本不會過問。相反,如果某人背著省委另搞一套,中央就會異常警惕了。
被逼到牆角的余丹鴻,只好獨自站出來承擔此事。
他說,有關這件事,我需要向常委會解釋一下。本來,這幾天我一直想向趙書記解釋這件事,但大災之後,趙書記實在太忙,一直在各個受災地區察看,指揮部署救災工作,抽不出時間。因此,我只好向常委會解釋,同時向常委以及人大政協的首長做深刻檢討。風災發生後,趙書記的意思是召開一個緊急常委會。我聯繫了一下,運達省長當時已經在召開政府緊急會議研究對策,不能到會。清源同志要指揮雍州市的救災工作,也沒法到會。春和同志、先暉同志、昭武同志和我,在趙書記家裡開了個臨時碰頭會,大家分了一下工,趙書記和硯華同志一起去聞州,我留在省委。陵丘斷水斷電的情況報上來後,我分別和政府以及陵丘聯繫過,陵丘方面說,很快就可以修復,省政府那邊也採取了一系列措施,趙書記在聞州一線指揮救災,其他常委也都在一線,我想,這事很快就會解決的,沒有必要讓大家分心。所以沒有向各位常委通報。這件事的主要責任在我,我向常委會檢討。
唐小舟暗想,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余丹鴻是個老官油子,對於官場這一套,他是很清楚的。別說這種大事,就算再小的小事,他也不會出現錯漏的。唐小舟懷疑,余丹鴻是有意的,卻又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幹。
果然,余丹鴻的話音剛落,出現了炮轟的局面。最猛的火力,主要來自政協。一位政協副主席原是和余丹鴻競爭的失敗者,在余丹鴻身上受了不少氣,此時終於抓住了報復的機會。這事還真不能怨人家抓他的小辮子,要怨也只能怨他給了人家機會。
官場就是這麼一個地方,千萬不要以為你坐上了某個位置就萬事大吉,穩如泰山。官場中沒有任何一個位置是穩的,你之所以穩,是因為上面有人罩著。那股罩著的力量一旦失去,曾經所有在下面支撐你的力量,都可能成為推倒你的力量。早在袁百鳴時期,就有很多人要推倒余丹鴻,余丹鴻之所以未倒,並非他本人有多麼強大,而是因為他最大的支撐來自陳運達。現在,早有傳說,趙德良要搬走余丹鴻,聽到這一消息的人,自然會在心中評估一番,這到底是不是趙德良的意思?幾乎所有認定是趙德良意思的人,都會成為余丹鴻的顛覆力量。有些人並不一定是和余丹鴻過不去,他們只是要向趙德良表明自己的態度。
至此,會議的方向改了,所有攻擊目標,一致指向余丹鴻,彷彿這次風災,並不是老天爺發怒的結果,而是余丹鴻的錯誤導致的。陳運達自然清楚余丹鴻的尷尬,可這件事,他還真幫不上忙。他能說是和自己商量好了,他要求余丹鴻不報告趙德良以及其他常委的?真這樣說,那就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除了這種方法,他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替余丹鴻說話?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政治盟友受到攻擊。
唐小舟也不相信陳運達參與了此事。如果說政治是下棋的話,這無疑是一著極臭的臭棋,完全沒有技術含量,陳運達恐怕不會下。那麼,余丹鴻為什麼下了?除了他徹底昏了頭,沒有別的解釋。余丹鴻有沒有徹底昏頭的可能?有。比如說,他去北京跑官,受到了來自趙德良的巨大阻力,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與趙德良抗衡,最終失敗的結局不可避免。此時,他便可能發昏,可能手忙腳亂,甚至可能抱著破釜沉舟的心理出亂拳。任何違背常理的事,都有其背後深沉的原因。如果探究余丹鴻的原因,估計只有這一種解釋。
所有炮轟差不多了,趙德良站出來力挽狂瀾。
趙德良說,好了,這件事,丹鴻秘書長確實是做錯了,他也向常委會檢討了。人嘛,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既然省政府已經出面處理,他覺得這件事很容易就能夠解決,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於幾個小時後,事情仍然沒有解決,他又因為別的事纏住,沒有及時瞭解以及通報,既有主觀原因,也有客觀原因。這一天時間,實在是太多事太亂了。此外,丹鴻同志是省委常委,是省委秘書長。這次是受我本人的委託,坐鎮指揮。丹鴻同志的錯誤,我這個省委書記,要承擔大部分責任,省委也要承擔部分責任。我提個建議,提供給黨中央國務院的報告中,這件事肯定繞不過去,一定不能瞞,但也不能指名道姓,大肆渲染。我看是不是事情要談,不瞞過不諱過,客觀真誠,但不涉及具體人,擔子還是應該由省委來擔。
當天晚上,唐小舟聽到一個消息,陳運達在新樂門打保齡球的時候,余丹鴻去見了他,兩人在那裡消磨了好幾個小時。
陳運達沒有什麼業餘愛好,身體素質很好,也不太運動。直到五十歲以後,他才參加一些運動,先是打羽毛球,後來打乒乓球,也曾學過游泳,最後選定的運動項目是打保齡球。保齡球是九十年代中期大熱的運動娛樂項目,後來就很少人玩了。整個雍州市,目前只有一家保齡球館,在雍華酒店的新樂門高級會所。這間酒店的老闆是陳運達的外甥古昌華,這個保齡球館,便是古昌華專門為陳運達留的,平常幾乎不接待任何人。
每個星期,陳運達都要抽出三個晚上去打保齡球,每次去,齊天勝總會陪伴在身邊。
唐小舟想,余丹鴻去找陳運達,恐怕是想在背後搞點什麼小動作。這幾年,陳運達似乎一直都在被動挨打,就像當初袁百鳴主政江南時,陳運達被動挨打一樣。關鍵時刻,陳運達組織了一次反擊,結果把袁百鳴打得大敗。現在趙德良的形勢,表面上看來,與當年袁百鳴何其相似?陳運達似乎無還手之力。唐小舟一直覺得,陳運達不還手的背後,可能暗藏殺機。陳運達顯然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人,相反,他是一個憎愛分明眥睚必報的人,他一旦決定還手,那一定是重拳出擊。
這次,陳運達和余丹鴻在保齡球館密謀,是不是準備出擊?
唐小舟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將此事報告趙德良。
第二天在廳裡見到余丹鴻,余丹鴻顯得很客氣很熱情,難得地對唐小舟笑得很燦爛。唐小舟總覺得,余丹鴻的笑背後,隱藏著什麼危機。
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唐小舟隨著趙德良異常的忙碌。這兩個月,可以說是會議月,先是各縣的黨代會,幾百個縣呢,會議堆在了一起,同時各市的黨代會,也已經拉開了序幕。這些會,原定是在七八月完成的,因為蘿莉司來襲,有些工作推遲了。省裡要求,市級黨代會,必須在八月完成,雍州市的黨代會安排在九月,江南省黨代會安排在十一月。雖說黨代會不像人代會需要票選一些重要領導人,畢竟還是要選舉市委委員和省委委員。假若某個人連市委委員都選不上,自然就不可能成為市委常委。所以,這樣的會議,絕對不能出絲毫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