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完了,唐小舟要離開,鍾紹基拉著他,不讓他走,說,我已經替你把房間定好了,無論如何,今晚你得住在這裡,我還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鍾紹基拉著唐小舟的手進入電梯,又一起進入他的房間。唐小舟原以為,當晚就那一桌人,現在才知道,遠不是一桌那麼簡單,鍾紹基身邊還有很多人,這些人並沒有在一起吃飯,很可能在喜來登的其他房間。他們中間好幾個圍到鍾紹基身邊,十分慇勤地在鍾紹基面前表現著,鍾紹基對他們視而不見。
進入房間後,還有幾個人跟進來,鍾紹基說,你們忙自己的事去吧,我和唐處長說說話。
其他人答應著,退了出去。並且小心地將門關上。
鍾紹基拉著唐小舟在沙發上坐下。茶几上,擺著一盆水果和一盒巧克力。鍾紹基拿起一塊白色巧克力,遞給唐小舟,又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塊,說,小舟呀,我要向你檢討呀。
唐小舟剝開巧克力,塞進嘴裡,說,鍾書記,你這是什麼話?
鍾紹基說,我知道你是雷江人的時間有點晚,對你的家人照顧還很不夠。你說我這個市委書記該不該檢討?
唐小舟明白了,他在暗示,對自己家的照顧,他是打過招呼的。見他準備給自己沏茶,唐小舟連忙站起來,接過他手裡的電熱水壺,進入衛生間,將水壺仔細地洗了,裝著水,插進壺座,按下通電開關。見鍾紹基帶著茶杯,便拿過來,看了看裡面的陳茶,問,鍾書記,重新泡新的吧?
鍾紹基拿出一包茶葉,說,用這個。
唐小舟拿著鍾紹基的杯子以及一隻瓷杯進入衛生間,將兩隻杯子洗了。出來後,拿過鍾紹基的那包茶葉,打開一看,見包裝不怎麼樣,卻是上好的龍井。洗茶杯時,他已經小心注意過鍾紹基杯子裡茶葉的數量,往他的杯子裡放了,又往另外一隻杯子裡放了自己喜歡的量。壺裡的水已經開了。唐小舟十分細心,知道如果灌一滿壺水,需要燒很長時間。他第一次僅裝了小半壺,恰好夠泡兩杯茶。將茶泡了之後,他再進入衛生間,裝了一滿壺水,重新燒上。
鍾紹基說,小舟呀,你前程無量啊。
唐小舟客氣地說,以後還需要鍾書記多多培養。
鍾紹基說,小舟你客氣。剛才,我注意到你的幾個細節,知道你是個有心人。這個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認真而又有心,這樣的人,沒有理由不成功。
唐小舟在鍾紹基身邊坐下來,說,能夠得到鍾書記的肯定,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鍾紹基擺了擺手,說,你太客氣了。我肯定有什麼用?我啊,是越混越差,現在需要老弟你伸出援手啊。
唐小舟說,鍾書記,你太客氣了。我想伸援手,可我的手也沒這麼長呀。
鍾紹基說,小舟啊,說實在話,我見的年輕人不少,像你這樣敏銳同時又心細的年輕人,還真是不多。坦率地說,我一見你,就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想交你這個朋友。我有個提議,我們之間,也不考慮年齡,不考慮身份,做一對真誠相待的好兄弟,你說好不好?
唐小舟說,那是我高攀了。
鍾紹基擺動著一隻手,說,這話我不愛聽。你說,行還是不行?
唐小舟說,那我叫你大哥?
鍾紹基說,好。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大哥,你就是我的小弟。
鍾紹基的煙癮很大,一個晚上,他的煙不離手。現在,剛好又抽完了一根,便拿起面前的軟中華,抽出一根,想了想,遞給唐小舟,說,來,抽一支大哥的煙。
唐小舟接過,鍾紹基又拿起打火機,替他點燃,自己也點了一支,猛吸了一口。
唐小舟將口裡的煙噴出來,說,鍾……大哥,你去雷江有半年了吧?
鍾紹基說,是啊,剛好半年了。坦率地說,你這個家鄉呀,真是複雜啊。
唐小舟暗想,官場哪有不複雜的?不複雜那就不叫官場。只要和人打交道的事,尤其複雜。再將人和權力結合在一起,就更加複雜。中國官場文化幾千年,研究的其實就是兩件事,控制和反控制。老祖宗想了很多辦法來控制權力,同時,又有很多反權力控制的實戰案例,後世幾千年就不用說了。單是一個春秋戰國,已經將權力遊戲演繹得淋漓盡致,奧妙無窮。陳運達省長就因為研究這段文化,受益匪淺。他所研究的,還不是真正的春秋戰國文化,而是後人根據《左傳》、《史記》等幾本書寫的一本小說《東周列國志》。光一本《東周列國志》便已經足夠馳騁官場了。
可這些話,他絕對不能說,說了,既有班門弄斧之嫌,又有僭越之實。人家客氣地和你稱兄道弟,你如果真以為自己和他是兄弟,那就傻了。官場最講究官職大小倫理次序,任何微小的差錯,都可能種下禍根。
唐小舟說,是啊,哪裡都複雜。
鍾紹基說,雷江更複雜一些。劉延光這個人你大概還不完全瞭解,他哪裡是個官員?簡直就是黑社會老大,一身的匪氣。他幹什麼事都要別人順著他,順著他一切好說,如果一點不順著,他就和你翻臉,當場拍桌子。雷江的常委會,開成了吵架常委會,一開會就吵。像什麼話,這還是共產黨的常委會嗎?
唐小舟暗想,這個鐘紹基,看來只會玩陰謀不會玩陽謀。玩官場,就要陰謀陽謀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能夠爬到相當職位的人,不用問,玩陰謀肯定一流。但到了一定程度,就到了瓶頸,再僅僅靠陰謀,吃不開了,此時就一定要陽謀手段圓熟。這種情形,很有些像中國的商人們。如果你堅持所謂的公平交易原則,肯定只能當個小老闆,甚至小老闆都當得艱難。有點奸詐手段的,小老闆便能當得有滋有味,卻一定做不大。能夠做大的,是那些有毒辣手段的人,為了賺錢,無所不用其極。這就是陰謀。等你終於功成名就,名動江湖,就不能僅僅只會下三爛手段了。就算你對這些手段玩得再溜,也一定要收起來,規規矩矩做人,本本分分做事。所有手段,看上去一定要經得起陽光的照射,否則,總有一天,你會翻船倒舵。官場也是如此,縣級官員,需要的是霸蠻,是硬手段,市委書記這一級,很可能就是強權和智權的分水嶺,此時,強權會顯得很無力,許多事,必須借助智慧來完成。一個只會使用強權的人,很可能無法邁過這一關。
自己是不是要點醒他一下?如果要點,該怎麼點?唐小舟反覆想著,覺得有些話不能直說,得繞個彎子。可這個彎子該怎麼繞呢?難度實在有些大。後來猛然記起不久前召開的市長論壇晚宴上,趙德良講起將相和的故事。
陳運達擔任省長後,推行了一項新政,每年年底舉行一次市州首腦會議,出席會議的,是市州政府正副職。這是一個論壇式的會議,有人私下裡稱為市長論壇,也有點類似於大範圍的政府決策會。會議在每年的十一月底或者十二月初召開,會期三天。
唐小舟說,前幾天召開市長會議,你們是誰來的?
鍾紹基說,這是政府口的會議,以前我每年都參加,今年沒有參加。我聽說,最後的晚宴上,還出了點事?
唐小舟知道他說的什麼,說,你也聽說了?
鍾紹基說,下面都在傳,聽說了一點點。
唐小舟問,你都聽說了些什麼?
鍾紹基說,好像說,趙書記開始並沒有準備講話,運達省長突然宣佈請他作重要指示,弄得他有些被動。
看來官場真是無秘密可言。鍾紹基所說,基本是對的。
會議準備期間,余丹鴻對趙德良說,政府那邊,希望趙書記出席一下。趙德良對這個市長論壇有點看法,覺得陳運達弄出這麼個會議,是個花架子,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可畢竟全省的政府一二把手全都來了,陳運達又公開表示了這一意思,怎麼看,也像是很尊重趙德良了。趙德良只好答應參加。
余丹鴻又說,政府那邊的意思是請趙書記說幾句話。
趙德良說,政府的會議,還是運達同志說比較好,話我就不說了,過去敬一杯酒可以。余丹鴻將這個意思轉達給政府辦公廳,那邊也沒有再堅持,省委辦公廳沒有替趙德良準備講稿。
當晚的宴會上,陳運達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向大家宣佈,請趙書記作重要指示。
此話一出,趙德良便被推到了檯面,絕對不能說,我沒有準備,省委辦公廳沒有替我準備講稿,這個話我不講。好在趙德良應付局面的能力非常強,他站起來侃侃而談。
唐小舟對鍾紹基說,趙書記的口才真是不錯,他給大家講了將相和的故事。
這個故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中學課文裡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