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鏢生涯,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涯

馬智琛和余海雲同齡,和余海風一樣,也是私塾的同學。只不過,余海雲和馬智琛玩不到一起,似乎從小就針鋒相對。看到他們的目光,余海風又增加了一層心事,余海雲是自己的親弟弟,馬智琛是自己最好的少年朋友,莫非他們兩人都喜歡劉巧巧?這可如何是好?

余海風對於成人後的世界充滿了恐懼。

在家裡,余海風覺得自己是多餘的,走進社會,余海風又覺得如同走進了虎狼窩,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危機。

三月江南,官道兩旁,一畦畦的油菜地裡,明黃的花燦爛著,這一邊是明麗,那一邊卻是朦朧。青山綠水,畫兒一般籠罩在淡淡的霧靄之中。這景象恰如余海風的心情,陰晴不定,煙雨朦朧。

鏢隊其實不長,只有十幾輛鏢車,每輛鏢車兩個腳夫,押鏢的鏢師和趟子手,卻有上百人。余海風和朱七刀走在最後面。朱七刀是一個沉默的人,若不是必要,他可以一輩子永遠不開口說話。

余海風的心情恰好不佳,懶得開口,這一路上,便沒有了聲音。

「合──吾──」負責喊鏢的陳鐵鋒前輩發出了兩個字。余海風抬頭看看天,日已過午,這是要打尖了。

路邊,有一塊被商隊踏出的空場,空場中間,是一棵大樟樹,隱天蔽日。有人在樹下擺了茶水攤子,賣一些茶水和小吃。余海風和朱七刀最後走近樟樹下的空場,發現那裡早已經停了一輛馬車,馬車的布簾顯得很陳舊,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余海風的目光投向另一輛馬車,弟弟余海雲正在那輛馬車前,伸手從車上扶下來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那兩個姑娘,一個叫劉巧巧,是忠義鏢局二鏢頭劉承義的女兒。另一個叫王熙美,是洪江城裡大商號王記白蠟大掌櫃王順朝的掌上明珠。

余海風不想看到這樣的畫面,可還是忍不住看了,看了之後,心中忍不住一股滋味翻滾著。

四年前,余海風從洪江去了雲南騰沖的和順,風雲商號在和順有分號。表面上,余海風是去打理家族事業,可真實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為了逃避他無法適應的現實。直到年前,父親余成長一再催促他回來和表妹劉巧巧定親,他才隨家族的馬幫回到了洪江。原想定完親,立即返回和順,豈知事情不順,一來,王家希望把定親的日子定在四月花朝,二來,余海風發現自己的親弟弟竟然也愛著劉巧巧,正在瘋一般地追求她。

這種事,想一想就心煩,還偏偏讓自己一再看到海雲在劉巧巧面前獻慇勤,余海風真恨不得做點什麼事,出一出心中這口惡氣。

可他沒辦法出啊,畢竟,那可是自己的親弟弟。

余海風靠著朱七刀坐下來。

朱七刀四十多歲,從二十多歲起,就跟著劉承忠走鏢,已經有整整二十年。朱七刀不僅僅是忠義鏢局的神秘人物,也是整個洪江城的神秘人物。朱七刀平常不說話,不是非常熟悉的人,還會認為他是啞巴。朱七刀也不喜歡和人接觸,總是獨往獨來,甚至不近女色。朱七刀的兵器是兩把刀,一長一短。長刀是一把有弧度的彎刀,兩尺長,刀身最寬處四寸,加上兩尺多長的刀柄。那把短刀也很特別,長僅半尺,寬僅一寸,沒有刀鞘,刀身烏黑,哪怕是對著陽光,也看不到反光。江湖傳說,他身上有七把刀,因此,人們才叫他朱七刀,可誰都不知道,他另外五把刀藏在哪裡。

朱七刀坐在那裡,並沒有先吃東西,而是拿著那把短刀,在臉上刮著,眼睛四處張望。余海風知道,他是在觀察周圍的環境。

走鏢生涯,差不多就是刀尖上舔血,稍有差錯,不僅自己會死無葬身之地,也會耽誤東家的營生。

周邊的環境,余海風早已經觀察過了,除了那輛舊車和三個陌生人,再就是樟樹下擺茶攤的那個老婦人。老婦人是大家熟悉的,似乎在這裡擺茶攤已經多年。即使如此,忠義鏢局也不會吃她的小食,喝她的茶水。

那輛舊車上的三個人,倒是有些怪異,那個紮著腰帶戴著氈帽手中拿著馬鞭的中年人,顯然是馬伕,不需要過多琢磨。倒是另外兩個人,一胖一瘦,都是一襲長衫,戴著禮帽。瘦的那個,禮帽和眼鏡遮去了半張臉,再加川字鬍鬚,整張臉,就差不多看不見了。倒是胖的那個,余海風似乎見過,卻想不起來。三月還屬於天寒地凍的天氣,又因為潮氣大,就更顯得冷,可這個胖子,卻搖著一把折扇,似乎渾身都在冒汗。

這兩個人,年紀都在五十歲上下,這種年紀的人,自然不會引起鏢隊的高度警惕。

余海風拿出水壺,打開蓋子,遞給朱七刀。朱七刀沒有理睬,只是看了一眼,繼續刮鬍子。余海風自己喝了一口。壺裡不是水,而是酒。

劉巧巧和王熙美走過來,到達余海風身邊。劉巧巧指著不遠處的一叢杜鵑花說:「海風哥,我們去摘花吧。」

余海風看了看那叢杜鵑。杜鵑真正的花期是在四月,這叢似乎是另類,開得有點太早了。余海雲跟過來,主動說:「走,我帶你們去採。」余海風沒有說話,只是心中一陣煩躁,臉色便不那麼好看。

那邊,總鏢頭劉承忠坐在樹下,他的身邊,分別是弟弟劉承義和老鏢師陳鐵鋒。他們坐下來,開始吃食物,卻見那個胖男子搖著折扇,滿臉堆笑地走過來,老遠就打招呼:「劉總鏢頭,看架勢,這趟可是重鏢啊。」

劉承忠張眼望去,果然是熟悉的:「這不是胡不來嗎?聽說你在長沙府當師爺,今天怎麼有空回來了?」

這個胡不來,洪江城只要上點年紀的人,不認識他的,還真不多。年輕的時候,他曾在洪江混過很多年,因為讀了些書,總是高不成低不就,跟在當時洪江城裡有名的花花公子張子財後面混吃混喝,學了些雞鳴狗盜的本事。十幾年前,眼見在洪江混不出名堂,他便去了長沙府,從此也就戴上了墨鏡,搖上了折扇,逢人就說,他在長沙府當師爺,東家是某某某大官,如今是大發達了。

「不在長沙了,回黔陽了。」胡不來說。

劉承忠略略一驚,他不是說自己在長沙混得很好嗎?怎麼突然回黔陽了?

胡不來顯然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指了指身後那個瘦個子男人,道:「他是我的新東家,去黔陽履新,我就陪他一起回來了。」

胡不來在同鄉面前故意掉書袋,不說上任,而說履新。他希望劉承忠問什麼叫履新,便可以將新縣令的身份介紹一番,也顯示自己攀了高枝。劉承忠是個實在人,管你是上任還是履新,身在江湖行走,講的是個廣結善緣,當即說道:「好哇,以後有時間,請你喝酒。」

喝酒這種事,對於目前的胡不來是小事,天大的事,是要保證主公的安全。他說:「劉總鏢頭,跟你商量件事,我和東家跟你們鏢隊一起走,好不好?」

半途中有人同行,是鏢隊和馬幫的大忌。倒不是迷信,而是半途中加入的人,很可能不知底,搞不好是某類特殊人群安排的,就可能出大事。劉承忠並沒有猶豫,立即答應了,一來,前面只在雪峰鎮歇一晚,就到洪江了。二來,胡不來算是熟人,他和他的什麼東家,都已經上了五十歲年紀,相信也不可能鬧出什麼事來,就算鬧出事來,他們也跑不了。真正害人的團伙,不會這樣幹事。

得到劉承忠的允准,胡不來便要拉劉承忠過去,向他介紹自己的新東家。劉承忠心想,你要跟著我的鏢隊走,是搭了我的鑲邊,不主動過來和我認識,倒要我過去認識你?這架子端得也太大了,便裝著沒聽見,不動。

胡不來又說:「劉總鏢頭,能不能請你移步過去,我介紹我的新東家和你認識,他是我們黔陽縣的新任縣令古大人。」

劉承忠看了遠處那個瘦子一眼,怎麼看怎麼不像個大人,心中疑惑,問道:「你不是誑我吧?縣官走到哪裡不是鳴鑼開道,錦衣裘馬?」

胡不來:「古大人不同,他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心裡卻說,這個糊塗蛋,還真不知把官當成個什麼樣子。

劉承忠再問:「真是新任縣令大人?」

胡不來說:「你看你,我和你都幾十年的交情了,難道還誑你?」

劉承忠想,既然是新縣令大人,自然就應該是自己主動去拜見,於是站起來,準備過去。不想,這個新縣令古立德古大人,倒是禮賢下士,沒有半點架子,主動走了過來。胡不來連忙迎著他,替他和劉承忠作了介紹。

劉承忠是民,古立德是官。民見官,按制度是要行跪拜禮的,劉承忠當即要下跪,古立德一把扶住他。古立德說:「民拜官,拜的是官服,如今我沒有穿官服,又是在荒郊野外,這個就免了吧。今後,我免不了會去洪江走動,也免不了去叨擾劉總鏢頭,但願能常去府上討口水酒喝。」

劉承忠心中更存疑慮,天下哪有這樣的官?莫不是遇到騙子了?可就算是騙子,也一定會把官架子擺得十足,才可以騙得了人啊。雖然如此,口中卻沒有說出來,表面上,仍然把古立德當成縣官,走必要的禮節。

劉承忠讓弟弟劉承義將鏢師集中起來,一起面見縣太爺。

這些鏢師都是走南闖北的,雖然不一定和官員有什麼過多的交往,可官老爺的架子,還是見過的。現在遇到這麼個瘦小的老頭兒,身邊僅僅只帶了個師爺,竟然說是縣令,個個心裡都不肯相信。既然劉承忠要求大家見過縣太爺,眾人也就只好下跪。

古立德手忙腳亂,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申明自己沒有穿官服,不應該接受黎民的跪拜,請大家起來。起來之後,劉承忠便一一介紹,這位是忠義鏢局的老鏢師陳鐵鋒。陳鐵鋒在忠義鏢局走鏢超過三十年,屬於忠義鏢局的鎮局之寶,威震江湖。這位是二鏢頭劉承義,自己的弟弟。還有這位,風雲商號掌櫃余成長的內弟崔立,也是風雲商號的二掌櫃。這兩個,是余成長的兩個兒子,崔立的外甥,余海風和余海雲。還有這四位,劉繼輝和劉繼煌,是劉承忠的兒子,劉繼善和劉繼宇,是劉承義的兒子。

所有人都過來和新縣令見了面,只有朱七刀坐在遠處,一動不動。劉承忠一連叫了幾句,朱七刀只當沒聽到。劉承忠說:「這個朱七刀,脾氣怪了點。」

古立德說:「江湖中人,可以理解。」

於是,大家一起坐下。劉承忠的心結仍未解開,表面功夫,還是要做到位。他拿過水壺,拔出塞子,遞給古立德,道:「雖說見面禮免了,但草民理應敬大人一杯。」說過,將水壺遞上。

古立德以為是水,接過來,喝了一口,立即吐出:「怎麼是酒?」

劉承忠說:「走鏢之人,需要保持清醒和體力,所以,我們以酒當水。」

古立德說:「非常抱歉,我不勝酒力,如果是茶的話,還能喝出點感覺。」

劉承忠便讓劉承義去泡茶。湖南是黑茶產地,洪江經營的貨品中,茶又是大宗,鏢隊之中,愛茶之人不少,因此,他們隨身帶著好茶。只不過,有茶沒水,好在樹下就有一茶攤,向老婦人買了開水,泡了茶來。

古立德不忘自己的本分,向劉承忠討教:「我一直在京城為官,這次外放,對於地方事務,完全不熟。以劉總鏢頭看來,若是要做好黔陽政務,首要處理何事?」

劉承忠看了古立德一眼,又一次覺得驚訝。古書上雖然有很多問政於民的說辭,可從古至今,哪有官員真的問政於民的,都只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做做樣子而已。既然面前這個人要擺出一副為民請命的模樣,自己就給他出個難題好了。

劉承忠說:「這第一要務嘛,以我的淺見,是禁煙。煙禍猛於虎啊。第二件,是剿匪。如今這世道,也不知怎麼了,匪盜四起,早已經沒有了太平。」

「匪禍四起?這從何說起?」古立德道,「本官久居京城,從未見過有匪禍四起的折子啊。聖上一直以為四海歌舞昇平呢。」

劉承忠說:「是匪禍四起,還是歌舞昇平,相信古大人很快就知道了。」

「難道說,這地方官都在欺上瞞下?若是某一兩個地方官欺上瞞下,還好理解。匪禍這種事,只有所有的地方官員一起隱瞞,才能瞞得住啊。」古立德顯然不相信此說。

劉承忠也懶得和他說了,暗想,這人真是個呆子,不欺上瞞下,這官還能當得下去嗎?自古以來,哪有不欺上瞞下的官?像眼前這種官,只能到戲文裡才能找到。這位老先生,大概是戲文看多了吧。

休憩一回,準備起鏢上路。

陳鐵鋒正準備喊出起鏢號子,卻聽到遠處有鏢號傳來:「白馬鏢局,以武會友!白馬鏢局,以武會友!」陳鐵鋒將要喊出的號子收了回去,看著劉承忠。

劉承忠說:「我們再等一等,反正不遠了,讓他們先過吧。」

劉承義卻大聲反對:「不讓,我們為什麼要讓?」

劉承忠說:「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只不過是讓一步路而已,我們又少不了什麼。」

「讓讓讓,我們都讓了他們二十年了。」劉承義顯得義憤難平,「他們白馬鏢局,自從落戶洪江,就想搶我們的風頭,時時處處和我們作對,想把我們打下去。可你倒好,總是一味地讓,難道我們怕他們不成?」

劉承忠沉穩地道:「我們走的是仁義鏢,他們走的是威武鏢,道不同!」

劉承義的牛脾氣上來了,平常對大哥言聽計從,今天似乎是想爭一爭,怒道:「道不同,什麼道不同?他們走鏢,我們也走鏢。當初,他們剛來的時候,能有多大規模?而這些年,他們都快超過我們了。大哥,再這樣忍,這洪江第一鏢局的名號,就會變成他們的了。」

劉承忠威嚴地看了弟弟一眼,沒有出聲,坐在那裡沒動。

劉承義卻不肯罷休,心中積攢了多年的氣,都想倒出來:「大哥,你怕什麼?在洪江,我們怕誰?這麼忍下去,我們忠義鏢局,說不定就斷送在我們兄弟手裡了。」

「胡說八道。」劉承忠斷然喝道,「不忍,才會斷送在我們手裡。」

在忠義鏢局,恨白馬鏢局張揚跋扈的大有人在。不僅僅是忠義鏢局,就算是洪江商戶,也因為白馬鏢局的出現,分成了兩派。一派和忠義鏢局走得近,有貨都會請忠義鏢局押鏢,另一派自然和白馬鏢局走得近。當然,兩家鏢局雖然一直較著暗勁,表面上,還是和睦相處的。

唯一的例外是余海風。

余海風和馬家少爺馬智琛私交甚好。就像余海風是余家的另類一樣,馬智琛也是馬家的另類。兩人在同一間私塾讀書,彼此很談得來。只不過,白馬鏢局同忠義鏢局以及余家的關係不好,兩家都嚴禁自家晚輩來往,余海風同馬智琛的友誼,也只能藏在私下裡。

官道上,白馬鏢局過來了,最前面一條大漢,手裡高舉著鏢旗,是三尺長一尺寬的杏黃旗幟,四個鑲金邊大字:白馬鏢局。漢子身穿羊皮襖子,腳踩高筒馬靴,背上背著一個箭囊,腰上懸掛著一張大鐵弓,外加一把彎刀。環眉豹眼,滿臉絡腮鬍須。此人是白馬鏢局二鏢頭馬占林。

忠義鏢局走的是仁義鏢,白馬鏢局走的是威武鏢。仁義鏢不宣示武力,只是派出幾名趟子手走在鏢隊的前面,一個人喊鏢,趟子手們呼應。威武鏢要宣示的就是武力,往往在前面安排兩組鏢師,既是探路,又負責喊鏢。

馬占林看到忠義鏢局的鏢車整齊地停靠路邊,知道他們在忍讓。類似的事情,白馬鏢局也不是頭一回遇到。馬占林冷冷地哼了一聲,勒住馬,打了一個呼哨,幾匹馬立刻勒轉,原路返回。

很快,白馬鏢局的十輛鏢車大模大樣地過來了。

「白馬鏢局,以武會友!白馬鏢局,以武會友!」喊鏢聲排山倒海,震耳欲聾。

白馬鏢局有一個規矩,只要在走鏢的時候遇到忠義鏢局,無論是鏢師,還是趟子手,甚至趕車的車伕,就會齊聲高喊白馬鏢局的鏢號,為的就是在氣勢上壓忠義鏢局一頭。總鏢頭馬占山,騎著一匹高大白馬,雙腿一夾,白馬加快腳步,向前跑去。馬占山有一頭捲曲的頭髮,眼如銅鈴,鬍鬚根根如鋼針,大鼻子,羊皮襖子,肩膀上背著箭囊,腰上掛著烏黑的長弓,一口腰刀,殺氣騰騰。

沒一刻工夫,馬占山到了忠義鏢局前面。因為忠義鏢局在官道旁的空場,馬占山只是在道中停馬,雙手一抱拳,衝著劉承忠道:「劉總鏢頭,有偏!」

劉承忠自然不會計較,只是雙手抱拳,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馬總鏢頭,請!」

白馬鏢局的車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去。無論是忠義鏢局還是白馬鏢局,都是大鏢局,平常押運的大多是貨物,會有幾十輛鏢車。但這次,兩家鏢局,押運的是同樣的東西:銀兩。洪江幾千商戶,有一個共同的規矩,每年三月,全部結清上一年的貨款,而且是現銀結算。洪江雖有三十幾家錢莊票號,卻只是銀票往來,現銀不多。所以,每年三月,那些大的商號,便需要去長沙運銀子。

金銀鏢也就是重鏢,通常鏢車雖然不多,鏢局出動的鏢師卻多。這樣的鏢不能有絲毫閃失,否則,整個鏢局就算傾盡所有,也不一定賠得起。

難怪馬智琛和余海風會對味,他和余海風一樣,走在鏢隊的最後。走在最後,通常是押鏢,安排的一般都是非常重要的人。馬家比劉家人丁興旺,馬占山有三兄弟,而這三兄弟,每人都娶了好幾房,馬智琛這一輩,更是多達二十人。走在最後的,正是老三馬占坡和馬智琛。

鏢師最重要的本事之一,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走在最後的馬智琛,早已經看到了余海風。礙於某些場面上的事,余海風從雲南回來後,一直不曾和馬智琛見面。因此,兩人目光交流的時候,便是詢問。

一個說,我聽說你回來了,還好嗎?另一個說,還是那樣,好像我是這個世界不喜歡的人。一個說,我也一樣,好像大家都不太喜歡我。另一個說,你怎麼相同?你們馬家可是把你當寶貝。一個說,我覺得自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我不喜歡這個家族。

也就在此時,馬智琛的眼睛突然一亮,注意力轉移了。余海風看到,馬智琛的目光,被兩個女人吸引了。

余海風的心猛地一抖,莫非智琛也喜歡她?是她還是熙美?沒有搞錯吧?他明明知道巧巧是我喜歡的女人,巧巧也喜歡我。

與此同時,余海風看到了弟弟的目光,那是箭一樣的目光,射向馬智琛,隱隱有一股凌厲的殺氣。

馬智琛和余海雲同齡,和余海風一樣,也是私塾的同學。只不過,余海雲和馬智琛玩不到一起,似乎從小就針鋒相對。看到他們的目光,余海風又增加了一層心事,余海雲是自己的親弟弟,馬智琛是自己最好的少年朋友,莫非他們兩人都喜歡劉巧巧?這可如何是好?

白馬鏢局的鏢隊漸漸遠去,忠義鏢局又多休息了一些時間,劉承忠才讓陳鐵鋒發出起鏢信號。

「合!吾──」這次是合字短促,吾字拖長。鏢師們收起刀槍,站到路邊,趟子手迅速各就各位,最前面是八名趟子手,他們手握大刀,一齊喊起來:「義傳四海,信達三江。」

才走了幾步,前面的鏢車開始放慢速度,各車之間的距離開始縮短。余海風知道,這通常是遇到前面有不明情況,擔心強人設伏,將鏢車截為兩斷,前後不能相顧,才收縮鏢隊。余海風向前望,恰好看到劉承忠伸手入懷,從懷裡掏了一下,拿出什麼東西,交給身後的趟子手。趟子手接過,小跑著向山坡走去。山坡的一棵樹下,半躺半臥著一個人。趟子手走近那個人,彎腰,將什麼東西放在那個人面前。余海風明白了,那一定是個乞丐,或者窮苦人。忠義鏢局有個規矩,走鏢途中,對乞丐、落魄之人,施予小錢,以示仁義。

余海風走近時,才看清,果然是一個乞丐,頭髮蓬散,遮蓋著大半張臉,破爛的衣服緊緊地裹在身上,腳上穿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腳邊放著一個破碗,一根木棍。

余海風一直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也深知社會底層還有更多人,不被這個世界接納,對他們,余海風永遠懷抱同情之心。他當即下馬,快步向山上走去,來到乞丐面前站定,然後伸手到懷裡摸。他的懷裡並沒有多少錢,只摸到一個銅板。

清朝沒有統一的鑄幣廠,只是出規格,各地自行鑄造,所以,通用的錢幣形制上大有不同。但總體來說,只有四種錢幣,一是現銀,二是銀元,三是元寶,四是銅錢。銀子有經過鑄造的,通常有官銀和私銀之分,沒有經過鑄造的,稱為散銀或者碎銀。銀元是由銀子和其他金屬合鑄而成,相當於現在的百元大鈔。元寶也叫銅板,主要以銅為原料鑄造而成,相當於現在的幾十元鈔票。民間年畫,畫的元寶都是船形,其實那不是元寶,而是官銀。此外就是銅錢,也稱制錢,因為外圓內方,也被稱為孔方兄。

余海風蹲下去,兩人目光的距離有兩三尺遠。余海風看到乞丐一張骯髒的臉上有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這雙眼睛和他目光相碰的時候,顯得有些慌亂。乞丐本能地往後縮了縮腳,半蹲半跪起來,一雙手抱在胸前,警惕地望著余海風。

余海風笑了笑,低聲說:「兄弟,別怕。」他一邊說,一邊攤開右手,右手掌心之中有一個銅板,慢慢遞到乞丐的面前。

乞丐的頭髮披散,他低頭看了看余海風掌心之中的銅板,又抬頭看了一眼余海風的臉,右手動了動,沒有接余海風的銅板。

余海風以為他是膽子小,不敢接,微笑了一下,伸出左手,握住乞丐的右手。他感覺乞丐的右手顫動了一下,乞丐的手心有些髒,但他衣袖底下的肌膚很白。

余海風把銅板放在他的手心,微微一笑:「兄弟,春寒,去買碗酒,暖暖身子。」鬆開了乞丐的手,站起來。朱七刀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兩人,右手之中的短刀不時拋起來,在空中轉幾個圈子,又穩穩當當地接在手中。

乞丐握著銅板,一抬頭,正碰到朱七刀凌厲的目光,立刻把頭低下了,看著手心之中的銅板。

余海風沒有看到這些,走到朱七刀身邊,翻身上馬,說:「七刀叔,我們走吧!」

朱七刀又冷冷地看了一眼乞丐,雙腿一夾,馬兒邁開了腿。

※※※※※※※※※

西天最後一抹餘暉褪盡,暮色從某個神秘之處悄然走出,在大地間遊蕩。

忠義鏢局的車隊終於走進了雪峰鎮。按照原計劃,進入雪峰鎮的時間應該更早一些,因為給白馬鏢局讓路,耽誤了一點時間,才會在傍晚時分進入此地。雪峰鎮,是黔陽縣東部雪峰山腳下的一個集鎮,向東經洞口、隆回連接寶慶(現邵陽)和長沙。

古代經濟,其實就是交通經濟,路通才能財通。在整個湘西南,洪江具有獨特的區位優勢,因為處於沅水和巫水交匯處,水運交通極其發達,最鼎盛時,碼頭上停泊的各類船隻,通常都會有五六百艘。除了水路,還有兩條陸路。一條經鎮遠到貴陽、昆明、緬甸、印度等地,屬於古老的茶馬古道的起點之一。另一條,就是忠義鏢局正在走的這條,通達長沙、漢口。故而,洪江素有七省通衢之稱。

雪峰鎮之所以成為一個山區大鎮,一個關鍵原因,就是來往於洪江和長沙的官商均要在此歇息,以便第二天翻越雪峰山最後一個山峰。

雪峰鎮的出雲樓,是忠義鏢局常住的客棧。客棧只有三間上房,忠義鏢局早已經訂下了。現在,隊伍中多了古立德,新任的縣太爺,讓他住普通房間,似有不妥。劉承忠只好將其中一間上房讓給了他。之所以要訂三間上房,一是劉承忠兄弟的房間,要放貴重物品,這些銀子,是輕易不能離身的。兄弟兩人,還要輪流值夜。陳鐵峰是鏢局的老人,在忠義鏢局走了四十多年鏢,如果不給他安排上房,實在是怠慢了。另外一間上房,自然就是給兩位女眷準備的。女眷的上房自然不能讓,劉承忠兄弟的也不能讓,只好讓出陳鐵峰的上房給古立德,陳鐵峰便和劉承忠兄弟擠在一起。

胡不來自覺當了縣太爺的師爺,身份尊崇,也想要一間上房,可客棧實在無房,只好把這口氣忍了。

十幾輛馬車進入大院,不需要吩咐,所有人開始忙碌,除了裝銀兩的箱子要拆下來抬進上房,其餘貨物,仍然留在車上。所有的車子,都要用鐵鏈鎖在一起,馬匹則牽進馬廄,餵食草料和水。

余海風正在用鐵鏈子鎖馬車。劉巧巧和王熙美從車廂裡下來,余海雲一手提著長槍,一手扶兩個表妹下車。

余海云:「慢點慢點,小心。」

兩位表妹分別下車,各向余海雲表示感謝:「謝謝海雲表哥。」

余海云:「吃過晚飯後,要不要我帶你們去鎮上轉一轉?」

王熙美:「好哇。剛才一路走來,我看這裡的風景太好了,還沒看夠呢。」

劉巧巧的目光落在正在鎖車的余海風身上:「海風表哥,吃完晚飯,我們一起去吧。」

余海風:「再說吧,這次是重鏢,又在雪峰山中,二姑父可能會安排我看鏢。」

劉承忠站在門前,望著院子裡忙碌的人,大聲道:「大家抓緊點時間,把車馬安頓好後,分批吃飯。吃完飯後,沒有安排值夜的人,早點回房休息。不要輕易離開客棧。」

劉巧巧和王熙美同時「啊」了一聲。

余海雲忙說:「二姑父,兩位表妹想讓我帶著在鎮上轉一轉。」

劉承忠脫口說道:「這次不行,我們押的是重鏢,不能出絲毫意外。客人進進出出的,不好管理。」

余海雲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領著兩位表妹向房間裡走。上房在樓上,余海雲將表妹送到房間,下樓時,恰好看到崔立站在那裡,一臉壞笑地望著他。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崔立說。

「舅舅是什麼意思?」余海雲應道。

崔立說:「你就裝吧。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對巧巧那丫頭有意思,可人家的一顆心,好像在海風身上。」

鏢銀是貴重之鏢,容不得有絲毫閃失。劉承忠、陳鐵峰一進入房間就沒有出來,晚飯也是送入房間。劉承義查完房之後,也回到了上房,再沒有出來。

一個上百人的鏢隊,若是個個都要住進客棧,一間客棧根本住不下,得分好幾家客棧。所以,絕大多數鏢師們和趟子手,根本不可能進入客房,只能歇在鏢車上。這樣,也可以節省些盤費。余海風是貨主,原本可以和舅舅以及弟弟一樣,住進客房。但余海風同舅舅以及弟弟沒什麼話說,寧可和鏢師們一起守夜。

鏢師值夜,分為上半夜和下半夜,上半夜兩人,下半夜兩人。兩個鏢師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為的就是不給賊人可乘之機。余海風是自願值夜的,也就沒有人要求他必須跟別的鏢師一樣。

值上半夜的鏢師是劉繼輝和王勇,劉繼輝在暗處,王勇在明處。余海風只看到王勇抱著刀站在馬車邊,對他點了點頭,目光之中滿是讚許。余海風沒有看到劉繼輝在哪裡,不過他估計,應該跟自己一樣,在某一輛馬車之中。

「去去去……這裡不是要飯的地方。」一個夥計攔住了一個人,呵斥著。

余海風剛剛把被子鋪好,跳下車,聽到夥計的呵斥聲,也就往大門口看了看。

「我不是要飯的,我是到洪江投親戚,遭了土匪!」門口傳來有些稚氣的聲音。余海風看清楚了,正是路上那個乞丐,他想進來,被夥計攔住了。

余海風快步走了出去,問:「怎麼回事?」

夥計認識余海風,忙堆著笑臉:「余少爺,是您啊!這個……乞丐……」

「我不是乞丐!」乞丐聲音很低,似乎還沒有變聲,顯得孩子氣,脾氣卻很執拗,「我有錢,為什麼不能住店?」他的右手指著胸前,卻是一條紅色的布條,拴著一個銅板。

這個銅板是余海風給他的。

乞丐的頭髮披散在臉上,眼神從頭髮的縫隙之中穿透出來,落在余海風的臉上。

余海風說:「小二哥,人家有錢呢,你怎麼有生意不做?」

夥計有些為難:「余少爺,你們來了那麼多人,客棧已經滿了,我也沒有辦法安排他呀!」

乞丐沒有動,只用一雙怯怯的眼睛望著余海風。

余海風看看外面天色已經黑了,想了想:「你煮一碗熱面來,我有地方讓他睡!」

夥計不敢得罪余海風,連聲答應。余海風對乞丐說:「你跟我來,今天客棧沒有客房了,委屈你在車裡睡一個晚上吧!」

乞丐跟著余海風到了車前,鏢師王勇走過來,問了句:「余少爺,哪裡來的乞丐?」

余海風笑了笑:「他不是乞丐,是到洪江投親戚,遭了土匪。路人有難,盡點綿薄之力!」

「余少爺真是古道熱腸,俠義仁心。」王勇說。

余海風一笑:「王師傅笑話了,舉手之勞而已!」

說話之間,夥計端了一碗熱面,余海風接過,端到乞丐的面前。乞丐雙手捧著碗,蹲在馬車前,慢慢地把麵條吃完,從始到終,他都沒有抬頭看余海風一眼。

余海風也蹲在他的身邊,看他吃完了麵條,才問了句:「我叫余海風,你叫什麼?」

乞丐低聲回答說:「羅小飛。」

余海風繼續說:「我家就是洪江的,明天跟我們一起到洪江,你要投靠的親戚叫什麼?我可以幫你找一下。」

羅小飛說:「油簍巷朱記油號的朱掌櫃是我二舅。」

早年,洪江的大商家主要靠兩種生意發財,一是木材生意,一是桐油生意。到了近期,這兩種生意雖然還很賺錢,但遠不如茶葉生意和煙土生意。風雲商號,主要業務是將湖南的黑茶運往雲南,銷往緬甸和泰國,再將緬甸的玉石翡翠運回湖南,其他生意涉足不多。余海風對其他行業的瞭解不是太多,但油簍巷的朱記油號,他還是有印象的,老闆是一個笑容可掬的人,人稱朱二掌櫃。

余海風笑道:「你放心,明天我直接把你送到你二舅面前。」

羅小飛點了點頭,低聲說了句:「謝謝。」

余海風指了指車上,對羅小飛說:「晚上你睡車上。」

羅小飛看了看馬車上鋪著的被子,問了句:「這是你睡覺的地方?」

余海風說:「我本來要值夜的,有時候在車裡休息一下。」

羅小飛又問:「我睡車上,你睡哪裡?」

余海風認真地說:「你別管我,我值夜呢。如果困了,我就擠上來打個盹。」

羅小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爛衣服,支支吾吾:「我很……髒……啊!」

余海風不以為然,說道:「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你就別多想了,上去睡覺吧!」

羅小飛上了車,坐在車裡,看了余海風一眼:「你是余家少爺,少爺怎麼會這麼好呢?」

余海風有些哭笑不得:「少爺也是人啊!你以後別喊我少爺,叫我海風哥吧!」

羅小飛低聲說:「海風……哥。」

余海風笑了笑:「叫少爺我不習慣,叫海風哥聽了舒服。」

羅小飛躺下,扯過被子,蓋住了頭。余海風和王勇在馬車四周值夜,不敢有絲毫大意。下半夜,朱七刀和一個叫李彪的鏢師來替換王勇和劉繼輝。朱七刀在暗中值夜,李彪在明處。

馬車四周掛著馬燈,雖然是在夜晚,也亮如白晝。余海風和李彪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值夜,客棧院子並不很大,三個人值夜,足夠多了,只是這次護送的是鏢銀,太重要了。

余海風在馬車四周緩緩地轉動著,一雙眼睛警惕地注意著。

「小子!」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冰冷的低低的聲音。

余海風全身一緊,但很快,他就聽出來了,是朱七刀的聲音。

余海風轉過身,看到朱七刀身子依靠在一輛馬車上,右手拿著短刀,神色冰冷。他神出鬼沒,什麼時候在這裡,余海風居然不知道。

「七刀叔。」余海風忙答道。

「馬車上睡的那個傢伙是不是白天的那個乞丐?」朱七刀不緊不慢地問了句。

余海風愕然:「七刀叔,你怎麼知道?」

朱七刀手中的短刀跳起,又穩穩地落在手中,他看了余海風一眼,說了句:「能有什麼事情我不知道?」

余海風道:「他是洪江臨江路朱記油號朱掌櫃的外甥,從外地來投靠舅舅,遭遇到土匪……」

朱七刀冷冷地說:「你休息一下,明天還有幾十里路!」

余海風確實困乏,回到馬車邊,見羅小飛睡在一邊,給自己留了個地方。余海風躺在他身邊,想到朱七刀平常是個不多話的人,哪怕跟自己關係極其親近,通常也只是說幾個字而已,今晚的話似乎多了些,難道他對這個羅小飛的身份有疑問?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隨後睡著了。

次日一早,余海風早早醒來。他看了身邊一眼,羅小飛睡得正香,被子蓋著頸部,臉露在外面,如果不是太髒,倒也俊俏。余海風輕手輕腳下車,見李彪抱著一根齊眉木棍,站在客棧門口,有兩個客棧的夥計在打掃院子。兩個表妹早已經梳洗停當,站在院子裡。劉巧巧是練家子,正在活動手腳,王熙美在一旁看著。余海風向她們招了招手,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來。

「海風表哥,你睡在這裡?」兩人一齊和他打招呼。

「我在這裡值夜。」余海風說,「你們不是想去鎮上逛逛嗎?這時候有點時間。二姑父是不管的。」

王熙美說:「真的?太好了,那你帶我們去?」

余海風轉身對李彪說:「彪叔,辛苦你一下。我和她們出去轉轉,很快就回來。」

李彪應了一聲,天色已亮,一夜平安,肯定不會再有什麼意外。他們都沒注意,睡在車上的羅小飛,睜著雙眼,一直在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女人。

三人歡快地出了客棧,向前走去。雖說雪峰鎮是一個鎮,其實只有一條街道,街道兩邊,還不是全部建有房屋,主要房屋,只建在一邊,另一邊,是山坡。這是一個典型的山區城鎮,青石板路,沿著山腰鋪設。小鎮的兩邊,是高高的山峰,山上樹深林密,一片一片的竹林,夾雜其間,四處都是鳥叫聲。

「這裡好多鳥喲。」王熙美說。

余海風問:「昨天晚上,你們沒有聽到鳥叫嗎?」

「聽到了啊。」劉巧巧說,「那樣的叫聲,會有多少鳥啊。」

余海風:「鳥就像人一樣,天亮了,就要出門討生活,到了晚上,又都回來了。」

小鎮其實是建在半山腰的,再往下,是一條溪,溪水直通巫水。余海風帶著兩個表妹來到溪水邊,他還沒有洗漱,恰好就著溪水洗臉。兩個表妹雖然見慣了水,但對於溪水這飛流而下、一瀉千里的壯觀,還是沒有見過。兩人非常興奮,也顯得有些放肆。

三人原本還想向上遊走一段,不想李彪飛奔而來。

「余少爺,余少爺,總鏢頭叫你立刻回客棧去!」李彪喊道。

余海風心中一凜,問道:「出了什麼事?」

李彪鎮定了一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知道,總鏢頭讓我叫你馬上回去!」

余海風看了一眼兩個表妹:「你們跟著彪叔走,我先回去,可能是要提前出發,別耽擱了。」

余海風一陣小跑回到客棧。鏢師們早已經起床,他們將鎖在一起的鏢車打開,做著出發前的準備。見沒什麼異樣,余海風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大半。但想姑父既然喊自己,肯定有事情,是不是自己收留羅小飛的事情?姑父也是仁義之人,自己解釋一下,應該沒什麼問題。余海風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有看到羅小飛,倒是看到二姑父和舅舅、弟弟幾個人站在馬廄邊。余海風幾步跨過去:「二姑父,您找我?」

劉承忠、劉承義、崔立都轉過身來。劉承忠臉色平靜,崔立一臉怒容,眼神有些可怕。

余海風默然,他有些奇怪:從小到大,舅舅對他就沒有什麼好臉色,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麼地方不討舅舅喜歡。

劉承忠說:「海風,你過來看。」

余海風心中奇怪,走到姑父身邊,順著劉承忠的手看去,只見馬廄裡堆著一攤攤稀泥一般的馬糞,頓時大吃一驚:「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這得問你!昨天晚上你收留了一個乞丐,我們懷疑他潛入馬廄,給馬下了巴豆!」崔立嚴厲地瞪了一眼余海風,吹鼻子掀眉毛。

余海風心中大急,正常的情況,即使有馬拉稀,也只能是一兩匹馬,而現在的情況是所有的馬都拉稀,如果不是有人下毒,絕對不可能如此。

余海風轉身要走,被崔立閃身擋住去路:「你要去哪裡?」

余海風說:「我找羅小飛來問個清楚。」

崔立一聲冷笑:「人早跑了,你找個屁。」

余海風腦子裡嗡的一聲響,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劉承忠看了一眼余海風,語重心長地道:「海風啊,我知道你心善,可我們是行走江湖的,凡事都得多個心眼,大意不得呀!好在下的巴豆不多。我們晚一個時辰出發,看一看情況,若是不嚴重,今天回到洪江,不會有大的影響。」

劉承義看準了這個未來女婿,見崔立對余海風沒有好言語,便出言相幫,說:「大哥,這事情也怪不了海風,是有人要和忠義鏢局過不去!」

劉承忠道:「我沒有怪海風!」

崔立瞪了余海風一眼,喝道:「以後改改你這自以為是的毛病。」

余海雲站在崔立身邊,嘴角似笑非笑,一臉鄙夷。昨天夜裡,余海雲想和兩個表妹一起去鎮上逛逛,沒有成功。一覺醒來,聽說余海風帶劉巧巧和王熙美到鎮上去了,心中老大不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喜歡上了表妹劉巧巧,而巧巧表妹對自己似乎無意,倒是對哥哥特別有好感,余海雲一想起此事,心中就不是滋味。此時,哥哥出了事,被二姑父和舅舅責怪,他心中確實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客棧外面傳來喊鏢聲:「白馬鏢局,以武會友。白馬鏢局,以武會友。」是白馬鏢局起鏢了。

劉承義對劉承忠說:「大哥,白馬鏢局起鏢了。」

劉承忠不以為然:「讓他們走前面,我們晚一個時辰出發。」

古立德和胡不來出來,古立德迎著劉承忠問:「劉總鏢頭,是不是現在就走?」

劉承忠:「古大人好,我們準備一下,很快就上路。」

胡不來:「很快就上路?我怎麼聽說,你的馬出了點事?」

劉承忠看一眼胡不來:「沒什麼大事,再給馬喂點草料,我們就上路。」

余海風沒有在此停留,而是出來找羅小飛,在客棧裡轉了一圈,沒有找到,他便出門,恰好見劉巧巧和王熙美回來。余海雲不知什麼時候和她們會合了,正和她們有說有笑。余海風不想她們問東問西,轉頭朝另一個方向走,不多遠,迎面遇到朱七刀。

「七刀叔,看到羅小飛了嗎?」余海風問了一個問題。

朱七刀不知道誰是羅小飛,道:「誰是羅小飛?」

「就是昨晚那個小叫花子。」余海風說,「我想找他問個清楚,他為什麼要給馬下巴豆。」

朱七刀說:「他難道會等在這裡讓你來抓?」

余海風將信將疑:「七刀叔也認為是他搞的鬼?為什麼?」

朱七刀又不說話了,他一旦閉上嘴,就不準備再說話,即使用鐵棍,也無法撬開他的嘴。

過了半個時辰,又給馬餵了些料,馬吃過料後,沒有再拉,劉承忠下令起鏢。

因為有白馬鏢局在前面開道,忠義鏢局走得快。一般來說,因為擔心路途不安全,鏢隊通常需要預留足夠的體力,行走的速度,往往適中,不快也不慢。而現在,兩個鏢隊相距一個時辰,而一個時辰之內,大股土匪根本來不及部署,小股土匪,又完全沒有能力對付像忠義鏢局這樣有實力的鏢隊,因此不需要擔心安全問題。

走了一個多時辰,眼看就要翻過雪峰山最後一座山峰了,再往前,雖然也還有山,可主要是沿著沅水岸邊走,相對平坦,安全係數也就高得多。就在此時,陳鐵鋒意識到前面有情況,一拉韁繩,向兩邊山上看了看,立即喊出一串特殊的號子。

「合!吾!」陳鐵鋒的聲音高而短促,一連喊了幾次。

這是一個緊急信號,表示前面一定有特別情況。劉承忠頓時勒馬,同時將右手向上一揚。忠義鏢局的鏢師們早已經聽到了信號,他們迅速握緊了兵器,護衛在鏢車旁邊,所有的鏢車也迅速靠攏,嚴陣以待。

陳鐵鋒和八個趟子手返回,走近劉承忠。古立德掀起半舊的布簾,探出頭,問:「怎麼回事?」

劉承忠根本沒時間理會他,而是和陳鐵鋒說話。

陳鐵鋒:「總鏢頭,前面草叢中,藏了不少人,應該是土匪。」

劉承忠心中一凜,抬頭望去,看到草叢中果然有十幾顆腦袋。

「不對啊,這些人如果是土匪,又是想劫鏢車的話,不應該暴露自己吧。」劉承忠確實被眼前這夥人搞糊塗了,「退一步說,既然已經暴露,再躲著,也沒有意義,他們為什麼不行動?」

陳鐵鋒走鏢四十餘年,大風大浪見多了,就算是他也感到奇怪:「我覺得他們是有意暴露的,只不知到底是什麼用意。」

劉承忠雙手抱拳,對著山坡朗聲道:「在下忠義鏢局總鏢頭劉承忠,請教上面是哪路當家的?有何見教?我們忠義鏢局,以誠信行江湖,但凡能幫上的忙,忠義鏢局不會有二話。」

話音剛落,山坡上有一個人站起來,雙手抱拳:「早聞劉總鏢頭大名,果然英武神勇。我們是野狼幫的,在這裡討點營生。」

劉承忠道:「久仰,閣下莫非就是大當家狼王千人斬?」

此人答說:「不是,我是二當家白狼。」又指了指身邊那位黑面羅剎,「這位是三當家黑狼。」

劉承忠抱拳道:「幸會,幸會。初次見面,請各位當家的和幫中兄弟喝一碗茶,不成敬意。」劉承忠說完,揮了揮手。

劉承義翻身下馬,從身邊的鏢車上拿出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張紅布,布上放著兩錠大銀,交給陳鐵鋒。陳鐵鋒舉著托盤,向山上走去。清朝的銀兩,分五兩、十兩、五十兩,也有四兩、二兩的小銀錠。銀兩的形狀多種多樣,直隸銀多為船形,也就是人們從年畫中看到的兩頭尖。陳鐵鋒手中托盤上的銀兩近似於長方形,錠面兩耳特低,形狀如烏龜,所以叫龜寶。一個龜寶重五十兩,兩個重一百兩。

忠義鏢局奉上百兩銀子,稱為茶錢,雖說是一種試探,但出手也算夠大。

白狼在上面抱抱拳,大聲道:「久聞忠義鏢局大仁大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野狼幫明人不做暗事,我們在此,只想向劉總鏢頭借個道,等前面的買賣一完,我們自然會走。請總鏢頭在此休息一會兒……」

劉承忠心中一凜,和陳鐵鋒對視一眼。陳鐵峰會意,立即發出信息,請關鍵幾個人前來商討要事。

古立德早已經探出頭觀察前面的情況,對於劉承忠和白狼之間的對話,他是似懂非懂,但也看清前面的土匪只有一二十人,以忠義鏢局的實力,不應該怕他們,卻不明白劉承忠為何如此小心,就問了一句。

「他們是野狼谷野狼幫,這是整個湘西最大的一股土匪,有四五百人。」劉承忠說。

「四五百人?」古立德大吃一驚,這四五百人的土匪,將是自己治理黔陽縣的心腹大患,「官兵為什麼沒有清剿?」

陳鐵鋒說:「怎麼清剿?派的兵少了,根本不頂用。派的兵多了,耗資巨大,這筆費用,從哪裡出?」

古立德問了一個蠢問題:「湘西匪患如此嚴重,怎麼沒人向朝廷上奏?」

胡不來很想說,你的腦袋被驢踢了還是怎麼的?他們如果上報,就是自己的政績污點,皇帝老兒怪罪下來,他們吃飯的傢伙,還保得住不?他忍了忍,沒有說,而是說出了另一番話:「大人,這是他們的事,我們只是過路的,還是少管閒事吧。」

古立德卻不這麼想,這怎麼是閒事?他是黔陽縣令,現在已經進了黔陽縣境。他走下馬車,恰好崔立、朱七刀、余海風兄弟以及劉承忠的兩個兒子劉繼輝、劉繼煌先後到來。

劉承忠介紹了情況,又問大家的意見。

幾個人拿主意的時候,若想意見統一,是一件天大的難事。無論是忠義鏢局的人,還是貨主,都不同意救援。不同意救援的原因很多。忠義鏢局的人不同意救援,是因為白馬鏢局太囂張,同行是冤家,白馬鏢局又一直以仇敵的面目和忠義鏢局競爭。這次遇匪,無論結果如何,白馬鏢局不死都會脫層皮,往後在洪江城,再沒有實力和忠義鏢局爭了。貨主不同意救援,是因為車上的貨全是他們的,不能有絲毫損失。劉承義和朱七刀也不同意救援,他們兩人的理由只有一個,白馬鏢局根本不需要救援,他們沒有發出求救信號,說明他們對打贏土匪有足夠的信心。

站在那裡沒有表態的,只有兩個人,陳鐵鋒和余海風。

古立德站在一旁,冷眼旁觀,感覺如果投票的話,結果肯定是不救。他再也按捺不住,站了出來:「劉總鏢頭,不能不救啊。那些人是土匪,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今天,他們對付的雖然是白馬鏢局,如果大家都抱著隔岸觀火的心理,明天,他們就可能對付你們。」

余海雲沒料到一個外人,竟然過問此事,有些惱火,道:「你是什麼人?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

劉承忠立即制止:「海雲,不得無禮。」

余海雲不服:「我無禮?我們商量的是家事,他一個外人,在這裡胡亂指手畫腳,才是無禮。」

古立德:「這位年輕人,土匪在前面殺人搶劫,這是家事嗎?」

余海雲還要說話,劉承忠制止了他:「海雲,你少說兩句。」

崔立自然會幫自己的外甥加徒弟,他說:「這位先生,你的話是對的。不過,你可能不太懂得江湖規矩。土匪是在搶劫白馬鏢局,而白馬鏢局至今沒有發出求救信號,這表明他們認為自己有能力應付局面,不需要別人幫助。」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遠方的天空之中傳來尖銳的響箭聲。

劉承義,崔立臉色大變,余海雲不以為然地說了句:「白馬鏢局,也不過如此嘛!」

劉承忠濃眉一揚,還沒有開口,又是嗖嗖兩聲響箭。

劉承忠迅速地掃了三人一眼,沉聲道:「三位兄弟,白馬鏢局若非到了生死關頭,不會連發三支響箭求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武林中人的道義。更何況,唇亡齒寒,土匪滅了白馬鏢局,下一個就是忠義鏢局。」

陳鐵鋒說:「你是老大,你拿主意。」

劉承忠面色一凜,道:「救援白馬鏢局,聯手消滅土匪。衝!」

劉承義、崔立和朱七刀應聲道:「是。」雖然他們心中並不情願,但在重要時刻還是服從大哥的安排。

劉承忠幾步跨到陳鐵鋒身邊,躍上馬,雙手抱拳,對山坡上喊道:「白狼二當家,黑狼三當家,各位當家的,忠義鏢局為僱主保鏢,僱主的利益高於鏢局的生命。僱主擔心鏢車有失,需要盡快回洪江,在下懇請各位當家的借個道,劉某先謝過了!」

白狼一聲冷笑:「劉總鏢頭,你這是要和我野狼幫幾百弟兄為敵啊。」

劉承忠不卑不亢道:「白二當家的,忠義鏢局不會先與任何人為敵,但忠義鏢局也不怕任何敵人。」然後大手一揮,鏗鏘如鐵地喝道,「起鏢。」

劉承義從一輛馬車裡取出一張弓,搭上一支響箭,射上天空。一聲嘯響,震動雲霄。這是回應白馬鏢局,讓他們安心,救援立刻就到,也是向土匪示威,讓他們知難而退。

陳鐵鋒一馬當先,他的左手早抽出放在車裡的單刀,右手提著馬韁繩。後面的鏢車一輛緊跟一輛,鏢師拿著武器在靠近山坡的一面,趟子手跟著馬車,鏢師們護送鏢車快速前進。

劉承忠在前,劉承義、崔立、余海雲在中間,朱七刀、余海風在後面。山坡上的土匪並沒有立刻衝下來,而是推了一些石頭,順著山坡滾下來。土匪雖有所準備,畢竟準備不足,石頭不大,也不多,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山坡並不十分陡峭,石頭滾下來也沒有多大威力。

忠義鏢局的選擇,出乎白狼的意料,事情到了這個程度,白狼只能硬著頭皮大喊一聲:「兄弟們,衝下去!擋住忠義鏢局!」

土匪們隨即衝了下來。

前面的鏢車順利地衝了過去,後面朱七刀縱身躍上山坡,拔出腰上的長刀,一手長刀,一手短刀,迎戰撲下來的土匪。

兩個土匪不知道朱七刀的厲害,見他貌不驚人,武器也平常,根本沒把他放在眼中,口中大聲吆喝著,兩把彎刀揮舞,氣勢洶洶,當頭劈下。朱七刀不慌不忙,在兩人的刀光圈子之中掠過,長刀左右一揮。

朱七刀輕易不出刀,一出刀必不落空。不過,他們不想和土匪結仇,只想把他們嚇退,出手時,使的並不是殺招。

余海風對付兩個土匪,他的長槍如流星趕月,橫掃過一個土匪的脖子,這名土匪隨即鬼哭狼嚎,滾向一邊。另一個土匪已經揮刀劈到余海風面門,余海風一側身,土匪的彎刀落了空。余海風飛起一腳,把這個土匪踢了個觔斗,滾到一邊。

忠義鏢局的鏢師和趟子手有上百人,對面二十幾個土匪,自然不是對手,僅僅只是碰了一下,根本阻止不了鏢隊前行。何況,這些土匪根本不想和忠義鏢局硬碰,只是在後面纏著他們,想拖延時間。

劉承忠見鏢隊已經過關,便讓李彪帶領一些鏢師和趟子手,在後面阻止土匪,大隊人馬迅速向前趕去。

一開始,馬占山根本沒料到野狼幫的目的是劫鏢。畢竟,自己走的是重鏢,鏢師、趟子手加上腳夫,近百人。土匪就算人再多,要想劫走這趟鏢,也必須以死相搏。無論是鏢局還是土匪,其實都怕死人。哪怕是死一個人,都需要大筆的銀子來撫恤。野狼幫和白馬鏢局真的打起來,死的恐怕就不是幾個人幾十個人,如果不將白馬鏢局的人全部殺光,是搶不走這趟鏢的。換言之,若想殺光白馬鏢局近百人,野狼幫恐怕就得扔下幾百具屍體。

可馬占山顯然估計錯了。野狼幫大概早已經知道,白馬鏢局押運的是銀兩,若是能將這些銀兩搶到手,不敢說他們能花天酒地一輩子,至少也可以衣食無憂地過好大半輩子。所以,狼王千人斬拿定了主意,不惜代價,也要劫下這批銀子。

交涉不成,雙方只好開戰,戰鬥一開始,彼此都意識到,這是一場生死之戰。

土匪人多勢眾,凶神惡煞,步步緊逼。白馬鏢局人數少,但鏢師個個武功了得,這個時候,就是想逃走也沒有機會,只能拚死抵抗。人在絕望的時候,發出的力量比平時更強大,更何況忠義鏢局的救援信號已經傳回,活下去的希望大大增加。馬占山越打越心驚,如果自己一旦戰敗,白馬鏢局的一切都完了,他想盡快打敗狼王千人斬,有這種想法就分了心,出手反而受到狼王千人斬的鉗制。狼王千人斬從來沒有遭遇過如此強勁的對手,也是暗自心驚,不過他沒有心理壓力,放開手腳,大砍大殺。高手相搏,一個細微的失誤,就能決定勝負,所以,兩人都不敢有絲毫大意。

土匪個個拼紅了雙眼,一起發出瘋狂的喊叫聲,爭先恐後地撲向白馬鏢局的車隊。

馬占坡高聲喊道:「兄弟們,忠義鏢局很快就要趕來幫助我們了,大家頂住啊!」

也就在這一瞬間,天空之中炸雷一般響起大喝聲:「忠義鏢局來了。」

野狼幫和白馬鏢局是一場力戰,彼此只是打了個平手,並沒有見分曉,雙方已經各有死傷,均可以說元氣大傷。此時,忠義鏢局突然衝進來,野狼幫哪裡頂得住?狼王千人斬見勢不妙,大叫一聲:「風緊,扯乎。」

可是,白馬鏢局哪裡容得他們走?他們清楚,自己和野狼幫的梁子結大了,如果讓他們這麼逃走,以後是沒完沒了的麻煩。無論如何,都要讓忠義鏢局共同成為野狼幫的敵人。

馬占山當即一聲大吼,整個白馬鏢局的人,全都纏了上去,讓野狼幫逃不脫。

忠義鏢局,幾個年輕人個個爭先,跑在最前面的,分別是余海風兄弟、劉繼輝兄弟,朱七刀、崔立等人。眨眼之間,忠義鏢局便已經衝入敵陣,將野狼幫的幾個狠角色接了過來。白馬鏢局大多數人已經帶傷,但他們功夫好,既然狠角色都被忠義鏢局接走,他們樂得對付那些弱小的。那些小土匪,狗仗人勢還可以,真正遇到強敵,幾乎就沒有還手之力。白馬鏢局的鏢師,有心要讓忠義鏢局和野狼幫結仇,每一次出手都是殺招,一時之間,那些小土匪死傷無數。

余海風迎面碰上的,是野狼幫五當家黃狼。黃狼手中揮舞一把大刀,照準余海風的腦袋就劈。余海風長槍一舉,格開了黃狼的大刀,槍頭順勢往黃狼的面門削下去。黃狼眼見余海風的槍頭如一把利劍,心中已經有幾分膽怯,慌忙往後就跳。可余海風的槍頭如影隨形,已經削到他的肩膀上。

崔立大喊了一聲:「海風,不可……」崔立雖然痛恨野狼幫,但並不願意因為白馬鏢局和野狼幫結下生死之仇。余海風聽到舅舅的喊聲,手下留情,槍頭往旁邊一拐,在黃狼的肩膀上削飛了一大塊血肉。

黃狼死裡逃生,連滾帶爬而去。

土匪們開始撤退,白馬鏢局和忠義鏢局並沒有追趕。狼王見自己的人已經逃出,倒也不急著走,把斧頭往腰上一插,雙手抱拳,對劉承忠道:「劉總鏢頭,請逑了。」

劉承忠見狼王千人斬雖然面對強敵,神色不變,頗有膽色,心中有幾分敬佩,也把少林棍往身上一靠,雙手抱拳道:「大當家的,請了。」

狼王千人斬道:「久聞劉總鏢頭武功不凡,早就想找劉總鏢頭指教逑幾招,不過今天不是時候,只能改天了。」

劉承忠不卑不亢道:「指教不敢當,如果大當家的有興趣,切磋幾招,劉某人隨時奉陪。」

狼王千人斬哈哈一笑:「好,有機會一定過逑幾招。」他的目光在余海風的身上掃過,又回到劉承忠身上,「這位使槍的少年英雄,身手不凡,一槍就差點挑逑了我的五當家,可是劉總鏢頭的高徒?」

劉承忠一怔,沒有回答,他是一時沒有摸清楚狼王千人斬的意思,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回答。畢竟,狼王千人斬是土匪,心狠手辣,什麼事情幹不出來?說不定就是要和余家結下樑子,日後報仇。

崔立臉色大變。

余海風把長槍靠在肩膀上,雙手抱拳朗聲回答道:「大當家的,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風雲商號余海風……」

狼王千人斬斜了他一眼,問了句:「你老子可是余成長?」

余海風傲然道:「正是。」

狼王千人斬又問道:「你是余成長的大兒子?」

余海風果斷地回答道:「是。」

狼王千人斬嘴角泛起古怪的笑容,連聲道:「好逑,好逑。」再雙手抱拳,向忠義鏢局眾人道,「各位,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劉承忠回答道:「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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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江汛把總署設在育嬰巷,是一幢單進三開間的木質穿斗式二層建築,迴廊式佈局,單簷重屋,斗拱造型,既有徽派建築特點,又結合了沅江一帶建築的特色。較為特別的是,普通民居,通常都是坐北朝南,但汛把總署是地方軍事機構,必須北面而向,因此坐南朝北,喻示忠誠於朝廷。

汛是清朝軍制中小於營的單位,汛之下,設塘。通常情況下,一汛兵有一百多人,以把總為領兵,正七品。洪江汛把總署的人數較少,只有五十人左右。洪江汛把總署的把總名叫王順清,身材鐵塔一般,皮膚卻像女人,白白嫩嫩。

洪江雖然是著名的商城,全城有四萬多人口,繁華程度,在整個湖南,只有長沙堪與之相比,但級別卻低,行政方面僅設巡檢司,隸屬於黔陽縣。巡檢司是清朝最低級行政機構之一,相當於今天的派出所加上街道辦事處,主要處理地方治安事務。巡檢只是從九品的小官。不過,洪江又設有汛把總署,汛把總署和縣衙同級,都是正七品。與縣衙相比,王順清這個汛把總,做了十幾年,縣令自烏孫賈之後,竟然換了六任。每一任縣太爺的上任,雖然是皇上欽命,但每一任縣太爺的離任,卻都與烏孫賈和王順清大有關聯。

民間傳說,王順清才是真正的黔陽縣令。

今天,汛把總署裡坐了不少人,王順清的級品最高,實權最大,自然坐了首位。他的左邊,是穿著文官服的縣丞周永槐,相當於今天的副縣長。右邊是縣主簿趙廷輝,主簿這個職位,在今天很難找到準確對應。在一縣之中,主簿位列第三,既有今天的政府秘書長的職權,又有財政局長的職權,還有稅務局長的職權,同時,也可以認為是第三副縣長。也就是說,這兩個人,是縣令的左右手。今天的副職只低半級,但清朝的副職,最少低一級,有些甚至低兩級。縣丞和主簿,都是八品官。這三個人之外,還坐著一大堆人,分別黔陽縣巡檢張俊錄、洪江巡檢章益才等。

趙廷輝說:「按說,古大人今天就應該進入縣境了,怎麼也沒個准信傳來?」

「會不會在路上遇到土匪?」周永槐說。

王順清擺了擺手:「哪來那麼多土匪?那些土匪都只是些雞鳴狗盜的鼠輩,從長沙到洪江,一路都是官道,靖州協上萬官兵,沿途保護,沒事的沒事的。」

話音剛落,一名汛兵奔跑而入,口裡叫:「報──」

王順清道:「老子日你個乖。慌什麼慌?什麼事?」

汛兵道:「報告把總爺,白馬鏢局和忠義鏢局返回洪江的路上遇到土匪,一場血戰,死傷無數。」

所有人大吃一驚,全都站了起來。

王順清問:「死傷無數?消息確切嗎?」

汛兵說:「白馬鏢局的人,已經到了巫水官渡,馬上就要進城了。他們的家屬接到消息,都已經向渡口趕去了。」

王順清摘下帽子,露出光光的腦袋,他舉起右手,在光頭上摸了一把,叫道:「老子日你個乖。越怕事越有事,新的縣太爺就要上任了,該死的土匪,倒是會湊熱鬧!走,一起去看看。」

這些人之所以集中在此,恰恰是為了迎接新任縣太爺。

這新任縣太爺也是奇怪,在長沙接了官印,就再也沒有消息。按常理,他應該在經過寶慶府時,向寶慶知府烏孫賈報到。可事實上,王順清他們得到的消息是,古立德離開長沙後,便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若是一般的官縣上任,王順清才不會這般猴急,此前一連幾任履新,地方士紳和官員,也都從黔陽縣城趕到洪江迎接,王順清卻連面都不見,一定要等人家主動來拜見他。但這次不一樣,來的雖說是縣令,品級卻是正六品。別說王順清不明白朝廷在搞什麼名堂,就連知府烏孫賈大人,也擔心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政治信號。

身在官場,每一點非同尋常的跡象,都可能預示著巨大的風暴,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都不得不異常小心,否則就有可能玩掉自己的官帽,甚至玩掉自己的腦袋。烏孫賈來信告訴王順清,密切注意這個古立德,不能有絲毫大意。

偏偏這時候鬧起了土匪,王順清能不急嗎?

一行人有騎馬的,有坐轎的,急急出了汛把總署,直奔巫水官渡而去。

洪江雖為城,但和全國所有的城均不同,洪江沒有城門。

今天的人們,對於沒有城門習以為常,但在清朝以前,一座沒有城門的城,那幾乎是不可想像的。這一點,只要看看中國幾個與城有關的字,就可以明白。在中國的古代,最大的城,叫國。今天,人們全都認為國是指國家,卻很少有人知道,國的真正字義是城,專指王城或者諸侯之城。國字完整地顯現了城的根本要義。國的繁體是國,口字裡面,一人持戈,也就是說,有士兵持戈防守,又四面城牆的,才叫國。除了國之外,還有一種城叫邑,邑是大臣的食稅之地,也是有城牆的。邑中雖然沒有體現城牆,但食邑的名稱中,往往有耳旁。比如今天姓氏中帶耳旁的或者地名中帶耳旁的,都不是封國,而是食邑。這個耳旁,代表的,就是城牆。再一種就是城,築土成功為城,強調的,就是城牆。

後世根據保存的完好程度,說中國在明末清初有十大著名古城,如雲南的麗江、大理,湖北的荊州、襄陽,湖南的鳳凰,山西的平遙,四川的閬中,安徽的歙縣等。其實,明末清初的著名古城,遠不止這些。這些城,更多在軍事意義上,均為有城牆之城。

洪江的不同之處在於,它是一座商城。而當時,最為著名的商城只有三座:平遙、洪江、和順,有北有平遙、南有洪江、西有和順之說。這三座城,平遙屬於金融之城,屬於中國銀行業的發源地。雲南騰沖的和順是玉石之城,是最大規模的邊貿交易之城,而湖南湘西的洪江,卻是內地的貿易之城。三座著名的商城中,洪江以及和順,均沒有城牆。

沒有城牆,顯示了貿易文化的包容性和開放性。相比和順以建築為城牆,洪江的開放性更強,七沖八巷九條街,四通八達,真正體現了商業的融通天下,海納百川。

王順清等剛剛行至渡口,迎面駛來一輛破舊的馬車。一般老百姓見了這幫官員,自然會避讓,而這輛馬車,竟然不停不靠。馬車後面不遠處,有一隊人馬,哭哭鬧鬧,顯然是白馬鏢局的人和他們的家屬。

王順清當即勒馬,大喝一聲:「大膽刁民,見了朝廷命官,為什麼不避讓?」

馬車仍然不停不讓,一直向前駛來。王順清大怒,再一次喝道:「來啊,把這個大膽刁民給我拿下。」

隊伍中衝出幾個汛兵,撲向馬車。快到近前時,馬車倒是停下來了,施施然從上面下來的是胡不來。胡不來搖著扇子,笑笑說:「王把總,好大的派頭啊。」

王順清一看,竟然是熟人,頓時換了一副面孔:「胡不來?怎麼是你?」

「怎麼不是我?」胡不來反問。

王順清擺了擺手:「老子日你個乖。快點讓開,兄弟有緊急公務,沒時間跟你扯淡。」

「我才不跟你扯淡。」胡不來說,「我過來,是傳古大人的口信,叫你們立即回去汛把總署,商量剿匪事宜。」

王順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古大人?哪來的古大人?」

趙廷輝反應快一些,問道:「古大人,難道是新任黔陽縣令古立德大人?」

「還是趙主簿反應快。」胡不來用扇子在面前扇了幾下,「正是古立德大人。」

王順清有些糊塗了:「老子日你個乖。古大人在哪裡?為什麼沒看到?」

胡不來知道,在這洪江地界,王順清就是天。不過,從今而始,這個天要變了,變成他胡不來了。他不能給王順清太多機會,當即臉色一變,拿起了腔調:「古大人說,繁文縟節就免了,一切等到了汛把總署再說。」

周永槐還算清醒,試探地問:「你是……」

胡不來裝著沒聽見,轉身回到馬車前。這次,他倒是很知趣,並沒有坐到後面的車廂裡,而是和車把式坐在一起。車把式揮動馬鞭,這輛舊車開始前行。面前的這幫官員,還沒摸清楚方向,只好讓開一條道。

一般來說,新官上任,肯定要講究官威,就算沒有儀仗,找朋友借,也要借一些儀仗出來擺一擺威風。王順清等人得知新任縣令坐在面前這輛又舊又破的馬車上,自然不肯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

王順清問:「怎麼辦?」

周永槐來黔陽縣的時間不長,不認識胡不來,說:「剛才那個人是誰?好大的架子。」

趙廷輝說:「以前洪江城裡的一個混混兒,倒是考上過秀才,但沒有考上舉人,後來跑到長沙府給人當了師爺。」

章益才說:「車裡真是古大人?會不會有詐?」

趙廷輝說:「走,我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老子日你個乖。」王順清說,「他如果敢唬老子,老子把他的骨頭拆下來當柴燒。」說過,王順清一調馬頭,追著馬車而去。其他官員也都先後上轎,急急地往前趕。

馬車的速度並不快,王順清騎的馬,是整個黔陽縣最好的一匹,腳力好,幾步就跨到了馬車邊。

「古大人,你看,還要不要做什麼準備?」王順清隔著車簾問。

「去了汛把總署再說吧。」古立德隔簾答道。

王順清雙腿一夾,棗紅馬加快了速度,跑回汛把總署,先是命令汛兵在門前排成儀仗,又讓把早已經準備的鑼鼓傢伙擺在門前。那輛舊車剛剛出現在育嬰巷口,王順清一揮手,鑼鼓傢伙便敲了起來。

古立德坐在車上,聽到鑼鼓聲,猛地驚了一下,立即叫停車。車還沒有停穩,他已經跳下來,揮手道:「停停停,都什麼時候了,還敲什麼鑼鼓?」

那些敲鑼鼓的也不知他是什麼人,再說,鑼鼓正響著呢,哪裡聽得到他在叫什麼,所以根本沒有人理他。古立德知道自己說話沒用,幾步跨到王順清面前,高聲叫道:「叫他們停下,洪江城裡死了五個人,傷了幾十人,你知道嗎?這時候還敲鑼打鼓,百姓知道了,怎麼看官府?」

王順清終於看清了面前這個精瘦的男人,暗想,這麼個人,竟然是新任縣令?當然,他也看清了他的手勢,是要制止鑼鼓。鑼鼓畢竟是歡迎他的,他既然要停,那就停下來。王清順揮起雙手,搖了搖。鑼鼓全部停下來。

其他官員的轎子,也都到了,先後下轎,要上來和新任縣令行禮。古立德裝著沒看見,快步向汛把總署正門走去。一般官員,上任之前,都會在家裡悄悄練官步。所謂官步,也就是四方步,雙腳向前邁的時候,腳尖不是朝著正前方,而是在落地之前,稍稍往外側那麼一下。這種官步有一個好處,不容易走快,也就顯得從容。古立德不同,他的步子邁得很快,也很大。僅此一點,就很難讓人相信他是個官員,而且還是從京城裡下來的官員。

古立德自然不管這些,直接走進汛把總署,見當中是一張八仙桌,兩邊擺了椅子。他直接走到左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王順清是跟著他進來的,口裡還說著一些大人駕到、蓬蓽生輝之類的廢話,並且考慮是不是要謙讓一番,將左邊的位子讓給古立德。沒想到,古立德當仁不讓地坐了上去,他便坐到了右邊那把太師椅上。

其他官員進來,均向古立德行禮。古立德擺了擺手:「免了免了,時間不多,大家都坐下。」

一般這種情況,主人是要牽位的。

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有自己的位子,這個位子重要與否,只要往席位上一看,立即就明白了。同時,中國又是禮儀之邦,明知自己該坐哪個位子,又不好意思坐上去,便需要主人領位,在民間叫牽位。這次,因為古立德當仁不讓地坐了主位,王順清這個主人怕自己落了後,自動坐上了次位,沒有人牽位了,其他各人,也就依次而坐。雖說沒人牽位,可排列的座次,一絲不差。

見大家坐好,王順清欠了欠身子,說:「古大人,人都來了,要不,我介紹一下?」

古立德看了看諸人,立即從位子判斷出了彼此的身份,說:「不必了,王大人。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本人古立德,新任黔陽縣令。本來按規矩,應該有一個相應的履新程序,因為事出突然,這個程序,我看就免了。剛才,你們在渡口也都看到了,白馬鏢局遭到野狼幫土匪的洗劫,幸得忠義鏢局拚死相救,才避免了更大的損失。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就在忠義鏢局的車隊裡。我注意看了一下,這伙土匪不下三百人。各位大人,三百人啊!如果再有些留下看山寨的,我敢肯定,這股土匪,可能多達四百人。這麼大一股土匪,肯定不是一天糾集起來的。我想知道,為什麼至今沒有人向朝廷報告?」

王順清移了移屁股:「古大人,這個事,有點複雜。」

「有點複雜?怎麼複雜?」古立德問。

趙廷輝說:「剛才,大人也提到了,這伙土匪是野狼谷的野狼幫。野狼谷是雪峰山的一處山谷,三縣交界,主要在洞口縣、會同縣,也有一部分在我們黔陽縣。而野狼幫的巢穴,在洞口縣境內,理論上,應該由洞口縣上報才最為妥當,兩個相鄰的縣,都不適宜做這件事。」

古立德道:「如果說縣裡不適合上報,洪江汛呢?為什麼不上報靖州協?」

王順清感覺新任縣令是在找自己的麻煩,立即說:「古大人有所不知。這伙土匪雖說在野狼谷出沒,但在此前,一直沒有進入黔陽縣境,更沒有進入洪江。」王順清的言外之意,洪江汛把總署管理的是洪江,管不到黔陽縣,更管不到寶慶府。古大人若是要問罪,該直接去問寶慶府或者靖州協。

「那這次不同了。」古立德說,「這次在青羊坡,黔陽境內。而且,死了五個人,傷了二十多個,重傷的幾個,結果還難預料。我想了一下,我們必須馬上決定幾件事。第一,怎麼上報?是汛把總署和縣政府聯合上報,還是各報各的?第二,白馬鏢局死了人,縣政府是不是該出面慰問一下?還有,忠義鏢局大義施救,縣政府也應該有所表示。怎麼表示,誰去表示,要定下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剿匪。」

大家全都沉默了,所有人本能地認為,這個古立德是來搞事的。別的地方,他們不知道,如今的湘西,哪個縣哪個府不鬧土匪?湘西南地區,大大小小的土匪,怕有幾百股。這個地區鬧土匪是有傳統的,許多人白天為民,夜晚為匪,甚至有很多土匪世家或者說職業土匪。如果每個地方,都將此類事情上報,這官帽還能戴得穩?

王順清到底是地頭蛇,這十餘年間,他在洪江說一不二。但今天,他得放低點姿態,這是烏孫賈大人特別交代過的。他略想了想,說:「前兩件事,我的意思,還是由古大人定。古大人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至於第三件事,是不是等上面來定?」

古立德:「為什麼要等上面定?」

王順清說:「剛才,古大人也說了,這股土匪,有四五百人。我們呢?汛把總署只有五十幾個人,加上縣裡和洪江巡檢司,一百人不到,指揮又不統一。這麼點人,恐怕不光剿不了匪,還會被土匪打得落荒而逃。」

趙廷輝說:「我個人談點想法。白馬鏢局在青羊坡遭土匪襲擊一事,肯定要上報。一來,白馬鏢局死傷那麼多人,這件事一定不能瞞。第二,忠義鏢局忠勇仁義,冒死赴難,可嘉可敬。第三,此次,白馬鏢局和忠義鏢局,對野狼谷的土匪予以重創,為天下人樹立了榜樣,我們理應上奏朝廷,對這種大義予以表彰。」

周永槐插話說:「我贊成。」

趙廷輝繼續說:「我建議,立即組成兩個小組,一個小組,對白馬忠義兩鏢局,予以肯定和慰問,另一個小組,立即組織材料,向上報告。至於這個報告怎麼寫,我覺得,還是可以講究一下的。如果直接上報鬧土匪的事,上面一定會怪罪下來,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以報告白馬忠義兩家鏢局的義忠事跡,順便將土匪的事帶出來。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胡不來知道地方官這些搞法,他擔心古立德長期在京城當官,不熟悉地方事務,直接上報地方鬧土匪的事,既讓朝廷震怒,又得罪地方,便在古立德耳邊小聲說:「這也不失為兩全之策。」

古立德知道,自己初來乍到,既不適合迅速站到所有官員的對立面,又不能完全為地方官員所擺佈,道:「那你們說說,剿匪的事,怎麼辦?」

談到剿匪,大家再一次沉默。

剿匪這種事難辦,不是哪一個地方官的問題,而是機制問題。

歷朝歷代,對於軍隊的控制,都極其嚴格。

明朝之所以滅亡,來自兩方面的打擊,一是李自成,一是滿清。李自成把明朝滅了,滿清又把李自成滅了。幾乎所有後來人,都看到了這個現象。確實,它是現象,顯然不是本質。真正的本質,明朝是一座古老的城堡,李自成和滿清只不過是兩個弱小的賊,他們不遺餘力地盜挖城堡的城牆。城牆的豁口越挖越大,於是,李自成最先衝了進去,佔領了這座古堡,只不過李自成立足未穩,滿清就衝過來了。

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現象,而不是真相。真相是,無論李自成還是滿清,只不過是兩個小賊,兩個小賊若想把城牆挖開兩個大洞,需要經年累月,需要明火執仗。而這座古城堡有那麼多士兵,他們為什麼不殺掉這兩個賊?事實是,他們殺不了,他們手裡沒有兵權,兵權在皇帝那裡。皇帝太遠,授權下達時,那兩個匪已經跑到了別的地方,不在授權範圍之內了。

正如古立德所面臨的情況一樣。土匪若是跑到洪江來鬧事,古立德有權剿匪,王順清也有責任剿匪,可他們剿不了。土匪有四五百人,而他們手中所有能派上戰場的,也不過百人。古立德可以上報寶慶府,王順清可以上報靖州協,這是他們的直管部門。而寶慶府手裡並無兵權,烏孫賈雖然是知府,卻調不動一兵一卒。清朝兵制,以鎮為軍,下設協、標、營、汛。協相當於現在的旅,約有四千人。靖州協完全有足夠的實力出兵剿匪。

問題是,協統無權調動一協之兵。別說是協統,一協之兵,就連總督大人都無權調動,必須有兵部的官文。協統能用之兵,大概也就一營左右,還不能成建制地調動,而且需要極其繁複的手續。一營兵才六百多人,去剿滅四五百土匪,誰能有必勝的把握?若不勝,自己的官帽就玩掉了。就算能勝,這場仗需要打多長時間?很可能曠日持久,那麼,軍費從何而來?

所以,土匪成了地方軍政體系的一個膿包,大家都知道它就在那裡,但誰都不願意捅破。捅破了,很多人都要因此丟掉官帽甚至丟掉腦袋。不捅破,它又一直在擴大,總有一天自己會破。所有官員都清楚,只願自己運氣好,在這個膿包自己破掉之前,能夠安全離開。

這種場合,胡不來原本沒有說話的份,但他有些按捺不住,說:「如果上報,無論怎樣處理文案,最終都繞不過剿匪。」

古立德看了胡不來一眼,心裡有些不滿。你一個師爺,哪有你說話的份?轉而一想,這個會開得有點尷尬,胡師爺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便問:「你有什麼好的建議?」

胡不來說:「如果要剿匪,只有兩種辦法。一種辦法,自然是按正常程序上報,再由兵部下文,由靖州協執行。可是,這樣做有兩大問題,一,公文往返,需要很長時間。二,靖州協出動,涉及額外的軍費開銷。這個費用,兵部恐怕不會撥,巡撫大人那裡,恐怕也不會出錢。羊毛要出在羊身上,這個錢,估計得縣裡掏。」

大家不語,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並沒有什麼新意。之所以沒有人剿匪,說到底還是一個經費由誰掏的問題。

古立德問:「那你的第二個方法呢?」

胡不來說:「既然經費由縣裡掏,何必把這些經費給了靖州協?我們不如自己訓練民團。」

所有人都看向胡不來。胡不來在洪江混過很多年,認識他的人不少,這裡的人,誰都不會認為他是個人物,可是,他竟然會出這麼個主意。那些人倒不會對他另眼相看,只是對這個主意另眼相看。

如果縣裡組織民團,至少需要招募一千人左右。這些人是拿命相搏,自然需要費用,一個團丁一年耗費五十兩的話,這就是五萬兩銀子。再說,訓練團丁,自然需要裝備,這些裝備可是需要錢的。而無論是訓練還是剿匪,都需要錢,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

縣政府拿不出這筆錢,只有一個辦法,向民間派捐。而即使派捐,一般百姓,也拿不出多少錢,最終還是要向富人伸手。反正,這是一個賺大錢的好機會,搞得好,賺個幾萬,都不是問題。

《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