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任命誰當縣令,王順清沒有辦法,可要一個縣令滾蛋,王順清的手段還真是多。這些年,他和烏孫賈一起,搞走了好幾任縣令。強龍鬥不過地頭蛇嘛,誰和他這個地頭蛇作對誰倒霉。當然,王順清也清楚,許多事不能做得太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家都在這個場裡混,哪個官員不是一屁股的屎?你能有辦法把別人屁股裡的屎露給上司看到,別人也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余成長去了一趟寶慶府,回來聽說兒子和馬智琛打架的事,火不打一處來,他把崔立叫進自己的房間,仔細詢問到底是什麼事。
世上的事,觀點不同,觀察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是完全不同的。
崔立對姐夫余成長說,馬智琛和劉巧巧說話,海雲覺得巧巧遲早是余家的人,覺得馬智琛這種做法,是對余家的挑釁,所以出言理論。海風作為哥哥,原本應該制止弟弟,但他站在一旁,像是看笑話似的,理都沒理。後來,兩個年輕人動起了手,海風竟然不是幫弟弟,而是衝過去,把兩人隔開。反倒是余家其他人,要上去打馬智琛。對於余海雲的做法,崔立顯然表示理解,他說,看到馬智琛對巧巧那副輕薄的做派,他心裡都有氣,若不是礙於長輩,他都要動手。可余海風倒好,竟然像與他無關似的。
崔立說,他越來越不明白海風,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原以為他去和順幾年,應該學會很多東西,沒想到,他倒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明白了。
余成長聽出了崔立的偏見,並沒有表明態度,而是走到後院,把余海風和余海雲叫過來,對他們說:「跪下。」
兩兄弟並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發火,但還是雙雙跪下了。
余成長只是扔下一句話:「你們好好想想吧。」說過之後,轉身離去,不再理他們。
余海風和余海雲能想什麼?余海風真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坦率地說,他和劉巧巧還沒有開親,不是他余家什麼人,馬智琛和她說句話,難道錯了?如果說他沒錯,父親為什麼要他也跪下?余海雲倒是知道自己出手打人不對。可是,他打的是馬家人啊,整個洪江城,有幾家看著馬家順眼的?要他承認錯誤?門兒都沒有。
父親走後,余海雲便對哥哥說:「早知是這樣的結果,我們應該兄弟聯手,把那個王八蛋打殘廢。我真是不明白,關鍵時刻,你不光不幫我,還把我拉開,讓他打了我一拳。你到底是我的哥哥,還是他的哥哥?」
余海風和余海雲這一跪,急壞了兩個人。一個,自然是崔玲玲,她是他們的母親,血肉相連,怎麼能讓他們跪?另一個,是他們的舅舅。雖說崔立比他們的年齡大幾歲,但實際上,他們從小就跟著舅舅長大,雖說在崔立的心裡,余海風和余海雲是有距離的,但與外人相比,那又完全不一樣。他對他們兩個的感情,簡直比對自己親生的兒子還親。崔立一直沒有結婚,一直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親生骨肉。
崔玲玲和崔立,分別找到余成長,對他說,他們只不過是孩子,犯了錯,懲罰是必要的,但懲罰一下可以了。
余成長說:「可以了嗎?那好,你去問問他們,叫他們和我一起,去馬家賠禮道歉。如果他們想通了,願意了,那就起來。沒有想通,不肯去,那就一直跪著。」
第一次,崔玲玲去,他們兄弟都不肯起來。余海風不肯起來,是因為他什麼都沒做,他不應該為自己沒做的事承擔責任。余海雲不肯起來,自然因為對方是馬家,既然是馬家,就不存在對與錯的問題,更不需要道歉。第二次,崔立去,他們還是不肯起來。余海雲很倔,他認為,就算是死,也不能低頭。第三次,又是崔玲玲去,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勸說兄弟倆,差不多是從他們小時候穿開襠褲說起。
不知是不是母親的話起了作用,余海雲不耐煩了,對哥哥說:「去就去,又不死人,你去不去?」
余海風一肚子的惱火,一肚子的委屈,卻又無路可退,一言不發,站了起來。
於是,余成長帶著兄弟倆,去馬家賠禮道歉。一路上,余家兄弟沉默著,甚至恨著,只不過恨的對象並不相同。
馬家人心裡也很不爽。不爽的原因很多很複雜,其中一個重要原因,馬家始終認為,自己在洪江受到了排擠,似乎整個洪江,都在與他們作對,他們不得不像刺蝟一樣,讓自己渾身都是刺,隨時準備刺向別人。洪江的管理結構,最頂層,是幾個鄉紳說了算。這幾個鄉紳年歲大,也確實德高望重,說話有份量,也有人聽。鄉紳所針對的對象,並不是個人,而是商會。洪江有很多以地域為紐帶的商會組織,這些商會便成了他們背後的支撐。可馬家來自西北,西北在洪江的商人很少,無法形成商會。
打架事件之後,馬智琛倒沒什麼,他現在已經是官府的人,也不知古立德給他佈置了什麼任務,每天除了睡覺,都在外面。馬家其他人,卻一致認為,這次的事,並能單純地看成是余海雲和馬智琛之間的衝突,而是整個洪江城對馬家的態度。甚至包括古立德要將民團收回去,他們也一樣認為,是包括余家在內的很多人在背後做了工作,這個工作,顯然是針對馬家的。
胡不來從馬家離開之後,馬占林、馬占坡以及馬智源等從後面出來。馬占坡立即對哥哥說:「哥,你不應該答應他,看他怎麼辦。」
馬占山說:「我能不答應他嗎?」
馬占林問:「為什麼不能?」
馬占山說:「在中國,排在第一位的,永遠是官府,排在最末一位的,永遠是商人。商人要想和官府鬥,那是雞蛋碰石頭。洪江這麼多商人,有錢有勢的不少,有幾個能夠成為洪江的龍頭老大?只有那些和官府接觸密切的人。想當一個純粹的商人,可以,但你永遠別想出人頭地。」
馬智源到底年輕一些,說話不太考慮後果,脫口而出:「那個胡師爺,就能代表官府?」
馬占山說:「你不要瞧不起官府的一個師爺。我聽說,這個胡師爺,原來是洪江城的一個混混兒。可這個世界,就是黑白顛倒。就算你賺再多的錢,你也只是一個末流的商人,如果你和官府有了關聯,就能雞犬升天。」
馬智能說:「我看到胡不來那個樣子,就噁心。」
馬占山說:「你在外面跑,山地走過不少,應該見過一種寄生籐吧?像胡師爺這種人,就是寄生籐。樹好,籐就好。樹不好,籐不一定完了,不過,它一定長不好。你不能得罪這棵籐,不是因為這棵籐有多麼了不起,而是因為他寄生的那棵樹了不起。」
「我看那些當官的,蠢材也很多。」老三馬智華說,「我就不明白,他們有什麼好怕的。」
馬占山說:「他們可能是蠢材,可他們是一個權力結構,不是他們多麼了不起,而是這個權力結構了不起,離開了權力結構,他們可能什麼都不是。但他們在一個權力結構體中,那就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包括圍繞在這個權力結構周圍的師爺,都成了這種力量的一部分。商人卻無法形成這樣的結構,所以,商人永遠是一盤散沙,永遠都是鉤心鬥角。」
馬智華說:「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們就是想用這種名目搞錢。」
馬占山說:「我當然明白,我怎麼可能不明白?可是,你換個角度想一想,這沒什麼不好理解啊。這個世界,誰不是想著名目撈錢?社會如果有底線,人們就會想方設法在底線之上撈錢。社會如果沒有底線,人們撈錢的方法,也就可以完全沒有底線。」
馬智華對這句話感興趣,問父親:「那我們現在的社會,到底是有底線,還是沒有底線?」
「我們現在的社會,有什麼底線?」馬占山反問,「別的不說,就說這土匪橫行,這是有底線嗎?正因為沒有底線,土匪才從各處冒出來了。你以為這些人天生就是土匪?不是。他們之中,大多數是良民。就因為社會沒有底線,社會一旦失去了底線,最難過的,不是商人,而是最底層的民眾。他們如果做良民,就得逆來順受,任人宰割。和任人宰割相比,做土匪,會好得多。所以,他們選擇了做土匪。」
馬智華糊塗了:「這麼說,他們還應該是被同情的?」
「被同情或者不被同情,只在乎規則。」馬占山說,「如果站在非規則社會的角度看,他們不僅應該被同情,而且,他們應該被認同。相反,如果站在規則社會這個角度看,他們是規則的破壞者,一定不能為規則社會所接受,也一定要被規則社會剷除。」
馬智能問:「那我們南下尋找仇人呢?如果我們真能報仇,那麼,我們是規則的,還是非規則的?」
馬占山看了看幾個孩子,說:「在一個有序的規則的社會,你對規則和規律瞭解越多,你就會生活得越好。相反,在一個無序的踐踏規則的社會,你對規則和規律瞭解越多,你就會生活得越糟,就會越痛苦。」
「我不明白。如果這個社會沒有了規則,那成什麼了?」馬智華和馬智琛的年齡接近,兩人的觀點也更接近。
馬智源說:「所謂社會規則,就是強者原則。誰強誰就是老大,誰強誰就是規則制定者。」
馬占山接道:「可以這麼說,盛世,政府是規則的制定者和維護者。亂世,人人都是規則,相反,政府倒成了政府規則的破壞者。在亂世,遵守規則者,反倒寸步難行,維護規則者,結局一定會很慘。」
馬占林說:「我們馬家,就是要按照我們自己的規則行事,不管別人的什麼狗屁規則。誰對我們不好,我們就千倍萬倍地報復。」
正在這時候,余成長帶著余海風、余海雲兄弟來了。
到達白馬鏢局門口,余成長對兩個兒子說:「跪下。」
對於這個命令,無論是余海風還是余海雲,全都目瞪口呆。在他們看來,就算是道歉,一起來到馬家,說聲對不起,已經非常夠意思了。父親對馬家始終提防,也並不感興趣,這一點,余家兄弟是很清楚的。余成長這個人,做人的原則性很強,交朋結友,一定要慎重選擇。比如說王順喜,因為是王順朝的四弟,原本算是親戚關係。可自從王順喜暗中和張祖仁合作,開了祖仁貿易行,余成長就和他們斷了來往。
正所謂不是一類人,不進一座門。余成長同樣認為,白馬鏢局的馬家和自己不是同類人,兩家的關係,始終不鹹不淡,對於自己並不感興趣的馬家,父親竟然要求兩個兒子跪在門口,這有些太出人意料了。
畢竟,余海風兄弟還太年輕了一點,他們哪裡懂得父親心裡此刻在想什麼。
余成長所想,第一,大敵當前,洪江城必須精誠團結,不能有任何矛盾。馬占山當時所做的一切,雖然有威逼劉承忠的味道,但余成長不能這麼做,他得化干戈為玉帛。第二,他得讓兒子們知道,人生的成就,不是鬥出來的,而是讓出來的。第三,他知道姐夫劉承忠難做,雖然他不一定能幫得上忙,但他一定不能添亂。
與此同時,余成長也在想,劉巧巧實在太漂亮了,她又喜歡參與各種活動,難免常常出現在一些少年公子面前。這實在是太危險了,一定得盡快把這件事解決,只有向整個洪江城宣佈,她已經名花有主,才能斷了那些人的念頭。所以,他辦完現在這件事之後,必須立即和老婆商量,把海風的親事定下來。
余成長見兩個兒子已經跪下,抬腿邁進了馬家。因為早有下人報告,馬占山出於禮貌,迎向門口,並且主動伸出手,拉了余成長的手,將他迎進家門。馬占山自然看到了跪在門外的余家二子,但他故意裝著沒看見,只是向余成長讓了上位,命令下人沏上最好的黑茶。
余成長坐下之後,便對馬占山拱手,代表兩個兒子,向馬家道歉。馬占山只讓他說了一一半,便打住話頭。
以余成長的高傲和在洪江商界的地位,別說是親自領著兩個兒子登門道歉,就是肯來走一趟,已實屬不易。何況,此時余成長的兩個兒子就跪在門外,南來北往的客商,只要從馬家經過,都能見到他們跪著。這個面子,已經給足了。所以,馬占山不需要余成長多餘的言語,只讓他說半句話,便將他打斷,一來,顯示自己不計較這件事,二來,他也不想給余成長機會說出自己兩個兒子跪在外面。
馬占山暗想,就讓他們跪著吧。余家的兩個兒子跪在外面,時間越長,對於余家以及余家關係的羞辱,也就越重。要不了多久,整個洪江就會傳遍,在洪江不可一世的余家,見了馬家也要低頭。
余成長自然知道,兩個兒子跪在人家門前呢,這可是洪江最大的新聞。余成長是多麼要面子的人,他能做出這種事,在整個洪江,那可不是一般的事。所以,他一直想找機會,將兒子登門道歉的事告訴馬占山。馬占山一旦知道此事,肯定就會將余家的兩個兒子扶起來,這道手續,也就做全了。
可馬占山又何嘗不明白?他就是要讓余家的兒子跪的時間長一些。所以,他不讓余成長說話,而是自己一個勁地說。先說了民團訓練的事。這件事,余成長出的錢不少,所以,他要感謝余成長。同時,他又向余成長表示道歉。這件事,是他沒有做好,使得民團的訓練出了很多問題。兒子馬智琛和余家兄弟的衝突,主要責任,在自己的兒子,應該他向余家道歉,正好余掌櫃來了,他當面表示道歉。為了洪江的安全,這件事,大家最好翻過去,從此不要再提了。
接下來,他又說起了官府要接辦民團的事。他說,他反覆想了想,既然官府真心剿匪,這是一件好事。由官府來訓練民團,名正言順,所以,他個人同意這件事。不過,民團畢竟是洪江商人集體辦起來的,他個人的意見不算數,所以,他正準備去找劉總鏢頭。如果劉總鏢頭沒有意見,他準備和劉總鏢頭一起,去徵求洪江其他出資人的意見。正好,余掌櫃來了,所以,先徵求一下余掌櫃的意見。
余成長不好說別的,只說:「官府如果真的為民著想,領導剿匪,我認為是一件大好事,我沒有意見。」
馬占山立即給余成長扔過一頂高帽子,說余成長的胸襟非同一般。又說,其實,他是最希望這一結果的,民團組建雖然只是幾天,但他操的心,比以前幾個月都多。特別是劉總鏢頭帶的那個護城隊,那些人都是公子少爺,怎麼管?現在好了,交給官府,大家都可以鬆一口氣了。接著,他又問余成長,對鬧土匪這件事怎麼看。
余成長說,對洪江有威脅的土匪只有三股,分別是野狼幫、飛鷹幫和過江賊。這三股土匪,因為都不在黔陽境內,要剿的話,還真是麻煩。除非寶安府或者湖南省下定決心,一個黔陽縣想做這件事,不容易。但其他縣府都不剿,這些土匪就會盯著洪江,洪江畢竟最有錢嘛。黔陽縣政府組織民團,擔起剿匪大業,實在是再好不過。同時,他也有點擔心,剿匪這件事,如果拖的時間長了,官府會沒完沒了地派捐。
「余掌櫃擔心官府會故意不全部剿滅土匪,以便向民眾派捐?」馬占山問。
余成長很想說,我還真有這種擔心,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完全可能的。可這種話,他不能說,人心隔肚皮,隨便一句話,很可能被別人當成刺向你的刀。歷經江湖,這點警惕,余成長是絕對有的。
他說:「這個,我倒沒想過,我只是擔心,這幾股土匪在外縣,甚至在外省,剿滅不易。不知道古大人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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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兄弟齊齊跪在馬家門前的消息傳遍全城的時候,英國商人艾倫·西伯來找到了洪江汛把總署。
西伯來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拉著王順清的弟弟王順喜一起來的。
這位西先生身高一米八,鷹鉤鼻子,鷂子眼,穿黑色的西裝,打著領帶,頭上戴一頂黑色禮帽,腳穿黑色皮鞋,手裡拿著文明棍。他的身後跟著兩條彪形大漢,保鏢華生和傑克。王順喜斯文清秀,看起來是一個讀書人,不像一個商人。實際上,張祖仁是洪江名義上的首富,但洪江還有兩個隱形首富,一個是王順喜,一個是王順清。這兩兄弟,到底哪一個更富,連他們兩人都不清楚。
王順清富,大家可以理解,畢竟,他是洪江汛把總,洪江的第一官員。整個洪江的資源,全都捏在他的手裡,在洪江,只有他才能說一不二。他當汛把總,一年的俸祿,只不過幾十兩銀子,這點錢,連塞他的牙縫都不夠。好在這個大清朝已經腐敗透頂,所有的官員,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當成了賺錢的大生意。除了通過手中的權力賺錢,王順清還有其他很多賺錢的門路,比如說,他開了太白樓以及萬花樓,還收整個洪江城所有妓院和煙館的保護費。
至於王順喜成為洪江的隱形首富,知道的人確實不多。王順喜一方面做著茶葉生意,另一方面,又和張祖仁秘密經營鴉片生意。他心裡很清楚,張祖仁玩了很多手段,可他並不計較。一來,清朝政府禁煙,他的父親也堅決反對子女經營鴉片,王順喜不想將這件事情鬧大。二來,王順喜和哥哥王順清一起經營與政府相關的業務,收益相當可觀。
西先生始終以為自己在洪江的合作夥伴是張祖仁,並不清楚還有其他人。雖然艾倫·西伯來非常注意同官府的關係,比如常常在王順清那裡走動,也常常通過王順清送給烏孫賈好處,可外國人腦子就是一根筋,並不認為這是合作關係。正因為在洪江關係很好,西先生到達洪江,便無所顧忌,對於手下的洋槍隊,更是放任自流。阿三和兩個衛兵沒有回來,西先生完全不知情。其他印度兵,各自出去找樂子,回來都很晚,根本就不知道還有人沒有回來。這些印度兵到了洪江就去瘋狂找女人,西先生是不加約束的,也約束不了。對於這些人,西先生只有兩個原則,不吸鴉片,不違反當地法律,別的事,一概不問。
第二天,這些印度人起來得很晚,沒有見到阿三和那兩個印度人,仍然沒有引起警覺。直到下午,有一個印度人去街上買東西,才聽說三個印度人被汛把總抓走一事。畢竟,整個洪江城裡,外國人是很少的,印度人更只有他們這幾十個。既然汛把總署抓的是印度人,就完全有可能是他的同伴。這個印度人回去跟大家一說,彼此瞭解,立即意識到,確實丟了三個人。他們把這件事報告給了西先生。
西先生聽說此事,原想立即去找王順清。
西先生和王順清其實很熟悉,不僅僅是熟悉,而且有利益勾連。大清朝的腐敗,已經深入骨髓,任何一個生意人,如果不和官場搞利益輸送,別說賺錢,就算是立足都不可能。相反,在權力庇護下,可以財源滾滾。大權庇大財,小權庇小財,所有做大生意的人,背後都有根盤錯節的權力網。別看洪江這樣的偏遠地方,富豪有幾千個,與此相關的權力網,就會比蜘蛛網還複雜。西先生和王順清的關係,主要是交保護費,除了向汛把總署交一份明面上的,還要暗地裡給王順清一大筆,這一筆中,還包括了交給烏孫賈的。
因此,西先生根本不相信王順清會抓自己的人,就算是要抓,也只是做做樣子,走走過場。所以,他堅定地認為,自己去找王順清要人,一定不成問題。
走到半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無論從哪個角度說,王順清抓了自己的人,就算不很快放出來,也會主動向自己打招呼。他知道中國官員常常玩這一套,找個借口把你的人抓了,無非是向你討好,或者向你索賄。可這次顯然不同,人都已經抓了二十來個小時,卻連消息都沒有通,此事就怪異了。怪異的背後,一定有更深層的原因,在這個原因沒有搞清楚之前,貿然行動,只可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西先生於是改變了路線,去了王順喜家。
王順清抓了三個洋槍隊的人這件事,王順喜也不知道。不過,他聽西先生說過之後,立即明白了王順清的意思,表面上,他卻裝糊塗,說:「有這樣的事?不可能吧?」
西先生說:「怎麼不可能?整個洪江城都傳遍了。」
「這個老三,到底搞什麼鬼名堂?」王順喜依然裝腔作勢,同時又安慰西先生,「你也不要急,不會有什麼大事。等一下,我去問問他。」
西先生自然清楚,事情不會太大,能用錢解決的事,全都不是大事。但是,也不可能太小,如果太小的話,根本不需要他出面,人早就回來了。
西先生說:「你現在有事沒?如果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們一起去看看?」
「也行。」王順喜說。
做這種事肯定要花錢,閒著也是閒著,出去溜躂一圈,既消食又有錢賺,還聯絡了兄弟感情,何樂而不為?王順喜也想立即去問問老三,但他不能表現得太積極,一定要裝著若無其事,要輕描淡寫。
兩人一起來到育嬰巷的汛把總署。所謂兩人一起,當然不止兩個人,畢竟在人家的國家活動,西先生極其小心,身邊有兩個保鏢跟著,從來都不曾遠離。西先生一米八的身高,在中國已經是鶴立雞群了,他身邊的兩個保鏢更是誇張,竟然是超過一米九的身高,全身是毛,看上去就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王順喜和西先生進了汛把總署,西先生的兩個保鏢,站在門外。
站在門外不進屋有一個好處,他們和西先生形影不離,既然站在這裡,說明西先生一定在汛把總署公幹。此舉至少可以讓洪江人知道,西先生被王把總待為上賓,千萬不要以為汛把總抓了三個印度兵,西先生或者印度兵,就一定有什麼大事。
王順清迎出來,請西先生和四弟坐了,立即吩咐手下泡茶。
西先生喜歡喝茶,所有的英國人,都喜歡喝茶。
說起來,這還真是一件怪事。西洋人不是喜歡喝咖啡嗎?咖啡是整個西洋人的最佳飲料啊。事實上並非如此,咖啡的主產地在巴西,只有巴西人才視咖啡如命,北美和歐洲對於咖啡的愛好,是幾百年後的事。據說是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大兵開赴歐洲戰場作戰,雀巢公司研製了一種速溶咖啡,提供給參戰士兵。咖啡能提神,對於那些生活沒有規律生命受到威脅的士兵來說,確實是上佳飲品。於是,這種速溶咖啡在美國大兵中大行其道,後來又影響了其他盟國士兵。
將時間推前幾百年,中國茶傳到了英國。英國人喝了一口,頓時覺得這東西妙不可言,於是,英國人開始進口中國茶葉。一開始,進口量非常小,遠遠不如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等。英國開始進口中國茶葉時,其他幾個國家,早在多年前就有了茶葉貿易,不過,中國茶葉在另外幾個歐洲國家始終沒有流行,銷量極其有限。後來有一天,在英國突然逆轉,整個英國,個個都愛喝茶,以至於直到今天,人們都在研究此事,搞不明白當年的英國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夜之間,全國人民都愛上了這個東西。
有一種說法比較靠譜。
英國是西方資本主義的發源國,其發展速度,遠遠超過了歐洲其他國家,在很短的時間內,英國成了世界第一經濟大國。同時,工業的發展帶來了巨大的副作用,最大的副作用是飲用水和空氣的污染,倫敦也就被世人稱之為霧都。今天,人們以為稱霧都是褒獎,其實,當年倫敦被稱為霧都,和今天的北京鬧霧霾,是一個意思,都是因為環境污染。水源、空氣都成了大問題,怎麼辦?人們發現,茶葉有一個重要妙用,那就是對水的淨化。此外,喝茶還有一個好處,泡茶必須用開水,將水煮沸,對水源中的有害物質,起到了強制性的淨化作用。於是,喝茶在英國大大地流行起來,不僅僅王公貴族每天要喝茶,就連販夫走卒,市井小民,每天也要喝茶。據說連英國的乞丐都有喝茶的習慣,沒有茶,他們的日子就沒法過下去。英國的茶葉商人,從中國進口茶葉後,不僅在英國銷售,還遠銷北美,完全控制了美國市場。另有一種說法,茶在北美流行起來之後,當地商人意識到,這是一個賺錢的大好機會,便想打破英國人壟斷茶葉市場的局面。一些美國商人想通過自己進口的方式,將英國人擠出市場,英國茶葉商人不幹了,想盡一切辦法,打壓美國商人。最後,美國商人們聯合起來,要把英國商人趕出北美的茶葉市場,因而爆發了歷史上著名的獨立戰爭。
還有一個更鮮為人知的事實是,英國人開始依賴中國茶,儘管後來一些英國商人從中國引進茶樹在英國種植,可產量一直不高,茶質也遠沒有中國的好。英國人喜歡喝的,還是直接來自中國的成品茶。很快,英國成了中國茶最大的進口國,大到引起了英國王室恐慌的程度。
西先生既然是英國人,自然也愛喝茶,同時,他本人也算是茶葉商人,品茶的功夫,還真不是蓋的,絕對一流。
王順清深知這一點,所以給西先生上的茶,不是一般的茶,而是湖南黑茶中的極品,十年的黑美人。西先生喝茶的時候,王順清去了隔壁,對楊興榮說:「你派幾個人,去把胡師爺找來。不管胡師爺在哪裡,在幹什麼,一定要快點把他接過來。」楊興榮雖然不明白王順清的意思,但也知道,這是命令,必須立即執行。
楊興榮離去之後,王順清又處理了一點別的事,才回到正堂。
正堂裡,西先生和王順喜喝茶聊天,他倒也不急,畢竟心裡有底,王順清不可能和他完全鬧翻,只需要安心等待王順清說出目的即可。王順清也不想太快進入主題,所以主動開口:「西先生,這個茶怎麼樣?這可是十五年的陳茶黑美人,比你運來的鴉片可是貴多了。」
西先生說:「NO,NO,NO,王大人說的,也對也不對。」
王順清問:「怎麼對?怎麼不對?」
西先生說:「這確實是黑美人,也確實是極品陳茶。」
王順清又問:「那什麼不對呢?」
西先生說:「時間不對。這不是十五年的陳茶,最多只有十年。」
王順清想和西先生抬槓:「十年還是十五年,難道真的喝得出來?我就不信。」
西先生說:「茶葉這種東西,每放一年,就是一種不同的味。只要你靜下心,用心去品嚐,這種味,是一定可以分出來的。別說五年的差別,如果時間不是太長的話,一兩年的差別,都可以分出來。就像酒一樣,每一年的味道都不同。」
王順喜說:「西先生品茶的功夫,真是舉世無雙啊。」
「老子日你個乖。」王順清說,「老子不信,你西先生真的有這種本事,別是蒙對的。來人。」
隨著王順清一聲大叫,進來一名汛兵。
王順清說:「去,把我另一種黑美人拿來,給西先生嘗嘗。」
汛兵不明白王順清所說的另一種黑美人是什麼,呆在那裡。王順清招了招手,汛兵走到他的旁邊,他將嘴附在汛兵的耳邊,小聲地說了幾句。汛兵點頭,離開。
西先生聽說要拿另一種黑美人,大感興趣,問:「王大人莫非有好幾種黑美人?這種茶,目前在市面上可不多見。」
「既然西先生知道這種茶矜貴,肯定知道,我也不可能有很多。」王順清說,「上次,一個朋友從安化來,給我帶了一點點,我一直捨不得喝,今天貴人登門,我拿出來,給西先生嘗嘗。」
西先生問:「一點是多少?」
「一兩都不到。」王順清說,「只是用紙包了一小包。據說,光是這個茶樹就不得了,有幾百年樹齡,都成樹精了。對了,老四,你去看看祖仁哥在幹什麼。如果沒什麼事,叫他過來,晚上一起陪西先生喝幾杯吧。」
王順喜見三哥突然轉了話題,心領神會,答應一聲,轉身出門。
西先生見王順清還要留自己喝酒,知道事情不大,也就既來之則安之,故意不開口,等著王順清出牌。
汛兵端了另一種茶出來,分別放在王順清和西先生面前。王順清伸了伸手,對西先生說:「請。」
西先生端起茶杯,並沒有喝,而是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然後放下,似乎並沒有喝的意思。
王順清問:「西先生為什麼不喝?」
「原來,這是一場考試。」西先生說,「既然是一場考試,我自然就要認真對待。」
王順清不語,只是看著西先生。
西先生說:「請給我端一碗水來。」
王順清吩咐下去,汛兵很快端了一碗水上來。西先生接過水,開始漱口,然後將水遞給汛兵,再端起面前的茶杯,同樣是先聞了聞,然後小小地喝了一口。
「怎麼樣?」王順清問。
「五年。」西先生說。
王順清有些吃驚,表面上卻不露聲色。「不可能吧?」他說。
西先生又喝了一口茶,沒有立即吞下,而是讓茶水留在口腔。過了一會兒,他將茶水吞下,說:「不錯,是五年的茶,春茶。這是一年中最差的茶。」
這一點,王順清不認同了,他說:「我聽人家說,春茶是最好的茶,為什麼西先生說春茶最差?」
西先生說:「你說的是綠茶,而我說的,是發酵茶和半發酵茶。」
王順清問:「這有什麼區別嗎?」
西先生說:「綠茶採用的是新葉,通常都用三片葉。如果是兩片葉,最多泡三泡,就沒有茶味了。春天的綠茶,因為雨水豐沛,茶味溫潤,口感醇厚,有一種自然的清香。秋天是一個枯萎的季節,樹葉中的水分被蒸乾,茶味就會顯得干滯澀薄,帶著秋天的蕭瑟味。所以,秋天的綠茶最差。發酵茶和半發酵茶則不一樣,焙制過程經過發酵,所以使用的不是新葉而是老葉。如果是春茶,要麼葉片還太嫩,根本沒有茶味,要麼是前一年的老葉,已經太老了,只有秋葉才最好。」
王順清不得不拱手,道:「佩服,佩服。」
西先生說:「而且,你這也不是黑美人,而是醉春陰。這也是黑茶中的極品,因為品牌創立的時間要比黑美人晚很多年,所以,名氣遠沒有黑美人大。」
兩人談茶的時候,胡不來進來了,大概因為下雨的緣故,胡不來身上沾了點水漬。
王順清立即站起來,說:「西先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胡師爺胡不來先生。這位是洪江的西洋巨商西先生。」
胡不來準備行拱手禮,西先生已經站起來,伸出手,要行西洋的握手禮。胡不來於是改變了姿勢,和西先生握手,說:「久仰久仰。」
西先生是中國通,知道師爺是一種特殊的稱呼,只有與背後的官員聯繫起來,才能顯示身份。他握著胡不來的手,說:「你好你好,胡師爺。對了,胡先生是跟哪位大人當師爺,能告訴在下嗎?」
王順清說:「是新任縣令古大人。」
西先生說:「古大人,新任縣令?」他伸出雙手,「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我不知道新任縣令大人上任,否則,我一定會登門拜訪。胡師爺,我能不能提一個請求?」
胡不來說:「請說。」
「能不能請胡師爺安排一下,最近幾天,我去拜訪一下古大人。」西先生說。
胡不來說:「拜訪古大人肯定沒有問題,不過,眼下有一件事,還需要西大人解決一下。」
「很願意效勞。」西先生說,「胡師爺需要解決什麼事?」
「西先生三名手下在洪江城裡鬧事,西先生應該知道吧?」胡不來反客為主。
「有這樣的事?」西先生看看胡不來,又看看王順清。
王順清說:「確有其事。你的三名手下,在萬花樓消費,身上帶的錢不夠,又出手打傷了人。」
胡不來立即接過話頭:「古大人剛剛上任,就發生了西洋人打傷中國人這樣的事。這件事如果讓朝廷知道,古大人就會非常麻煩。」
西先生明白了,這件事原來並不僅僅是汛把總署的事,還是縣衙的事。他只好試探地問:「古大人的意思,需要怎麼解決?」
胡不來說:「古大人對這件事非常惱火,至於具體怎麼解決,我還真不知道。」
西先生心裡想,這傢伙大概是想訛一筆錢吧。中國的官員都是如此,一個比一個更貪。自己要在洪江做生意,縣太爺是一定不能得罪的。換個角度想,壞事說不定還能變成好事,只要給一筆錢,很可能就和縣太爺成了朋友,以後在洪江賺錢,就更容易了。
他說:「請胡師爺幫我想想辦法。」
「辦法嘛,倒不是沒有。」胡不來說。
王順清唱起了紅臉,說:「胡師爺,西先生這個人最爽快了,絕對值得交朋友。你有什麼好辦法,說出來吧。」
胡不來說:「古大人現在最大的事是剿匪,如果西先生能夠幫助古大人剿匪,一切都好說。」
「剿匪?剿什麼匪?」西先生一時沒轉過彎來。
「黔陽縣現在有好幾股土匪。」胡不來說,「古大人得知後,非常震怒,立志要剿清這些土匪。所以,古大人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組織和訓練民團,準備剿匪。但是,我和王大人對此有些憂慮。」
西先生又問:「憂慮?憂慮什麼?」
王順清說:「憂慮土匪的勢力太大。而我們組織的民團,規模如果太大的話,一是朝廷可能會有想法,二是費用太高。若是規模太小,很可能不僅剿不了匪,還可能被土匪打敗。」
「對,關鍵就在這裡。」胡不來說,「西先生不是有一支洋槍隊嗎?如果西先生同意,把洋槍隊借給古大人剿匪,我相信,古大人一定會將西先生視為上賓。」
這些土匪,不僅危害洪江,也危害西先生的生意,坦率地說,他也非常擔心在路上遇到土匪。儘管他有洋槍隊,可畢竟洋槍隊只有二十人,土匪人數眾多的話,他的洋槍隊也是無可奈何的。剿匪可以說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這件事又能讓他迅速討好新任縣太爺,何樂而不為?
幾乎沒有猶豫,西先生立即答應。
事情圓滿解決,恰好王順喜領著張祖仁到了,王順清將阿三等三個人交還給西先生。接下來,大家一起吃晚飯,商量剿匪的具體安排。
※※※※※※※※※
烏孫賈在自己家裡接待了王順清。
烏孫賈的祖上曾經很顯赫,可到了他爺爺這一輩,已經破落。和大多數滿族後人一樣,消費祖蔭的結果,是三餐不繼,窮困潦倒,還要擺皇親貴胄的臭架子。烏孫賈和別人最大的不同,是讀了幾句書。滿族畢竟人少,只要稍稍讀過幾句書的,便會加以重用。烏孫賈根本沒有參加過科舉,卻受到了眷顧,被外放為黔陽縣令。
烏孫賈當黔陽縣令的時候,恰好是王順清捐到洪江汛把總的時候。雖說烏孫賈是七品,王順清也是七品,可王順清放得下架子,對烏孫賈恭敬有加,就像對待祖人一般,兩人一見如故,一拍即合。
任職三年,政績平平,離任時,相關考績官員,都不知怎麼寫烏孫賈考評結論。但他畢竟是滿族,又是讀過書的,朝廷對他開恩,將他放在長沙府,任了個閒職,一混就是好幾年。他都覺得沒有信心了,想找個關係調進京城,或者到別處任個實職,哪怕仍然是七品縣令都好。沒想到裕泰到湖南任巡撫,需要重用滿人,而整個湖南,滿人沒有幾個,烏孫賈便受到提拔,擔任了三個月從六品州同,然後直接升為從五品知州。裕泰巡撫湖南的時間不長,很快便巡撫江西,然後又回到湖南,還是擔任巡撫。這一次,烏孫賈就升為了從四品知府,到了寶慶府。
黔陽是烏孫賈官場的起點,也是他的糧倉,不斷從黔陽從洪江獲得利益,王順清就是他的一個利益輸送點。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自己家裡招待王順清。
兩人坐下來喝酒,談的自然是黔陽縣令古立德。
烏孫賈說:「看來,我最初的擔心是多餘的。古立德是因為那個禁煙折子,得罪了人,被貶的。」
王順清說:「可有一點,我不明白啊,既然被貶,為什麼沒有降他的品秩?」
烏孫賈說:「我們分析過,很可能是皇上口諭的時候,沒有提到,吏部票擬的時候,又不好因為一個小小的縣令再去問皇上,就這麼含糊其詞地發了。」
王順清暗想,還有別的可能吧?就算皇上口諭沒有提到,票擬還要通過軍機處吧,難道軍機處也沒有發現這一點?相反,無論是吏部票擬的時候還是軍機處審核的時候,明確古立德的品秩,都不會受到苛責。
烏孫賈說:「所以嘛,你不用擔心了。這個古立德如果不識相,立即讓他滾蛋。」
要任命誰當縣令,王順清沒有辦法,可要一個縣令滾蛋,王順清的手段還真是多。這些年,他和烏孫賈一起,搞走了好幾任縣令。強龍鬥不過地頭蛇嘛,誰和他這個地頭蛇作對誰倒霉。當然,王順清也清楚,許多事不能做得太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家都在這個場裡混,哪個官員不是一屁股的屎?你能有辦法把別人屁股裡的屎露給上司看到,別人也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剿匪。」王順清說。
「就是剿匪。」烏孫賈說,「古立德不是叫嚷著剿匪嗎?不是在搞什麼民團嗎?就讓他去剿匪。匪是那麼好剿的?只要他出錯,這個官,他就當到頭了。」
王順清想,這倒也是。做多錯多,只要你想做事,沒有不出錯的。何況,更多的時候,同一件事,在這些人眼裡是對的,但在另一些人眼裡,卻是錯的。對和錯不在於標準,千法萬法,最大的法,還是上司的看法。
烏孫賈將話鋒一轉,問:「你那邊,都瞭解到些什麼情況?」
王順清說:「表面上看,古立德纖塵不染,但我和順喜估計,他可能更貪。」
烏孫賈盯著王順清看了好一會兒,問:「你們的判斷從何而來?」
「胡不來。」王順清說,「前幾天,胡不來一個人來了洪江,插手洪江民團的事。以我看,他抓民團是不是準備剿匪,我說不定,他想從中大撈一筆,完全可以肯定。」
烏孫賈:「你懷疑古立德裝出一副清官的姿態,其實暗中指使師爺胡不來大肆撈錢?」
「除了這個,我想不到別的解釋。」王順清說。
烏孫賈略想了想,認為這個判斷的可信度不高。對於古立德的情況,他已經多方打聽,祝春彥和他是同科進士,以及祝春彥收了胡不來大筆錢等於把師爺這個位置賣給胡不來這件事,烏孫賈也是一清二楚。胡不來若是想盡快把這筆錢賺回來,屬於人之常情。相反,剛剛上任,古立德便讓一個自己並不瞭解的人大肆貪腐,可能性非常之小。
「胡不來貪就好辦。」烏孫賈說,「既然他貪,你要給機會讓他貪,還要配合他貪。」
王順清看了看烏孫賈:「大人有計劃了?」
「這個事不用急。」烏孫賈說,「你現在,要盡量做到支持古立德,讓他覺得你非常支持他的工作。」
王順清之所以到寶慶找烏孫賈,除了打聽一些與古立德有關的消息外,還準備向烏孫賈匯報一些事,包括胡不來想敲馬家竹槓的事。聽了烏孫賈的話,他倒是覺得,有些事不用說了,現階段,胡不來怎麼說,他就怎麼做,他要將此認定為古立德的意思。
回到洪江,王順清立即做了一件事,把馬智能抓了。
王順清抓馬智能,是因為四個月前的一件案子。馬智能也是一個花花公子,家裡有了老婆,又在外面有一堆女人。其中有一個女人,和馬智能有了關係,並且懷了孕。馬智能先是答應納她為妾,後來又出爾反爾,要和她分開。女人想不開,自殺了。
這類事並不少見,通常都只是由男方賠一筆錢,將女方下葬了事。
王順清代表的是官方,官方一定要找事,這就是事,而且是大事,屬於典型的風化案。清朝雖然沒有婚姻登記制度,但對於婚姻的管理,卻是極其嚴格的,手續必須齊備。首先,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要公開程序,比如說媒、啟媒等,正式結婚,也必須有嚴格的儀式,從定日子,送日子,到正式的結婚儀式。有了這一切,一樁婚姻才能成立。哪怕是納妾,也是要有儀式的。沒有任何儀式,就有了兩性關係,類似的事,確實廣泛存在,沒人追究,就不是事。問題在於,一旦追究起來,就是對整個婚姻制度的破壞,攤上大事了。
這件事,王順清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向鄒中柱下達了任務,說:「你帶幾個人,去把馬智能給我抓來。」
鄒中柱於是帶人去了馬家,抓了馬智能就走。
馬智能是馬占山的庶生第一個孩子。古代婚姻講究嫡庶,妻子往往是父母定的,小妾卻是自己選的,因此遠妻子寵小妾的事,極其普遍。馬占山對二太太以及她所生的孩子極其嬌寵,甚至超過了幾個嫡生子。比如馬智琛就是嫡生子,馬占山似乎一直不太喜歡。相反,在兄弟姐妹中,嫡生和庶生,地位又是有差別的,就連住的房間都有差別,用度也完全不一樣。所有這一切,都養成了馬智能叛逆的性格。
正因為此,馬智能被帶走的時候,大喊大叫,還和汛兵動了手。馬占山自然是立即趕出來,質問鄒中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鄒中柱說:「我不知道,我只負責執行命令。」
馬占山隨後趕到了汛把總署,王順清卻不在。馬占山知道,抓馬智能的時候,他和汛兵動了手,現在到了汛把總署,那些汛兵很可能要出這口氣。以馬智能那種火爆脾氣,肯定會和汛兵對著幹,如此一來,恐怕就不僅僅是吃點小虧,被打死打殘,都有可能。馬占山不得不掏出一張銀票,交給鄒中柱,托鄒中柱照應一下。然後轉身出門,去找王順清。
王順清早料到馬占山會找自己,躲到花蝴蝶的房間睡覺去了。馬占山又去巡檢司,找到章益才,想問問他,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章益才只是一名從九品巡檢,和汛把總署又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不清楚此事。不過,衝著馬占山所送銀票的面子,他給馬占山出了個主意,去找一下胡不來。
胡不來到洪江,自然是一堆事。不過,這個下午,他什麼都沒幹,而是在皮匠街一間叫迎客居的小飯館裡聽曲。
這間小飯館確實小,正廳只有四張桌子,另外有兩個單間。這也是洪江特色。一般小飯館,在大廳裡擺上幾張桌子就好了。可洪江商人多,那些商人不太喜歡公共空間,即使是小飯館,若是沒有單間,生意就會差很多。胡不來在洪江,若是去大飯館吃飯,自然不會有經濟上的壓力,就算是吃別人請,也不是問題。可他要做樣子,擺姿態,堅決不吃請,也不去大餐廳。
就算在一些小飯館,他也是吃一餐就換地方。他怕別人認出他,也怕那些小老闆不收他的錢。吃飯是小錢,這種小便宜,他可不佔。沒想到這一吃,還真吃出一件事來。迎客居有一對唱曲的母女,那小女孩十五六歲,衣服穿得破爛,也談不上漂亮,一張臉卻是粉嫩粉嫩的,嗓子也好,只要一開口,便像放了蜜糖一般。胡不來第一次聽女孩唱曲,心就動了。他把母女倆叫進單間,替自己唱了一曲。
胡不來盯著女孩問:「叫什麼?」
「俺叫桃雲。」女孩說。
胡不來又問:「多大了?」
「過了年就十六了。」桃雲有問必答,十分伶巧。
原來,這母女倆是河南人,女孩姓曹,家裡遭了水災,父親和弟弟被洪水沖走了,母女倆只好一路乞討,來到洪江。因為桃雲會唱曲,境況比別的乞丐略好,但也好不到哪裡。
胡不來給了錢後問:「明天,你們還在這裡嗎?我明天再來。」
不僅僅是明天,一連三天,胡不來天天來這裡吃飯,也次次都點她們唱曲,今天是第四個下午了。今天中午,他在這裡吃飯,點的不再是一個人的量,而是三個人的。他把桃雲母女叫過來一起吃,桃雲母女一聽,當即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胡不來連忙伸手去拉,抓住桃雲的手時,他的心有些發抖。這雙手可真是嫩啊。
吃過飯,開始聽曲。胡不來這次是先給錢,直接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母親面前。曹母連忙說:「這……這……這,我沒錢找。」
胡不來說:「不用找。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從今天起,你們只給我唱。」
曹母一輩子還沒見過銀子,知道這些銀子,夠她們母女生活好幾年,於是立即答應。
胡不來進一步試探:「我看你們整天走東家串西家,也不是個長遠之計。如果你們同意,我可以先租一套房子,安頓你們母女住下來,以後就不要四處走動了。」
曹母自然明白胡不來的意思,可到底還是沒有完全弄明白。胡不來應該已經過了五十,曹母卻只有三十多歲,她一時沒有明白胡不來是對自己有意思,還是對女兒有意思。如果是對自己有意思,她是不會絲毫猶豫的。畢竟,自己這個境況,能有一個安身之地,就已經十分滿足。如果是對女兒有意思,那就需要好好想一想。
胡不來見曹母猶豫,便說:「這事,你慢慢想,不急。先唱曲吧。」
曹母雖然沒有完全搞明白胡不來的意思,桃雲卻明白,這老東西是想老牛吃嫩草。以自己目前的處境,恐怕不會有比這更好的結局,可讓她一個黃花大閨女,一輩子跟這樣一個半老頭兒,心裡又是說不清的滋味。有了這些想法,唱曲的時候就走神,老唱錯。
胡不來見多識廣,自然清楚是怎麼回事。一曲唱完,他說:「我還有點事,今天就到這裡吧。」說過之後,立即離開。他這樣做,是玩了點小手段的,他要讓這對母女明白,如果不答應,今後他很可能不再聽她們唱曲。
出來之後,胡不來向巡檢司走,他要去落實募捐的事。才走沒多遠,迎面就碰上了馬占山,馬占山一把拉了他的手,道:「胡師爺,我正找你。」
「有事?」胡不來問。
「我兒子被汛把總署抓了。」馬占山說,「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像沒頭蒼蠅一樣。」
胡不來明白王順清開始行動了,卻不露聲色:「這事你應該去找王大人啊。」
馬占山說:「找過,可是我找遍了洪江城,也不知王大人忙什麼去了。」
胡不來知道,王順清一定是躲到花蝴蝶那裡去了,卻不說穿。「這件事,我只能碰到王大人的時候,幫你問問。」胡不來說,「你也知道,我是跟著古大人的,古大人屬於政,而王大人屬於軍。王大人那邊的事,古大人也插不上手。以我看,你還是快點摸清到底是怎麼回事,該花的錢,要花。」
花錢倒不是馬占山擔心的。他們馬家,之所以能夠在洪江立足,並且短短十幾年間,就成為洪江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重要法寶,就是捨得花錢。社會是靠錢來潤滑的,道路條條,沒有錢,哪條道都走不通。
胡不來正好有事要找王順清,和馬占山告別之後,便向萬花樓走去。
胡不來知道萬花樓和太白樓之間有通道,可他沒有獲得腰牌,根本進不去,只能從正門進。可他畢竟是縣太爺的師爺,大白天公然逛萬花樓,傳出去對自己的名聲不好。他於是買了頂帽子,戴在頭上,進了萬花樓。
正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萬花樓的生意好起來。因為客人多而龜公少,胡不來進去時,竟然沒有人注意。胡不來並沒有留在一樓,而是直接向二樓走。這裡人來客往,並沒有人特別留意胡不來,胡不來直接走上了三樓,然後準備通過側面的樓梯上騎樓。可這一次沒那麼順暢了,一名龜公將他攔住了。
「對不起客官,這裡你不能上去。」龜公說。
胡不來將禮帽取下來,問:「認識我嗎?」
龜公說:「不認識。」
胡不來小聲說:「我叫胡不來,是新任縣令古立德大人的師爺。我來辦公事,你如果不想惹事,最好不要聲張。我警告你,我到這裡來這件事,如果有第二個人知道,你不光不能再在這裡做,整個洪江,都不會有你的立足之地。」
說著,胡不來戴上禮帽,繼續向上走。龜公覺得為難,跟著胡不來,道:「胡師爺,我如果放你上去,花老闆也會炒了我。」
胡不來說:「你放心,她不會炒你的。如果她炒了你,你就來找我,我給你安排更好的地方,保證比你現在掙得多。」
龜公似乎還想說什麼,胡不來已經伸手入懷,掏出一枚銅板,塞到龜公的手上:「我說話算數。她如果炒了你,你就拿著這個銅板去找我,上面有記號的。」
龜公不再攔著胡不來。胡不來直接上樓,三樓的盡頭,有一扇門,平常人都不知道這一扇門的作用,也不會來這裡。胡不來早已經查清楚,這扇門通向騎樓,整個騎樓,都是花蝴蝶的活動空間。一到晚上,這扇門就會上鎖,鑰匙只有幾個人才有。但到了白天,這扇門上的鎖就會打開,僅僅只是閂著。
胡不來打開門,直接到了花蝴蝶門前,敲門。
過了片刻,裡面問道:「誰?」
胡不來直言相告:「我,胡不來。」
王順清和花蝴蝶正躺在床上,聽說外面是胡不來,王順清這一嚇非同小可。身為官員,王順清卻睡在妓院老鴇的床上,這事若是讓朝廷知道了,那可就官帽不保了。無論如何,王順清不能將這麼大個把柄讓胡不來捏著,他連忙在花蝴蝶耳邊說了一番話。
花蝴蝶說:「哦,是胡師爺啊。民女還沒起床呢,如果有什麼事,您先下去,民女很快就下來。」
胡不來說:「我不找你,我找王順清大人。」
花蝴蝶已經明白王順清的意思,立即答道:「胡師爺找王大人,怎麼找到我這裡來了?」
這所有一切,胡不來早已經想好了,他說:「我單獨過來,是給王大人留了面子,否則,我就帶巡檢司一起來了。」
至此,王順清明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在花蝴蝶耳邊小聲地說了一番話,花蝴蝶看了看他,似有難意。王順清說:「事到如今,要想不出事,只能這樣了。你去開門吧。」
花蝴蝶略有猶豫,走過去,將門打開,胡不來隨後進入,並不看裡面,而是返身將門關了,再將帽子取出來,放在桌上。
花蝴蝶倒是熱情,堆上大大的一個笑臉,道:「胡師爺,請坐,民女給你倒茶。」
胡不來看了一眼王順清,坐下來。王順清只好無話找話:「胡師爺,你的家眷沒來黔陽吧?」
胡不來說:「沒來,在長沙。」
花蝴蝶端了一杯茶,放在胡不來面前,道:「喲,那可真是苦了胡師爺。」
胡不來說:「當然不可能有我們王大人這麼快活啊。」
王順清說:「蝴蝶,聽到沒有?以後,你可以好好照顧胡師爺。」
胡不來試探地說:「洪江人都知道,花妹妹是王大人的禁臠,我何德何能,哪敢要花妹妹照顧?」
「胡兄笑話,我們兄弟之間,誰跟誰呢?」王順清知道,自己被胡不來捏在手裡了。這個胡不來所代表的,到底是他自己還是古立德,實在難說。當初,弟弟王順喜說過,天下的官,沒有不貪的,只是貪的方式不同。言下之意,對於古立德,需要聽其言觀其行。現在看來,古立德表面上不貪,卻會通過胡不來大貪。只要他貪就好辦,那就是同路人。「蝴蝶,給胡師爺鬆鬆骨,不然,人家還真的以為你是我一個人的。」
花蝴蝶早得了王順清的指示,知道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反正她是妓女出身,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在她的眼裡,除了劉承忠,天下所有男人都一樣,不關風月,只與銀子有關。花蝴蝶走到胡不來身邊,玉腕輕搖,將胡不來的脖子攬了。
胡不來畢竟是男人,見了如此尤物,哪有不春心蕩漾?以前自己窮,走過花街柳巷,只是過過眼癮而已,如今雖然有錢了,又礙於師爺身份。如果花蝴蝶和王順清願意,將此地作為一個去處,胡不來再舒心不過。
表面上,他還得裝一裝:「王大人,你看,這樣不好吧。」
王順清說:「蝴蝶你聽到了沒有?胡師爺說你做得不好,還不努力一點表現。」
花蝴蝶一把抱住了胡不來,將自己的香唇,送到了胡不來的唇上。胡不來開始還擺著頭,似乎是拒絕,卻聽王順清在一旁說:「喲,看胡師爺那笨拙的樣子,看來他連親個嘴都不會啊。蝴蝶,教教他。」花蝴蝶於是頂緊了,伸出舌頭,去挑開他的唇。
終於到要換氣的時候,胡不來才有了說話的機會,說出的話卻是:「王大人,這個玩笑開大了。」
王順清說:「蝴蝶啊,既然胡師爺說是玩笑,那你就再開一次吧。」
花蝴蝶又一次吻向胡不來。王順清想,要做,不如做徹底,他站起來,走上前,道:「胡師爺,你看你,怎麼像個童男子一樣?」他抓住胡不來顯得不知所措的手,按在了花蝴蝶的胸前。胡不來那隻手,便搭在上面,不動。王順清又抓起他的另一隻手,塞到了裡面。這次,胡不來的手再無法老實了,開始動起來。
花蝴蝶的身子開始扭動,便鬆開了嘴。
胡不來的手卻不肯抽出來,嘴倒是空了,便對王順清說:「王大人,我過來找你,是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王順清說:「沒事,你說吧,蝴蝶又不是外人。」
胡不來說:「募捐的事,有些細節,我們要商量一下。」
王順清把手一揮:「有什麼好商量的?到時候,叫他們到我的汛把總署來,交了錢才可以走人,不交,不准走,看他們哪個敢不交。」
胡不來擺頭:「不不不,做什麼事,如果沒點味道,那就沒意思了。這件事,我們既需要洪江城的那些商戶拿錢出來,又要他們沒話說。具體做法,我已經想好了,你只要按我說的做,就行了。」
說話的時候,花蝴蝶像蛇一樣纏在胡不來身上,身子扭成麻花似的,眼神迷離。胡不來有些心猿意馬,當著王順清的面,又不好放肆,只得忍著。
王順清想起烏孫賈的話,便說:「到底怎麼做,你說。」
胡不來說:「首先,要找幾個托。這個,我已經想好了,你弟弟順喜,可以幹這件事。另外,」胡不來摸了摸花蝴蝶的臉,「花妹妹也可以。」
花蝴蝶嬌喘陣陣,說:「我?我能做……什麼?」
王順清說:「對啊,蝴蝶能做什麼?她如果去那樣的場合,會被別人趕出來吧?」
「錯。她去才好。」胡不來說,「你想啊,她如果主動認捐,洪江城的那些老闆們,哪個敢不捐?哪個又敢比花妹妹捐得少?那還不被人家的口水淹死啊。」
王順清一拍巴掌:「對,這個好。太好了。太妙了。」
「那你現在就去準備。」胡不來說,「以縣衙和汛把總署的名義,向全城的富商發請柬,邀請他們到太白樓赴宴……」
王順清打斷了胡不來:「全城的富商有兩千人,太白樓哪坐得下?」
胡不來說:「那就分期分批,先邀請最富的那批人。」
王順清說:「好,我這就去安排。」可走了幾步,又停下了,說,「不行,我不能回去。我要躲著馬占山呢。」
胡不來說:「馬家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我找個時間,再去馬府一趟。你先不要回汛把總署了,去和順喜商量一下,他有很多辦法的。」
王順清道:「那我走了。」又對花蝴蝶說:「蝴蝶,你好好陪一陪胡師爺,我去去就來。」
胡不來說:「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的消息。」
王順清一走,胡不來立即讓花蝴蝶將門閂了。胡不來從背後抱住她,說:「你弄得我難受得要死,你要幫我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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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江城裡,除了與土匪有關的傳言一天幾起之外,還有一個傳得很遠的消息,是關於余海風的。
這個消息說,為了劉巧巧,劉海雲和馬智琛打了一架,劉家和余家,迅速採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劉家的措施,是從此再不准劉巧巧參加護城隊的訓練,以免引起其他是非。雖然劉巧巧一再反對,但劉承忠以絕對的權威宣佈反對無效,劉巧巧也就無可奈何。至於余家,第一措施,當然是消除此事造成的不利影響,余成長帶著兩個兒子到馬家賠禮道歉,馬占山故意裝糊塗,讓余海風、余海雲兄弟在門外跪了一個多時辰。更有傳言說,余海雲曾經反抗過,站起來準備離開,是余海風將弟弟拉住了。另一個措施,就是立即給余海風提親。
在中國,提親有嚴格的程序,也就是儀式感。正因為有儀式感,男女雙方,一旦定親,就是一件極其嚴肅的事,更進一步,一旦結婚,那可就像教徒受洗一樣。後來開始流行自由戀愛,發展到極致的時候,某個人對另一個人說,我們戀愛吧,另一個人說,好。兩個人立即就去開房間,沒有任何儀式感,和握一個手差不多。結婚也是如此,某一天早晨醒來,突然興起,跑去扯一張結婚證,手續完成了。而與此相關的其他所有程序,能省的省了,能少的少了,能馬虎的馬虎了。所謂的領取結婚證書,遠遠不如領取大學錄取通知書神聖,和某一項比賽領取一張報名表差不多。美其名曰移風易俗新事新辦,實際是從人們的觀念中,將婚姻的神聖感抹掉了。離婚率高,與此不無關係吧。
古代不同。古代婚姻,第一步,必須三媒六證。
哪怕男女雙方青梅竹馬,彼此有意,哪怕雙方家長均已經默許,儀式感仍然要有。第一步,必須請媒人上門提親。正因為婚嫁第一步必須經過媒人,因此,做媒在當時是一種職業行為。就像現在的人要找律師一樣,總不能見街上有一家律師事務所,就走進去,一定要貨比三家,擇優錄取。尤其是余成長、劉承義這種家庭,選媒人是一件大事,務必慎重。
余家放出風來,要找一個媒人,替兒子提親。
這個消息,迅速在洪江城裡傳開了。一時間,余家門前車水馬龍,全城的媒人,都來爭這單生意。
也就這時候,余成長對妻子崔玲玲說:「這件事,先放一放,等一等。」
崔玲玲說:「為什麼還等?不能等了,海風都快二十五歲了。辦完了海風的親事,就要張羅海雲的親事了。」
余成長說:「不急,多則十天,少則五六天。有這個時間,你可以慢慢選媒人。」
崔玲玲問:「為什麼要等十來天?有原因嗎?」
「總之,你聽我的沒錯。」余成長說,卻不說明原因。余成長心裡確實有原因,這個原因就是古大人最近要組織一次剿匪行動。這個行動,必須高度保密,除了洪江城裡極少數具有重大影響的人物之外,其他人,一概不能告之。余成長的想法是,提親是一件大事,不能這邊提親,那邊就要開拔出去剿匪。所以,一切等剿匪行動結束再說。
余家找媒婆的消息,自然傳到了劉家。
劉巧巧很想知道,余海風心裡到底怎麼想,於是找了個借口,把余海風約了出來。
當然,古代和現代的不同是,現代人約會,不需要理由,甚至可以坦白地說,我想做愛了,你想嗎?然後就走到了一起。古代人約會,是一定需要找個理由的,這個理由還得冠冕堂皇。劉巧巧的理由是要和表妹王熙美去水佛洞還願。水佛洞在嵩雲山上,從洪江到嵩雲山還有點距離,最近又鬧土匪,尤其洪江城裡有些富家公子打著兩位美女的主意,她們結伴去嵩雲山,自然不安全,最好有個人陪著。
這個人選,絕對沒有比余海風更好的。
嵩雲山上原本有兩座寺院,一座嵩雲寺,裡面住的自然全都是和尚。這座寺院已經有幾百年歷史,不幸的是,兩年前,一把火將嵩雲寺燒了。兩年前的正月初七,午夜時分,嵩雲寺突然起火,寺中的僧人,還處於睡夢之中,有些僧人,莫名其妙就被燒死了,另一些僧人驚醒,卻一時束手無策。寺裡的存水有限,而附近又沒有水源,得跑很遠的地方取水。山下洪江城裡的人,發現嵩雲寺起火,趕過來又有相當一段距離。於是,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將整個嵩雲寺燒得精光。
大火之後,洪江的商戶捐了些錢物,先清理了廢墟,然後建了一些臨時建築,供僧人們居住。僧人們一邊做日常功課,一邊下山化緣,希望能夠盡快重建嵩雲寺。這件事已經持續了兩年時間,直到年底前,重建嵩雲寺的工程,才重新開工。
與嵩雲寺一山之隔,還有一座寺院,叫水佛洞寺,裡面住的是尼姑。
由於水佛洞寺的存在,洪江人燒香還願,就有兩種選擇。一般來說,男人通常都會進嵩雲寺,女人中的一部分也會進嵩雲寺,但另一部分,更喜歡去水佛洞。
嵩雲寺和水佛洞是離洪江城最近的寺院。中國人有一個特點,往往在特殊的時候需要尋求神靈以寄托情感,比如有病有災的時候,比如賺了大錢以後。洪江城裡的富商多,每一個富商,都是一個大家族,這樣的家族,幾乎沒有不信神佛的。所以,嵩雲寺和水佛洞的香火,非常之盛,日常之間,洪江到嵩雲山的路上,總是車水馬龍。
余海風帶著兩個表妹,有說有笑,向嵩雲山而行。一路上,自然就要說話。王熙美促狹,故意問起余海風兄弟和馬智琛打架的事。
這件事讓余海風尷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劉巧巧機靈,立即替余海風轉移話題,問:「海風表哥,嵩雲寺那場大火,據說是土匪放的,真的嗎?」
余海風解了圍,立即接了話頭,說:「這是傳說之一。」
「傳說之一?還有什麼別的傳說?」劉巧巧問。
余海風說:「也有人說,是寺裡的和尚不小心打翻了油燈,引發大火。」
王熙美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轉移到了那場大火上,說:「我聽人家說,是土匪干的。嵩雲寺的香火旺盛,功德箱裡有很多錢。土匪為了搶錢,衝進了嵩雲寺。當時,嵩雲寺有僧人發現了土匪,要追趕,土匪為了順利逃走,就放了一把火。僧人為了救火,只好放了土匪。」
余海風說:「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雖說嵩雲寺香火旺,確實有錢,可土匪也是人啊,他們搶佛門清淨之地,難道不怕佛祖怪罪?」
王熙美說:「他們是土匪啊。土匪怕過什麼?」
余海風擺了擺頭:「土匪也是人。而且,他們大多數人,都是一些邊遠地區的農民。這些人,可不敢得罪佛祖。」
劉巧巧贊成余海風的觀點,說:「我覺得海風表哥說得對。土匪要搶寺廟,還不如進城搶一家商號!」
王熙美又一次抓住了機會,說:「耶耶耶,還沒過門呢,就夫唱婦隨了。」
劉巧巧作勢要打王熙美,一邊追打,一邊說:「再讓你亂說,再亂說,我就撕爛你的臭嘴。」
王熙美一邊躲一邊說:「我亂說了嗎?我亂說了嗎?全洪江都知道,余家在找媒人,馬上就要上門提親了。某人就要做某人的新娘子了。」
鬧了一回,話題又回到了土匪身上。
王熙美主動問起這個話題,她說:「對了,海風哥,洪江城裡天天都傳說土匪要來,是不是真的啊?搞得人緊張得要死,晚上都不敢出門了。」
余海風說:「那些可能都只是傳說吧。新來的縣太爺力主剿匪,正和汛把總署一起合計這件事呢。我聽說,縣太爺古大人,還在縣裡招募民團,洪江的民團,不是已經交給汛把總了嗎?很快就會和縣民團合在一起。有了這個民團,土匪應該不敢再犯黔陽了。」
劉巧巧說:「可是,光我們一個縣組織民團有什麼用?我們的民團一去,土匪就跑到別的縣去了。」
余海風說:「可能古大人有辦法吧。」
不多久,看到水佛洞了。王熙美又提出另一個話題。
王熙美說:「表哥,水佛洞有個傳說,什麼三世冤仇,一世解脫。我不記得了,是怎麼回事?」其實王熙美是知道這個傳說的,他故意要讓余海風說出來。
余海風認真地說:「一百多年前,有個和尚,雖然修行多年,卻感覺自己六根未淨,與佛無緣,便四處遊歷,救高僧指點。有一次,他到了峨眉山萬年寺,面見長老,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我今世左手沒有手掌,右腳沒有腳趾,又瞎了一隻眼睛,六根不全。請問長老,我為何受此磨難?長老說,你是三世冤仇,一世解脫。其意是說,你前面積了三世的孽障,是到這一世來尋求解脫的。可到底怎麼解脫呢?和尚又問。長老說,這個難說,要看因緣。和尚於是繼續自己的行程,希望找到自己本世因緣所繫。有一天,他來到嵩雲山,路經半山亭休息時,干喝難忍,便找到一方小洞,見洞口有一眼清泉,泉水不斷流入洞中的水池。他跪下低頭舀水時,忽然看見水中顯現如來佛祖的影像。和尚頓悟,此處正是洞天福地,是自己的因緣所在。於是,他在此結廬,苦練修行,鑿石打洞,歷時數年,鑿成一石洞。據說,只要是有緣人,便可以在水霧之中,看見佛祖若隱若現的畫像,故名水佛洞。」
余海風說得繪聲繪色。
劉巧巧聽得入神:「聽說水佛洞許願很靈?」
王熙美說:「當然靈。」
劉巧巧果斷地握了一下拳頭:「我一定要去水佛洞許一個願……」
三人來到水佛洞寺,一進大門,只見寺院寬闊,綠樹掩映,香爐鼎立,檀香繚繞。大雄寶殿雙層重簷,飛角翹尾,黃瓦蓋頂,氣勢宏偉。大雄寶殿正中供奉如來神像,左右是文殊菩薩、普賢菩薩、觀音菩薩、地藏王。大殿上十幾個女尼正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打坐念佛……
劉巧巧和王熙美進去燒香許願,余海風並沒有跟進大雄寶殿,而是信步走到寺院的一側。這裡有幾間低矮的草房,卻是女尼們生活的地方。
余海風猛然驚覺,想起這不是自己該來的地方,正準備掉頭回去,卻見一個女尼端著一個木盆從草屋中出來。她顯然也沒有料到這裡居然有男香客,一驚之下,手中的木盆跌落在地,裡面的青菜散落一地。
余海風忙雙手抱拳,賠禮道:「師太請別見怪,我是風雲商號大少爺余海風,無意之中走到這裡來了,我馬上離開。」
那個女尼渾身一顫,臉色蒼白。余海風忙蹲下去給她揀了青菜和木盆子,也不敢遞給女尼,慌忙順原路退回,身後傳來一個低低的佛號聲:「阿彌陀佛……」
余海風來到大雄寶殿門口,劉巧巧和王熙美許願出來,兩人笑嘻嘻的。三人出了水佛洞,來到半山亭,半山亭是木頭修建,供人休息的地方。
三人坐在木亭中,憑欄遠望,群山如黛,錦繡千重。
劉巧巧用手一指:「海風表哥,你看,鏡子巖。」鏡子巖位於老鴉坡東南面,與半山亭遙遙相望。
王熙美說:「海風表哥,傳說鏡子巖能把好人壞人照得清清楚楚,好人是紅心,壞人是黑心,我們來遠遠地照一照。」
余海風自然知道這只是個傳說,但為了不掃兩個表妹的興致,也就走過去。劉巧巧、王熙美在他身邊,三人排在一起。劉巧巧和王熙美一起笑道:「紅心,三顆紅心,我看到了……」
余海風忽然想起來了,說:「兩位表妹,你們聽說過沒有,芙蓉樓那位大詩人王昌齡在這裡說過一句話呢?」
「什麼話?」兩人忙問。
余海風正色道:「少伯(王昌齡)之心,蒼天可鑒!『我今天也要說一句話:』海風之心,蒼天可鑒!」
王熙美嫣然一笑,劉巧巧抿著嘴笑彎了腰:「你是一個做生意的人,又不是詩人……」
三人走走停停,一直玩到下午,才下了山,在洪江老城小吃店點了一些小吃。洪江的小吃以香辣米豆腐、泡酸菜蘿蔔、紅油涼面、湘西魚粉而出名。
三人剛剛拿起筷子,兩個打扮妖冶、塗脂抹粉的女人進來,嗲聲嗲氣地道:「余少爺。余海風少爺……」
三人抬頭,兩個妖冶的女人已經站在桌子邊。余海風臉色一紅,他根本不認識這兩個女人。只要是有點見識的人都可以看出,她們不是正派的女人。
王熙美和劉巧巧驚訝地看了兩個女人一眼,又看著余海風。
余海風遲疑了一下:「兩位……認識我嗎?」
「哎喲!余大少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呀?我是杏花樓的小紅,她是翠翠,才幾天不見,您不記得我們了?」自稱小紅的女人雙手叉腰,拿腔捏調。
翠翠則臉色一沉,說:「你什麼意思?身邊有了兩個美麗的姑娘,就裝不認識我們了?認不認識無所謂,你只說,你欠我們姐妹的十五兩銀子,什麼時候還?」
余海風勃然大怒,一聲吼:「你們胡說八道什麼!」
小紅不甘示弱:「怎麼啦?不承認?你可是風雲商號的大少爺啊,不會連嫖女人的這點錢也想賴吧?」
王熙美和劉巧巧丟下筷子,站起來奪路而逃。余海風急了,要去追兩位表妹。小紅撲過來抓住余海風,大叫大喊:「你想逃?今天不還錢,就別想走。」
翠翠也過來抓住余海風。余海風本可以三拳兩腳把她們打倒,但他不能動手,也擺脫不了,又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解釋不清楚。而王熙美和劉巧巧已經跑不見了。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現在可是下午。洪江是一座商城,南來北往的客商很多,這些人到了洪江,晚上通常都要享受洪江燈紅酒綠的生活,不到大中午不起床。一旦到了下午,整個洪江,人滿為患。而中國人又喜歡看熱鬧,見這裡兩個妓女拉著一個男人討嫖資,全都圍上來看熱鬧。
余海風知道自己遇到麻煩了,又不知為何會有這種事,他情知不妙,想脫身。兩個女人哪裡肯放他走,死死地抱著他。
「你們究竟要幹什麼?」余海風喝道。
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道:「給錢。」
余海風又氣又急:「我不欠你們的錢。」
兩個女人一左一右拉著余海風的衣服,哭鼻子抹眼淚:「天啦!你欠了我們姐妹三次十五兩銀子,你說給,一直賴賬……你不要臉,我們姐妹還要臉……要不要我們到風雲商號去找你父親要錢?」
「我們拖他去見官,讓青天大老爺給我們做主。」
三個人從小吃店的鬧到外面,到了外面,余海風才知道,這是錯上加錯。外面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裡三層外三層。早已經有人認出了他,他的耳邊,不時能聽到有人說,這是余家的大少爺之類的話。
情急之中,余海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使出所練的武功,各推了兩個妓女一掌。這兩個女人,哪裡經得起他這一推?後退了好幾步,幸虧得周邊圍了很多人,她們分別撞在別人身上,才沒有倒地。余海風借了這個機會,邁開大步,落荒而逃。
兩個女人穩定了心神,頓時大喊大叫大罵。余海風也顧不得爭辯,使出最大的本事,快速奔逃。當時是一團混亂,他們自然沒有注意,羅小飛站在不遠處的人縫裡,正一臉興奮地瞧著熱鬧,看那表情,似乎想上去插上一腳似的。最後見余海風擺脫了那兩個女人,自己逃了出來,羅小飛的表情,是極其不過癮的感覺。
終於逃出漩渦,余海風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被人暗算了。他顧不得考慮暗算自己的是什麼人,而是要先安撫劉巧巧。這件事,如果讓劉巧巧產生誤會,麻煩就大了。
想明白這一點,他便考慮去劉家找巧巧,再注意看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才意識到自己匆忙中逃錯了方向。從這裡去劉家,必須返回,他只好繼續向前,準備到了江邊後,拐上另一條道。也是巧了,劉巧巧竟然也在江邊。
劉巧巧和王熙美跑出小吃店,和余海風的情況相同,跑錯了方向。王熙美問她:「我們去哪裡?」劉巧巧說:「還去哪裡?回家。」兩人同樣不敢原路返回,只好先到江邊。王熙美和劉巧巧分手,向家裡走去,劉巧巧卻留在了江邊。她根本就不想回家,只是不想王熙美在身邊看自己的笑話,才找個借口,將王熙美支走了。
余海風誤打誤撞,逃到了江邊。正考慮要去找劉巧巧,一抬頭,發現劉巧巧正沿著江邊向前走,余海風立即邁開大步,向前追去。
沅江邊,一條青石板路直通河中,河面上有大大小小幾百條船。劉巧巧走上了那條青石板路,不一會兒,停下來,坐在青石板上,再也忍不住,用雙手摀住臉,號啕大哭。
船上的船工們驚訝地望著她,指指點點。
余海風趕過去,蹲在她的身邊,焦急地說:「巧巧,你別聽那兩個女人胡說,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感覺自己是跳進沅江也洗不清了。
「你個無賴,騙子,說謊……」劉巧巧放開手,滿臉的淚水,眼中滿是怒火。
余海風想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水,劉巧巧一巴掌拍開他的手。余海風怕她在水邊不安全,想把她拉開一點:「我們先回去吧!我一定把事情弄個清楚。」
劉巧巧哭喊著:「別碰我。」她本想避開余海風的手,余海風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被她一喊,忙鬆了手。劉巧巧掙扎的力道大了一些,人一歪,倒在了水中。
船上的人們發出了驚叫之聲。
余海風大吃了一驚,忙跳入水中,把劉巧巧抱了起來。
「你無恥。」劉巧巧抬手就重重地給了余海風一記耳光,余海風一怔,又被劉巧巧狠狠一推,跌入水中。水湧入鼻子、喉嚨,一陣窒息,余海風才猛地清醒過來,掙扎著爬起來,劉巧巧已經哭著跑遠了。
「巧巧!表妹!」余海風濕漉漉地站在河邊,大聲喊。
「我恨死你了,永遠也不要見你!」遠遠的,傳來劉巧巧傷心欲絕的哭聲。
船上的人們低聲議論著,余海風心如亂麻,風一吹,感覺到冰冷徹骨,渾身一哆嗦,才想起劉巧巧也是渾身濕透了,一聲長歎。
余海風擠干了衣服,失魂落魄地回家,還沒有到家門口,就看見舅舅崔立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
余海風心中一驚:全家人都應該知道這件事情了,這該如何解釋呢?他忐忑不安地進了門,一眼看到父親坐在茶几前的一張椅子上,母親一臉怒容地站在父親的身後,弟弟余海雲在一邊。舅舅跟了進來,隨手把大門關了起來。
余海風心中一凜,低下頭,說道:「爹,娘……我回來了。」
余成長臉色平靜,聲音不大,但有一股別人無法抗拒的威嚴:「海風,你過來一下,爹問你個事情。」
余海風走到父親面前,心中七上八下,衣服上的水還在往下滴。
余成長緩緩地問:「剛聽人說,街上有人找你要賬?你什麼時候欠了別人的賬?」
余海風忙分辯道:「爹,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崔立在旁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幾天前,你是不是到太白樓去過?」
余海風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去過。」
崔立繼續問道:「是不是和張金寶在一起?」
余海風頓了一頓:「是,還有大姑父家的展浩表哥。」
崔立冷冷地哼了一聲:「張金寶是個什麼人,吃喝嫖賭抽大煙,你和他在一起,做什麼也就不奇怪了。」言下之意,余海風欠妓院的嫖資,是有的。
余海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沉默。
余成長看他渾身濕透了,又問了一句:「你這一身怎麼鬧的?」
余海風回答道:「掉到沅江裡了。」
崔玲玲一直沒有說什麼,但眼神不喜,雙眉緊皺,臉若寒霜。
余成長想了想,慢慢地問了一句:「海風,爹再問你一句話,你究竟有沒有去那骯髒地方?」
余海風撲通跪在父親的椅子前,堅決地回答道:「爹,娘,我真的沒有去,我是被人冤枉的。」
崔立怒道:「你是冤枉的,別人為什麼沒有冤枉你弟弟海雲,為什麼沒有冤枉你表哥展浩,偏偏就冤枉你了?」
余海風沒有回答。
余成長伸出一隻手,阻止崔立繼續說下去,低頭看了余海風一眼,聲音變得柔和起來:「海風,爹相信你,這件事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你先回房間換套衣服,別著了涼……」
余海風站起來,飛快地看了一眼父親和母親,上樓換衣服去了。下面傳來崔立憤怒的聲音:「成長哥,你不能這樣慣孩子,長期下去,那還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