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苦讀,大家都是為了當官,但沒有任何人是為了當官後受窮,而是為了當官後享受榮華富貴、妻妾成群。榮華富貴從哪裡來?貪?不能一概而論,並不是每個人當官都是為了貪,更多的人,當官之初,是立下志願堅決不貪的。
洪江有四十多個碼頭,其中有六個碼頭是專門運送桐油的。碼頭上,桐油桶堆積如山,幾百裝卸工人喊著號子,把一桶桶油搬上大船。王順國的桐油裝了四船,還有朱記油號、張記油號、王記油號、蔡記油號等,一共有十幾條大帆船。
油船從洪江經沅水過洞庭入長江,再到漢口。到了漢口之後,通常會換更大的船,順江而下,到南京、上海等地。
因沅江之上有攔江賊,一般商戶不敢單獨起運,往往結伴而行。許多商戶結成一個船隊,便可以請鏢局押鏢。但是,因為桐油生意穩定,早已經不再是暴利時代,押運桐油,費用也相對較低,又因為水鏢的各船間會拉開一定距離,不像陸鏢,整個鏢隊走在一起,相互有照應,因此,鏢局不得不在水鏢的每條船上安排鏢師。如此一來,水鏢出動的鏢師,要比陸鏢多很多。正因為這些因素,很多鏢局都不太願意接水鏢。
忠義鏢局講的是仁義,劉承忠早就立下規矩,洪江是以水立埠,水運是洪江的主要通道,只要是洪江的水鏢,忠義鏢局,均要接。而這次,共有十二條船,若是每條船派三名鏢師,便需要三十六名,而最後兩條船,鏢師要加倍,總共需要四十名鏢師。別說忠義鏢局還有兩趟鏢在路上,就算沒有那兩趟鏢,一趟鏢出四十幾名鏢師,一定是重鏢了。
劉承忠不得不向其他鏢局求援。其他鏢局,都是小鏢局,通常只有兩三名鏢師加上一些趟子手。而忠義鏢局這次需要十幾名鏢師,唯一可以幫得上忙的,只有白馬鏢局。
白馬鏢局以前是不屑於走水鏢的,儘管他們善於射箭,走水鏢有優勢,但因為沒什麼錢賺,又耗時間,所以,水鏢一直被他們拒絕。這次忠義鏢局前來求援時,馬占山極其爽快地答應了。
馬占山之所以答應,有幾個方面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因為禁煙,洪江的生意大受影響。不僅僅是鴉片生意,也包括其他生意。許多客商都是吸食鴉片的,他們擔心到了洪江後被抓起來,不來洪江做生意了。再一個受影響的行業是錢莊票號。洪江的錢莊票號有二十多家,商戶之間,雖然大量使用銀票,但也有些使用的是現銀。沒有哪一家錢莊票號會存放大量現銀,每當現銀短缺的時候,要麼同行間拆借,要麼從長沙運來。也有的錢莊票號收的現銀多了,需要送到長沙去。洪江的生意一旦受到影響,現銀交易就減少了。
由於這種種原因,鏢局的生意大受影響。與其將許多的鏢師趟子手養在家裡,不如接點不賺錢的生意,至少可以沖抵成本。
第二個原因,馬家接下來,就會對付余家。而余家和忠義鏢局的關係非常之深,因此,白馬鏢局同忠義鏢局的關係,需要改善。
第三個原因,上次,忠義鏢局幫了白馬鏢局的大忙,而此次忠義鏢局求助於白馬鏢局,還不能算是幫忙,而是共同做生意。白馬鏢局若是不答應,傳出去,洪江人會認為白馬鏢局不仗義。
第四個原因嘛,馬智琛現在成了政府的臨時工,又破了一個大案,下一步,可能成為公務員。白馬鏢局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端著架子,得為馬智琛考慮一下民意。
正午時分,一聲鑼響,油船離開碼頭,十幾艘油船浩浩蕩蕩,好不壯觀。余海風、朱七刀和另外兩個鏢師、四個趟子手在最後一艘油船上。船上有七八個船工,都是年輕力壯的,人人都有兵器,即使遭遇到攔江賊,誰勝誰負,還很難說。
余海風站在船尾,船下江水滔滔,大船如飛而去,洪江鎮越來越遠。余海風已經走過幾次水鏢,這次的規模最大,而且以前他沒有和朱七刀在一起。
余海風在船尾站了一會兒,來到船頭。船頭高高地懸掛著一面忠義鏢局的鏢旗,正迎風飄揚。朱七刀坐在船頭的一張凳子上,身邊的甲板上堆放著十幾根竹子,朱七刀正拿起一根竹子,用刀把一頭削尖。
余海風心中微微一動,他已經猜測到朱七刀是在做標槍。這種標槍簡易,投擲出去,威力驚人。在船上對付攔江之賊,是得心應手的好武器。
余海風道:「七刀叔。」
朱七刀慢慢抬起頭,看了余海風一眼,不慌不忙削著竹子:「走水鏢,白馬鏢局比我們有優勢。」
余海風笑了笑:「七刀叔,你有了這些標槍,也有了優勢。」忠義鏢局走水鏢,也有少部分的鏢師攜帶弓箭,只是射箭的准心不如白馬鏢局。
朱七刀說了一句:「忠義鏢局,任何地方都不會輸給白馬鏢局。」
余海風想了想:「七刀叔,這沅江之上,究竟有多少江賊?」
朱七刀慢條斯理地道:「江賊不比土匪,三五幾個就可以打家劫舍。江賊不僅僅是匪,而且要水性特別好,否則,吃不了江賊這碗飯。」
余海風驚奇地問:「難道說,江賊還有好多幫?」
朱七刀說:「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一條沅水,不知養活了多少人,既養活排幫,也養活江賊。有很多江賊,都是一家人或者一族人。他們家裡也有田有地,平常的日子,就在田地裡忙農活,同時會派一些探子,打探水上的情況,遇到順手的,就撈一把。」
余海風說:「我們這支船隊,聲勢這麼大,他們恐怕不敢吧。」
「那也不一定。」朱七刀說,「如果是一般的江賊,肯定不敢和我們動手。但如果遇到沅江水王,就很難說了。」
余海風心中好奇,問道:「我聽很多人提起沅江水王,好像一談起來,都有懼怕之意,他究竟是一個什麼人物?」
朱七刀道:「我說他就是一個漁民,你恐怕不信。實際上,他真是一個漁民,生在沅江邊,在船上長大,幾乎天生就具有水性。成家後不久,他有了三個兒子,這三個兒子和他一樣,也都有非常好的水性。本來吧,他們可能當一輩子漁民,不光他們當一輩子漁民,連他們的兒子孫子,也會一直當漁民。」
「後來呢?後來變了?」余海風問。
「後來是變了,因為世道變了。」朱七刀說,「除了三個兒子外,他還有一個女兒。官府的捐稅越來越重,家裡有一艘船,已經繳了船捐,可是,上岸去賣魚,還要派捐。這且不說,他還要交人頭稅以及其他一些稅。有一年,沅江水王病了,看病花了不少錢,還不能去打漁,欠了政府很多捐稅。政府也是夠黑的,百姓欠了捐稅,繳不起,他們也不找百姓要,而是變出一種法子,由當地的富人代繳。本來,這筆錢也不是太多,但富人算成了高利貸,利滾利算下來,就成了一大筆錢。沅水水王不服,告到縣衙。可這件事,本來就是縣太爺和富戶們合謀的,縣太爺將沅江水王亂棍打出。沅江水王回到家,才知道那個富人把他的女兒搶去了,說是抵債。」
余海風說:「這不是官逼民反嗎?」
朱七刀說:「沅江水王無路可走,帶著三個兒子,將那個富人全家殺了。他的女兒已經被那個富人糟蹋,人是被救了出來,可第二天就跳沅江自殺了。」
余海風問:「七刀叔,你見過他們沒有?」
朱七刀道:「沅江水王見過兩次,交過一次手。在水中,我不是他對手,如果在陸地上,他們兩三個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余海風又問道:「這些江賊該不該殺?」
朱七刀斬釘截鐵地道:「如今這個世道,世風日下,黑白顛倒,安守本分,就沒法活命,胡作非為,反而活得很好。你說,誰該殺誰不該殺?真正該殺的,是那些官員。可那些官員在台上,一個個道貌岸然。」
余海風說:「我就不明白了。這些官員如此腐敗,難道皇上就不知道嗎?如果皇上知道,為什麼不殺了這些貪官?」
「你說得簡單。」朱七刀說,「你看看,這些當官的,哪個不貪?殺了這個,再升一個上來,還是貪。把所有的貪官全部殺了?那皇上不就成了光桿司令?他這個皇上,手裡如果沒有了這些官員,他的皇位,能坐得穩嗎?別說是出來一幫土匪,就算一個普通人,只要有點功夫,也把他搶了。」
余海風說:「這麼說,難道我們的國家,就沒救了?我們這些老百姓,就真的只能被逼上梁山?」
朱七刀立即制止了他:「你可不要亂想。你們余家是大戶人家,還不至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余海風點了點頭。
走水鏢比走陸鏢輕鬆,是因為在船上居高臨下,以逸待勞。攔江之賊出現,不可能一下子就從水中鑽出來,他們必須借助工具,比如船、筏子等。而船上的鏢師一旦發現,就能做好準備。所以,攔江之賊輕易不會招惹有鏢局保護的船,更不會招惹一個船隊。
朱七刀給了余海風幾把竹子標槍,讓他帶到船尾,注意警戒。畢竟走鏢事關重大,不能有任何疏忽。
第二天中午,太陽照得人昏昏沉沉的。朱七刀突然傳出話來:「這段水面不太安寧,大家都警醒點,不要睡覺。」
余海風知道,朱七刀熟悉情況,他說這段水面不安寧,那就需要十二分警惕。余海風不敢懈怠,當即提起精神,嚴密注視著水面。水面上似乎很平靜,並沒有特別之處。
船行不遠,前面的江面上,出現了一隊木排。
因為大家都是靠沅江吃飯,船快而排慢,所以,排隊一般都走在江邊,而船隊則會走在江心,彼此都不影響。
不知怎麼回事,前面的排似乎出了狀況,上面的排工拚命想將排往江邊劃,而排卻在快速往江心走。這些排一旦走到江心,就會擋住船的航道。船老大不得不下令放慢速度,以免撞上木排。余海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迅速走到船頭,問朱七刀:「七刀叔,怎麼回事?」
朱七刀看了一眼前面的排:「兩種可能。也許是水流的原因,把排衝到了江心。」
說過之後,朱七刀不說了,緊緊地盯著前面的排。
余海風問:「那第二個原因呢?」
「水底下,有人在推排。」朱七刀說。
余海風一愣,水底下有人推排?為什麼要推?難道說,排幫遇到了江賊?他還沒來得及問別的,朱七刀又開口了:「回到船尾去。告訴所有人做好準備,可能遇到麻煩了。」
余海風想問仔細一些,但也知道,事情緊急,不得不快速向後走。
前面的排卻非常從容,上面的十幾個排工,各自手拿長長的竹竿,每人佔有一個相對固定的位置。雖然排行的路線很詭異,他們似乎一點都不急,還在喊號子。排頭那個壯漢唱道:「太陽出來一點紅,秦瓊打馬過山東,身背一對金裝鑭,五湖四海會賓朋……」
後面的排工們高聲和著號子。
在沅江上討生活的人喜歡喊號子,搖櫓時有搖櫓號子,拉縴時有拉縴號子,上灘的時候有上灘的號子,下灘的時候有下灘的號子,闖灘的時候有闖灘的號子。
余海風喜歡這種雄渾的號子,還能跟著哼幾句。
可今天實在是太特別了。木排早已經偏離了方向,到達江心,從排工的動作看,他們似乎很急,而從他們所喊的號子卻能聽出,他們很從容。也就在這一段時間裡,余海風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說,木排原本沿著江邊走,突然改變了方向,漂向江心。朱七刀說,兩種可能,一是水流造成的。木排向前的動力,原本就來源於水流,上面的排工所起的作用,僅僅只是掌握方向。所以,這種可能是存在的。
另一方面,這種可能又不存在。一來,排工頭會非常熟悉水流,遇到特別湍急之處,他們早就會繞過,不會臨時手忙腳亂。其次,此次水流是否特別,朱七刀應該看得出來。所以,朱七刀才會說,水底下有人在推排。
推排的人,肯定就是江賊。而江賊推排的目的,只有一個,靠近余海風他們這艘船,將他們和前面的船隊隔開。
排工看上去手忙腳亂,而喊的號子卻很從容,只能說明一點,那些人不是排工,同樣是江賊,他們是一夥的。
前面的船隊中升起一支響箭。
這是一種信號,說明他們已經注意到後面的情況,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朱七刀拿著刀站在船頭,眼睛緊緊地盯著木排,並沒有說話。他身後的一名趟子手見他沒有表態,也就沒有任何動作。前面既然已經發響箭詢問,後面如果判斷沒事,應該發響箭回應,或者發響箭表明自己情況不妙。既然沒有回應,那就說明,判斷不明。
既然判斷不明,前面的船,也會向後面靠攏。
儘管船已經減緩了速度,但船行的速度仍然比排快,兩者之間,距離越來越近。
朱七刀首先對著木排拱了拱手,丟了一句江湖切口,詢問排上的是哪一路。江湖中稱兄弟叫「排琴」,大哥叫上排琴,弟弟叫下排琴。木排上的那位,年齡應該比朱七刀大,所以,朱七刀用了上排琴。他之所以這樣說,目的很明白,我們也是走江湖的,彼此行個方便。
對方正是攔江賊,領頭的那個,就是沅江水王。他的這個幫,是一個新興之幫,和那些江湖大幫,又完全不一樣,對於江湖切口,他們知道一些,卻不會說。
既然不會說,也可以直接用民間的語氣表明自己的意思。可沅江水王的意思,就是要搶他們這艘船,這個意思不能表達。既然不能表達,他只好裝糊塗,繼續領著沅江號子:「太陽出來一點紅喲……」後面的排工們一起吆喝:「喲嘿喲嘿……」
朱七刀意識到自己是遇到攔江賊了,頓時大喝一聲:「各人守好自己的位置,準備開鞭。報警。」
準備開鞭就是準備開打。所有的鏢師船工,立即持兵器在手,嚴陣以待,其中一名趟子手取出弓箭,向天上發出報警信號。
木排直衝向油船,迅速在油船前面打橫。油船為了不撞上木排,只好急轉舵,同樣在江中間橫了過來。這一橫,就失去了方向,油船就只能順著水流往下漂。而木排卻逆水而上,恰好和油船撞在了一起。好在水是往下流的,木排之所以逆水而行,顯然因為下面有人在推,上行的力量並不大,相撞時,並沒有對油船造成毀損。
船高而排低,排和船雖然靠到了一起,但排上的人要上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七刀持刀大喝:「上船者死。」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已經知道你們是什麼人。只要你們不上船,就不能拿我怎麼樣,若是想上船,對不起,我手上的刀不是吃素的,別怪我不留情。
余海風手裡拿著的,是朱七刀削的標槍,這東西在眼下還真是有效果,無論是刺還是擊,居高臨下,都有優勢。
但木排上的江賊也不急,他們每人手裡是一桿長竹竿,和船上的鏢師趟子手們打在一處,也不吃虧。
船上的鏢師趟子手以及船工,原是守著船的兩邊。另一邊見這邊打了起來,便有人跑過來幫忙,船開始向一邊傾斜。
朱七刀見勢大叫:「回去,守住你們自己的位置。」
但是已經晚了。江賊之所以厲害,就在於他們的水性。木排上的十幾個人,是他們的明槍,水裡還藏有暗箭。船上的鏢師船工們往一邊跑,把另一邊的防守丟掉了,恰好給水下的江賊留出了機會。他們迅速從身上取下飛抓,向船上一扔,扣住船上的物件,他們便順著繩子,爬上了船。
朱七刀一見,爬上來的江賊有幾十個,木排上還有十幾個,對手人多,自己這邊人少,要想迅速將這些江賊打下去,根本不可能。朱七刀到底是藝高人膽大,縱身一躍,跳到排船上,直逼沅江水王而去。
余海風見狀,立即明白了朱七刀的意思,他也縱身一躍,跳到了排上,幾個騰躍,和朱七刀站在了一起。
余海風站穩,和朱七刀並肩而立。
朱七刀拱了拱手,道:「沅江水王,既然你不講江湖道義,那就別怪在下手上這把刀無情。」
沅江水王正是那位排頭,他直起身子,冷笑道:「你認識老夫?」
朱七刀說:「你是貴人多忘事。三年前,我們在沅江口交過手。」
沅江水王一陣大笑:「和老夫交過手的人多了。你是哪一位?」
朱七刀冷冷地道:「忠義鏢局朱七刀。」
余海風一身正氣凜然地補了一句:「忠義鏢局余海風。」
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粗壯的排工道:「爹,我就說了,油船上真有忠義鏢局的人!我們不該動手。」
朱七刀目光轉向粗壯的排工,問道:「閣下應該是滾江龍?」
滾江龍一拍胸膛:「不錯。這是我二弟惡水鬼,三弟水猴子。」余海風看滾江龍身邊有兩個人,一個面目猙獰,應該是惡水鬼,另一個乾瘦如柴,尖嘴猴腮,自然是水猴子了。
原來,沅江水王早就盯上了這支船隊。
可是,三個兒子都不肯搶,原因是船隊掛著忠義鏢局的鏢旗,還有白馬鏢局的鏢旗。這兩家鏢局,攔江賊是一家都得罪不起,更別說兩家聯手了。可沅江水王有自己的想法,正因為掛了兩家鏢局的鏢旗,他才要搶,若是只一家,他倒是不搶了。
這裡有一個原因。沅江水王既然是靠水吃水,對於整個沅江兩岸的情況,自然是瞭如指掌。他很清楚,沅水這一路行來,有幾個重要碼頭,洪江是其一,常德的沅江口,也是一個重要碼頭。另外過了洞庭湖,從城陵磯入長江,那裡,也是一個重要碼頭。從洪江到常德這一線,幾乎沒有地方,是沅江水王不熟悉的。
洪江的忠義鏢局,是第一大鏢局,白馬鏢局是第二大鏢局。這兩個鏢局,二十幾年來,一直都是競爭對手。尤其是近些年,競爭更加激烈,表面上雖然一團和氣,背後的明爭暗鬥,卻由來已久。這樣兩個鏢局,根本不可能聯手走一趟鏢。
這只是其一,還有其二。水鏢利潤太薄,除了早期白馬鏢局搶佔碼頭時之外,後來十幾年間,除非極其重要的商業關係戶,他們是不屑於走水鏢的。
現在,白馬鏢局不僅走了水鏢,而且和忠義鏢局聯手,怎麼可能?沅江水王因此判斷,這支船隊,一定不是忠義鏢局和白馬鏢局的鏢。可能有很多種,一,船隊的老大膽子大,冒用了兩家鏢局的名義,也就是說,他們插在船上的鏢旗是假的。二,雖然鏢旗是真的,而實際上,他們僅僅只是付了一點點錢,用了兩家的鏢旗。三,除了鏢旗之外,也可能向兩家鏢局借用了幾個鏢師。
這三種方法,後兩種方法在江湖上常用。前一種辦法,通常都是那些不按常規出牌,又不太瞭解行情的人幹的。
正因為有這樣的判斷,沅江水王才決定劫這支船隊。
不過,要劫船隊,也要一些技術上的準備,首先,他不能劫前面的船。劫前面的船,後面的船很快可以趕來救援。也不能劫中間的船,否則,前後的船趕來,就可以對自己形成包圍。最好的辦法,就是劫最後一艘船。前面的船若是返回,因為是上水,速度會慢,只要自己的動作快,別說是搶走船上的東西,就算是將這條船劫走,都有從容的時間。
靠近這艘船,是所有技術中最大的技術。攔江賊吃的就是這碗飯,這方面,還真難不住他們。他們劫了排幫的一隻木排,這件事就完成了。
正所謂夜路走多了,難免有碰到鬼的時候,沅江水王的經驗這次是真的害了他。
最初聽說朱七刀的名頭,他就暗暗吃了一驚,轉而又想,會不會是第三種情況,船隊不僅用了他們的鏢旗,也借了他們的鏢師?如果是,那只不過是兩個鏢師而已,攔江賊如果怕了他們,傳出去,他在江湖上就威風掃地了。
沅江水王也拱了拱手:「七刀兄倒是久日不見了。只是這位小英雄,看上去面生得很。」
朱七刀說:「這位小兄弟,沅江水王自然會面生。他是洪江風雲商號的少掌櫃余海風。」
沅江水王畢竟是老江湖,聽了這話,頓時覺得這裡面有文章了。風雲商號可是洪江名頭最響的商號之一,他們的少掌櫃,會跑到鏢局來當鏢師?這也太奇特了吧。當然,這話不好直接問,得繞個彎兒。他問:「船上的貨,莫不是風雲商號的?老夫聽說,風雲商號不做桐油生意啊。」
朱七刀是什麼人?對於江湖這一套,他是太清楚了。他立即猜到了沅江水王的意圖,道:「海風雖然是風雲商號的少掌櫃,也是我們忠義鏢局總鏢頭劉承忠劉老先生的外侄。風雲商號的余掌櫃,希望兒子多一些江湖歷練,所以把他安排在忠義鏢局了。」
余海風見他們一直在談自己,便也拱了拱手:「早就聽說前輩的威名,晚輩這裡有禮了。」
沅江水王也是有恃無恐,畢竟,他的人已經將船上所有人控制住,目前仍然未被控制的,僅僅是朱七刀和余海風兩人。這樣兩個人,還能對付整個江賊幾十人?說出去有人信嗎?既然自己佔有絕對優勢,沅江水王並不太將這兩人放在眼裡。
朱七刀已經看清,整條船都已經被江賊控制。他和余海風一起,肯定可以殺掉不少江賊,問題是,能不能殺掉全部江賊?就算能夠殺掉全部或者一部分,只要他們這裡一動手,船上那些江賊,完全有可能對鏢師或者船工動手。也就是說,只要他這裡動手,船上的人,差不多全都會死掉。朱七刀知道這種結果很嚴重,便想拖時間。
朱七刀說:「水王大哥,我們少掌櫃宅心仁厚,只想與江湖人士交朋友,不想與江湖人士為敵。今天,可是少掌櫃第一次走水鏢,還望水王大哥和眾位兄弟給個面子。」
沅江水王說:「面子這種東西,不是人家給的,而是自己掙的。」
朱七刀有點不耐煩,問:「水王大哥的意思是,今天一定要動手?」
沅江水王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成為一派之主,那也不是浪得虛名。倒不是說他的武功有多強,而在於他善於審時度勢。他已經想起上次和朱七刀過招的經歷,知道真要是動起手來,自己就算能把船上所有人殺了,可江賊的兄弟,大概也會有不少人死在朱七刀手上。不是過命的仇怨,誰願意以命相拼?僅僅為了搶一點點物資,沅江水王是不想死人的。
他說:「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我們就用江湖辦法解決,好不好?」
朱七刀再次拱手:「前輩請講。」
沅江水王指著余海風說:「我們兩人,就不出面了,由晚輩出面。你這位少英雄,如果能勝得了我的晚輩,我保證走人。不僅走人,從今往後,只要你忠義鏢局在沅江上行走,我沅江水王保證你們的安全。」
朱七刀說:「前輩當真?」
沅江水王說:「既然是賭嘛,當然就是對等的。如果這位少英雄,勝不了我們呢?」
對於余海風的身手,朱七刀是有底的。如果是一對一,這些攔江賊,肯定不是余海風的對手。問題是,人家是賊,既然是賊,就一定不講江湖規矩。他們如果食言,自己反倒是麻煩了,不如乾脆將他們反悔的後路堵了。
朱七刀說:「要不,老前輩派兩個人上吧。如果海風輸了,任憑你處置。」
沅江水王說:「朱兄弟這話,有點托大了吧?」
余海風意識到,這一場比拚,肯定少不了。既然少不了,不如來場大的。他伸出手,點了點滾江龍、惡水鬼和水猴子三兄弟,道:「你們三個一起上吧。」
余海風是否能同時對付他們三個,心中並沒有底。可他知道,現在情況不妙,只要一言不合,船上的兄弟,就可能人頭落地。要想迅速改變局面,只能在短時間內促成這場比拚,並且在最短的時間內,控制住沅江水王的一個兒子。只要他有一個兒子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裡,自己就有了談判的籌碼。
聽了這話,滾江龍三兄弟自然不服。怎麼說,他們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哪裡受得了這種輕視?同時,他們也知道,忠義鏢局畢竟不是好惹的,要麼,迅速解決這裡的事端,讓外人永遠不知道這單事是誰幹的,要麼,就向對手低頭,放過他們。看父親的意思,似乎不想放過,他們三人,便在余海風的話音落下之後,立即發起了進攻。
余海風沒料到他們說出手就出手,匆忙應戰,加上在木排上,頓時有些手忙腳亂。不過,這個時間很短。余海風發現,這三兄弟,除了各有特長,其實並沒有武功。老大滾江龍壯碩,力大無窮。老二惡水鬼高大,手長腳長,身子極其靈活。老三水猴子精瘦,快如閃電。三兄弟呈三角形將余海風圍在中間。余海風若是攻擊老大,老大身壯力不虧,就算挨幾拳幾腳,也不會有大影響。相反,他的拳若是擊中對手,非死即傷。尤其他纏住對手,老二和老三的動作極快,能迅速衝上來。若是攻擊老三,老三的個子小,動作最快,像水裡的魚一樣滑,還沒轉眼呢,他人已經不見了。
余海風評估了一下形勢,假意追老三,老三頓時撒丫子逃。與此同時,老大和老二,又從後面追上來。但因為老大跑得慢,老二跑得快,老大老二之間,產生了一點距離。余海風要的就是這個機會,他迅速轉身,老二身法雖快,卻沒料到余海風轉身如此之快,想躲已經來不及,只好迎上去。余海風只一出手,便將手裡的標槍頂住了惡水鬼的喉嚨。
「如果誰敢上來,我就殺了他。」余海風大叫。
那一瞬間,所有的動作,全都停了下來,彷彿被定格一般。
余海風說:「水王老前輩,第一,我尊你是長輩,第二,我尊你是江湖中人,第三,我聽七刀叔說,你也有你的難處。所以,我不忍對你和你的兒子下殺手。不過,你要想清楚,如果要繼續和我們忠義鏢局以及我們風雲商號為敵,只要我稍稍用力,你這一個兒子,死期就到了。」
沅江水王也沒料到是這麼個結果,立即說:「海風少掌櫃,請千萬冷靜。」
余海風說:「我冷靜得很,是你不冷靜。我如果不冷靜,你的這個兒子,已經沒命了。我再說一遍,我知道,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們船上的人,可能全部會死於非命。但是,我也向你保證,只要你們一動手,你至少有兩個兒子,會死在我手裡。」
沅江水王大叫:「余少掌櫃,請手下留情。」
余海風說:「叫我手下留情並不難,我也並不想沾上你們的血。叫你們的人都退了。」
沅江水王一揮手:「退。」
眨眼之間,所有的江賊,全部跳進了水中,僅僅木排上留著沅江水王以及他的三個兒子。
沅江水王說:「余少俠,現在,可以放犬子了嗎?」
余海風見所有的江賊全都逃走,而惡水鬼還在自己手中,優勢被自己所佔,便想多說幾句話。他說:「水王前輩,我尊你一聲前輩,是因為你的年齡,比我父親還大。但恕我冒犯,就算官府對不起你,你也應該對付官府,而你現在,搶劫的卻是老百姓。老百姓和你有什麼仇有什麼冤?你曾經也和他們一樣,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沅江水王說:「少英雄真是大義凜然,你一席話,令老夫慚愧。」
余海風說:「今天,我會放你們一馬,但請你們回去好好想一想。下次,如果再遇到你們搶老百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說過之後,余海風叫了一聲走吧,手上一用力,將惡水鬼扔到了水中。
滾江龍和水猴子見狀,立即跳進了水中。沅江水王向余海風以及朱七刀拱了拱手,說了聲後會有期,也躍進了水中。
朱七刀和余海風見危機解除,連忙跑進木排後面的棚屋。這個棚屋非常簡陋,用竹子紮起的,上面綁了些蘆席,是排工們休息之所。他們衝進去一看,果然綁了六七個排工。兩人立即上前,取下他們口裡的布,鬆了綁。
排工們被救,立即跪在兩人面前,給他們叩頭,叫他們救命恩人。他們將排工一一扶起。
恰好劉承忠、劉承義等趕過來。他們乘幾艘小船過來的,油船調頭不易,而考慮到可能遇到江賊,每一艘船上,都綁了一艘小船。他們發現最後一艘船不回應詢問,立即拋下錨鏈,將大艘固定,然後放下小船,準備前來接應。
小船有十幾隻,每隻上面都有五六個人,各自手裡握著武器。劉承忠所乘的小船一馬當先,除了劉承忠之外,所有人,都在划動木槳。小船快到時,劉承忠問:「海風,七刀,怎麼回事?」
余海風高聲回答:「二姑父放心,我們沒事了。」
劉承忠還是不放心,問:「人員沒有損失吧?」
朱七刀平常少話,不到萬不得已,根本不開口。今天的事已經過去,他開口也無益,因此又將口閉上了。倒是下面一名鏢師,將全部經過告訴了劉承忠。
劉承忠看了余海風一眼,沒有說話。他實在搞不懂,余海風心地如此善良,連江賊都不忍心傷害,余成長夫婦為什麼不相信他?一個家,搞成這樣,往後,這個家怕是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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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智琛原以為去縣城不會住太長時間,沒料到一住就是幾個月。轉眼又是四月,煙霧濛濛,淫雨霏霏。
馬智琛的母親生日,他必須回洪江一趟,要去向古大人請假。剛剛走出不遠,發現前面有一個年輕女孩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外套的領子上,有一些白色的毛。他僅僅只是看了一眼那張臉,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完全被這個女孩迷住了,鬼使神差,就跟在了女孩的後面。因為在下雨,一般行人,均躲進街的兩邊避雨,街面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女孩很特別,見到雨也不躲,一直在街的正中走,雨點飄落在她的身上。
一次又一次,馬智琛想上前和女孩搭訕,到了最後一刻,所有的勇氣,又在一瞬間流失。就這麼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馬智琛的整個心事,全都在女孩身上,完全沒有注意周圍的情況,就連女孩走到了縣衙,他也沒有注意到。
到了縣衙門口,女孩抬腿向裡面走,馬智琛稀里糊塗地跟在後面。縣衙門口站了兩名衙役,女孩進去時,衙役沒有理會。待馬智琛到達,衙役卻伸手將他攔住。他暗吃了一驚,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女孩把自己帶到縣衙來了。
馬智琛已經是縣衙的工作人員,身份和這些衙役差不多,地位甚至比他們還要高一些。只不過,古立德將他當成一步暗棋,並沒有在其他人面前公開他的身份。他每次去縣衙見古立德,走的也不是正門,而是從後門進去的。所以,縣衙這些人,並不認識他。
他正想解釋什麼,前面的女孩突然轉過身來,指著他說:「這是一個臭流氓,把他給我抓起來,送到大堂去。」
馬智琛吃了一驚,難道後面還跟著一個大流氓?自己怎麼一直沒有發現?他轉過身去看,兩名衙役已經撲上來,將他抓住。
馬智琛本能地想掙扎。以他的功夫,這兩個衙役,肯定不是他的對手。轉而一想,自己如果在縣衙門口動手,事情就鬧大了。再說了,進去的反正是縣衙,自己怕什麼?便沒有動作,任憑兩個衙役架著他,走進大堂。
古立德正坐在堂上寫文案。
洪江城裡,無影神手雖然被抓住,已經被朝廷核准後秋決。可就在無影神手被抓住的同時,又冒出了一個殺人魔。這幾個月的時間,殺人魔已經殺了五個人。前面兩個,都是從背後掄大棒子,將人擊昏,拖到暗處搶劫,再用刀將人殺死。從第三個起,手法變換了,往往從背後將人抱住,接著就用一把鋒利的刀子,將人家的脖子給抹了。
大清朝開國的前一百年,殺人案並不多見,這樣的惡性殺人案,更是少之又少。可到了現在,世道確實是大變,什麼樣稀奇古怪的案子都有發生。對於刑事案件,古立德原本是可以不過問的。縣裡有兩個巡檢司,他們專職負責治安,這類案件,由他們管著。而在縣衙裡,還有一名典史,主要負責與法律有關的事務,自然也包括刑事案件的管理。而古立德所聘用的三個師爺中,就有一個刑名師爺,同樣管理與刑律有關的事務。
可這個殺人魔的案子實在太大了。前兩次殺人,古立德並沒有親自出面,從第三次作案起,他便不得不親自去現場了。如今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案子還沒有線索,寶慶知府烏孫賈已經數次對古立德嚴加訓斥。
古立德不得不就此案寫一個詳細報告,這個報告,既是送給烏孫賈的,也是送給朝廷的。古立德非常清楚,烏孫賈也不想背責任,一定會將古立德的報告直接上報。自己的報告如若不寫清楚,就可能被別人利用。
正當古立德絞盡腦汁想措辭的時候,衙役押著馬智琛進來了。
古立德聽到公堂中有異樣的聲音,以為是什麼人來打官司了,抬起頭,也沒仔細看,便問:「什麼事?」
奇的不是馬智琛被押上了公堂,而是馬智琛所跟的那個女孩,竟然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此刻,她就站在一邊,聽到古立德問起,沒待衙役回答,她先開口了。她指著馬智琛說:「這個人是個臭流氓,跟了我幾條街,想對我行不軌之事。」
古立德一聽,頓時肺都氣炸了,驚堂木一拍,斥道:「大膽,把人犯帶上來。」
兩名衙役押著馬智琛向前走了幾步,並且按著他,要他跪下。
古立德是個近視眼,一開始,既沒有認真看,就算看了也不一定能看清。現在,馬智琛被押到了面前,他再一細看,驚訝了,立即說:「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個衙役還在按著馬智琛,要讓他跪下,馬智琛卻堅持不肯跪,所以,這兩名衙役沒顧上回答古立德。倒是那個女孩,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胡鬧。」古立德大喝一聲,「快把人放了。」
兩個衙役聽到這一聲命令,不再按馬智琛,而是鬆了手。馬智琛也因此站直了身子,帶點挑釁地看著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根本不在乎他的眼光,而是以一種刁蠻的態度看著他。
古立德揮了揮手,讓兩名衙役退出,待堂上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才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馬智琛可不敢說他看到這個女孩頓時被她迷住了,只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走到縣衙門口,莫名其妙就被抓了進來。」
「他說謊。」女孩說,「他當街耍流氓,一直尾隨在我身後,走了幾條街。」
馬智琛說:「你走路,我也走路。難道只要和你走同樣的路,就是耍流氓?你這個邏輯,也太強大了吧。」他原本想說太強盜了,臨時又改了口。
古立德看了看馬智琛,又看了看女孩,心中明白了幾分,指著馬智琛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女孩似乎想說話,古立德指著女孩說:「你不准說話,我自有分寸。」又對馬智琛說,「你說,是,還是不是?」
馬智琛哪裡好意思承認?我了半天,也沒說出第二個字,反倒是一張臉,完全紅透了。
古立德突然覺得這件事挺好玩,公務之餘,搞點娛樂也不錯,便對馬智琛說:「你如果不承認,那就算了。你如果承認,我就替她做主,把她許配給你。」
女孩一聽,頓時大叫:「不行,我不同意。我才不嫁給一個臭流氓。」
古立德不理女孩,只是盯著馬智琛:「你快點做決定,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馬智琛想,有縣太爺替自己做媒,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是,婚姻之事,需要父母做主。自己來不及向父母匯報呢,能答應嗎?正猶豫著,古立德又說了:「既然猶豫,那就說明你是不願意了。既然不願意,那你們就散了吧。」
這話可把女孩惹怒了,高聲說:「他一個臭流氓,算什麼東西?他有什麼資格同意或不同意?我不同意才是對的。就算天下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馬智琛卻在此時說了一句話,但因為聲音小,古立德並沒有聽清。女孩離他近,聽清了,是「我願意」三個字。古立德問:「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清,你說大聲點。」
女孩搶著說:「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馬智琛提高聲音,說:「我願意。」
女孩再一次大叫:「我反對。」
沒料到古立德卻說:「反對無效。」
更讓馬智琛驚訝的卻是,女孩大叫道:「爹,您是不是老糊塗了?怎麼能把我嫁給這個臭流氓?」
古立德一陣哈哈大笑。這是他幾個月來,最開心的一天了。
馬智琛卻目瞪口呆,什麼?這個女孩,是古大人的女兒?不然,她怎麼叫爹?
古立德笑過,道:「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不打不相識嘛。智琛,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女兒靜馨。你們兩個,先去後院喝茶,我這裡還有點事,處理完了就來。」
古靜馨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馬智琛是來向古立德請假的,原本說一聲便可離去。然而,現在情況起了變化,他想多和古靜馨在一起,自然不願離去。既然如此,他就應該向古立德告別,然後隨古靜馨一起去後院。問題是,他不好開這個口,不知是該叫古大人,還是叫岳父大人,只是羞赧地鞠了一躬,跟著古靜馨走去。
古靜馨走了幾步,到了門邊,突然停下,便轉過身,指著馬智琛說:「臭流氓,別跟著我。」
馬智琛說不清心中是種什麼滋味,只是尷尬地沖古靜馨一笑。
古靜馨喝道:「笑什麼笑?你以為你的笑好看嗎?一副色狼相。」
馬智琛更加尷尬,好在古靜馨說過這句話後,轉身進門。馬智琛猶豫了一下,跟了進去。
縣衙後面是一個院子,對於這個院子,馬智琛並不陌生,他已經來過很多次。只不過,以前每次來,古立德都在等著他,家裡似乎沒有別人。這個院子是歷任縣官的家,雖然不算太大,但和普通人家相比,也還算寬敞。馬智琛也知道,古立德應該是有家人的,只是他從未見過。
早在洪江的時候,馬智琛聽到一些議論,說古立德是一個貪官,他一到黔陽,便指使胡不來大貪索賄。和古立德接觸多了,馬智琛意識到,古立德是個清官,他不僅清,而且對自己很刻薄,生活得很苦,因此馬智琛對古立德生出了敬慕。
一個婦人,正在旁邊的迴廊裡打掃。古靜馨快步上前,甜甜地叫了一聲娘。馬智琛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更尷尬的境地。這位竟然是古靜馨的母親,古大人的妻子,那麼,她就完全有可能是自己未來的岳母大人。和未來的岳母大人這樣相見,是不是太唐突了?
「這一天,你又跑到哪裡去了?」古夫人停止清掃,站起身子,看著女孩,「你看你,頭髮都濕了。」
此時,她才看到身後的馬智琛,臉色有點變了:「他是你新認識的朋友?」
古靜馨看一眼馬智琛,道:「他?他是臭流氓。」
古夫人立即喝道:「不准胡說。」
馬智琛立即趨步上前,施了一禮,叫道:「夫人好。」
古靜馨立即說:「你真不要臉。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跟進來嗎?」
「靜馨。」古夫人制止道,「你真是越來越刁蠻了。」
「娘──」古靜馨撒嬌地叫了一聲。
古夫人說:「你們一起從前面進來,是不是你爹讓你們進來的?既然是你爹讓進來的,他就是客人,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客人?」
古靜馨說:「他是什麼客人?他就是一個臭流氓,在街上見了我,立即眼睛發直,還一直跟著我。一跟就幾條街,不是臭流氓,是什麼?」
古夫人說:「越說越不像話了。」又問馬智琛,「這位公子,不知怎麼稱呼?」
馬智琛再次施了一禮,「夫人,我姓馬,叫馬智琛。是洪江人……」
古靜馨立即說:「什麼馬智琛?我看你就叫花和尚得了。」
古夫人再次制止女兒,又向馬智琛道歉,說:「老爺年輕時候就去了京城,幾個孩子一直是由我帶著的。都是我管教不周,養成了她的刁蠻任性。」
古靜馨不高興了,道:「娘,哪有你這樣當娘的?當著一個外人,這樣說自己的女兒。」
古夫人不理女兒,而是請馬智琛進屋。一起向裡面走的時候,古夫人問:「馬公子找我家老爺,是不是有什麼事?」
馬智琛說:「我在古大人手下當差,這次到縣衙,原是來向古大人請假的。後天是我娘生日,我想回洪江一趟。」
古靜馨真是孩子品性,說變就變,聽馬智琛說要回洪江一趟,立即說:「我聽說洪江很好玩,是不是真的?」
古夫人又制止女兒:「哪有這樣和客人說話的?一點都不懂禮貌。」
古夫人請馬智琛坐下,自己去倒茶。古靜馨抓住了機會,說:「你還沒回我話呢,你說,洪江是不是很好玩?我聽說,洪江是個大碼頭,繁華得很,比長沙府還繁華,是不是真的?」
馬智琛說:「洪江城很小,沒有長沙府大。不過,洪江是古城,有幾千家商舖,大多都是幾百年的古建築。洪江還有一個大碼頭,每天來往的船只有幾百艘。」
「那你答應我,帶我去洪江玩。」古靜馨說過,立即伸出一隻手指,指著他說,「不准不答應。只要你答應,我以後就不叫你臭流氓。」
古夫人端著茶出來,恰好又聽到臭流氓三個字,便嗔道:「靜馨,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等你爹回來,我讓你爹罵你。」
「我爹才不會罵我。」古靜馨說。
古夫人說:「這孩子,被我慣得一點樣子都沒了。」
古立德恰好走進來,接道:「不要緊,我們找個人管一管她,就好了。」
「她無法無天,誰管得了她?」古夫人說,立即站起,「老爺回來啦。」
古立德說:「我們給她找個婆家,就能管住她了。」
古靜馨的臉立即紅了,叫道:「爹──」
古立德一陣大笑,道:「哈哈,我們這個無法無天的女兒,還知道臉紅啊。知道臉紅就好辦……」
古靜馨立即打斷了父親,說:「爹,我要去洪江玩。」
古立德一時沒明白過來,拿眼看馬智琛。他大概是覺得奇怪,剛才還是火星撞地球,怎麼一轉眼,兩人就搞好了,還要跟他一起去洪江了?
馬智琛意識到如果不解釋,古大人要誤會,連忙說:「大人,我過來,是想請幾天假,回洪江給我娘過生日。小姐聽說我要回洪江,就鬧著要去洪江玩。」
古夫人說:「馬公子是請假回去給他娘過生日,你跟去幹什麼?」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他一個年輕男人,你一個年輕女子,這麼跑到人家家裡去,像什麼話?
古立德不再提這個事,而是問起馬智琛的工作。
馬智琛說:「所有的辦法,我都想過了。到了現在,我是真的覺得我的能力不行,再也沒有辦法了。」
古立德說:「不。首先,你必須對自己樹立信心。其次,你要想清楚一點,一定是你還有什麼地方沒有想到,存在一定的遺漏。」
古靜馨聽說他們談採花大盜的案子,又來了興趣,說:「我聽人家說,這個採花大盜,來無影去無蹤,會隱身術,是不是真的?」
這個問題,把古立德和馬智琛都問住了。如果說,這個人不會隱身術,那麼,他在黔陽縣城作案那麼多起,為什麼一直沒有人看到?有時候,一個晚上就作案幾起。雖說到了晚上,街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可自從出了採花大盜之後,縣城加強了晚上巡邏啊。為什麼他在縣城裡走動,如入無人之境?如果他不會隱身術,那麼,他到底是怎麼隱身作案的?
和古立德說了幾句話,馬智琛便告辭離開,第二天一早,租了一匹馬,往洪江趕。
昨晚下了一場大雨,地上很泥濘,出行的人便少了。馬智琛策馬飛奔,歸心似箭。冷不丁從一棵樹後閃出一個人,攔在他的前面。他大吃一驚,連忙拉住韁繩,胯下的馬直立而起,除些將前面的人踩倒。
馬智琛大叫:「不要命啦?這一下要是踩下去,你還能活嗎?」
話說完,他已經看清,竟然是古靜馨。
「怎麼是你?」馬智琛問。
「怎麼不能是我?」古靜馨說,並且倒打一耙,「你賴皮,昨天說好了帶我去洪江的,你卻一個人跑。」
馬智琛是又驚又喜又怕,說:「你一個大姑娘,我怎麼帶你去洪江?」
古靜馨說:「怎麼不能?你怎麼去,我就怎麼去啊。」
馬智琛說:「我的大小姐啊。我是回家,帶你一個大姑娘回去,我怎麼向我家人說?」
古靜馨說:「怎麼不能說?我爹不是把我許給你了嗎?」
馬智琛哭笑不得,你爹那是叫許啊?在公堂之上,他確實說過那話。可是,後來到了你家,他隻字都沒提啊。難道說,他不是開玩笑嗎?再說了,他當時說的時候,你不是堅決反對嗎?現在,你又拿這個說事了。
馬智琛說:「我的大小姐,就算那是真的,那也要我跟家裡說,然後三媒六證。你現在就去我家,算什麼事?」
「誰要去你家?」古靜馨說,「難道我就不會自己走?」
古靜馨說過,返身去了樹後。馬智琛剛才沒注意,現在看到,樹後面竟然有一匹馬。古靜馨走到馬前,翻身而上。
馬智琛的印象中,南方女人,會騎馬的不多。古靜馨的年齡應該不大,最多十七八歲吧,上馬的動作,竟然如此嫻熟,確實讓他有了另一種興趣和好感。
原本,馬智琛不敢和她一起走,轉而一想,是她跟著去的,他又不是拐騙婦女。
兩人騎著馬,並肩進入洪江。洪江認識馬智琛的人不少,見一個年輕美女和他同時回來,都感到驚奇,紛紛和他打招呼,也不忘問一句:「智琛,這是誰啊?」
馬智琛早已經在跑上想好了應對之詞,說:「是我一個同事的孩子,來走親戚的。同事讓我把她帶到洪江。」
馬智琛原想先安頓了古靜馨再回家,他正考慮將她安排在哪間客棧,不想迎面碰到了三叔馬占坡。他正想躲開,馬占坡卻主動跟他打起招呼:「智琛回來啦?什麼時候回的?」
馬智琛只好回答:「剛到,還沒來得及回家呢。三叔,你這是去哪裡?」
「我去常德商會結賬。」馬占坡說,「你身邊這位是……」
古靜馨倒一點都不認生,聽馬智琛叫三叔,她也叫三叔,說:「三叔,我是智琛未過門的媳婦。我叫古靜馨。」
馬占坡嚇了一大跳,未過門的媳婦都領上門了,連招呼都不打一個?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事,這事如果傳出去,馬家在洪江要出大醜了。馬占坡不敢去常德商會要賬了,轉身就走,要趕回家去報信,商量對策。
馬智琛一時不知怎麼辦,實在忍不住,數落了一句:「你要害死我了。」
古靜馨覺得好玩,說:「我做錯了什麼嗎?」
馬智琛說:「你什麼時候成我未過門的媳婦了?」
古靜馨說:「你不想娶我,是吧?那正好,我還不想嫁你呢。從今往後,我們不准再提這件事。如果你再提,我就殺了你。」
馬智琛說:「還說以後?眼下這關,我就不知道怎麼過。我三叔回去一說,我們全家肯定知道了。你讓我怎麼向家裡解釋?」
古靜馨說:「這有什麼難解釋的?我去幫你解釋。」
馬智琛想,鬧了這一出之後,還真不能讓古靜馨住別的地方,至少要將她帶回自己家,向父母解釋之後,再考慮安頓她。真是沒想到,她竟然給自己惹下這麼大的麻煩。
馬占坡趕到大哥家,告訴馬占山夫婦,智琛把未過門的媳婦領回家了,馬占山家頓時炸了鍋。
「這個孽子,還翻了天啊。」馬占山大叫一聲,隨手抓了一根棍子向外走。馬家其他人,也都跟在後面,追了出來。一行人趕到門口,恰好見馬智琛和古靜馨過來。馬占山並沒有先看兒子,而是先看古靜馨,暗想,這小子還有點眼光,找了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啊。嘴裡卻說:「孽子──」
馬智琛不能容父親把話說完,他立即解釋:「爹,她是古大人的女兒古靜馨小姐。」
馬占山猛地一愣,大人?大人是官員的專用名詞。兒子說的是哪個古大人?再一想,古大人嘛,不就是古縣令?難道說,這是古縣令的女兒?如果是古大人的女兒,自己就不能對兒子發脾氣了。如果兒子能娶到古縣令的女兒,馬家在洪江城裡,可就揚眉吐氣了。
「古大人的女兒?你三叔不是說,她是你未過門的兒媳婦嗎?」馬占山調整了一下情緒,問道。
古靜馨立即說:「馬伯伯好。剛才,是我跟馬三叔開玩笑。」
開玩笑?婚姻大事,能開玩笑嗎?可人家是古大人的女兒,她說是開玩笑,那就是玩笑,馬占山能說這個玩笑不能開?他只好將棍子藏在身後,請古小姐進屋。等妻子領著古小姐進去時,馬占山又拉住兒子,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把古大人的女兒帶到家裡來了?」
馬智琛能說得清楚嗎?只好說:「在路上碰到的。她要到洪江來玩。」
馬占山不太相信,問:「真的是碰上的?」
馬智琛說:「真的是碰上的。我娘的生日一過,我還要趕回縣裡去。至於古小姐,她如果住在洪江,你們就好好安排,她如果不住,就由她。」
馬智琛說得輕描淡寫,馬家卻像接待皇帝的公主一般隆重。一家人先是在準備生日宴,現在重心轉移,全都忙著古靜馨的接待。有人去替她清理房間,馬夫人則親自領著古靜馨參觀這個家。她心裡不是不清楚,所謂未過門的兒媳婦一說,絕對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如果兒子能娶到古小姐,自己在馬家的地位,便要提高很多。自從馬占山娶了二房過門,她的地位便一落千丈,這從天而降的古小姐,絕對是自己翻身的好機會。
沒有多大工夫,馬夫人將古靜馨多大年紀,有沒有說婆家之類的事,全部打聽清楚了。
安頓了古靜馨,馬夫人又找到兒子,問所謂兒媳婦,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是父親問,馬智琛一定不會說,既然母親問起,他就將昨天見到古靜馨,又一路跟到縣衙大堂的事說了。當然,他沒有說是自己跟著古靜馨,只說恰好同路,造成了誤會。
馬夫人立即又去找丈夫商量。她認定,古大人對兒子印象不錯,這門親事,應該有八成把握,希望丈夫上心,是不是找個人去試探一下古家。
晚上是馬夫人的生日宴。馬占山最初只準備陪馬夫人以及幾個孩子吃餐飯算了。他知道,這個生日宴,如果搞得規模大了,二夫人、三夫人可能有意見。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古小姐,整個事情就變了,規模擴大了好幾倍,將馬占林、馬占坡也都請了來,家裡擺了五桌。當然,名義已經不再是馬夫人的生日,而是接待古大人的女兒。
古靜馨一下子成了女主角。
古靜馨倒一點都不認生,對於馬家的熱情,照單全收。事後她告訴馬智琛,她只是覺得好玩,要給馬智琛一些尷尬,看他怎麼把這場戲唱下去。馬智琛也知道這場戲沒法往下唱了,整個晚上都埋著頭,一句話不說。只是宴席之後,他找機會對古靜馨說了一句話:「明天一早,我就要回黔陽,你是回去,還是留在洪江?」
古靜馨想都沒想,說:「我是到洪江來玩的,肯定要玩幾天。你回去也好,跟我爹我娘說一聲。」
第二天,馬智琛卻沒能回黔陽,就在這個晚上,殺人魔又一次出手了。
這次殺的是一個女人,興國票號的大女兒鄭春英。這個鄭春英早已經嫁了,夫家在黔陽城,丈夫是個癮君子,因為吸毒,被官府抓了,必須繳齊一百兩銀子,才能放人。
鄭春英的夫家,已經家徒四壁,哪來的錢?她只好回娘家借錢。
鄭春英的父親已經去世,當家的是哥哥。哥哥知道,抽大煙是個無底洞,不太願意幫這個妹夫,給了妹妹一些臉色,還將妹妹數落了一頓。鄭春英一心想救丈夫,便去找親戚借錢,沒想到,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殺人魔。
章益才接到報案,已經帶人出現在現場,同時,也派人向縣裡報信。
馬智琛知道,這件案子一犯,古大人下午一定會趕過來,他也就沒有必要返回縣城了。
不僅古立德趕來了,第二天,知府烏孫賈也趕來了。烏孫賈見到古立德,頓時一通臭罵,罵古立德是個庸官,是個掃把星,一來黔陽,就把當地搞得烏煙瘴氣。又數落古立德,說什麼打敗了野狼幫,其實野狼幫根本沒有被打敗,只是趕跑了,最近,野狼幫又回到寶慶府轄區內活動了。又說古立德好大喜功,搞什麼禁煙,結果把洪江的經濟搞得一團糟。還說要上折子,把古立德在黔陽的所作所為,向總督府甚至向聖上說清楚。
起初,馬智琛見烏孫賈罵古立德,以為僅僅是因為殺人魔一案,後來聽別人說了些話,才明白,烏孫賈其實是恨古立德擋了自己的財路。
大清朝的官員,俸祿都不高,一個七品官,一年下來,也就四十多兩銀子,加上其他一些補貼,也就增加了不到十兩,再加一些糧食。拿到的薪銀,被稱為俸,而拿到的糧食,被稱為祿。知府是從四品官,每年所拿到的銀子,也不過一百兩左右。
就這麼點薪水,如果不貪,雖說不至於餓死,但一定會過著窮日子。十年寒窗苦讀,大家都是為了當官,但沒有任何人是為了當官後受窮,而是為了當官後享受榮華富貴、妻妾成群。榮華富貴從哪裡來?貪?不能一概而論,並不是每個人當官都是為了貪,更多的人,當官之初,是立下志願堅決不貪的。
雖然不貪,也還有銀子的來路,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只要當個知府,即使不貪,三年之後,也能掙到十萬兩銀子,每年都有三萬多兩。這些銀子,是從哪裡來的?門路不少,下級送,是一個重要途徑。
清朝有一個下級給上級送禮的規矩。逢年過節,肯定是要送的,不是年不是節,也要巧立一些名目送。比如夏天天太熱,辦公太辛苦,於是,下級給送來銀子,稱為冰敬,也就是送給上級置冰降溫的。冬天又太冷,不要緊,下級又送來銀子,稱為炭敬,給上級買炭烤火用的。清朝的官不多,如果像現在遍地都是官,一個縣就有好幾萬官員,一個知府一年就遠遠不止十萬雪花銀。
下面的縣官呢?既然要向上送那麼多銀子,光靠自己一年幾十兩俸銀能成嗎?自然不成,他也得想辦法,靠點火耗什麼的還不行,一定得向下面伸手。好在下面總有些富戶,巧立名目,總能弄到些銀子。
從古至今,陞官都要看政績,而這個政績怎麼看?糊塗蛋才會認為把經濟搞好了,多收稅是政績。你收的稅再多,充實的也是國庫,而稅銀是一級一級往上交的,是不是政績,那得你的上級說了算。而上級既要看你上繳的稅銀,更要看自己的錢袋。比看政績更直觀的,是你往上送了多少。往上送得多了,上司自然就知道你政績好了,不然,你從哪裡弄來的銀子?
古立德卻是個另類,他不搞這一套。
你不搞這一套怎麼行?人家知府可是等著這筆收入啊,你這個下屬,不是在給上級減工資嗎?膽子也太大了吧。事實上,被古立德減少了收入的,遠遠不止知府一個人。一個知府衙門,該有多少人的官職比古立德大?就算是那些官職比他小的,人家也是上級部門,也是府級領導。
如此一來,古立德把所有上級,全給得罪了。
整個寶慶府,官員們提起古立德,個個都恨得牙癢癢。
烏孫賈趕到洪江,既是因為殺人魔一案搞得他焦頭爛額,向上沒法交代。林則徐當了欽差大臣,新任的湖廣總督周大人可是盯著這個案子了。另一方面,烏孫賈也要抓點內容,準備整倒古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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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順清走進弟弟王順喜家。
王順喜天天在家看書,現在正在看老布的《聖經》。這本《聖經》,當然不是老布那本,那本是英文的,王順喜無法看懂。現在這本,是老布翻譯並且抄寫的,老布的中文說得好,可字寫得真差,很多字要靠猜。
王順清不喜歡看書,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弟弟手中的書,便坐下來,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王順喜看了看三哥,把書放到一邊,道:「我去過你那裡兩次,你都不在。」
「哦,胡師爺找我有事。」王順清說。
王順喜說:「你現在和胡師爺打得熱乎啊。這個人貪得無厭,你就不怕他把你帶到江裡去?」
「正因為怕他把我帶到江裡去,所以我才不得不對他格外小心。」王順清很肯定地說。
王順清承認,胡不來這個人膽子非常大,撈錢的時候完全無所顧忌,幾近瘋狂。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敢輕易得罪胡不來。畢竟,他自己的問題很多,若是胡不來翻了臉,在古立德那裡說點小話,古立德便可能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他王順清是經不起查的。相反,自己和胡不來緊緊綁在一起,胡不來就不可能對他使壞。
王順喜說:「人家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古大人到黔陽上任一年了,已經燒了兩把火,你認為,他的第三把火,會燒在哪裡?」
「第三把火?」王順清其實已經猜到,接下來,古立德很可能大抓反貪。反貪這種事,是一把雙刃劍,毫無疑問可以獲得老百姓的支持。但是,在遍地都是貪官的情況下,真反貪,就會把自己玩完,相反,以反貪為手段,可以排除異己,穩定自己的權力地位。只是,古立德反貪,不知會從哪裡入手。這也是王順清擔心的,他之所以抓住胡不來,也是考慮到,古立德反貪,應該不會第一著就把自己的師爺反掉。只要古立德不反掉胡不來,他王順清就是安全的。
王順喜說,這一年來,他想得很多,也很細。首先,他想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想父親最後的那種決絕。事實證明,父親是對的,如果沒有父親那種決絕,這次禁煙,自己說不定就和張祖仁一樣,被殺頭了。這說明什麼?說明父親看透了很多東西,其中,最關鍵的是看透了古立德這個人。父親知道,古立德第一步會剿匪,第二步會禁煙,同時,父親也看清了,古立德還有第三步,一定是反貪。
古立德禁煙,則王順喜死;古立德反貪,則王順清死。
父親王子祥正是看透了這些,卻又沒有辦法讓王順喜和王順清回頭,才想到了最絕的一招,以生命的代價,喚醒兩個兒子。
王順清顯得有點懼怕,道:「不會吧,你別說得神乎其神。」
王順喜說:「我不是嚇你。我現在越來越佩服爹了,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他甚至看透了古立德一定會先禁煙,所以,喝藥的是我而不是你。假若他判斷出古立德會先反貪,那麼,喝藥的就一定是你,而不是我。」
王順清揮了揮手:「這都是你自己沒事在家裡瞎想,自己嚇自己。如果爹真像你說得那麼神,他為什麼不讓我們兩人一起喝藥?」
王順喜擺了擺頭:「爹到底是我們的親爹。他不忍心兩個兒子的下半世都沒有腿。」
如果說王順喜以前說這些,王順清還不太相信的話,現在,他是真的有些相信了。古立德接下來會反貪,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可他怎麼反這個貪?別說黔陽縣,就是整個大清國,到處都是貪官,他能反得了嗎?他一個禁煙,並不多就把洪江的經濟搞死了,若再反貪,會不會把整個寶慶府的經濟都搞死了?
最根本之處在於,烏孫賈會讓他這麼搞下去?
王順清說:「不至於吧。烏孫賈在黔陽的時候,貪了多少?現在縣裡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和烏孫賈有關係的?他古立德如果要反貪,反誰?肯定是反烏孫賈。烏孫賈會同意他反貪?」
王順喜說:「總之一句話,這件事,你還是當心的好。你的財富也不少了,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錢這種東西,能幫一個人也能害一個人。」
王順清說:「他如果真的反貪,我就先反了他。誰搞倒誰,還不一定呢。」
「我怕的就是這個。」王順喜說,「這些年,你搞走的人還少嗎?這些人,如今還不一樣在當官?如果有個人領頭搞你,你想,這些人會不會一起冒出來?」
這話,王順清也是認的。他在洪江十幾年,除了初到洪江時,烏孫賈當縣令,因為是滿人,他不太敢下手。後來的幾乎每一任縣令,都是被他搞走的。他之所以能夠將這些人搞走,那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力量,還有上面的力量。王順清之所以能在現在的位置坐十多年,並非是他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為他的上面,替他說話的,不止一個人,而且,權力還都不小。誰若想搞倒王順清,首先要看他上面的人答不答應。這也是這麼多年來,那些被王順清搞走的人,一直不敢對王順清動手的原因。
王順清說:「古立德要搞我?首先要問烏孫賈大人答不答應。」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下人進來,報告說:「老爺,三老爺,知府烏孫大人來了,在樓下。」
王順清兄弟暗吃一驚,怎麼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烏孫賈可是知府大人,他什麼時候到洪江了?知府到洪江,應該事先通知,並且應該夾道歡迎吧?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說來就來了?
王順喜對三哥說:「你在上面躲一下。」又對下人說:「你下去招呼著。讓人把我抬下去見烏孫大人。」
下人說:「烏孫大人說了,要見三老爺。」
王順喜和王順清相互看了一眼,對下人說:「你先下去招呼烏孫大人。三老爺馬上下來。」
下人離去後,王順喜問三哥:「你說,這烏孫大人,怎麼突然來了?」
王順清略想了想:「是不是殺人魔又出現了?如果是別的事,烏孫大人肯定要事先通知的。」
王順喜說:「不管他來是為什麼事,如果要拉你反古立德,你千萬別答應。」
王順清不解:「為什麼?你剛才不是擔心古立德會對我不利嗎?」
王順喜說:「來不及細說。總之,你聽我的沒錯。他要整古立德,你千萬別摻和。反正你是武官,無論他說什麼,你可以說不是太清楚。」
兩個下人上來,抬起王順喜,將他安放在一架木製的輪椅上,抬著下樓。
烏孫賈被安排在客堂,他帶的幾名手下,也都已經就座。張文秀已經替他們送上了茶。王順喜的輪椅被抬下來,安在烏孫賈側面。王順喜向烏孫賈拱手,表示自己不方便行禮。烏孫賈說:「王掌櫃不必拘禮。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不講官場那套。」
王順喜又請烏孫賈喝茶。烏孫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問:「你三哥呢?」
王順喜說:「我派人去找了。」
烏孫賈看了看王順喜,說:「我聽人說,他在你家啊。」
對於這個話題,王順喜充滿了警惕,他說:「他是來了一下,拿了一個東西,走了,水都沒喝一口。」
既然王順清不在,烏孫賈不得不和王順喜閒聊,問他的身體狀況,又問最近幹些什麼事。王順喜說,自從得了這個怪病,失去了雙腿,他把人生的很多事看透了,閒在家裡,百事不想,百心不操,也就看看書。就看書這個主題,兩人又聊了幾句。
滿族官員看書的不多,雖然他們也會說漢語,可漢字的知識,不足以理解一些難懂的語句,所以,他們乾脆不看書,有關看書的話題,自然只是隨便說說。王順喜已經意識到,他到自己這裡來,僅僅只是為了見三哥。於是,他又扯出另一個話題,向烏孫賈道歉,由於自己腿腳不方便,春節沒能親自登門拜節,只是派下人送了禮金去。
提到禮金,烏孫賈自然要客氣一番,說:「順喜你這個人啊,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你,總是那麼客氣,逢年過節,從來都沒有少了禮數。」
王順喜暗想:我能少嗎?如果少了,我的店還能開到今天?
表面上,他還是會說:「禮尚往來嘛,這是我們的老傳統。什麼都可以丟,老傳統可不能丟。」
閒話了一回,下人領著王順清從前門進來。王順清進來之後,立即跪在烏孫賈面前,道:「下官見過大人。」
烏孫賈說:「順清,這是在家裡,又不是在官衙,不要大禮了。起來說話。」
王順清謝過烏孫賈,起來,對未能遠迎烏孫大人表示道歉。
烏孫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是因為殺人魔的案子來的。發生了這種事,我難道還大張旗鼓?這個古立德,搞得天怒人怨。」
王順喜一驚:「殺人魔的案子,和古大人有關?」
烏孫賈說:「怎麼沒關?他把一個黔陽縣搞得雞飛狗跳。我聽說,黔陽的百姓,人人都在罵他。」
王順喜想,哪個官員不被人罵?越是做事的官員,罵的人越多。
王順清聽了弟弟的話,只是裝糊塗:「我在山上守了一百天,下山就快過年了。這事還真不知道。」
烏孫賈歷數了古立德的罪惡。古立德一來就大搞剿匪,匪應不應該剿?當然應該,自從寶慶一帶出現土匪,烏孫賈就在考慮剿匪大計。沒想到古立德好大喜功,向上報告說,消滅了飛鷹幫和野狼幫。實際上,飛鷹幫是被野狼幫吃掉的,而野狼幫根本沒有被消滅,只是被古立德趕跑了。古立德還借助禁煙,大行酷政,使得黔陽縣的經濟,尤其是洪江經濟,一落千丈。洪江商號,現在有很多都處於停業或者半停業狀態,連正常的捐稅都交不起。古立德表面上當清官,實際上,還指使其師爺瘋狂斂財,大肆貪腐。此外,還有一條,因為古立德一方面施行酷政,另一方面又大肆貪腐,弄得民怨沸騰,報復社會的惡性案件一再發生。
最終,烏孫賈表明了來意,古立德再留在黔陽,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為了拯救黔陽百姓,挽救黔陽經濟,必須找到一個辦法,盡快把古立德弄走。
王順清暗自一驚,烏孫賈的目的,果然被弟弟猜到了。這個弟弟,自從沒了雙腿之後,真的成了異人,彷彿有了千里眼一般,看事一看一個准。可這件事,弟弟已經打了預防針,要他盡量不插手,因此,他也就一直聽烏孫賈說,自己不出聲。
烏孫賈說,現在最要緊的,是要組織一些人告古立德的狀。最好是黔陽和洪江一起下手,洪江這邊,就由王順清負責。
儘管弟弟一再告誡他不要插手此事,可烏孫賈直接提出來,他沒有理由拒絕。
官場中有很多事是不能拒絕的。上司將一件事交給你,那是對你的信任,是在給你機會。你如果拒絕,那就是拒絕信任,拒絕機會。最可怕之處在於,你所拒絕的,並不僅僅是這次的機會,而是永遠的機會。
一般人或許會說,這種做壞事的機會,不要也罷。
問題是,你若拒絕了和上司一起做壞事,上司就會認定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條心。既然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條心,那你就一定是對手的人,和對手一條心。若真到了這個份兒上,你很可能就會被上司列入清除名單,那才是最可怕的後果。
王順清一直在想,能有什麼理由拒絕嗎?什麼理由呢?
事情還沒有想清楚,烏孫賈又說了,「除了這個之外,還要幾個人鬧起來。我已經想好了,馬占山那個兒子叫什麼?上次你抓起來的那個。你可以設法告訴馬占山,是余成長抓著這件事不放,在盯著告。另外,你也可以告訴余成長,馬占山在告他向某些官員行賄,讓他們兩家鬥起來。」
王順喜暗吃一驚:「這樣鬥下去,可能就兩敗俱傷了。」
「傷就傷了。」烏孫賈說,「洪江別的都缺,就是不缺商人。少兩個商人,也不影響洪江,就讓他們斗吧。」
王順清對余家還是有一定感情的,他不想看到余家衰敗,說:「這和整古立德,沒什麼關係吧?」
「我那裡有很多告馬智能的信,這小子最近好像又鬧出事來了。我會把這些信轉給古立德,古立德接到這些信,肯定抓馬智能。」烏孫賈說,「如果馬占山事先得到消息,說余成長盯著這件事在告,古立德只要一抓馬智能,馬占山會怎麼想?」
「肯定恨死余成長了。」王順清說。
「對。」烏孫賈猛地拍了一掌,「馬占山恨上了余成長,一定會報復。余成長的風雲商號發展得這麼快,又不賣鴉片,如果沒有強硬的政府關係,可能嗎?馬占山要報復余成長,只能抓他給官員行賄這件事。古立德不是要搞反貪嗎?他需要的就是這類材料,就叫馬占山送給他。」
王順清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說:「如果這樣,可能牽連某些官員吧?」
「可能會犧牲某些人。」烏孫賈說,「這是必要的,總比大家一起死要好。」
王順清顯得有些猶疑,「可是余成長……大人你要好好想一想。」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但已經是暗示。余成長和很多官員關係緊密,包括王順清,自然也包括烏孫賈,甚至包括裕泰大人。據說,裕泰大人正在謀求總督呢。余成長這裡如果出事,裕泰不僅當不了總督,說不定還會雞飛蛋打。
烏孫賈擺了擺手:「余成長不會有事。古立德若是把他抓進去,我們再去裡面撈他好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王順清不干也不行。可他不願自己出面,只好把楊興榮找來,讓他去找馬占山。
楊興榮見了馬占山,只是說了一句話:「馬總鏢頭,你要當心點,我聽說,有人一直在告智能。」
馬占山一驚。這個兒子一直不讓他省心,他是知道的。可有什麼辦法?再不省心,也是自己的兒子。鏢局又有一大攤子事要他操心,又有那麼多兒女,教育孩子的事,只好交給他們的母親。馬占山最喜歡的是這個二太太,認為她是一位慈母,可就是這個他心目中的慈母,養出了一個逆子。馬智能在外面做了很多事,他總是在最後才知道。
「告他什麼?」他問。
楊興榮說:「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他搶了一個女人。」
「搶了一個女人?」馬占山大吃一驚。
事實是,馬智能看中了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已經定親,馬智能找到女人的未婚夫,將一包銀子往他的面前一放,說,這些錢給你,你拿去另找一個女人。那個男人想表示不幹,一看馬智能身邊帶的人,就默默地收下了錢,第二天就向女方退婚。即使如此,女人也不同意跟馬智能,因為馬智能已經結婚,最好的結果,只能是當小。馬智能有自己的辦法,任何人若想向那個女人提親,都會被他阻止。
臨走的時候,楊興榮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跟風雲商號的余掌櫃,你們就別爭了吧。」
楊興榮離開,馬占山把兒子馬智能叫過來罵了一通。然後約了兩個兄弟,因為馬智琛還留在洪江,把他也叫了過來,商量這件事。
本來,他們就要和余家作對,現在又發生了余成長告馬智能這件事,他們的報復行動,需要加快。三個人商量的時候,馬智琛進來了。
馬智琛原是因為母親生日才回到洪江,不料殺人魔將他留了下來。既然留在了洪江,他就不得不回家,不得不回去面對古靜馨。他已經找機會將古靜馨跟自己來洪江的事告訴了古立德,古立德只是應了一句,什麼話都沒說。他從外面回來,去向父親請安,恰好遇到父親和兩位叔叔商量對付余家的事。
馬智琛跟了古立德半年,思想已經起了很大變化。他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第一,古話說,冤冤相報何時了?爺爺的仇,且不說是否與崔立有關,就算有關,大概也是崔立的爸爸甚至是爺爺輩的事,與崔立沒有半點關係。馬家找崔家報仇,然後,崔家又找馬家報仇,這個仇,就會世世代代結下去,也會世世代代報下去。第二,現在,已經不是馬家和崔家兩家的事,又多加進了一個余家。馬家如果報仇,就勢必和余家結仇。就這段恩怨來說,余家半點關係沒有,卻被扯了進來,余家因此也會與馬家結仇。至於二哥,他確實做了很多不堪的事,如果馬家再這樣護著他,他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馬占林問道:「你說了半天,到底是什麼意思?」
馬智琛說:「我的意思很明顯,其實,我們馬家的仇,已經報了。」
馬占山說:「報了?誰報的?」
馬智琛說:「老天報的。爺爺被害是四十年前,當年害爺爺的人,可能早已經不在人世了。這仇,不是讓老天報了嗎?」
馬占坡問:「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馬家的血海深仇,就不報了?」
馬智琛自然沒想明白一點,被害的那個人,是父親以及兩個叔叔的親老子,他們父子情深,心裡放不下這個結,是自然的。而自己,作為孫輩,從未和這個爺爺有任何現實的糾葛,情感距離較遠。自己能接受的事,父輩卻不能接受,是很自然的。
果然,馬占山聽了這話,大怒,質問兒子:「你是說,你爺爺的仇,你不報了?」
「冤有頭,債有主。」馬智琛說,「要報也可以,找到那個害死爺爺的人。」
他的話沒說完,父親已經一巴掌抽了過來。「逆子。」父親惡狠狠道,「你不是我馬家的種,你給老子滾。」
馬智琛自然沒滾,只是捂著臉,望著父親。父親還不解恨,順手抓過一把刀,撲過來,要殺了這個不孝子。兩位叔叔拉著父親,一個勁地叫馬智琛走。馬智琛也意識到,自己留在這裡,說不定還會起更大的衝突,便轉身出了門。
馬占山在背後扔下一句:「有種,你就永遠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馬智琛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出門,恰好遇到古靜馨從外面進來。
古靜馨問:「你要回縣裡?」
馬智琛說:「是。」其實,他不是要回縣裡。古大人還在洪江查案子呢,他怎麼可能獨自回去?但他又不想向古靜馨解釋,所以這樣答了一句。
古靜馨問:「那我怎麼辦?」
馬智琛說:「只要他們不趕你,你就住在這裡嘛。」
「你都不住,我怎麼住?」古靜馨說。
馬智琛說:「你住有什麼問題?整個洪江,每家都有客房,免費給客人住的,你住多久都不會有問題。」
古靜馨說:「不行,我不讓你走,你必須留下來陪我。」
馬智琛說:「不行,我被趕出家門了。」
古靜馨瞪大了眼睛:「為什麼?因為我開的玩笑?」
馬智琛沒法和她解釋,只好說:「你如果不想住在我家也行。你爹到洪江了,你可以去找你爹,他會給你安排的。」
「我爹在洪江?」古靜馨大吃一驚,「他什麼時候來的?他來幹什麼?」
馬智琛想,自己住到了外面,讓她住在家裡也不是太方便,不如嚇一嚇她,讓她也搬出來,便說:「我家裡這幾天準備找你爹提親。」
古靜馨一聽,果然大急,叫道:「你敢?你要敢叫人去找我爹提親,我就殺了你。」
馬智琛說:「晚了,我家請的媒婆,恐怕已經去見你爹了。」
聽了這話,古靜馨轉身就跑。跑了幾步,才想起根本不知道父親住哪裡,便停下來,對馬智琛說:「你過來,給我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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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智琛和古靜馨趕到巡檢司,古立德正在對章益才大發脾氣。
古立德已經忍耐多時,實在忍不下去了。在他看來,所有一切,都糟糕透頂。自己到了黔陽,四處撲火,可是,還有火在那裡不斷燒著。上任時,他去向林則徐討教治理之法。林則徐說,地方事務繁雜,千頭萬緒,如果想全部理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一個辦法,抓大放小,辦幾件大事,將工作全面鋪開,至於其他小事,一步步推進。
古立德正是這樣做的,先抓了剿匪,後抓了禁煙。為了地方安定,他主抓了積案的處理,他的前任留下一大堆案子,他好不容易理清一個頭緒,才發現,還有一大堆懸案。比如無影神手案、採花大盜案,現在又鬧出個殺人魔案。黔陽、洪陽兩個巡檢司,完全是個擺設,竟然起不到絲毫作用。這也罷了,至少,也該在地方治安方面,有所作為吧。特別是一些富家公子作奸犯科,洪江巡檢司不僅不加以約束訓導,反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致使這些人膽子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