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包雲河送上車後,華世達和陳春方、姜珊一道陪著田曉堂來到他住的縣賓館房間。說了一會兒話,田曉堂知道華世達是個大忙人,這會兒肯定還有別的事,就很理解地對華世達說:「華縣長,你忙你的去吧。我這裡有陳局長、姜局長陪著就行了。」
華世達客套了幾句,就順坡下驢說:「好吧,我就失陪了。賓館裡還有幾撥客人,我得去打個照面。」
田曉堂說:「好的,你慢走。」和華世達握手告別。
華世達一走,田曉堂就裝作要上廁所,躲在衛生間裡給劉向來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在戊兆搞調查,晚上回不去,只得改日再見面了。劉向來揶揄道:「嘿嘿,當上局領導,就日理百機千機了。你該不是在戊兆找了個漂亮美眉陪著,就樂不思蜀了吧。你這個重色輕友的傢伙!」田曉堂開玩笑道:「還真讓你猜對了。」說笑一番,田曉堂收起手機,出了衛生間。
陳春方正在手忙腳亂地擺弄房裡的電動麻將桌,見田曉堂出來了,忙說:「田局長,來搓幾盤怎麼樣?我把辦公室主任叫上來,我們四個人正好湊一桌。」
田曉堂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齋公,哪玩得了這個!」
陳春方顯得有點失望,說:「要不咱們去唱唱歌、跳跳舞怎麼樣?田局長你不知道,咱們姜珊同志的歌唱得棒,舞也跳得好,歌唱得可以羞死當紅歌星,舞跳得可以氣死舞廳小姐!」
姜珊嘟著嘴佯怒道:「陳局長!」田曉堂哈哈一笑,說:「姜局長的動聽歌喉和曼妙舞姿,改日我再去欣賞。今天實在是有點累了。」陳春方這人真像一塊滑滑溜溜的石頭,他對誰都不得罪,對哪個領導都慇勤有加,所以每一任局長都不討厭他。郝局長當政時,他受到郝局長喜愛,被推薦為副局長人選之一。現在包雲河當了家,他就更是如魚得水了,那頂飄若柳絮的副局長烏紗,遲早會落到他頭上。
這時手機短促地響了一聲,田曉堂打開一看,是劉向來發來的短信,上面寫著:領導下去搞調查,忽忽悠悠派頭大,山山水水盡興游,「搬磚」通宵把班加,「三步」「四步」任瀟灑……田曉堂知道劉向來這是在嘲諷自己,不由會心地一笑。
陳春方還在做思想動員:「良宵一刻值千金啊,我的田局長。我們把您擱在房裡看電視,這哪行呢?唉,不怕領導覺悟高,就怕領導沒愛好,您麻將不會,歌舞又不愛,該咋辦呢?要不,去洗個桑拿,做個保健?不過,這個活動姜珊同志得迴避一下,有我親自陪同就行了。」
田曉堂堅持說:「算了,算了,你們也都回去休息吧。」
陳春方詭秘地一笑,說:「噢,我明白了,你是嫌我礙事,要趕我走吧。行啊,我走,姜珊同志留下來,陪田局長坐一坐、聊一聊。我看你們兩個還挺談得來的!」
田曉堂也開起了玩笑,說:「把姜珊同志單獨留在我這兒,你放得下心?」陳春方壞笑著說:「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您老人家黨性強、覺悟高、作風硬,真想出點什麼事兒也難啊。」姜珊在一旁早就不滿了,皺著眉說:「你們說些什麼鬼話呀!」兩個男人不由得開懷大笑。正在這時,田曉堂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以為是劉向來打來的,看也不看就接通了電話,剛隨意的「喂」了一聲,電話裡傳來的卻是包雲河沉穩而不失親切的聲音:「曉堂,是我。」田曉堂忙說:「哦,包局長啊。對不起,我還以為是我那個老同學呢!」他有點奇怪,包雲河才離開半小時,突然打電話來,會有什麼事呢?
包雲河說:「我現在還在半路上,臨時接到市政府辦的通知,明天上午市政府在我們局裡有個活動。你叫陳春方派個車,馬上把你送回市裡來,越快越好。我在辦公室等著你。」
田曉堂有些意外,遲疑了片刻,才說:「好的,我馬上趕回來。」陳春方在旁邊已聽出了一些端倪,問道:「包局長有急事召喚你?」田曉堂說:「是呀,他要我馬上趕回去。」陳春方說:「什麼事啊?這麼急。」田曉堂說:「市政府明天要在局裡搞一個活動。」陳春方和姜珊把田曉堂送到樓下。上車前,田曉堂和陳春方、姜珊一一握手告別。他將右手伸向姜珊時,心頭不由輕輕一顫。
新局長上任,竟能請來市長撐腰夜晚路上車不多,司機把小車開得飛快,趕回局裡還不到晚上9點。田曉堂上樓時,心想市政府明天到局裡究竟搞個什麼活動,包雲河在電話裡為何不說清楚呢?田曉堂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搖了搖頭。
見了包雲河,才知明天的活動還真是重大:市長唐生虎來局裡檢查指導工作。包雲河交給田曉堂一件事:起草匯報材料。
包雲河說:「工作匯報是明天的重頭戲,匯報材料必須精心準備。材料裡要講今年以來的成績,但重點是講新一屆領導班子抓工作的信心、決心和思路、措施。」
田曉堂說:「您的意思我懂了。我馬上和王賢榮商量一下,先擬好提綱,再抓緊起草。」他哪能聽不懂包雲河的話,包雲河是提醒他盡量少寫成績,最好一筆帶過,因為說到底,那成績只能算是郝局長的。
包雲河卻說:「不用叫王賢榮了,就你執筆吧。」
田曉堂遲疑了一下,才說:「行啊。」包雲河連材料都不讓王賢榮寫了,說明對王賢榮已很不感冒。田曉堂有點搞不懂,包雲河為什麼那麼不喜歡王賢榮?就因為上午的「掉鍾事件」嗎?包雲河要他親自動手撰寫匯報材料,他是又喜又憂。喜的是包雲河看重他的文才,能放心地把這件大事托付給他;憂的是包雲河還把他僅僅視作局辦主任,沒把他擺在一個副局長應有的位置上。
田曉堂坐在辦公室裡,開始構思提綱,可他的心思總也集中不起來。唐生虎於包雲河上任第二天就過來檢查指導工作,還真是相當少見。唐生虎這個不尋常舉動,分明是在給包雲河撐腰、打氣。田曉堂早就聽劉向來說過,包雲河攀上了唐生虎這個高枝,兩人關係非同一般。他一直不大相信,因為平時實在看不到一點蛛絲馬跡。現在看來,還真是這麼回事。那麼,包雲河能當上局長,只怕就是唐生虎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吧?……
田曉堂見思緒越飛越遠,便強迫自己沉下心來,在電腦上整理起提綱來。他剛打了三行字,周雨瑩就打來電話,問他怎麼還不回家。田曉堂頓時內疚起來:他晚上不能回去,竟然忘了給周雨瑩打個電話解釋一下。為什麼會忘記,就因為事情多、太忙碌嗎?他莫名地有些心虛,在電話裡對周雨瑩說話就格外溫柔。
周雨瑩說:「你怎麼還在加班趕材料?辦公室那幫人呢?你現在可是副局長啊!」
田曉堂笑了,說:「誰說副局長就不寫材料了?副局長就應該一天到晚抄著手,到處指手畫腳?」
周雨瑩說:「如果當了副局長還要熬更守夜、事必躬親,那還叫領導嗎?」
田曉堂說:「你是只看見了強盜吃肉,沒看見強盜挨打啊。」又解釋道,「明天唐市長過來檢查工作,這個匯報材料太重要了,所以包局長才要我親自操刀。」
周雨瑩這才不再抱怨,只是叫他注意休息,就掛了電話。
這一夜田曉堂卻無法休息,熬了一個通宵。等到材料完成,打印得清清爽爽,已是第二天早上7時。材料交到包雲河手上,包雲河看過後表示滿意,田曉堂這才鬆了一口氣。
上午9時,唐生虎帶著市政府秘書長、市政府辦公室相關主任、科長以及市內各媒體記者,準時出現在局機關院子裡。
把唐生虎一行迎到小會議室裡坐定,包雲河滿臉堆著笑,先表達了歡迎和感謝之意,接著就挨個向唐生虎介紹坐在自己兩側的局班子成員。第一個介紹的是李東達,李東達慌忙站起身來,佝僂著腰笑瞇瞇地望著唐生虎,等待唐生虎賞給他一個鼓勵的笑臉。可唐生虎的目光雖然望著這邊,眼神卻是飄忽的,根本就沒有落到李東達的臉上,而且表情淡然,不冷不熱,似笑非笑。李東達難免感到失望了,頹然跌坐到椅子上,臉上的笑便有些僵,卻又不得不去掩飾,他就笑得比哭還難看了。介紹其他幾位副職時,唐生虎也是不大熱情。直到最後介紹田曉堂,唐生虎總算是朝他認真地瞥了一眼,輕輕點了下頭。田曉堂暗想,李東達他們幾個這會兒對他肯定嫉妒得要死。其實,唐生虎之所以給田曉堂特殊待遇,只不過是因為唐生虎還記得他,或者說對他留有一點好印象。唐生虎並不熟悉李東達他們幾個,又不想擺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態,懶得理睬他們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包雲河攤開田曉堂昨晚忙乎了一夜寫就的匯報材料,開始向唐生虎匯報工作。唐生虎聽得很認真,邊聽邊往筆記本上記幾筆,時不時還點點頭。當包雲河匯報說打算在戊兆實施「潔淨工程」時,唐生虎顯得似乎很感興趣,臉色漸漸舒展開來,眉眼間也漾起了一絲笑意。不過,他只肯衝著坐在他正對面的包雲河笑,卻不肯輕易把笑慷慨地施捨給在座的其他人。田曉堂過去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唐生虎總是不苟言笑,一年前和他近距離接觸了一兩回發現他也是一臉嚴肅,剛才坐在會議室裡他又是一直冷著臉,田曉堂便猜想唐大市長大概是已喪失了笑的功能,不知笑為何物了。
現在看來並不盡然,他還是會笑的,只不過為了顯示官威,他笑得分外吝嗇。田曉堂覺得自己真是幼稚可笑:能把官當到這個份兒上的人,怎麼可能喪失笑的功能呢?莫非省委書記、省長來了,他不是笑得燦若桃花,而是擺出一張木瓜臉!田曉堂還意識到,自己把某些問題想得太簡單了。唐生虎給李東達他們幾個冷臉,可能並不僅僅是因為跟他們不熟識,背後也許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唐生虎只怕是有意甚至說是刻意這麼做的,為的是不露聲色地敲打一下李東達等人,警告他們識相一些,切莫在背後對包雲河使絆子。田曉堂正想細細玩味這個問題,卻聽見包雲河高聲說:「下面請唐市長給我們作重要指示。」掌聲便炸豆子一般騰地而起,他只得收住了思緒。
唐生虎清了清嗓子開口講話時,攝像機、照相機、錄音機等「長槍短炮」早已從各個角度齊刷刷地對準了他。唐生虎在講話中充分肯定了包雲河的工作設想和打算,特別強調「潔淨工程」一定要辦成示範工程、民心工程,並表示到時他要親自去檢查驗收,說得包雲河又興奮又感激,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可惜應者寥寥。唐生虎最後談到了一個問題:團結。
他說:「新班子更應該講團結,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維護班子的團結……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出凝聚力,團結出戰鬥力,團結出生產力……」田曉堂暗想:唐生虎大講團結,是隨口說說呢,還是專門強調?如果是專門強調,莫非唐生虎覺察到這個剛組建兩天的新班子有不團結的徵兆?本來領導都喜歡講正確的大話、套話、廢話、空話,但從今天唐生虎大談團結的神態、語氣看,他講的這些話雖屬大話、套話,但絕不像是廢話、空話。唐生虎好像是有針對性地這麼講的。儘管他說得含蓄,說得籠統,但領導的高明就在於點到為止,那些心裡有鬼的人哪會聽不出味來!只是,田曉堂還未發覺任何不團結的苗頭。他偷偷朝李東達等幾個人看了看,只見他們一個個都埋著頭,用力在本子上刷刷記著唐生虎的重要指示,全都是一副洗耳恭聽、生怕漏聽一句話、漏記一個字的模樣,根本看不出哪個有什麼異常。田曉堂暗忖道:唐生虎真是厲害啊,就這麼不動聲色地轉換了幾下表情,又講了一通團結,目的就已達到了——該撐腰的撐了腰,該敲打的也敲打了。
接下來,唐生虎一行前往幾家局屬二級單位現場調研。一路上車隊自是浩浩蕩蕩,見首不見尾。打頭開道的是警燈閃爍的警車,由交警大隊長親自坐鎮。車隊所經之處,其他車輛紛紛避讓,街邊行人紛紛側目,不曉得又是什麼大人物出動了。
田曉堂暗想,一個市長出來搞個檢查就如此興師動眾,就只差在警車前頭立兩塊「肅靜」、「迴避」的大牌子了。而且,明天的報紙、電視、廣播、網絡鋪天蓋地都會是唐市長到某局檢查指導工作的新聞。儘管唐生虎此行不會解決任何具體問題,亦沒有提出什麼真正有價值的意見,但在記者們的生花妙筆之下,這無疑又是一次重大活動,唐市長作出了重要指示,就某些問題提出了指導性意見。其實,媒體上說得再冠冕堂皇,都不一定能說到點子上,說到關鍵處。比如唐生虎此次來局裡的真實意圖,記者們是不可能清楚的,他們只停留在事物的表面,他們也只需要瞭解一下皮毛就行了。他們的報道只會徒有虛幻的熱鬧。而真正的新聞,真正的內幕,從報紙、電視等媒體上是永遠看不到的。所以,老百姓平時對本地新聞包括書記、市長們的「起居注」新聞並不是太關心,可一旦哪個書記、市長突然從本地媒體上消失幾天,卻會成為機關內外、街頭巷尾熱議的焦點,老百姓這時格外關注領導的去向:到底是「考察」出國了,還是「雙規」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