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堂再一次感到震驚了。這個樸天成,對官場竟然這般洞察入微。樸天成看好自己,只怕並不是圖眼前的蠅頭小利,而是準備放長線釣大魚的。樸天成所言乍一聽似乎有些玄乎,但認真一想,還真是這麼個理。既然這事如此重要,可以預期的前景如此誘人,他不免就有點動心了。以前他覺得時機不成熟,一是怕唐生虎不點頭,二是怕樸天成搞敲詐,三是怕李東達做手腳,而現在這前兩條不用再擔心,只剩下個李東達,問題就簡單多了。田曉堂這麼尋思著,嘴裡卻還是說:「我剛才說不敢有想法,是有原因的。局裡有人早就盯住這個位子了,在上面活動得相當厲害。要是我半路殺出來,把人家快到手的東西搶走了,他還不跟我拚命?」
樸天成聽出來了,田曉堂已被他說動了,只是還沒完全拿定主意。樸天成就笑了起來,這是一種自負的笑,而屁股卻又在沙發上開始挪動了。田曉堂想起來,在剛才商談「幫他當局長」的過程中,樸天成坐得穩穩的,屁股一次也沒動過。看來,他的屁股還是能夠安靜的,只不過要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時候,因為那時他根本無暇顧及屁股。
樸天成眼睛一瞇,說道:「這個倒不用怕,我來幫你擺平。誰他媽的想壞你的好事,老子就讓他吃夠苦頭!」
田曉堂不由一愣。樸天成大概是有點忘形,一不留神,眼裡就露出了凶光,說話就帶上了流氓腔。田曉堂頓時警覺起來,並為剛才的動心感到了幾分慚愧。樸天成這個人,底細不明,又深不可測,自己豈能跟他「合作」,自己哪玩得過他?再說,自己真的靠他「幫助」才能做上局長,那也太掉價了,還有什麼人格和尊嚴可言?還算是個正派的人嗎?更重要的是,自己有多個把柄捏在人家手裡,別看樸天成現在信誓旦旦,說不會讓你為難,不會給你添麻煩,到時候只怕就不認賬了,必定會提出非分要求,軟硬兼施地逼你就範,自己不得不被他牽著鼻子走。不行,絕不能答應樸天成。剛才被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那麼一蠱惑,差點兒就上了當。
田曉堂婉言道:「樸老闆的美意,我心領了,但這事我不想做。」
樸天成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又改了主意,挪動著的屁股一下子又定住了,問:「為何不想做?」
田曉堂笑了笑,敷衍道:「一兩句話也說不清,總之我還是覺得時機不夠成熟。」
樸天成臉色頓時變得相當難看,冷冷地說:「我原以為老弟是個聰明人,現在看來並非如此。也不知道你是真有點犯傻呢,還是聰明過了頭!」這話就有些不中聽了,隱約還帶點威脅的味道。田曉堂卻懶得理他,就不再言聲,只是淡淡地笑著,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茶。
去省廳開會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這天下午,正準備出發,甘來生突然跑上四樓來,吞吞吐吐地對田曉堂說:「田局長,有個事要請示一下您。」
田曉堂道:「你說吧。」
甘來生說:「剛才薛姨的大兒子打電話來,說薛姨病得很厲害,想請我幫忙出個車,把她送到省裡去治病。」甘來生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那離開了方向盤的兩隻手,竟不知放在哪兒好了。
田曉堂暗暗有點不悅,但想到自己曾經作過的承諾,又想薛姨自郝局長過世後也真是可憐,就很爽快地說:「行啊,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甘來生頓時一臉喜色,忙道了感謝,卻又有些不安,便問:「那您怎麼辦呢?」田曉堂說:「我坐別的車去嘛。」
甘來生走後,田曉堂去了李東達那邊,說了幾個事,又順便告訴他,甘來生家裡臨時有點急事,自己只好坐局裡那輛舊帕薩特去省裡開會。這事本不用跟李東達說的,但田曉堂覺得打聲招呼還是妥當一些。
不想李東達聽了卻說:「那輛帕薩特車況不太好,乾脆叫小牟跟你去吧。」
田曉堂頗覺意外。小牟開著的奧迪,現在自然成了李東達的專車。
他沒想到李東達會主動提出把專車讓給他坐,便說:「這不大好吧?」李東達笑道:「有什麼不好。坐奧迪上省裡還稍微體面一點。開那輛破帕薩特去,不僅丟我們局裡的臉,也丟雲赭市的臉啊!」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在省廳開了一整天的會,晚上尤思蜀副廳長來到田曉堂的房間小坐。尤思蜀問起包雲河的近況,田曉堂就有選擇地跟他講了一些。尤思蜀聽後不住地搖頭感歎:「老包還是個不錯的人,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待了大約半小時,尤思蜀起身告辭。他走到門口,突然又轉過身來,拍著腦袋說:「還有個事,我差點忘了。」田曉堂有點驚訝地望著他,等待他的下文。尤思蜀說:「老包拿來的那四本煙標,龍省長早就看夠了。他已把煙標冊放在我手上,交代我,等你們哪天來省裡,就給老包帶回去。」
田曉堂感到很意外,緊張地思考著該怎麼辦。龍澤光堪稱人精了,哪會輕易相信煙標真是包雲河的父親留下來的。現在包雲河出了問題,龍澤光難免感到有些不放心了,便動了退還煙標的念頭。但他只怕不是真心想退,讓尤思蜀這麼說說也有可能是探聽虛實。想定後,田曉堂便笑道:「那幾本煙標本是包局長私人的東西,值不了幾個錢。他之所以要送給龍省長,只不過是覺得龍省長那裡才是煙標最好的歸屬,交給龍省長也是對他父親在天之靈的最大安慰,因為龍省長喜愛煙標,懂得欣賞它們。而在包局長看來,煙標就是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片,拿回去了也不過是束之高閣,反而愧對老父。所以,還是請龍省長成全包局長,就把煙標留在身邊吧。」
尤思蜀也笑,說:「既然你這麼說,我再去勸一下龍省長,讓他收回成命。」田曉堂說:「這樣最好。」翌日上午,會議結束,田曉堂卻沒打算馬上回去,決定在省城還逗留半天,先去老同學沈亞勳那兒坐坐,再約他一起去看望導師寇佳庭教授。到了沈亞勳的辦公室,沈亞勳笑呵呵地迎出來,在田曉堂的左肩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拳,請他在沙發上落座,然後轉身把門關了。
田曉堂說:「沈兄挺忙吧?」沈亞勳給田曉堂端來一杯熱茶,緊挨著他坐下,微皺著眉說:「也沒忙個正經,就是一天到晚找的人多,剛才就來了兩撥人,被我打發走了,又來了幾個電話,說要過來面見我,也被我推掉了。沒辦法,我只好關上門,不然等會兒又有人來打擾,我跟你說幾句話都沒法清靜。」
沈亞勳一副不勝其煩的樣子,田曉堂卻感覺他的表情是裝的,內心只怕正為此而得意著呢。田曉堂難免有點酸酸的,說:「有人來找說明你有找的價值,門庭若市說明你這個位子十分重要。如果真沒幾個人來上門匯報,整天門可羅雀,只怕你更不好受呢!」
沈亞勳就笑,說:「你說的也有道理。只不過,我也不能直接拍板解決什麼問題,人家來找我,其實是想找省領導,我只是幫著牽個線搭個橋。別看我是個處長,現在又解決了助理巡視員,其實在這省政府大院裡,角色仍是個小秘書,服務省長的小秘書,只能唯省長們馬首是瞻,一天到晚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像個小媳婦似的。哪像你做著局長,下到縣裡還不是威風得很,遇上個什麼事胸口一拍說這事就這麼定了,多爽啊!」
沈亞勳一副自我調侃的口氣,話中卻巧妙地透露了自己已解決副廳級別的信息。田曉堂知道沈亞勳的話其實言不由衷,就說:「你這是省政府,大衙門,我們那座小廟豈能相提並論!你雖然不能直接解決問題,但通過你聯繫、協助省領導幫人家解決的問題,都是重大問題,事關全局和長遠,而我一個市局的副職,能解決的問題也只是些芝麻小事,拈不上筷子。再說威風,你跟在省領導屁股後頭,哪怕是狐假虎威,那威風的自我感覺也是實在的,而跟我打交道的多是些平頭百姓,人家才不會把你當回事呢,又哪能體驗到什麼威風啊。」
沈亞勳大笑,說:「狐假虎威,這詞用得挺準!我們辦事經常就是打著省領導旗號,典型的狐假虎威!」
田曉堂說:「不想狐假虎威也行。你放到地市做書記、市長,成了一方諸侯,那就是真威風了,威風八面,威風凜凜!」
沈亞勳說:「我倒是想早點下去鍛煉,可領導不給你機會,想也是白想。」
田曉堂開玩笑道:「你下去做地方大員,這是遲早的事。到時候,我希望你能去雲赭,那我可就有靠山了!」
沈亞勳說:「我不想去雲赭。去了那裡,跟你老同學我哪敢擺領導的架子、哪敢耍領導的威風啊!弄不好,被你揭了老底,我可就威風掃地了!」田曉堂不由哈哈大笑,說:「誰叫你當年不檢點,留下把柄被我捏著!」
說笑了一陣,沈亞勳突然換了話題:「龍省長就在這七樓辦公。我曾聽你說過,他過去做廳長時,對你頗有好感。你今天既然到這兒來了,是不是去看看老領導?若他在辦公室,我來幫你聯繫,爭取他能接見一下。」
田曉堂遲疑了一下,說:「好吧。」
沈亞勳就起身去辦公桌邊打電話,只說了兩三句話就掛上了話筒,然後轉過身來,對田曉堂聳了聳肩說:「不湊巧,龍省長半小時前出去了。我剛才問的是他秘書。」
田曉堂說:「龍省長是個大忙人,自然不容易見著。如果我想見就能見到他,那反而不正常了!」
沈亞勳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今後你還要常來這兒走動走動,碰上機會就去看看龍省長。多跟領導接觸,對你只有好處。我向你透露個消息,龍副省長有望在近期升任常務副省長,我也有可能安排去直接服務龍省長。」
田曉堂頓生感激,忙說:「謝謝沈兄!也祝你如願以償,跟上常務副省長,前途越發無量!」
沈亞勳笑道:「咱倆誰跟誰,哪用講客氣!我在這裡表個態,今後只要能夠關照到你,我自會盡心盡力,責無旁貸!」
田曉堂再次表示感謝,然後說:「我們一起去看看寇教授吧,你上午能不能抽出時間?」
沈亞勳說:「你還記得寇教授啊?你今天能主動提出去看他,真是難得!」
田曉堂說:「我已有好幾年沒上過他的家門了,實在是對不住老人家。」他暗想,我不去看寇教授,還不是因為你沈亞勳呀。當年,寇教授在兩個得意弟子中最看好的還是田曉堂,可現在他比沈亞勳混得差遠了。他害怕面對寇教授,儘管寇教授是個十分和藹的老頭兒。
沈亞勳說:「你知道這點就好。寇教授跟我講過幾次,說曉堂這小子居然玩起了蒸發,連面也不露了。他很有些耿耿於懷。」
田曉堂說:「我們趕緊上他家去吧,一進門我就向他賠禮道歉。」
沈亞勳笑道:「你今天想道歉也沒有機會,寇教授上海南島旅遊去了,是學校組織的。」田曉堂說:「真是不湊巧啊。」沈亞勳說:「最近我在策劃個活動。再過一個月,將迎來寇教授的
60歲生日。我想到時候,邀約幾個當年他頗為偏愛的學生,一起來為恩師祝壽。」田曉堂說:「這個想法很好,我一定來參加。」沈亞勳說:「這事先還是不讓寇教授知道,到時我們再給他一個驚喜!」
從省政府出來,小車駛到了紫煙路上。這兩天,坐著小牟開的奧迪車,田曉堂多少還有點不習慣。小牟不像甘來生,他嘴有點碎,話比較多。大概是見田曉堂年輕,又不拿架子,小牟就少了拘束,說什麼很放得開。田曉堂倒也不覺得怎麼討厭,時不時還與小牟扯談幾句。經過紫煙路28號時,小牟突然兀自笑了,說:「過去跟包局長開車,這個地方可沒少來。」田曉堂沒做聲,心想小牟廢話可真多。
不想小牟又說:「包局長每次來都說去看省領導,弄得神秘死了。
後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田曉堂不由一愣,瞪大眼睛問:「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小牟見田曉堂很感興趣,顯得有點得意,嘻笑著說:「他不過是去看他外甥,哪是看什麼省領導啊。」田曉堂越發訝異,問:「看他外甥?他外甥也住在這裡嗎?」小牟說:「他外甥不過是在這裡當兵,營房就駐紮在院子裡。我以前並不曉得這個內情。有一次包局長又進了院子,我坐在車上等他,閒得無聊,就到大院門前去溜躂,恰好碰上一個當兵的從院子裡出來,竟然是我的一位初中同學。就是從他那裡,我才曉得這個情況。」
田曉堂震驚不已,卻不動聲色地批評道:「這話就說到這裡為止,再也不要外傳了。」他想小牟真是太不成熟了。
返回雲赭的路上,田曉堂一直在想這件事。鬧了半天,包雲河所謂在省裡有大靠山,只不過是他刻意製造的一種假象。而從這種假象中,他已得到了足夠多的好處。當然,這些好處往往是很微妙的。田曉堂不由感慨萬分:包雲河這人,心機實在太深了,真讓人有點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