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退休前,因分管的下屬單位發生違法犯罪窩案,多名領導幹部和專家,涉及利用公職權力和信譽,偷盜、制假、販賣字畫文物被法辦,作為分管領導,省文化廳副廳長的他,受到黨紀的嚴厲處分:省紀委給予其留黨察看一年、行政降為副處級的處分,省委組織部及時取消了其已經公示的巡視員(正廳級)待遇。考慮到他在美術界有一定的聲望,又臨近退休,他的處分沒有做社會公示。但系統內還是傳開了,這件事其實成了「公開的秘密」,許多人為他扼腕歎息,不願看到學仕雙全、堪稱人生完美的他,在最後一程,卻因下屬犯事而受到如此嚴厲問責,留下偌大的缺憾。也有的人認為,現在的紀律是不是太嚴苛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下屬犯罪,領導要受連累,多少有些替人受過,有點冤屈吧。還有人堅決支持這樣的嚴苛,甚至認為對他的處分輕了,這至少有兩點過硬的理由:1.文化犯罪活動持續時間長,非突發性,不可能不露蛛絲馬跡,如果沒有他的失察、縱容,很難實施到這種程度;2.這些下屬大都是他提名任命的,個別專家還是他親自考察引進的,很難說他與這些人之間沒有利益瓜葛,他摻和其中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應該抓起來才對;3.文化是文化人的一種人心工程,文化產業是政府的一種信譽產業,在其領導下,文化和文化產業在一個地區某種程度上傷害了人心,背棄了誠信,對社會造成的「潛破壞」不可低估。
見面時,我把這幾點傳聞理由對他說了。他沉吟了片刻,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如果我真的參與了他們的犯罪行為,省紀委和司法部門也不會放過我。現在法紀的嚴明,人人皆知,不要說我一個副廳長,副部長副省長副國級幹部都抓了,國家憑什麼放過我這麼一個芝麻官啊!
我追問,那麼,對傳聞的第一條、第三條「理由」,你怎麼看?
他說,我是有責任的。省紀委不會縱容我,但的確也沒有冤枉我。省紀委的同志要求我把這些事的來龍去脈,對您說說,我答應了。聽說您寫作時會做一些技術處理,以免讀者直接把我們對號入座,真的很感謝您的良苦。所以,我會詳細說說,文化界這些年還是蠻亂的,是普遍亂,也不光是我們這裡,全國許多地區包括北京、上海、廣東、四川、江蘇這些藝術大區,我們這裡發生的事,他們那邊或多或少都有,有的還更嚴重。比如,南京的夫子廟、清涼山,北京的琉璃廠等等,這些地方,造假貨、賣假貨已經成了「光明正大」的產業。當然,別的地方嚴重,不能說明我們這裡不嚴重。我是做了深刻的檢討和反思的。
我的教訓,或許有點警示意義。文化界不應該是黨紀國法的特區,我敞開心扉,也算是盡一個文化人應有的一點良知和良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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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省文化廳下屬的文物公司當經理,相當於處級幹部吧。那時候好多行業,尤其是文化口,政企、事企不分,文物公司領導算是真正的領導。這個當然是有弊端的,但是你也不能說一點好處沒有。文物成為商品,可以流通,但文物畢竟是一種特殊商品,說到底流通的是文化,是民族的記憶,那麼做這一行,信用就特別重要。政府直接做,至少信用上有保障,老百姓信任,從業者也有一份敬畏,不敢亂來。再說,為了公家的事,何必亂來?可以說,那時候,我們站在文化官員的身份上,從事這個行當,沒有想過動歪腦筋謀私利。但可以用來流通、交易的文物,畢竟有限,又不敢放開經營,比如當二道販子,從社會上徵收文物,再加價賣出去,這裡面風險比較大,靠編制內有限的專家力量,做不起來。所以文物公司做不大。等2000年初來考察、提拔我當副廳長時,我覺得很慚愧,自己業績一般,卻被提拔,總歸有些心虛。但當時的老廳長有他過人的心胸和智慧。他說,這個行業不能通過數字看業績,要看對行業嚴肅性和信用度的維護程度,看這種維護對文物保護和健康交易的可持續意義。這話被後來的人,甚至被我私下嘲笑過。現在想想,非常正確,非常有遠見,是一種基於社會良心的金玉良言。
當上副廳長後,我仍然管這一塊。當然,因我是書畫家,所以還兼著省畫院的院長。時代不同了,文化產業的概念,在那個時候被大張旗鼓地提了出來。2003年前後,中央開了文化體制改革與文化產業發展會議,出台了放開、搞活文化體制,引導文化產業發展的一系列政策。省委分管文化意識形態的副書記,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管文化教育事業的副省長,先後到我們廳裡調研,希望我們能夠跟上步伐,把這次發展機會抓牢。
我知道自己的擔子加重了,副廳長沒有以前那麼清閒了,就趕緊組織人馬,一邊開務虛會,探討出台全省文化產業發展的規劃方案,一邊組團出去調研學習文化大省的經驗。
我們去了北京,看了老的藝術區琉璃廠,和剛剛興起的以當代藝術經營為主題的798藝術區;南方我們去了聞名遐邇的深圳大芬油畫村,在那裡目睹了油畫成為一種產業的蓬勃景象,我們在回來的路上,交流時說這是「美術也瘋狂」。當然最值得的一趟調研還是去江蘇。江蘇比較早地提出建設文化大省,進入新世紀後又提出建設文化強省,他們最大的特色,是從體制上較早地破冰。文化體制改革和文化產業發展,早幾年他們就啟動了,比如江蘇的無錫市,是在全國率先從政府部門中,剝離廣播電視,建立廣播電視集團,實現政企分開,局台分家的。很快,他們省又在省直層面上把文化改革推開,在2001年前後就把廣電、報業、新聞出版、演藝、文化投資等全部從政府中剝開,組建幾大產業集團,實行文化產業的市場化運作,政府不再包養文化,文化也取得空前活力。我們去學習調研時看到,它們的幾大文化集團,規模、實力,在全國無不領先。江蘇的美術產業也不錯,誕生了一批民間畫廊,一批藝術品拍賣公司,書畫藝術交易非常活躍。一度曾有書畫市場「北北京、南南京、上上廣,山東四川小二郎」的說法。調研回來之後,我們非常興奮,決定大幹一場,為我們省的文化,為我們省的文人,找點發達的機會吧。
姓張的就是在這個關鍵時期闖入我的視線的。
您知道,幹事業首先得解決人才的問題。政策再強,機遇再好,沒有人來運用,不能抓住,一切都是空談。所以,我決定先找人,把幾個關鍵崗位的負責人換掉,文化產業處啊,文物公司啊,畫院啊,得有一些具備經營頭腦的人,才能玩得轉。姓張的原先是省博物館的後勤人員,只有大專文憑。別人評價這個人,腦袋就長得一個銅錢的樣子,有圓有方,靈活而又富態。別看他文憑不高,但文化產業的點子特多。有人曾經舉報他不好好上班,利用博物館的平台,干自己的私事,倒賣文物字畫。還聽說他鑒定水平是火眼金睛級別的,一些鑒定大家不一定比他強,據說跟故宮博物院的專家,都敢打口水仗,辯論文物的真假問題。文物畢竟是一種實物,真真假假,這個有時候未必靠文憑,一定的學養見識,豐富的過眼、過手經驗才最重要。廳裡有許多他的傳說,比如,一張字畫,除了鑒定真假,他還有一項才藝,就是喝價。你一出示一件作品,他喝出的價格,會準得令你瞠目結舌。他會這樣說,你這個,如果是買來的,聰明一點,5萬元上下;笨一點,你花了8萬元左右;要是拍賣來的,在12萬~18萬元之間。但不管怎麼說,字畫無貴賤,真假才是道道。由此,行內有句話,叫作最貴的藝術品是假的。
您知道這話什麼意思嗎?就是說,字畫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無價的,畢竟不同於普通商品,有相對科學和穩定的定價體系。它是藝術品,賣的主要是附加值,什麼是附加值?什麼名氣啊,來歷啊,題材的重大不重大,吉利不吉利,有沒有歷史記載,最好跟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有關聯,沒有,有一點傳說佳話,也行,等等,反正是要有說法,有來頭。所以,你買一件東西,買得便宜了,不一定是真佔便宜了,買得貴了也不一定是真吃虧,因為藝術品本身不重要,它的內涵和外延,才是最重要的價值所在。比如,最近佳士得拍賣了一件乾隆玉璽,兩個多億,我有個學生跑過來跟我說,老師,兩個多億買這個,有點不值啊,您看那玉質,放在和田玉裡是很一般的檔次,遠遠達不到羊脂玉的程度啊。我說,孩子你錯了,你把一件藝術品看成工藝品,甚至看成一塊石頭,說明你還沒有入門啊。這是文物,是乾隆的東西,它就是用一塊磚雕成的,也比你現在一塊上好的和田玉貴無數倍。
話說回來,為什麼假的最貴?你花1000塊,買一張看起來高大上的八尺假畫,對不起,你吃虧了,因為你這個東西一文不值,你白白浪費了1000塊,還搭進去一些功夫,對不?你花50萬元買了一張巴掌大的張大千小品,真的,恭喜你,你賺了,即使眼下高於市場合理價,但不需要多久,總有一天,這東西會超過50萬元。你說,是1000塊的假畫貴,還是50萬元的張大千真畫貴?這就是這個行業的道道兒。
我本人原先雖然學美術出身,現在也算是個「著名書畫家」吧,但我在機關待的時間長,社會上的這些道道兒,當初我還真不懂太多。許多書畫家都不懂藝術市場中的無數奧妙。這跟作家不懂圖書發行,文物販子大多不是文物專家,挖礦石的對鑽石市場一無所知一個道理,「專家」不行,「鑽營」才行。所以,當姓張的,嗯嗯,我叫他大張,他毛遂自薦,來找我談這些時,我當機立斷,決定用這個人才。我用這個人,和後來用的一些人,為我創造了業績,這個有目共睹;同時也為我,為這項事業埋下禍患,這個起初,誰能料到呢?早知有風暴,誰還出海打魚呢。有的人最近對我說,你當初就把人看錯了,這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不該用他。我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朋友,你早哪裡去了,既然那麼早就穿越時空看準了壞人,為什麼不阻攔我?哈,他很窘,做人,不要那麼自作聰明嘛,好像自己能生產後悔藥似的,沒意思對吧。
考慮到大張,他當時的級別很低,才是科級,我就先給他任命了一個文物商店的副經理兼黨支部書記。我讓他兼書記是要讓他在班子裡有充分的話語權,特別是在用人問題上有話語權。文物商店的經理是我的後任,當時老廳長推薦的,機關的一個劉姓老副處長,50多歲了,解決個正處退休,沒地方安排,就讓他來坐這個位置。劉這個人典型的老機關,很本分,但什麼都不敢做,什麼也不想做,只想安全退休。大張一過去,就跟他弄不到一塊兒,一個拚命要做事,一個死活不想折騰,擰巴著。兩個人開干時,都來找我投訴,我一般都是在言語上激烈批評大張,安撫老經理,但在工作上支持大張。
大張果然有辦法,他建議乾脆在文物商店的基礎上,成立一個文化藝術發展公司,註冊的時候,找熟人打擦邊球,加上了屬地省名,成了「省文化藝術發展公司」。這牌子,狠,連我們分管省長聽了匯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這名取的,聽起來是一個跟文化廳平級的單位。公司由文物商店的老總兼董事長,大張是文物商店副經理兼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看得出來,實際控制權在大張。我雖然覺得這有點過分,但考慮到要大張做事,不這樣架空一把手,不行。另外,我當時也納悶,怎麼會設黨委,而不是支部或者總支?大張說,這個就是要名頭。大張在公司下面設了很多部門,什麼瓷器部,現當代字畫部,古代字畫部,珠寶玉器部,雜項部,等等。這些部的負責人,不叫經理,一律叫主任,聽起來確實跟文化廳的部門主任,一樣一樣的。最初這些部門其實只有一個人,大張就弄了許多空掛的員工,目的是把場面撐大,符合設黨委的要求。他甚至把文物商店,說成是公司的下屬企業,把老經理差點沒氣死。
我也批評過他好大喜功,玩文字遊戲。他說領導,文化產業,說到底就是個文字遊戲。然後,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領導,您知道有個姓劉的人,是怎麼追到某大明星的嗎?我說不知道內情,但是大明星配大老闆,常理啊。他說,姓劉的追某大明星的時候,可不是什麼大老闆。他其實是個落魄詩人,但他喜歡吹牛,吹起來底氣很足的樣子,用虛假資金註冊了一個聽起來來頭很大的文化公司,然後就說資金實在沒法花,到處去找那些窮報刊談收購。買傳媒這種事,傳媒界最關注,馬上就形成了轟動的新聞效應。姓劉的再出現的時候,儼然就是一個大富豪了,那種虛名和氣勢,一下子就震倒了某大明星。一個全中國男人的大偶像,超級大美女,就這樣被收到落魄詩人的假大空皮囊中。這個就叫文化產業。
我說你胡說八道,別吹,給我把事做實了,我們可不是民營企業。
他說,是是是,只是講個笑話反映一個道理,領導放心,事業一定做實,不光做實,還要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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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張做了兩年多老總,雖然架空了他的一把手,但他們關係漸漸地也還湊合。大張拚命工作,挖空心思在這個領域鑽營。個人對經理也不錯,吃個飯,活動出個場,拿點紀念品什麼的,也都是讓經理去。等到經理退休了,他還返聘他做學術顧問。那劉經理也是糊塗蟲一個,對他感恩戴德,為了一點小利益,後來對大張言聽計從。我提醒過大張,我說你返聘他可以,但弄成學術顧問也太誇張了,是吧,他沒什麼文化啊,不能把東西全看走眼了啊。大張說,不會,文化廳下屬文化機構的領導,不言自威,在這個領域有足夠話語權。再說,我們不需要判斷自己的東西是真是假,我們的東西還會假?名正言順,義正詞嚴,只要是我們這裡的東西,閉著眼睛直接說真啊!再說,一件東西需要學術評價和真偽鑒定,也不需要他老劉親自操刀,只需要他組織高校和社會上的專家,收集對我們有用的說辭就行了。老劉這樣的老機關,人好,口緊,做事一絲不苟,假話真話,都說得認認真真,一本正經,有時候還聲情並茂,他最適合幹這個位置了。
大張當上一把手後,先是開始大面積做廣告,向全社會徵集文物字畫。東西收過來之後,全部囤積起來,過幾年才往外拋。在這期間,他會組織專家,為這些藝術品「塑造身份」。具體的做法很多,我舉兩個例子吧。比如,一件民間偶得的古畫,儘管是真的,也是那個時代的名家作品,但是它僅僅是一張孤立的字畫,沒有「內涵」,如果要登大雅之堂,賣出好價錢,就難。所以,我們要找歷史學家,找藝術學者,為這張畫做一番「考據」,弄出它的「歷史淵源」「傳世波折」等故事,找到它在藝術史上的「方位」,在藝術體系中的坐標,這樣,一個飽經滄桑、積澱深厚的「老東西」就誕生了,其文物價值立即凸顯出來。你想想,這價值出來了,價格不就猛翻跟頭啊。再舉個例子,我們收到一件民國時期的書法,比如於右任吧,因為年代不是很久遠,行內對於右任作品的價格大致心裡有數,所以要讓一件書法立即獲得暴利,有點難。我們就得組織評論家,找名人,為這件作品寫文章,最巧妙的方法還不是直接寫文章鼓吹這件作品,而是夾帶在對於右任作品的概述性評論,甚至評述民國藝術史的時候,提名這件作品。這些文章見諸報刊,甚至收入教材,這件作品身價自然就上去了。所以,時間很重要,看上去是「囤積」藝術品,讓它們睡大覺等漲價,實際上是為它們「鍍金」,搞說法,不是等「漲價」,而是「搞漲價」。不是按市場規律獲取漲價幅度,而是人為包裝撐大這個幅度。
外行人聽起來,覺得這個不地道,其實這是文玩界的套路。買了這些經過包裝的作品的人,肯定花了很多錢,但還算走運。為什麼?畢竟是真品,雖然經過的是「速成」,但到手的東西也算是「名品」了,這樣的「名品」不一定經得起歷史考驗,但可以在當下流行,轉手還是比較容易的,不會吃大虧賠大本。中國人喜歡字畫,但沒有幾個真正懂字畫?即便懂,也無法弄清每一件作品的來龍去脈。所以當他要下手購買某一件作品的時候,他就會去百度搜索一下這個畫家,有比較多的資料,他就覺得可靠了。他更相信資料而不是賣家,更不是作品本身。最倒霉的是另一種情形,花了大錢買到了贗品。那種損失是百分之百的。經濟上的損失即使不論,自尊的打擊也難以承受。您看不看央視的一錘定音、鑒寶之類的節目?看,您會注意到,當持寶人的藏品被宣佈是假的時,那一刻他們的表情不僅僅是心痛,失望,恐怕還有掩飾不住的羞恥感。這是對自己精神嚮往的一種戲弄,對自己學識修養的一種輕蔑和欺騙。這就是文玩界所謂不存在買貴、只存在買假這種江湖黑話的原因。
基於這樣的教條,儘管我知道大張他們這樣做公司,目的不在老老實實賣文玩,而是謀取最大利潤,但我覺得這樣不違背行規。我也提醒過他們,要做良心生意,他每次都點頭承諾,說,我們不能保證很便宜,因為大家都要吃飯,國有企業要規矩納稅,沒有利潤的生意也不能做,但一定會守底線,杜絕假貨,這個,請領導放心。
大張他入行很快,經營之道起初對我也還是坦率相告的。他說他的這些經驗也是從南京和北京抄來的。他最初的幾年,頻繁北上南下,掌握了大量「穴道」。經他介紹,我知道了北京的琉璃廠和南京的夫子廟、清涼山這些地方,是中國傳統藝術品的集散地。數百家藝術品商舖、小型畫廊、藝術家工作室,集中在這些以政府名義打造出來的藝術街、藝術園區。名氣一大,也就形成了一定的產業規模。文化產業,地方政府都是積極扶持的。從大的層面講,政府規劃支持,是市場具備一定信用度的保證。可市場是政府的,各個經營單元卻是個體的,民間機構的。其繁榮的背後有諸多秘密。上面這些藝術品集散地既是藝術品進入大眾消費的強大通道,又是心照不宣地造假售假的源頭,是研發中國藝術品出爐和流通五花八門「潛規則」的實驗基地。藝術交易繁榮導致幾種效應,一是市場規模越來越大,入行和入市的人越來越多;二是粗製濫造的藝術品、贗品假貨越來越多;三是真品、精品價格越來越高。這種效應一旦形成,您可以想像,藝術品市場的亂象、險象叢生狀況就產生了。如果沒有好的機制約束,沒有底線,這個市場會很快爛掉,本來是風雅滿園的,失控成厚黑暢行、殘花敗柳的景狀,無須多日。
唉,現在,你看看,難道不是這樣嗎?您跑到任何一個中國城市的文玩市場,你敢輕易下手購買藝術品?可以說,我手下這批人,跟中國藝術品市場的墮落歷程是同步的。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到2010年前後,大張他們已經把公司發展到幾十號職員,數千萬資產規模。這個當然成了省文化系統的一張名片,業績也是上到宣傳部長、副省長,下到廳裡領導,包括我這個直接分管領導的驕傲啊。到這種時候,我幾乎不去具體過問他們的業務了。這裡面水太深,每一件作品、每一次成交,可以說裡面都有故事,有難於啟齒甚至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覺得還是識時務,裝糊塗為好。干預具體經營工作,也不是一個政府部門或主管領導該有的職能吧。我是這樣理解的。
當然,這裡面可能也有我個人一份私心在起作用。有一陣子,想想大概就是2009年、2010年的樣子,就是這幫傢伙開始不滿足於高價忽悠,直接走向制假售假的時候,大張陸續領來幾個老闆,介紹給我認識,說是要經紀我個人的作品。其中有一個社會上的畫廊老闆,說要長期「包養」我的作品。他給出的價錢是3000元一平尺起步,每年還可以上浮1000元左右。第一次見面他就留下60萬元,預訂我200平尺的作品。我當時沒有多想,就收下錢了。
我是著名畫家,平時零零星星的也從私下渠道,賣掉過一些作品。但畢竟不是職業畫家,不能大張旗鼓去吆喝,也不方便和沒有精力去經營自己的作品。我在美院讀書時的一些同學,不少當年才華平平的人,後來都在社會上靠這點手藝發財了。還有,你看我們省,跟我在一個層面上的書畫家,哪個不是開寶馬住別墅?人家羨慕我當廳長,羨慕的是一點空頭銜,其實他們心裡有數,60歲之後你什麼也不是,賺錢的機會也喪失了。說不定因為多年陷於俗務,沒有文化的積養,技藝的進步,特別是沒有思想的沉澱,到時候估計也就江郎才盡了,落個晚景淒涼吧。所以,有人上門來要經紀我,我就愉快地接受了。大張跟我開玩笑說,領導,您是俊傑,沒有官癮,畢竟是文化名人,格調高遠,眼光也長遠,您50多歲了,在仕途上再怎麼奮進,恐怕也進不了省部級,何況正部副部,退了休都是散步,還是抓住自己的專業,乘著藝術市場繁榮的火候,爭取到自己應得的那份羹,多好啊。退休了,您還是大畫家,那些正部副部遇到您,恐怕就要對您主動笑臉相迎了,因為您越老越值錢啊,這可是藝術規律呀。
我知道他這是趁熱打鐵,拍我馬屁。但我當時聽了還是挺享受。這也是現實,對一個畫家來說,作品能在市場流通是硬道理。所以,後面的幾年,我騰出許多精力在打理自己的作品,我的藝術精進也是有目共睹的,我的作品賣得確實不錯。但我忽略了自己另一個身份的重大責任,對自己的手下粗放管理,導致這幫人投機鑽營,肆無忌憚,以不惜損害政府利益和行業信用,來謀取私利,大發橫財。某種程度上講,是我自己太自私了,光顧了個人眼前利益,耽誤了對本來職責的嚴格履行。還有,我也是中了這幫人精心設計的「局」——他們希望我粗放,再粗放,最好不去管他們的事,所以就順著我的喜好,放了一些煙幕彈,把我導入專心畫畫兒這個「局」,分我的心,瓦解我的注意力,好讓他們為所欲為啊。
唉,造成的損失,真的不可估量。我現在能彌補自己過失的,就是利用各種渠道,把他們黑勾當的手法一一揭露了,把這個行業的黑規則通過各種渠道捅出去。我也跟省委領導做檢討打保證過,我要加入到那些有良知的藝術家和優秀商人中去,跟他們一道撕開這個灰色地帶,讓大家看個清楚。這是我能做的一點微薄貢獻,算是將功補過了吧。
這裡,我跟您簡單說一點,將來我會寫一本書,專門揭露這個「灰」。
比如工藝品中的紅木類,從材質上分,就有五屬八類三十三種,最高品質的海南黃花梨,木質堅而潤,色澤美麗,紋理極其漂亮,其價格是其他種類的數十倍,甚至數百倍,雕一個手把件,都要一兩萬以上。但木頭一旦做成傢俱和工藝品,多道工序後,一個類型的木頭中,細緻的品種很難完全區分。都是紅木,把雞翅木說成紫檀,很常見。但這個還好,畢竟還是紅木啊,以次充好而已。再比如玉器、水晶等礦石類,那就更複雜了,人造的效果以假亂真,甚至直接用玻璃鋼代替玉石,用玻璃或人造樹脂代替水晶,一般肉眼看不出來。可這個,才是低級黑。
至於高級黑,一定是把工藝上升到藝術,把藝術上升到文物。
大張他們有一陣子就發了這個黑財。中國不少人在發這個財。
造假古玉的地方,大多是用青玉等低檔次玉石,粗糙仿古雕刻,然後化學侵蝕,做舊,形成類似出土古玉的偽劣藝術品。再賦予一個年代、出土情況、得到途徑的玄乎說法,騙局就完整形成了。一塊品質低的青玉牌,正常的定價是幾百塊到一兩千封頂,但如果是文物,特別是弄成唐宋時代甚至「殷商」時期,或者清朝「宮裡頭流出來」的,呵呵,那價格就是幾萬、幾十萬,一件東西宰得你傾家蕩產的例子,多的是。
文物騙子最喜歡跟「官方」合作,因為信用最值錢。大張他們就是跟這些民間騙子合作的。文物商店後來撤銷了,但一個商人把場地租下來,繼續掛羊頭賣狗肉,大量銷售假古玉和字畫。後來得知其實是大張他們幾個人,跟外面商人合股做的店。他們人站在國有文化單位,心和利掛在外面的黑店裡。每當遇到大買家,他們就介紹到那家店去,然後名義上的「店主」,就神秘兮兮地從裡面拿出某幾件文物,說這是真正的好東西,是從「文化廳」裡的博物館裡「流出來的」,看中了就悄悄買走,千萬別聲張。很多土老闆就這樣被騙了,買了一塊「蚌埠出土」的爛玉片當成傳家寶珍藏著。這個,就不多說了,因為這還不是重點,重點說三遍,永遠是字畫,字畫,字畫啊。
字畫造假的初級階段,是仿作。就是找無名畫家,對著名家作品,照葫蘆畫瓢,「創作」出一幅一模一樣的「名家作品」,或者「名家風格作品」。你到北京琉璃廠,幾乎每個字畫店都賣「啟功」「范曾」「沈鵬」,甚至華國鋒的書法,賣黃胄的毛驢,齊白石的蝦子,何家英的工筆少女,一張50元~500元不等。到南京夫子廟和清涼山,到處有陳大羽的「公雞圖」和徐培晨的「金猴獻瑞」,林散之的書法「風雨送春歸」,甚至傅抱石的「麗人行」,一兩百塊,一兩千塊,大甩賣。但這類東西屬於人為模仿,仿作的筆意只能形似,絕對無法再現名家神韻,比較容易被識別,而且也登不上大雅之堂,賣不出什麼價錢。這類作品只能停留在作坊與地攤,供一些窮困潦倒者餬口。
那麼,高級階段是怎樣的呢?
現今有個說法,近十年出現在各種拍賣會上的名家書畫作品,屬於活著的書畫大家的,真假對半;凡是已故近現代名家的,90%以上屬於高級贗品。什麼是高級贗品,為什麼選擇死去的近現代名家作假?呵,學問就在這裡,機關就在這裡。
首先,近現代名家故去不久遠,他們的聲望還留在當代,許多佳話還在熱傳著。比如黃賓虹、於右任、李可染、陳之佛、齊白石、張大千、陸儼少、徐悲鴻、傅抱石、劉海粟、林散之、啟功、錢松巖、亞明等,好像並沒有離我們遠去,他們的作品裡還散發著他們的體溫,睹物思人,大師風範,猶在眼前。所以,對當代人來說,他們是真正可以觸及的大師。我們對這批人的藝術瞭解,比對其他任何時代都要多,要翔實。由於相隔時近,這批人的作品留存量還是比較大的,這樣,市場空間也就大了,流通機會多,值得炒作。這就像現在的炒樓盤,一定是炒新開發集中區域,存量大呀,有投入和產出空間啊。如果你那個區域,只有一兩個樓盤十棟八棟樓,旁邊也沒有空地,後面不存在再開發價值,就不可能參與炒作了,其他開發商更不會摻和進來。藝術品也一樣,誰手上有了傅抱石,誰才希望傅抱石不要被忘記,希望傅抱石不斷看漲,也才願意跟所有手上有傅抱石的人,一起為傅抱石抬轎子。
然而,問題來了,這一批畫家留存東西再多,但畢竟是非再生品,經過幾十年,大都流到富豪和專業藏家手中了,不出意外,這些名品,藏家們就不會輕易拿出來賣。但這些畫家作品是需求最旺的,只要手中擁有,很容易高價售出。市場越來越稀缺,造假者就瞄住了這塊稀缺空間。但是,越是為人熟知的名家作品,模仿難度就越大,如果走拍賣路線,宣傳、展示、鑒定、現場拍賣預展,公開亮相環節很多,需要矇混過去的關口也很多;如果走私下交易路線,一般買家會反覆找熟悉的專家把關,加上都是熟悉的掮客從中運作,輕易被識破大家就很難堪,朋友都做不成了。那這些贗品就需要專家級高人、行家級推手、魔鬼級掮客共同參與,從技術上、營銷戰術上不斷突破「瓶頸」。
您聽說過十多年前,深圳著名的藝術產業集團雅昌公司,就能通過一套設備,複製世界名畫,仿真程度超過99%,肉眼完全無法識別。但那是西畫啊,對中國畫來說,這個不容易做到——然而,咱們國人還是做到了。廣東、上海和南京一帶的畫商,用一種大型噴墨精彩打印機,可以直接用宣紙打印國畫。他們通過對名家的作品,真品或高清圖片均可,進行掃瞄,在電腦裡調好色調(一般色調淺於原作),然後打印出來。這時候,得到了一幅色調略淡的跟原作完全相同的作品。因為噴墨材料跟國畫顏料有所區別,所以第二道工序就是人工描畫,用國畫顏料照著打印稿再描一層色上去,這就完全變成「真材實料」的作品了。這種作品一般不能「裸賣」,要揉皺,然後再裝裱,完了在倉庫裡放一段時間,拿出來亮相,一般肉眼根本無法看出來是「加工品」。
這種「加工品」存在的風險是,時間太久之後,墨、色會分離,斑駁。還有,如果有人知道此種作假,突發奇想,送到實驗室進行化學鑒定,會把油墨和顏料兩種不同的材料檢測出來。還有一個更大的風險就是,如果哪天原作亮相,那麼偽作自然不攻自破,因為一個畫家不可能畫得出概貌、細節完全重合的兩件作品。所以,說到底,這種作品只是「高級黑」,還沒到「頂級黑」的階段。
頂級黑的階段是什麼呢?
舉個例子說吧。國內某屢創拍賣高價的著名已故畫家,他的作品通過弟子、子女的成功運作,很快都被高價賣出。到了2000年初,可以流通的該大師作品越來越少。這個時候,弟子和子女開始了聯手「高級制假」行動。因為弟子跟著老人家學畫多年,已經基本掌握了老爺子的筆法。畫出來的作品,近乎出於一人。於是由弟子精心畫畫兒,落老爺子的款,完全仿出老爺子的作品。注意,絕對不是老爺子的「同一作品」,而是「不同」的作品。什麼意思?就是完全用老爺子的筆法,創作出一幅類似題材的作品。最狠的是,所用材料,筆、墨、彩、紙、印、泥,全是老爺子的遺物,都是民國時期到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產品。這樣「創作」的作品達到一定積累量後,子女開始劇透,家父有一批「傳家精品」。弟子寫文章,回憶老爺子當年創作其中某作品、某某作品的花絮。引得富豪和大拍賣商紛紛上門重金求購。富豪自然如獲至寶,永久珍藏。而拍賣商都是鬼精,即便懷疑有假,拿出去鑒定,絕對沒有辦法找到任何瑕疵;即使判斷有假,也心知肚明,根本不會計較,留著下次再去收購時做不亮相的壓價「底牌」,因為他的公司有這樣的大師作品上拍,既增加了公司的份量,又拉高了公司業績,而巨額成交額也為公司帶來滾滾佣金。大家心照不宣,期待下一次的愉快合作。大拍賣商與大畫家後人,形成了默契。這些大拍賣商也是過人的機靈鬼,馬上到民間,到傳世的文房作坊,到處搜羅老墨老紙老彩,專門囤積到自己手中,高價賣給書畫名門,或者作為禮物,送過去換得「永久合作」的權益。
這種「頂級黑」,黑到如此程度,一出門不洗即白。隨著拍賣成交量的增加,這類作品會逐漸進入各種藝術資料圖書,甚至藝術史類的圖冊。再也不會有人懷疑,不是畫家本人作品,唯有天地鬼神和當事人自己的良心明明白白吧。
藝術界的江湖之深,黑幕之厚,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說多了,傳出去,我們被人砍了的可能性都有。我這是知恥而後勇,豁出去了。
藝術不應該成為江湖,更不應該成為黑色江湖。走到這一步,既是藝術產業化步子過快、力度過大的結果,又是藝術家和藝術推手失去底線的結果,也是我這樣的行業部門領導失職導致的惡果。我承認錯誤,但我先前沒有進到深水區,只是偶爾耳聞,權當八卦了。再有,說一千道一萬,就是沒有想到,我的下屬也正潛伏在這樣的江湖深水區呢。
人說不知不為過,我作為專家和行業領導,不知也是過,知了沒有效管制,就是過了,是作孽,是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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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幹的最缺德的事,當然還不光是跟社會畫廊畫商勾結起來,坑消費者。這個行業,要麼窮困潦倒,要麼大發橫財、黑心財,人一旦陷進去,難以自拔,胃口會越來越大,陰招、損招、奇招,無所不用其極。
黨的十八大之後,中央出台「八項規定」,很多靠公款消費的賓館酒店,生意一下子就不行了。當時文化廳下面有一個賓館,過去是政府主辦的文化招待所,改革開放之後變成文化系統的培訓中心,以做系統內的培訓和會議接待為主,基本上慘淡經營,入不敷出。這個單位也是我分管的,我多次想改革,讓它成為純粹的經營實體,面向社會,面向大眾消費者。但每次一醞釀這個事,就有人提醒我,說小心點啊,這麼多職工,都是習慣了老體制,躺著吃皇糧的人,要改變他們的習慣不容易,這些人過得慣一起窮,受不了身邊有人富。而且他們多數是一些關係戶,跟宣傳文化口的老領導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動了他們,風險可不小。我跟廳長也多次商量過這事,班子裡的意見基本趨於一致,保守療法,拖到哪兒算哪兒。十八大之後,這個單位更是舉步維艱了,可這個時候,大張突然站出來,說幫助廳裡解決這個麻煩,由文化公司接盤,保證扭虧為盈,三年開始上繳利潤。
說實話,經過這些年,我眼看著大張從無到有,玩空手道,把文化公司玩得這麼大。對他的本事特別欣賞。人就是這樣,一俊遮百丑,本事大了,對公家、對別人有貢獻了,你就不會去細究他的缺點,心裡頭也不願承認他有什麼缺點。文化公司在經營過程中,也鬧過一些消費糾紛,也有媒體向省領導寫過內參,說他們造假坑人之類的。但很快都被大張平息了。有一天,副省長曾專門把我喊過去詢問這件事,我當然否認了造假坑人這類情況。副省長說,聽說藝術品拍賣的國際慣例是不承諾保真,出門不退,是這樣的嗎。我如實回答,是這樣的,像佳士得、蘇富比包括紐約藝術交易所,無不如此。副省長有些不解,又問,那消費者如何信任這些機構?如何避免贗品?我說,著名的藝術機構都是用多年的信用建立和發展起來的,他們對藝術品的把關很嚴,可以說比買家還要當心,因為信譽才是他們的財富,他們的生命,沒有信譽,他們會失去一切。中國的藝術機構建立時間還都不長,有一些做大的,完全靠資金、藝術來源渠道和人脈實力,而不全是靠信用,當然,沒有信用,高層次人脈也很難維繫,所以規模跟信用有時候是對等的。
副省長聽了,很高興,表揚我們幹得好,當即做了幾點指示,大意是要求把省文化公司做大,要請一流的專家把關,確保公司信用,因為這個公司也是省文化產業的亮點之一,其口碑也是全省文化藝術事業的口碑。他還承諾,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找他,他會為此盡力協調解決。
副省長的鼓勵,使我倍增信心,從此對大張他們更放手了。當大張提出要接收小賓館時,我心中竟然有如釋重負的竊喜。我想,他這樣的能人,再爛的攤子恐怕也能給我整光鮮了。我去請示廳長,廳長一口答應,就提出唯一的要求:安置好老職工,不得引起勞資糾紛。
這個,沒想到大張早就考慮周到了。他用文化公司裝下這個賓館,年輕一些的職工分流到公司各個部門,然後成立了一個物管公司,把公司的日常管理、後勤、保安等打包到物管公司,賓館部分人員進入這個公司,剩下十幾個老弱病殘,一律以優惠的條件提前病退。他出台了一個專門的病退條例,對提前病退給予特別的關照。這樣一弄,那些混日子的人紛紛拿著病歷卡過來要求病退。人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人的問題一解決,大張就開始大興土木,對老樓進行全面的改造,幾乎扒得只剩下一個框架,然後再建。一年後,一個全新的大樓,出現在人們面前。大張把它定位成一個「文化中心」,規劃了兩大功能區,一個區域是開放式畫廊,與餐飲結合;一個區域是會議培訓功能區,直接承包給一家大型培訓公司,用來做美術、音樂的培訓場所。這樣一弄,檔次,人氣,都上來了。大張這腦子,你不服還真不行。
你問我大張在這件事上,到底怎麼缺德的,可能你坐在家裡,開動你作家富有想像力的腦袋,想個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想像出來。
哈,您一定會走到基建工程貪腐這個套路上去,所謂大樓起來,人倒下,慣例啊。當時紀委的同志也是這麼想的,拚命去查工程項目的賬,還把建設公司和裝修公司的老闆喊進去協助調查,你猜怎麼著?大張一分錢都沒貪污,沒受賄。那家裝修公司曾經送他十條香煙兩箱五糧液酒,都被他退回去了。出問題的是賓館的前任經理,他受大張委派,全面負責管理工程項目,他收了兩個公司40多萬元現金,一塊歐米茄手錶,和一些名牌包包什麼的。這小子還包養了一名女服務員,這個女孩也拿了其中一個公司老闆20萬元現金,和一套卡地亞首飾。所有的人都特別納悶,覺得紀委是不是搞錯了,不要把反腐敗搞成一場烏龍,沒把大張搞進去,反倒查出個焦裕祿來,就出大笑話了。哼,我們的願望太天真了,大張玩了一場狸貓換太子的把戲。他玩得的確高,的確大,也的確危險,甚至致命。
這個遊戲,他施展出了狡詐智慧和無知無畏的膽量。他處心積慮,精心謀劃,並步步設計,最終達到目的,充分體現了他這個人的黑江湖本質。大張看中這爛賓館,其實是懷有巨大的不可告人目的的。這個賓館雖然爛,但歷史悠久,又屬於文化系統自己的場所,幾十年來,多少書畫家在此作畫寫字,樓道甚至房間裡,都掛滿了省內幾代名家的書畫作品,陳舊破爛的鏡框裡,裝的可都是大有價值的寶貝啊。大張通過改造大樓,改變格局,順理成章地把這些無人統計過的作品收了起來,有的直接貪污,三件原先掛在大廳顯眼位置的作品,就複製,重新裝裱,放在倉庫裡,等待哪一天有人過問,可以對付一下。他估摸著,瞭解這些老場所的老同志紛紛退休了,進棺材了,包括我們這些人,也都快退了,歷史會永遠成為歷史。時間一長,誰還惦記這些、誰還記得這些?這本來就沒有登記,沒有納入固定資產管理過。一本糊塗賬,誰能說得清呢。
我敢保證,在中國,改革開放後的幾十年,無數的老賓館、酒店的改造裡,都有可能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只是,更多的「大張」,都沒有機會撞到今天這樣的反腐敗高壓線,如此而已。
談話結束後,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問題,寫在紙上遞給他,希望他能回答。
「有學者把貪腐存在的表現分為兩種:一種是擁權者為了達成自己的各種私慾目的,對權力的個人意志最大運用化,可稱為積極的貪腐;另一種是在其位而無所為,任憑世間各種惡的存在,以至氾濫成災,可稱為消極的貪腐。請問,你是否認同、如何理解這個觀點?」
他看完紙條,臉上立即露出十分尷尬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他把紙條折疊起來,放進自己的口袋,說:
「這種表述,我看不明白,容我認真想一想。」然後,站起來,跟我握手告別。
我說,謝謝你!
他快步離開,走出幾步,回頭向我揮揮手,說:
「其實,我沒有義務接受你訪談的,是吧?再見!」
這回,輪到我站在那裡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