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車隊在高速公路上被堵時,田封義正在市立醫院高幹病房打吊針。本來沒打算打吊針,只想躲開這場丟人現眼的黨政幹部大會,可聽劉壯夫在電話裡說,古龍和白山子兩縣不少農民跑去堵高速公路了,心裡一驚,這才吩咐醫護人員把水趕緊吊上了。吊上水後,心裡還是有些忐忑,仍擔心誰把這筆爛賬算到他頭上。
三天前,省委組織部章部長把他叫到省裡談了話,談得他差點沒當場吐血!市委書記沒
當上不說,連市長也不讓干了,竟被安排到省作家協會做什麼狗屁黨組書記!不錯,這也算是正廳級,可這正廳級能和市長、書記比嗎?實際權力都不如個縣處長,總共幾十號人,七八台車。就這你還管不了,作家們各忙各的,一個個不是大爺就是姑奶奶,誰把你這個正廳級看在眼裡啊?只怕連煙酒都沒人給你送!
到這地步了,他還有啥可顧忌的呢?這官該要就得要了,當面向組織要!組織部不說是幹部之家嗎?有什麼話不能和家裡人說啊?於是,談話時便向章部長提出,能不能兼個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田封義記得,前任作協黨組書記就兼過宣傳部副部長的。章部長明確回絕了,說省委沒這個考慮。他不死心,想著省作家協會馬上要換屆改選了,便退一步提出,能不能讓他在作家協會黨政一肩挑,再掛個省作家協會主席?章部長又是一副為難的樣子,說作家協會是群眾團體啊,不是行政部門,不存在黨政一肩挑的問題,作家協會主席人選必須是能代表本省文學界發言的著名作家。那意思實際上是告訴他,他田封義是沒資格代表本省文學界發言的。
從組織部談話出來,他流淚了,這才明白了那句人們常說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沒到傷心處!是誰讓他這樣傷心呢?這必須搞搞清楚!坐在返回文山的車裡,田封義就開始一一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老領導於華北。於華北似乎很同情,歎息說,封義啊,省委決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問了,我畢竟只有一票嘛!這等於告訴他,老領導並不贊成對他的政治謀殺。第二個電話打給了趙安邦,趙安邦更絕,沒聽完就說,哎,老田,你咋跑來問我?我是省長,黨群口不是我的分工範圍啊!常委裡分管黨群的是宣傳部白部長,他又打電話給白部長。白部長十分意外:怎麼?封義同志,去省作家協會不是你主動要求的嗎?我聽說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最後找的裴一弘,裴一弘態度很好,沒等他開口,就樂呵呵地說,田封義同志,你這個電話來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打招呼的!你現在做作家協會黨組書記了,身上的擔子很重啊,要出人才出作品啊!我們搞文化大省,硬件要上去,軟件也要上去啊,文學方面就看你的了,別辜負了我和同志們的希望啊!他連連應著,想趁機問一問內情,裴一弘卻說來客人了,「啪」的掛上了電話。
這就是官場。從於華北、趙安邦、白部長,到省委書記裴一弘,在電話裡一個個對他都挺友好,裴一弘的意思似乎還是重用他,真讓他有苦說不出!既然找不到冤頭債主,那麼,漢江省委這幫頭頭腦腦就得承擔集體責任,這沒什麼好說的!
於是,最後一班崗堅決不站了!從省城談話回來後,整整三天,田封義就再沒進過自己的市長辦公室,一場接一場喝送行酒,連市委書記劉壯夫也找不到他。表現上也有些失態,在各種場合發了不少牢騷。尤其是前天,在古龍和幾個縣長、縣委書記喝酒,談到合鄉並鎮中出現的矛盾時,牢騷發得有點過分,說省委領導馬上要帶石亞南、錢惠人這些南方北伐軍來佔領了,讓農民同志找他們解決問題去!
酒桌上說的這些話會不會傳出去?會不會有哪個狗膽包天的傢伙當真就組織手下的農民同志去攔阻省委車隊了?細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好像不大。據田封義所知,對合鄉並鎮不滿的不是縣級幹部,主要是鄉鎮幹部。因為鄉鎮合併,部分鄉鎮下來一批鄉鎮長,這些鄉鎮長就在暗中挑撥農民鬧事。農民願意跟著下台鄉鎮幹部鬧也有原因,撤鄉並鎮的地方不再是行政中心了,蓋的門面房賣不出去,租不出去,集鎮貿易受了影響,你的政策觸犯了這些人的實際利益,他們當然不答應你。
想來想去,田封義認為,今天這事最大的可能還是農民自發鬧的,就算哪個縣長、書記把他酒桌上說的話透露出去,影響了某些心懷不滿的鄉鎮長,也不是他的責任!他現在是病人啊,是個遭遇了謀殺的政治病人,打著吊針,心在滴血哩!
劉壯夫倒真是有病,血壓經常高到很危險的程度,每年總要住幾個月醫院,現在面臨到齡下台,偏不敢住院了,硬挺著在那裡忙活,兩天前就在按省委的要求準備這次黨政幹部大會了。據說,劉壯夫在幾次會上再三強調對會場和市委門前的警戒保衛,可這仁兄卻沒想到農民們會跑到公路上去打阻擊,堵車隊!劉壯夫讓秘書把告急電話打過來時,田封義本想勸劉壯夫幾句,讓他悠著點,不要著急,卻終於沒敢。劉壯夫正統而無能,你和他交底交心,沒準他會把你賣了。田封義接電話時預感就不太好,心想,搞不好黨政幹部大會開完,劉壯夫也得上擔架了。
沒想到,黨政幹部大會還沒開,劉壯夫就先一步被擔架抬進了市立醫院,是即將出任省監察廳副廳長的原常務副市長馬達親自帶人送過來的。躺在擔架上的劉壯夫估計是突然中風,田封義注意到,從救護車上下來時,劉壯夫已陷入昏迷狀態。
馬達急得幾乎要哭了,「田市長,這回可把臉丟大了!高速公路被堵,咱們還可以解釋說是意外的突發事件,市委大門被堵,就說不過去了吧?省委兩天前就通知了,咱們竟還是連大門都沒守住!讓省委領導怎麼想?這是不是故意搗亂啊?」
田封義也有些吃驚,「公安局這幫人是幹什麼吃的?怎麼會出這種事啊?!」
馬達道:「這不能怪公安局!王局長倒是提出過封路,壯夫書記想來想去沒敢讓封!市委門口的路是城區主路,封掉全城交通就亂套了!結果倒好,就在省委車隊逆行繞道的時候,六家國企一千多號下崗人員突然湧來了!壯夫書記在樓上一看這情況,又氣又急,當場栽倒在窗前,幸虧我和趙副秘書長在場,及時送了過來!」
田封義詢問道:「會場那邊情況怎麼樣?會不會也被群訪人員圍住啊?」
馬達說:「會場那邊我問過了,沒什麼問題,一大早就設置了警戒線!」
直到這時,田封義仍不想過去收拾局面。今天這個局面既不是他造成的,也不該由他負責,該負責任的是劉壯夫。可劉壯夫已經倒下了,趙安邦和於華北有什麼好說的?!還丟臉?該丟的臉就丟吧,反正文山沒搞好,他馬上要到省作家協會當黨組書記去了!於是,揮揮手,對馬達道:「好吧,馬市長,情況我都知道了!咱們分分工吧,我一邊打吊針,一邊看護壯夫書記,你們趕快回去,接待好領導!」
馬達不幹,「田市長,壯夫書記有辦公廳的同志守著,你還是一起過去吧!」
田封義心想,他過去幹什麼?看趙安邦、於華北的白眼嗎?嘴上卻道:「馬市長,你看看,你看看,我這個樣子,能去見省委領導嗎?你就不怕我也倒下嗎?」
馬達真做得出來,大大咧咧地抓起吊瓶看了看,「嘿,田市長,你這掛的不都是些營養藥嗎?你真不過去,那我可如實向省委領導匯報了?!」
田封義突然來了火,「馬副市長,你威脅我是不是?要匯報就去匯報吧!不錯,我就是在掛營養藥,就是沒病裝病,鬧情緒,看省委能把我怎麼了?!省委不是已經把我安排到省作家協會去做黨組書記了嗎?還能再把我往哪裡貶啊?」
馬達心裡也有數,「田市長,你有情緒可以理解,可現在是什麼情況啊?就算鬧情緒也得有節制嘛!壯夫書記如果今天不倒下,有他頂在第一線,你在這裡吊吊水倒也罷了,現在壯夫書記在搶救,你這個市長兼市委副書記不出面行嗎?咱不說黨性原則了,就是做人也不能這麼做吧?省委認真追究下來,你當真就一點不怕嗎?」
田封義想想也是,不敢再堅持了,苦著臉道:「好,好,那走,那就走!」
向門外走時仍吊著水,水瓶在秘書手上舉著,只不過瓶上的用藥單撕去了。
馬達看著不順眼,直截了當道:「田市長,這種時候,你能不能把針拔了?」
田封義恨得直咬牙:馬達算他媽什麼東西?竟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臉上卻沒表現出來,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馬市長,你要覺得心理不平衡也掛瓶水嘛!」
馬達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後來見到趙安邦、於華北,也沒當面揭穿。
省委車隊是從後門進的市委大院,劉壯夫裝潢門面的所有努力全落了空。趙安邦、於華北和石亞南、錢惠人這幫新班子成員從各自的車上走下來時,個個吊著臉,連和他們原班子成員握手都冷冰冰的。尤其是趙安邦,明明看到秘書站在身後舉著吊瓶,仍沒說句安慰的話,反譏諷道:「我看你們一個個病得都不輕啊!」
田封義扮著笑臉,壯著膽氣說:「是啊,壯夫同志這會兒正在搶救呢!」
趙安邦像沒聽見,走到馬達面前,厲聲交待說:「馬達,你不是要到省監察廳去了嗎?上任後給我查查今天圍堵高速公路的事!看看誰把消息洩露出去的啊?有沒有策劃者啊?有沒有特殊背景啊?好好查,查處結果直接向我和省政府匯報!」
馬達不敢辯解,抹著頭上的冷汗,連連應著:「好,好,趙省長!」
也在這時,於華北過來了,沒和他握手,卻從秘書手上要過水瓶看了看,看罷,只冷冰冰摔下一句話,聲音不大,口氣卻不容置疑,「給我把針拔下來!」
田封義略一遲疑,只好把吊針拔了下來,這時再堅持不拔,肯定要出洋相。
於華北身後是組織部章部長,章部長像征性地碰了碰他的手,算是盡了禮儀。
接下就是南方佔領軍的一把手石亞南了,石亞南倒是比較正規地和他握了次手,還面無表情地隨口說了句:「田市長,辛苦了,一定要多注意身體啊!」
這普通的一句問候,竟讓田封義有了一絲暖意,「石書記,謝謝你的關心!現在好了,你們終於來了,我們也能下來喘口氣了!」這意思似乎是他早就想下來了。
錢惠人沒弄上副省級,到文山也沒幹上一把手,估計情緒也不會好了,和他握手時就說:「田市長,你們很悲壯嘛,倒下一個,病倒一個,還堅守著陣地!」
田封義笑道:「錢市長,你們精銳部隊上來了,我們地方軍也該撤了!」
錢惠人卻沒發牢騷,不動聲色說:「田市長,你們撤得是不是也太快了點?」
田封義警覺了,拉著錢惠人的手,笑問道:「錢市長,你什麼意思啊?」
錢惠人說:「還什麼意思?我們這次的開進可真是妙趣橫生啊,迂迴了二十五公里,還是從嚴縣進的文山城!在城外是農民同志堵截,進城後工人同志又來鬧,可想而知,你們這五年過的都是什麼日子!不容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田封義笑不下去了,「錢市長,我們工作不力啊!現在好了,你和石書記來了,文山大有希望了!等哪天文山騰飛了,我就帶作家們來為你們寫報告文學!」
錢惠人一臉的正經,「怎麼,老田,你還真要到省作家協會當書記了?」
田封義回之以一臉真誠,「是的,老錢,這市長我早就不想幹了!這安排挺好,到底讓我專業對口了,我上大學就學中文,當市長時還兼職帶過研究生嘛!」
錢惠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又感慨了一句,「省委會用人啊!」
田封義適時地回敬了一句,「是嘛,不也把你這麼個大將派到文山來了嘛!」
黨政幹部大會召開之前,趙安邦和於華北一起去市立醫院看望了劉壯夫。
據主治醫生介紹,劉壯夫屬焦灼誘發的中臟腑中風,病理特徵為猝然昏倒,口眼斜,半身偏癱,語言困難。經及時搶救,生命沒什麼危險,只是恢復要有個過程。情況也的確如此,二人站到劉壯夫面前時,劉壯夫已嘴歪眼斜說不出話了,只能看著他們默默流眼淚,流口水。趙安邦心裡再惱火也不好批評了,和於華北一起,好言好語安慰了劉壯夫一番,便
趕往人民會堂開文山市黨政幹部大會了。
黨政幹部大會開得還不錯,沒再發生什麼意外,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中共漢江省委把文山這個新班子隆重推出了。新任市委書記石亞南代表新班子表了態,話說得既平實,又很有底氣。趙安邦和於華北也分別在會上講了話,講話中都沒提會前遭遇的這些麻煩,更沒提到劉壯夫進醫院的事,似乎這些情況都沒發生過。
然而,大家心裡都有數,會一散,於華北和章部長的臉又掛了下來,二人連晚飯也沒吃,便驅車趕回了省城。趙安邦因為想和錢惠人談談話,就沒跟著他們一起回去,不但在文山陪新老班子的主要成員吃了晚飯,還在文山東湖賓館住下了。
石亞南和錢惠人的住處也在東湖賓館,聽說是劉壯夫親自安排的。一個在六樓東面,一個在六樓西面,都是三室套,有臥室、辦公室和會客室,規格完全相同。
錢惠人來談話前,石亞南先過來了,進門就衝動地說:「趙省長,今天這情況您和於書記都親眼看到了,透過現象看本質,這本質是什麼?說嚴重點,文山面臨的不僅僅是經濟欠發達的問題,我看社會政治局面的穩定也存在著很大的隱患!」
趙安邦歎著氣說:「是啊,是啊,否則,省委不會把你們這個新班子派過來嘛!不過,要我說,本質還是經濟欠發達引起的併發症,政治經濟學嘛,政治從來都是和經濟連在一起的,尤其是在目前市場經濟的條件下!農民為什麼到高速公路上鬧啊?你合鄉並鎮影響到他們的經濟利益了嘛!工人同志們為什麼來群訪啊?人家失業下崗沒飯吃了嘛!所以,亞南同志,你們一定要抓住經濟這個工作重心!」
石亞南點了點頭,「可趙省長,今天圍堵高速公路事件也真得讓馬達和紀檢監察部門的同志好好查一查,我懷疑有人心懷不滿,在這種時候故意和我們搗亂!」
趙安邦說:「查當然要查的,不過,我估計查不出什麼結果,你們就不要多糾纏了!」想了想,提醒道,「抽空去看一下劉壯夫,請錢惠人一起去,讓醫院照顧好他!這位同志是老文山了,本質不錯,有些事情,你們可以聽聽他的意見!」
石亞南應道:「好的,趙省長,我們明天一上班就去,都去,集體探望!」
這時,錢惠人敲門進來了,見石亞南在,有些意外,「要不我等會兒再來?」
石亞南笑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錢市長,趙省長,你們談吧,我走了!」
趙安邦也沒攔,送走石亞南,請錢惠人在沙發上坐下,給錢惠人泡了杯茶,「胖子,你現在到位了,是文山市長了,我們就得好好談談了!老規矩,暢所欲言,在我面前罵娘也沒關係!但是,罵完以後,還得給我好好幹,不能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更不能在以石亞南為班長的這個新班子裡鬧不團結,這是個原則!」
錢惠人捧著茶杯,鬱鬱道:「老領導,我就知道你要這樣說!我罵啥啊?我誰也不罵,只想瞭解一點情況,你老領導覺得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也別勉強!」
趙安邦笑了笑,「好啊,那就你問吧,只要能回答的,我一定會回答你!」
錢惠人頭一個問題就很敏感,「安邦,讓我到文山做市長真是你建議的?」
趙安邦怔了一下,搖頭道:「不是,是裴一弘同志建議的,我也就同意了!」
錢惠人又問:「在這之前,於華北是不是已經向一弘同志建議過了?」
趙安邦道:「實事求是的說,這我不知道,一弘同志和我商量時沒提起老於。」話題一轉,「惠人,那我也要反問一句了:老於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建議?」
錢惠人很坦率,「這還用說嗎?把我從寧川調開,以便調查我的問題嘛!」
趙安邦沉吟片刻,「惠人,你有沒有問題?除了盼盼的事,經濟上乾淨嗎?」
錢惠人激動了,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老領導,今天我就鄭重向你表個態:如果於華北他們在寧川查出我有任何行賄、受賄、貪污腐敗問題,你斃了我!手錶的事件你最清楚,寧川早年部分商業用地的零轉讓,也是你和天明書記決定的!」
趙安邦多少放了點心,往靠背上一倒,「那就好,將來就讓事實說話吧!」
錢惠人卻站了起來,有些失態,「可老領導,你怎麼這麼軟弱?就讓於華北這麼擺佈?這不但是擺佈我,也是在搞你,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來文山這一路上,於華北一直和我說:安邦同志有眼力啊,到哪裡都靠你這員大將鳴鑼開道!」
趙安邦冷冷道:「人家沒說錯,這也是事實嘛,所以,你錢惠人還是要爭口氣,給自己爭口氣,也給我爭口氣,說啥也要在文山創造出一個經濟奇跡!文山現在這個狀況誰沒看到啊?誰不頭疼啊?老於也很頭疼嘛,你看他用的這幫幹部!」
錢惠人叫了起來:「就是,就是,劉壯夫、田封義哪個不是於華北提的?」
趙安邦怕自己的情緒影響錢惠人,沒再說下去,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劉壯夫、田封義這個班子已經是歷史了,不談也罷,我們還是說你吧!讓你到文山當市長,我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現在是省長啊,穩住南部,振興北部的戰略決策是我這屆政府提出來的,以文山為重點的北部地區靠誰來振興?就靠你們這些同志嘛!你,石亞南,你們這個班子!可以告訴你,石亞南這個市委書記也是我看中的!你的兩個副市長進常委的意見,我和省委也採納了嘛!」
錢惠人情緒仍很大,「那是,廢物利用嘛,讓我戴著鐐銬跳舞嘛!」
趙安邦擺了擺手,「什麼廢物利用啊?你錢惠人是廢物啊?太情緒化了吧?不過,戴著鐐銬跳舞倒是個事實!這種戴著鐐銬跳舞的事是今天才發生的嗎?過去不就有過嘛,這種舞我跳過,你跳過,天明同志也跳過,而且跳得還都不錯嘛!」
錢惠人憶起了往事,歎息說:「老領導,不瞞你說,今天一路來文山上任,我就想咱們當年到寧川上任,天明書記的臉孔老在我眼前晃!車到市委門口,看到群訪的下崗工人,我又想起了當年咱們到寧川被成千上萬的集資群眾包圍的事!」
趙安邦應道:「是啊,寧川當年不也很難嗎?我們被天明書記調上去後,也沒吃敗仗嘛!老書記劉煥章同志愛說一句話:聞顰鼓而思良將,惠人,我和省委,和一弘同志,今天也是聞顰鼓而思良將啊,顰鼓一響,就想到你們這些良將了!」
錢惠人這才問:「裴書記對我沒成見吧?不會讓我把鐐銬一直戴下去吧?」
趙安邦道:「惠人,裴書記有裴書記的難處,你要理解,對裴書記一定不要瞎猜疑,更不准在背後隨便議論!在這裡,我可以表個態:只要將來的事實證明你經濟上是清白的,該說的話我都會和一弘同志說,也會在常委會上說!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我的脾氣,我既不軟弱,也不會對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負責任!」
錢惠人點了點頭,「這我相信,所以,我不怪你,先讓於華北他們查吧!」
趙安邦卻又說:「也不要消極等待,對文山的工作要多動動腦子!國企是個重點,田封義、馬達他們搞了個甩賣國企方案,報到省政府來了,我看不可行!你和亞南同志盡快研究一下,把寧川、平州的成熟經驗引進來!國企要解困,但不能立足於解困,要立足於發展,發展才是硬道理!所以,必須綜合考慮,全面整合,根據中央和省委的精神,該合併的合併,該賣掉的賣掉,該改制的改制,該破產的破產!不要一刀切,搞什麼一攬子甩賣,要根據每個企業的具體情況具體對待!」
錢惠人道:「這我已經在考慮了,慎重對待國企產權問題,多種途徑解決:根據企業情況,可以管理層持股,也可以全員持股;可以吸引外資兼併收購,也可以對社會公開拍賣;一句話,調動所有市場手段,讓市場說話,在市場上解決!」
趙安邦興奮了,「好,好,那就放手去幹吧,現在不是過去了,在政治上不會有人借題發揮,抓小辮子了!但也要記住,必須以穩定為前提,要利用政策把握好市場導向,要在擴大就業上做足文章,爭取盡快把失業下崗人數降下來!」
錢惠人卻道:「穩定是前提,發展才是根本,沒有發展,也就沒有穩定……」
趙安邦揮揮手,打斷了錢惠人的話頭,「哎,錢胖子,我可再強調一下啊:穩定和發展的位置,你們一定要擺正啊!穩定是第一位的,沒有穩定就什麼也幹不成了!我可不願看到省委、省政府門口三天兩頭出現你們文山的群訪人員!」
錢惠人搖頭苦笑起來,「趙省長,你是不是官越當越大,膽子越來越小了?」
趙安邦正經作色道:「那是,權力大了,決策的影響面也就大了,我就必須謹慎小心!」接著又說起了農業問題,「文山不但是國企集中的工業城市,還是我省最大的糧棉產區,農業部去年在文山搞了個大豆示範區,效果不錯,下一步省裡準備進一步加大支持力度,擴大示範範圍。另外,還要做大做強棉花。文山起碼有三個縣財政收入主要來自棉花,農民的經濟收入也來自棉花。我瞭解了一下,棉花統購統銷政策結束以後,棉價一直不太穩定,直接影響了棉農的收入和種棉積極性。前一陣子,省棉麻集團向我提出來,要整合全國棉麻市場,走產銷聯合的道路,我聽了他們的匯報後,建議了一下,就從你們文山開始搞!每年和你們棉農簽協議,定好產量、質量、收購價格,降低農民的種植風險,在這小棉桃裡做篇大文章!」
錢惠人對農業問題並不陌生,「趙省長,棉花的事,你只說了事情的一面,其實還有另一面嘛!在加入WTO的背景下,農民種棉有風險,棉花銷售企業也有風險嘛!我們的棉麻公司在傳統的統購統銷體制下過慣了舒服日子,對棉價暴漲暴跌很不適應,市場好,收不到棉花;市場不好,又不敢收購,很多公司都快破產了!」
趙安邦笑道:「所以,我贊成棉麻集團的整合嘛,產銷一體,不就雙贏了?」
錢惠人說:「那好,趙省長,你讓省棉麻集團的老總們來找我們談吧!我不指望他們來扶貧,可也不會訂城下之盟,只要真正是互惠互利,我們何樂而不為呢?當然會好好合作!不過,如果想壓價收購,我們不如讓市裡的公司收購了!」
趙安邦沒再細說下去,「錢胖子,反正你們看著辦吧,我不勉強,我說的只是做強農業的一種思路!你們文山市棉麻公司如果有這個整合能力,能把文山棉產區整合好,甚至以後有一天能把省棉麻集團兼併掉,我都不反對,市場經濟嘛!」
接下來,趙安邦又就改善文山的投資環境問題,中層幹部隊伍問題,領導班子的團結問題,和錢惠人說了許多。錢惠人漸漸進入了角色,又像昔日進入一個新環境時那樣,和他無話不談了。只是這次相互之間的角色換了位,過去錢惠人是他的部下副手,總是錢惠人幫他出主意,這次卻是他幫錢惠人出主意了。儘管石亞南是市委書記,可在趙安邦的心目中,精明能幹的錢惠人才是文山經濟工作的主帥。
一直談到夜裡十二時,錢惠人才告辭走了。趙安邦看著滿臉笑容的錢惠人,卻不免又有了一種擔心,便在送錢惠人出門時再次提醒說:「惠人,現在情況比較特殊,你可一定要擺正位置啊,工作不能少做,對亞南同志還要尊重!」
錢惠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放心好了,衝著裴書記,我也得尊重人家!」
趙安邦把臉拉了下來,「胖子,你什麼意思?我不是和你說得很清楚了嗎?石亞南是我點的將,和一弘同志有什麼關係?」趙安邦乾脆把話說明了,「錢惠人,你不要耍小聰明,以人劃線,老揣摩誰是誰的人!不論是我,還是裴一弘、於華北,我們在文山班子的決策問題上是完全一致的!在你看來,石亞南是裴書記的人,那田封義是誰的人啊?是於華北的人吧?可把田封義調離文山,是華北同志堅決支持的!」
錢惠人仍是不服,「老領導,你現在官當大了,怎麼說我都能理解,真的!」
趙安邦這下子真火了,「錢胖子,我看你根本沒理解!你以為我和你說的全是官話、假話、場面上的話嗎?錯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想想看,我是省長,一弘同志是省委書記,於華北同志是省委副書記,我們誰對文山沒有一份沉重的責任?誰敢拿文山八百萬人民的前途命運當兒戲?當然,我也承認,因為歷史上的工作關係,我們對下面幹部在感情上也許各有親疏,比如我對你,就有一份很特殊的歷史感情,但這決不意味著為了照顧這種感情就可以不顧原則,不負責任啊!」
錢惠人不敢做聲了,長長歎了口氣,苦笑著搖搖頭,轉身出了門。
錢惠人走後,趙安邦又有些後悔,覺得這場談話收場收得不是太好。本來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自己可以放心了,想不到最後弄了個不歡而散。可這能怪他嗎?這些話不說不行啊,否則,錢惠人還會繼續糊塗下去,很可能將來和石亞南發生矛盾後,把他當做後台,引發他和裴一弘的矛盾,真打起這種內戰,文山就沒指望了!
然而,錢惠人畢竟受了不公正待遇,能有這個態度也不錯了,以後看行動吧。
這夜,在文山賓館,趙安邦久久無法入睡,把帶來的《狙擊華爾街》讀了三十幾頁,仍毫無倦意,一九八九年發生在寧川的往事又紛至沓來,湧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