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是中央實行銀行商業化改革,撥款改貸款的第六年。這一年,銀行資金支持企業擴張的道路差不多走到了盡頭,資金緊缺成了全國性問題。沈太福非法集資案因此爆發,一時間震驚全國。幾乎與此同時,寧川也發生了一場由集資引起的巨大風波,涉及金額高達八個億。沈太福案發生後,提兌風潮驟起,寧川市委、市政府門前被圍了個水洩不通,社會穩定受到了嚴重威脅。省委和中央有關部門迅速介入,負有領導責任的市委書記裘少雄和市長邵澤興被雙雙免職下台。
有些事情真難說清楚,正確和錯誤之間有時根本沒有明確的界限,尤其在早年摸著石頭過河時期。據趙安邦所知,發生在寧川的非法集資原來叫「自費改革」。既然是自費改革,上面就沒有資金支持,沒有政策傾斜,一切只能自己想辦法,裘少雄和寧川市委便想到了三個一點:財政上擠一點,銀行裡貸一點,民間再湊一點。這三個一點曾作為改革探索的經驗,得到過省委書記劉煥章和省委的充分肯定。誰也沒想到,沈太福案一爆發,提兌風潮一起,會惹這麼大的麻煩。
現在想想,劉煥章和省委當時這麼處理也可以理解,畢竟有個大環境,中央有關部門要查集資,省裡頂不住。再說,集資本身也存在不少問題,以20%年息集上來的八個億,六個億用到了牛山半島新區的建設上,另兩個億卻為賺取息差,投向了省外的一些企業,新區投資公司的班子還涉嫌集體貪污。有關辦案部門的公開說法是,將集資款投向外地是投資公司老總林為民背著裘少雄和邵澤興干的,可林為民不承認,嗣後,林為民以貪污受賄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被判了十五年刑。
在裘少雄、邵澤興倒下的地方,新一屆寧川市委班子站了起來。
事情雖說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許多細節趙安邦至今還記得很清楚:他是一九八九年二月四日接到的組織部電話通知,二月五日趕到省委談的話,當天下午即由劉煥章和省委組織部仲部長陪同,從省委直接去了寧川。那時,省城到寧川的高速公路還沒修通,不到二百公里的路竟驅車走了四個多小時,趕到寧川市委時已是星月當空的夜晚了。白天明、王汝成和新班子的其他同志正在燈火通明的會議室裡等著,等著劉煥章和仲部長代表中共漢江省委宣佈這項有關寧川新班子的重要任命。
應該說,省委的這個任命是決定性的,如今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以白天明為班長的這個班子是前赴後繼的班子,是站在政治殉難者肩頭上起步的班子,儘管他們也在其後又一場風雨中倒下了,白天明甚至獻出了生命,但是,他們拚命殺開的血路,終於讓寧川走進了歷史性的黎明,給寧川帶來了十幾年的超常規發展。寧川輝煌的今天是從那個歷史之夜起步的。那個歷史之夜值得他用一生的光陰去咀嚼。
任命宣佈之後,劉煥章代表省委做了重要講話,意味深長地指出,「寧川的自費改革沒有錯,自費改革的路還要走下去,不能因噎廢食。省委對裘少雄、邵澤興兩位同志的組織處理是必要的,可這並不意味著省委變得謹小慎微了,只想在寧川維持局面了,這一點,請同志們不要理解錯了!我可以代表中共漢江省委明確告訴大家:只關心自己頭上的烏紗帽,不願探索不敢探索的同志,省委要請你讓路;在探索中出了問題的同志,省委日後還要處理!所以,有人說,我和省委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話說得不對,馬可以吃草,但決不能吃地裡的青苗!」
具體談到集資案時,劉煥章又說:「集資造成的影響和後果都是很嚴重的,你主觀願望再好,理由再多,都不能不顧社會穩定。因此,你們這個新班子的首要工作就是處理好這件事情,一定要保持和維護寧川和全省政治經濟秩序的穩定!」
白天明當場表態,「煥章書記,請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寧川市委一定高度重視,妥善處理,保證省委、省政府門前不出現任何來自寧川集資案的群訪人員!」
劉煥章讓秘書把白天明這話記了下來,語重心長地囑咐說:「天明、安邦同志,你們一定要記住: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穩定都是壓倒一切的,沒有一個穩定的社會政治環境,一切都無從談起,你們寧川的自費改革想都不要想!」
白天明又是一番順從地應承,趙安邦記得,這老兄還就穩定問題發了通感慨。
然而,送走了劉煥章、仲部長這些省委領導,白天明的態度變了,和他交底說:「安邦,對集資的善後處理,別看得太嚴重了,這不過是發展中的小插曲罷了!沈太福案發生之前,誰知道這叫非法集資?都還以為是條籌資的好路子呢!」
趙安邦怔住了,「哎,天明書記,你不就知道嗎?不是說你還曾反對過嗎?」
白天明苦笑道:「和你說實話,我沒這麼高明,我反對的不是集資,是反對把集資款投到深圳、廣東賺息差!在集資搞開發這件事上,我和裘少雄、邵澤興是一丘之貉,算是漏網之魚吧!」又說,「希望我們繼續開拓寧川局面的,不但是省委和煥章同志,還有裘少雄、邵澤興這些前任班子的同志們啊,這兩位同志實際上是替我堵了槍眼,在集資案上主動承擔了全部責任,犧牲自己的政治生命保護了我!」
趙安邦不免有些奇怪,據私下傳聞,白天明和裘少雄、邵澤興在工作上發生過不少矛盾,有一陣子似乎還吵得很凶,因此便問:「這……這都是怎麼回事?」
白天明怔了好半天,才說:「是裘少雄在常委會上定的調子,少雄同志說,事情既出了,我和澤興這個市長在劫難逃,那就不逃了!其他同志該撤就撤,尤其是白天明同志,必須設法保下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
趙安邦明白了,「這就是說,你們這一屆市委班子竟集體欺騙了省委領導?」
白天明歎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裘少雄當時有個判斷,領導需要這種欺騙,尤其是劉煥章這種省委領導!事實證明,判斷是正確的,說心裡話,我根本沒想到省委會讓我進上這一大步,主持寧川的工作,更沒想到會讓你趙安邦做代市長!我向煥章同志要你時,心想你能來做個副市長就不錯了,省委常委會的結果一出來,連我都大吃一驚,我當時就想,咱們煥章書記厲害啊,真敢用人啊!」
趙安邦真誠地說:「是的,煥章書記是有氣魄啊!不過,天明書記,我還是得感謝你,不是你點名道姓要我,也許我還進不了煥章書記和省委的視野哩!」
白天明搖搖頭,「不是這個情況,其實,你一直在煥章同志和省委的視野內!據我所知,這次省委原擬將於華北從文山調過來任代市長,首先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的理由你應該清楚,並不是因為在文山的私怨,我認為這位同志不是打衝鋒的材料。裘少雄他們也通過省裡一些老同志的途徑做了許多工作。後來,常委們開會討論寧川班子時,就風雲突變了,煥章同志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在會上說了這麼一番話:如果僅僅收拾殘局,處理集資善後,派誰去寧川當市長都可以,於華北就很合適,但是,寧川不但是個收拾殘局的問題,更有個大發展的問題,那就不能用維持會長了,要用能沖會闖的敢死隊,像白天明和趙安邦這樣的同志!不要這麼不放心,也不要怕他們再犯錯誤,他們如果犯了錯誤,我們就處理嘛,就撤下來嘛!」
趙安邦心裡不禁一熱,「這……這是劉煥章同志的原話嗎?」
白天明說:「差不多是原話吧,組織部仲部長悄悄告訴我的!」
趙安邦大為感慨,這才弄明白自己和白天明是怎麼上來的!自然,省委的這一決策得罪了於華北,據說於華北在他們這屆班子倒台後曾發過一番議論,指責省委用錯了人,「撤下了兩個壞幹部,用了兩個更壞的幹部。」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發表後,於華北的態度才變了,又跑到劉煥章面前解釋,聲明從沒說過這種話。
兩個「壞幹部」交接完工作後,是由他和白天明兩個「更壞的幹部」送走的。裘少雄去省林業局做黨委書記,邵澤興到省理工學院做院長。他和白天明一直把他們送到了寧川界。分別時,裘少雄指著界內的山水景色說:「寧川今後怎麼辦就看你們的了,搞好了,我和澤興來為你們慶功祝賀,犧牲了,就來給你們收屍!」
白天明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老班長,我有這個思想準備,只要死得值!」
這話說得真不吉利,後來,在白天明的追悼會上裘少雄又提起了這件事,痛哭失聲說:「天明,你怎麼當真讓我來給你收屍了?我這嘴咋就這麼損啊?!」
然而,送行那天誰也無法預料後來的事,誰也沒想到生龍活虎的壯漢白天明會英年早逝,他們這屆班子會在三年後垮台!他們當時只是為裘少雄、邵澤興抱屈。
在回去的路上,白天明一直長歎短吁,還篡改了毛澤東的一段著名言論,鬱鬱不樂地感慨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下台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少雄和澤興同志不容易啊,心裡啥都清楚,關鍵時刻,還這麼顧全大局,想想就讓人心酸難受啊!」
趙安邦也歎息說:「是啊,是啊,這兩個好同志壯志未酬啊!」
白天明道:「可我們上來了,他們的壯志我們來酬吧!安邦,和你交個底,我敢接裘少雄手上的這支接力棒,就做好了探索失誤下台滾蛋的思想準備!你老弟敢來當這個市長,也要有思想準備!不能把陞官當做目標,要有政治勇氣!」
趙安邦怔了一下,「天明,你放心好了,你衝上去時,我決不會怯陣的!」
白天明激動了,一把拉住趙安邦的手,「好,安邦,那我們就轟轟烈烈幹一場吧,不能讓寧川的幹部群眾失望!」他隨即說起了工作,「當然,也得講策略,集資這種事不能再想了,將來的發展思路要定位在招商引資、經營城市上!我準備集中精力搞點調研,召集有關專家好好籌劃一下,你市長大人也給我多動動腦子!」
趙安邦點頭應著,突然想起了老部下錢惠人,「大班長,你向省委要我,我能不能也向你要個人呢?我想調一個人過來,就是錢惠人,這個同志我用著順手!」
白天明也記起了錢惠人,「哦,這可是個好同志啊,你不提我還忘了!讓他快過來吧,我看可以考慮安排個市政府副秘書長,先幫忙處理集資善後吧!」
錢惠人就這麼調到了寧川,來報到時,市政府還被討債的人群天天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