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惠人心裡清楚,集資的善後處理相當困難,他和趙安邦面對的麻煩可不小。
集資是市政府所屬牛山開發區投資公司牽頭搞的,政府負有償還責任,這推不掉,也不能推,可一時間政府又籌不出這麼多錢。可行的辦法只有兩條,或者由市政府出面,向銀行貸款還債;或者按省委和中央有關部門的要求堅決果斷地追款。
貸款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這種滿城風雨的時候誰還敢把款貸給他們?追款也叫扯淡,八個億中有六個億投到了新區建設中,變成了路,變成了自來水廠,變成了標準廠房,總不能把這些固定資產拆零分給集資債權人吧?!就是放給廣東、深圳企業的那兩個億也沒那麼好追,當初人家向你融資都是有合同的,提前追款就是違反合同。所以,必須根據具體情況區別對待。用於新區建設的六個億不能追,對廣東、深圳一些運轉良好,到期有能力履約還款的企業,也不能急著追,要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不安全的融資,可如此一來,八億集資款就沒法馬上償還了。
趙安邦心裡也很有數,佈置工作時,就開誠佈公地說:「錢胖子,我實話告訴你:這八個億我和天明書記也不知道在哪裡,但是,咱還必須把集資款一分不少地盡快還到老百姓手上,該怎麼辦,多想想辦法吧,市委只要結果不問過程!」
錢惠人試探著問:「這過程市委是不是當真不問?這你可得說實話!」
趙安邦道:「說不問就不問,不過,胖子,你也聰明點,不該讓市委和天明書記知道的事,最好別讓他們知道,只要不是黨紀國法明文禁止的,就大膽地搞!」
錢惠人想了想,遲疑說:「集資在此之前也不是黨紀國法明文禁止的吧?」
趙安邦搖頭道:「這種搞法現在明文禁止了,別指望用新集資還舊集資了!」
錢惠人苦苦一笑,不說了,「好,好,我聽明白了,反正是我們的事了,我和追債組的同志們研究一下,想辦法吧,去偷去搶都和市委、和天明書記無關!」
這就是他們這個班子的工作作風,一層層下放權力,同時也下放責任。事實證明,不論趙安邦還是他錢惠人,幹得都不錯,換個四平八穩的人根本不會這麼幹。
首先是銀行貸款,以償還集資款的理由申請貸款是完全不可能的,趙安邦便以政府賓館和辦公樓改造的虛假名義申請,還親自出面擺了場鴻門宴,請六家銀行行長吃了頓不好消化的飯,軟硬兼施,連唬帶詐,硬是從六家銀行貸出了八千萬。
八千萬不過是八億集資款的十分之一,遠遠不夠。趙安邦又壯著膽子挪用了省交通廳撥下來的省寧高速公路三億五千萬的建設資金,同時,打起了剛開工的高速公路的主意,讓市交通局王局長帶著一幫人滿天飛,四處尋找買主。待交通廳吳廳長發現建設資金被挪用,要找上門時,省寧高速公路寧川段的路權竟讓趙安邦順利賣出去了,首期六個億的付款一下子進了賬,這西牆東牆上的窟窿才算補上。
他幹得更懸,追款從深圳追到香港,在香港意外地和當年那個官辦小倒爺白原崴重逢了,見識了一個從未見識過的紙醉金迷的世界,驟然發現了資金運作的秘密,並在這一過程中經歷了一場靈與肉的嚴峻考驗。如果不是警惕性高,意志比較堅定,他那時就有可能被白原崴的糖衣炮彈擊中,改寫自己和一座城市的歷史。
其時,白原崴剛在香港自立門戶,正以駐港三合公司的名義大做證券投機生意。為了做證券投機生意,白原崴以三合公司在深圳籌資建廠的名義,佔用了寧川八千萬集資款,是所有放出去的集資款中最危險的一筆。他到了香港,見了白原崴之後才知道,三合公司的這番投機生意竟然做得很好。一九八九年四月,國內政治局勢動盪不安,香港股市大幅震盪,恆生指數忽上忽下,給白原崴帶來了一次好機會。三合公司大做恆生期指,兩億港幣的資金組合短短兩個月就賺了五千萬。因此,白原崴對寧川方面提出的中止融資合同的要求不予理會,要繼續執行已簽訂的融資合同。錢惠人豈敢答應?通過漢江省政府駐港辦事處請來了一位律師,和白原崴據理力爭。律師指出:作為乙方的深圳三合公司已經違反融資合同了,融資合同明確規定:甲方這八千萬融資款是拆借給乙方用來在深圳建電子設備廠用的,不能非法打出境,弄到香港來,更不能用來炒股票。炒恆生期指,深圳三合公司實際上已涉嫌詐騙,並違反了外匯管理規定,按內地有關法律,是要立案抓人的。
人還真抓了,抓了兩個。一個是當初代表深圳三合公司簽合同的法人代表王正義;一個是總經理,白原崴年輕漂亮的第一任太太劉露。是錢惠人從香港打電話過來,讓寧川公安局抓的,寧川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當時就兼著追款小組副組長。
白原崴這才軟了下來,在半島酒店請客賠罪,和錢惠人協商解決辦法,聲稱這是誤會,「錢秘書長,融資款被另做它用我承認,可這真不是詐騙,你搞錯了!」
錢惠人手裡有人質,說話就硬氣了,「不是誤會吧?在內地建廠的錢打到香港,不是詐騙是什麼?再說,你這款子是怎麼打出境的啊?也是違法行為嘛!」
白原崴不斷歎氣,苦著臉解釋說:「秘書長啊,您也許不知道,這其實是你們投資公司林為民總經理事先同意的,在深圳建廠只是個說法而已!什麼廠有這麼大的利啊?您現在也看到了,我們做得不錯,到期還你們的集資款不成問題!如果你們不放心,我們可以再簽個補充協議,我可以用國內的幾處房產做抵押!」
錢惠人直擺手,「我沒這個權力,你也知道,寧川不少幹部都為這次集資下了台,林為民也被逮捕了,誰同意過都沒用,況且,這也沒寫到融資合同上,不具備法律效力嘛!白原崴,我看你就別費心思了,還是馬上還款吧!」
白原崴連連點頭,「當然,當然,錢秘書長,咱們是老朋友了,在文山就打過交道的!我呢,肯定不會為難你,我現在是和你協商嘛!不瞞你說,馬上還款還真有些困難哩,這些款子全在股市上,要安全撤出來總要有個過程!老朋友,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給我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我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待,一定!」
錢惠人頻頻點頭,呵呵笑道:「可以,可以,老朋友了嘛,完全可以!」
白原崴樂了,「錢秘書長,您真是深明大義啊,來,我敬你一杯!」
錢惠人把敬的酒喝了,又說:「不過,三個月內劉露可是回不了香港了!」
白原崴的臉一下子拉長了,「錢胖子,你……你這麼做是不是像綁票啊?!」
錢惠人也不客氣,「綁票?真有意思!看來你想逼我以詐騙立案了?」
白原崴怔住了,拿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直直地看著錢惠人好久沒說話。
錢惠人卻又信口開河說了起來:「白原崴,話說到這份上,我可以告訴你了:這個詐騙案還真不是我要立,是上面要立,上面說得很清楚:這不但是詐騙,詐騙的性質還很惡劣!是我不斷做工作啊,希望不要走到這一步!你想想看,這些錢並不是我個人的,追到追不到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無非是要完成工作任務嘛!」
白原崴無計可施了,這才被迫承諾,在其後的十天至十五天內了結此事。同時懇請錢惠人幫忙,繼續做工作,既不要立案,也不要把他太太劉露帶到寧川去。錢惠人很爽快地當場答應了,還讓白原崴和被扣押在深圳某賓館的太太通了電話。
接下來的十五天是令人心曠神怡的,白原崴天天派人陪著錢惠人,讓錢惠人在香港轉了個夠,有時,白原崴也過來陪。錢惠人記得,好像就在預定的十五天快到期時,白原崴突然提出了一個挺誘人的條件,「錢秘書長,你看這樣好不好:如果您能幫我一下,讓我緩期兩個月償還這筆款子,我個人願意酬謝你三十萬元茶資!」
錢惠人有些意外,狐疑地問:「白原崴,這兩個月對你就這麼重要嗎?」
白原崴說了實話,「很重要,香港股市跟著內地的政局動盪,機會很大啊!」錢惠人想了想,又問:「這就是說,如果抓住這個機會,你的賺頭也很大?」
白原崴點點頭,「是的,我們估計更大的動盪還在後面,期指大有空間!」
錢惠人打定了主意,「那好,你就來幫我做吧,我反過來謝你三十萬!」
白原崴怔了一下,呵呵笑了,「厲害,厲害,秘書長,您真厲害啊,一點就透!」然而,話頭一轉,卻說,「我們可以幫你做,交個朋友嘛!但佣金三十萬元可是很不夠啊,這要有個分成比例的,哥哥你賺大頭,我賺小頭,我們總要賺嘛!」
經過討價還價,最終定下了三七分成,佣金為三成,還款期也順延了兩個月。
這兩個月真可謂驚心動魄。國內發生了一場改革開放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動盪,香港股市成了內地政局的晴雨表,大盤在大大小小的反彈中一路下滑。有一天,錢惠人在港島的一間證券公司親眼看到,恆生指數上躥下跳,一個交易日內的起落即達四百多點。白原崴這幫人口口聲聲擁護改革開放,可在這特定時期的實際操作中卻不斷做空恆生期指,做得極其果斷。兩個月操作下來,三合公司賺了大錢,也幫錢惠人賺了一千三百多萬,去掉三成佣金,淨賺了九百八十三萬港幣。
看著分成單上一連串阿拉伯數字,錢惠人驚訝極了:錢原來可以這樣生錢?如果他把這九百八十三萬存到香港渣打或匯豐銀行裡,這一生就不用為錢發愁了!
然而,當白原崴問他這賺來的九百八十三萬港幣怎麼存時,錢惠人卻面無表情地說:「哪裡也別存,和那筆集資款一起,全給我打回寧川吧,這都是公款!」
這下子,輪到白原崴驚訝了,白原崴再也想不到錢惠人會這麼廉潔!年初和寧川新區投資公司老總林為民洽談融資時,林為民張口就要了五十萬,錢惠人卻面對這麼一筆很安全的巨款分文不取,白原崴不能不肅然起敬。因此,二人分手告別時,白原崴有些依依不捨了,真心誠意送給錢惠人一隻價值三萬多港幣的勞力士手錶。錢惠人其時並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貴的手錶,實在推脫不過,也就收下了。
發現這塊手錶的價值,已是錢惠人回到寧川後的事了。是在一個私密場合被結識沒多久的女朋友崔小柔發現的。得知這塊不起眼的手錶竟價值三萬多港幣,錢惠人嚇了一大跳,當天便主動找到趙安邦,說明了情況,將表交到了市政府辦公廳。
不過,讓錢惠人沒想到的是,儘管這麼謹慎處置,這塊表後來還是給他帶來許多麻煩,最可氣的是,於華北竟以這塊表為線索,死死盯上了他,一直盯到今天!
還有一個沒想到的是,他對趙安邦、白天明這二位領導這麼負責,辛辛苦苦追回了集資款,還賺了近一千萬港幣,反落了個記過處分!後來才知道,這是白天明的意思。白天明得知此事後,對趙安邦說,「安邦,你別糊塗!如果錢惠人不是賺了一千萬,而是賠了一千萬,會落個啥下場?我們不能讓這麼一位有能力的幹部做這種無謂犧牲!該放權要放,但放到什麼程度心裡一定要有數,另外,權力也不能失去監督!我們處理錢惠人,正是為了保護錢惠人,為了今後不再發生這種事!」
儘管知道二位領導是為他好,可他心裡還是不服,覺得窩囊。好在這種怨氣沒流露出來,兩位領導心裡也很有數,一年以後,頂著一些同志的非議和不滿,讓他做了市政府秘書長,他心裡的怨氣才漸漸消失了。待姓社姓資風波發生後,於華北和省委工作組拿他的所謂「問題」大做文章時,錢惠人才又驟然發現,白天明、趙安邦這兩位領導是多麼英明,早就把一切防範在前了,沒給於華北這些人留下可趁之機。
一九九一年十月,於華北和省委工作組從市政府辦公廳上交禮品單上發現了這塊勞力士表的記錄,向趙安邦和白天明提出了一個疑問,「錢惠人去香港找白原崴追集資款,是很得罪人的事啊,白原崴怎麼反而送了他一塊價值不菲的名表呢?」
趙安邦把情況簡單地說了一下,並沒迴避他當時違規炒恆生期指的情節。
於華北自以為又抓住了把柄,當面譏諷白天明和趙安邦說:「這真是不聽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啊!我看你們二位和寧川市委的思想也實在是太解放了!不但在寧川社資不分,亂來一氣,還派堂堂市政府秘書長到香港明火執仗干資本主義了?」
趙安邦鄭重聲明道:「哎,於華北同志,這可要說清楚:錢惠人這麼做可完全是個人行為啊,並不是我和天明書記批准同意的,更談不上搞資本主義嘛!」
白天明這時已知道他和趙安邦這屆班子要下台了,對於華北也不再客氣,桌子一拍,吼道:「於華北同志,那我請教一下:你有錢惠人這種本事嗎?有這種膽量和責任心嗎?你以為在香港資本主義的錢就這麼好賺嗎?你也賺點來給我看看!」吼罷,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說了句,「你把錢惠人抓起來吧,立即槍斃好了!」
於華北氣壞了,據錢惠人所知,於華北為這事查了很久,還多次找白原崴瞭解情況。查到最後,自然是一無所獲,事實證明,他是清白的,白天明、趙安邦也是清白的,寧川市委對他的違規錯誤及時做了處理,處分決定擺在那裡!倒是白原崴出了點麻煩:連他也沒想到,三合公司竟是國有企業,一個國有企業竟然在香港股市大搞投機,竟然在國內政治動盪的特殊時期大肆做空恆生指數,太不像話了!
一九八九年的香港之行雖說給他帶來了許多麻煩,卻也讓他長了見識,開闊了思路。就是從香港回來以後,他開始關心香港股市了,還養成了看港報的習慣。市政府辦公廳內部訂閱的《大公報》、《文匯報》總是最先出現在他的辦公室。國內有了股市以後,他也非常關注,並最早想到了通過發行股票,合理合法地籌集社會閒散資金搞開發。當大家都還沒意識到上市指標意味著什麼時,他已在省體改委為寧川爭取到了頭一個上市指標,將新區管委會下屬的一家開發公司改造上市了。這是寧川市也是漢江省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嗣後,正是在他的關心支持下,寧川上市公司的數目才不斷增加,迄今為止,大大小小十一家股份公司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掛牌,八家公司在深圳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公司總數佔了全省上市公司的半壁江山。
趙安邦對此十分欣賞,說他思路清楚,對資本市場有天生的敏感,讓寧川很早就佔據了資本市場的一個制高點,實在是功不可沒。有一陣子,趙安邦老開玩笑喊他「錢上市」,經常向他請教一些問題。趙安邦關於股票和資本市場的早期知識大都是從他那來的。當然,這話現在不能提了,人家如今也是這方面的專家了。
另外,還有個重大收穫就是,他在那次追債過程中結識了在深圳一家投資公司任業務經理的漂亮女朋友崔小柔。崔小柔正是衝著他的廉潔正派和一片光明的前途,才毅然放棄了深圳的淘金夢,從深圳追到寧川,並於當年年底和他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