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八時平陽市第一人民醫院
飛上海的飛機是中午十二點的,何卓孝早上起來照常夾著皮包去廠裡上班,想到廠裡拿上有關文件,會合市國資局周局長和其他幾位同志一起去國際機場。不料,正要出門,市委辦公室主任劉意如和民政局的同志到了,落實母親住院的事。何卓孝便改了主意,通知國資局周局長說,自己從醫院直接去機場。
市委出面關心,一切就好辦多了,母親順利住了院,院黨委書記還說要盡快做一次全面檢查,讓何卓孝放心。何卓孝千恩萬謝準備離去時,女院長一頭大汗找來了,說,何廠長,你別走,你們平軋廠有個下崗工人全家三口集體自殺,剛剛送過來搶救,你們廠許多工人也跟來了,看樣子要鬧事,你得去看看!
何卓孝的腦袋一下子大了,糊里糊塗跟著女院長就往急救室走。
急救室門口和走廊上果然聚著不少平軋廠的工人群眾,四處議論紛紛,見何卓孝過來,罵聲便高一聲低一聲地響了起來,雖說沒點何卓孝的名,可何卓孝知道,他們是在罵自己。
到了急救室一看,兩個大人已停止了呼吸,他們的女兒還在緊張搶救著。死去的那個男的是平軋廠的工人,姓什麼叫什麼不知道,面孔是很熟的,好像在電板房工作,是個電工。女的想必是他老婆了,不過肯定不是平軋廠的工人。
三車間車間主任江宏把何卓孝拉到一旁低聲匯報說:「何廠長,是咱廠電工趙業成一家子,開著煤氣全家自殺。我們是對門鄰居,早上起來,我聞著過道上四處都是煤氣味,先還以為是我家的煤氣洩漏,一找找到了趙業成家,硬砸開了他們家門,可這一家三口都不行了……」
何卓孝揪著心問:「江主任,這個……這個趙業成下崗了嗎?」
江宏搖搖頭說:「沒下崗,他老婆在造紙廠下了崗,我們車間就不能讓老趙下崗了,市裡有規定,你們廠領導也強調過的,不能夫妻雙方都下崗……」
何卓孝稍稍鬆了口氣,又急切地問:「那……那會是……是自殺麼?」
江宏遲疑了一下,把一張寫滿字的紙頭遞給何卓孝:「何廠長,你……你看看這個。」
是封寫在學生作業本上的遺書,用鉛筆寫的,何卓孝匆匆忙忙看了起來。
遺書寫道:「……廠領導,我們的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造紙廠排污沒達標,去年關了門,我老婆下了崗,每月只發六十元生活費;我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又是老肝炎病號,三年醫藥費沒地方報銷,已經山窮水盡了。老婆女兒連買衛生紙的錢都沒有,我這個大男人哪還有臉活在世上?在平軋廠上班時,我想在電板房摸電源自殺,想想又放棄了,不是不敢死,而怕對不起你們廠領導!廠裡這麼難,你們也沒讓我下崗,我觸電死了,雖說能賺個工傷,可你們要擔責任,我就虧心了。昨天,我和老婆商量了,就一起死吧。我們女兒趙珠珠還小,我們不想把她帶走,開煤氣時,先把她的房門關嚴了。我那三千元集資款如果能退,就請給珠珠……」
遺書沒看完,何卓孝眼淚就下來了,吶吶著自問:「怎麼……怎麼這麼混賬?!」
江宏不解地問:「誰這麼混帳?」
何卓孝嗚嗚哭出了聲:「還有誰?是我呀!是我這個混賬廠長呀……」
江宏勸慰說:「何廠長,你可別這麼說,這也不怪你的,你也被廠子拖死了!」
何卓孝不說了,淚一抹,擠到正搶救趙珠珠的女院長和幾個醫生面前,說:「這孩子你們一定要費心把她救活,我……我就是賣血也得把她撫養大!」
女院長不悅地說:「現在說得這麼動聽,你們早幹什麼去了?!」
何卓孝劈面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門外有人看見了,高聲喊:「打得好,再來一個!」
又有人叫:「當官的,你們還想逼死多少人啊?趙業成那三千塊錢集資款你們到現在還沒還呢!人家死不瞑目呀!」
許多人跟著叫:「對,快還我們的錢!」
「再到市委去,找高長河,抬屍請願!」
「對,抬屍請願,問高書記說話算數不算數?高書記不是答應還錢的嗎!」
群情激奮起來,真有人想往急救室裡擠。
何卓孝又急又怕,衝出急救室的門,攔在門口,大聲說:「集資款又不是市裡收的,是廠裡收的,你們找市委幹什麼?你們找我,我負責!」
江宏在背後推了何卓孝一把,小聲提醒說:「你負得了這個責嗎?」
何卓孝顧不得這麼多了,決定豁出去了,當著吵吵鬧鬧的工人的面,給廠財務科掛了個電話,要財務科把賬上僅有的五百萬流動資金髮下去,先付集資款本金,利息不計。
財務科長吞吞吐吐問:「何廠長,這事……這事文市長知道麼?」
何卓孝暴躁地說:「你不要管文市長知道不知道,只管給我發!」
財務科長賠著小心說:「何廠長,你不是不知道,這五百萬是文市長做擔保好不容易借來的,動這筆錢,咱得先和文市長打個招呼。」
何卓孝吼了起來:「叫你發你就發,文市長那邊我會去說,叫他找我算賬!」
打完這個電話,走廊上一下子靜極了,叫罵聲消失了,歡呼聲卻沒響起來。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靜寂中,何卓孝長長歎了口氣,哭喪著臉說:「好了,同志們,大家不要再聚在這裡了,這影響不好!都到廠財務科領錢去吧!去吧,去吧!」
工人們卻不走,一個個盯著何卓孝看,一雙雙眼睛裡的神色都很複雜,少了些怨憤,多了些對自己廠長的同情和憐憫。
何卓孝眼裡的淚又下來了:「你們看著我幹什麼?我不是說過我混賬嘛!」
一個中年工人這才說:「何廠長,這發還集資款的事,你還是再請示一下市裡吧,我們不能讓你作難啊!你要真為我們丟了官,我們心裡也過不去呀!」
何卓孝含著淚,擺著手,「我不作難,我這廠長也不想幹了,就這樣吧!」
中年工人更不答應了,從走廊那邊的人群中擠過來,一把拉住何卓孝的手:「何廠長,你千萬不能這麼想!你不幹誰幹?現在誰還願到咱平軋廠來當廠長?!」中年工人轉過身子,又對工人們大聲喊,「同志們,我提個建議:咱們現在就不要逼我們何廠長了,好不好?我們讓何廠長先去請示市裡,等市裡同意後,再發還我們的錢,行不行?」
只沉默了短短幾秒鐘,呼應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行,就讓咱何廠長先請示一下吧!」
「對,咱難,何廠長不也難麼?就這麼說吧!咱聽廠裡安排!」
「何廠長,你可不能撂挑子呀!我們氣歸氣,也沒把賬算到你頭上!」
「何廠長……」
「何廠長……」
這一聲聲熱切的呼喚,喚出一個中年壯漢的滿面淚水。
何卓孝任淚水在臉上流著,連連向面前工人們拱著手,哽咽著說:「同志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對我的理解!你們……你們都是好工人,我卻不是個好廠長呀!我……我何卓孝對不起你們大家呀!……」
中年工人又很動感情地說:「何廠長,你可不要這麼說,你是咋工作的,我們大夥兒都看在眼裡了,這麼多年了,你沒日沒夜地忙活,頭髮都白了快一半了!」
何卓孝掛著滿臉淚直擺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趙業成夫妻倆連命都搭上了,咋說都是我混賬,都是我……我的責任!你們都別攔著我,讓我走!」
工人們仍是堵在面前,死死攔住了何卓孝的去路,不讓何卓孝走。
何卓孝急了,含淚吼道:「同志們,兄弟爺們,求求你們去廠裡領錢吧,這是我能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有些情況你們不瞭解,這筆錢你們領不領我都要下台的!」說罷,一把推開攔在面前的中年工人,醉漢似的搖搖晃晃硬往前走。
工人們這才漸次讓開了一條道。
何卓孝在人牆中默默走著,像行進在一場葬禮之中。
走到醫院大門口,何卓孝才突然回過頭來,對那些目送著他的工人們說了句:「你們……你們應該有個比我更好的廠長!」
在醫院門口上了車,司機問:「何廠長,直接去機場嗎?」
何卓孝搖搖頭:「去市政府吧。」
司機很驚異:「何廠長,你真去辭職呀?」
何卓孝沒回答,碩大的腦袋往椅背上一仰,又重複了一聲:「去市政府。」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九時三十分平陽市政府
看到何卓孝走進門,文春明坐在辦公桌前連頭都沒抬。
何卓孝說:「文市長,我得給你匯報一下。」
文春明不悅地說:「匯報什麼?要匯報你找高書記匯報去!」
何卓孝鼓起勇氣說:「文市長,我……我是來辭職的!」
文春明一怔,「呼」地站起來了,盯著何卓孝怒道:「你辭職?辭什麼職?你還怕我不夠煩嗎?啊?昌江發水,工人下崗,這個會,那個會,我忙得連放屁的空都沒有!」說到這裡,死勁拍打起了手中的文件,「你看看,你看看,這兩個月下崗工人又增加了一萬多,我馬上要和各系統的頭頭們開會,你這時候來搗亂!何卓孝,我可和你說清楚:平軋廠既然有高長河書記做主,我就不管了,辭職你找他去辭——我看,你最好還是等高書記來撤吧!」
何卓孝帶著哭腔說:「文市長,我……我從平軋廠是一片荒地時就跟你幹,我這最後一次向你匯報工作,你……你就不能耐心聽聽麼?」
文春明似乎也覺得過分了,揮揮手說:「好,好,你說吧,抓緊時間。」突然想了起來,「哎,老何,你今天不是要去上海談判嗎?」
何卓孝說:「我不準備去了——今天早上平軋廠又出事了……」
文春明一驚:「又出什麼事了?還是為了集資款?」
何卓孝點點頭,把趙業成夫婦自殺和工人們要抬屍請願索要集資款的事全說了。
文春明嚇出了一頭冷汗,連聲道:「怎麼會搞到這一步?怎麼就會搞到這一步呢?全家自殺!這種事要傳出去,社會影響多惡劣?!」
何卓孝說:「工人們真要是抬屍請願,影響會更惡劣!所以,我已經通知財務科發還大家的集資款了,就用賬上那五百萬,也沒來得及向你請示匯報!」
文春明又是一驚:「老何,那五百萬可是生產自救資金呀!你們以後不過日子了?就算兼併談判能成功,也要有個過渡,你們怎麼辦呀?!」
何卓孝訥訥地說:「文市長,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反正……反正不是我的事了,我是幹不下去了……」
文春明火了:「何卓孝,你還真給我撂挑子?在這種困難的時候給我撂挑子?啊?」想了想,又努力壓著火氣說,「好,好,老何,五百萬發了就發了吧,反正集資款遲早要還,現在又出了這種突發性事件,發了我也不怪你。可咱也說清楚,至少在東方鋼鐵兼併平軋廠的工作完成之前,你這個廠長得給我當下去!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也是高書記的意見,是市委的意見!」
何卓孝愧痛地說:「文市長,不是我不願幹,是我沒臉再干了。」說著,從口袋裡拿出那份寫在作業紙上的遺書遞給了文春明,「文市長,你……你看看這個。」
文春明看完遺書,好半天沒做聲,心想,必定是這封遺書觸動了何卓孝未泯的良知,使他對自己為母親報銷醫療費的事產生了愧疚。
然而,文春明並不說破,只感歎道:「多好的工人啊,老何,就是衝著這麼好的工人同志,就是為了對他們負責到底,這職你也不能辭啊!」
何卓孝嗚咽起來:「文市長,你……你不知道,我……我慚愧呀!廠裡的工人這麼好,你們領導又這麼好——今天一早,高書記就派劉意如主任和民政局的同志把我母親送到了醫院住院,可……可我都幹了些啥呀?我……我把我母親的醫療費都以我的名義在平軋廠報銷了!一共三萬九千多塊錢。這三萬九千多塊錢要是用在趙業成身上,他們夫婦就不會死,我……我混賬呀……」
文春明歎了口氣:「你的這些情況,我和高書記都知道了。」
何卓孝愣住了:「既然知道,你……你們還不撤我?」
文春明眼圈也紅了:「撤了你,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再說了,你慚愧,我和姜書記就不慚愧麼?高書記昨晚還打了電話給我,批評我官僚主義,不關心手下幹部的生活。我誠懇接受了高書記的批評。現在既然你把這件事主動說出來了,我就公開向你道歉,也代表姜書記向你道歉!」說罷,向何卓孝深深鞠了一躬。
何卓孝抹了把淚,忙道:「文市長,這不能怪你和姜書記,再難我也不該這麼做,這完全是我個人的問題,與你,與姜書記都沒關係。現在平陽情況比較複雜,這事你就別再往身上攬了……」
文春明痛惜地說:「不是我要攬,而是我有責任呀!高書記說得好,如果我們的幹部連自己母親的病都沒錢治,人家憑什麼還沒日沒夜替你賣命?憑什麼?!可你老何也是糊塗,你為什麼不把這些情況和我說?為什麼這麼亂來?!你知道不知道,這是犯法,是貪污,要立案的!這三萬九千多塊錢能把你送進監獄去!不僅僅是個撤職的問題!」
何卓孝呆住了:「是……是不是孫亞東書記揪住不放?」
文春明點點頭:「孫亞東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連高長河的賬都不買!」
何卓孝緊張地問:「文市長,那……那我怎麼辦?」
文春明沉默了片刻,說:「我替你想好了,趕快把這三萬九千多塊錢退出來,多了我也沒有,我家的存款只有兩萬,昨夜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全取出來給你應急,那一萬九,你自己再想想辦法借一借吧。」
何卓孝一怔:「文市長,我怎麼能拿你這麼多錢?這是你的全部存款啊!」
文春明道:「老何,這話你就別說了,我們共事十年,現在鬧到這一步,我也只能幫你這點忙了,你就讓我盡盡心吧!」
何卓孝木呆呆地想了半天才說:「那文市長,你這兩萬我……我就先藉著,日後加上銀行利息一起還你。我……我都想好了,平軋廠這攤子事處理完,你們不撤我,我也得辭職去掙點錢了,我……我不能活得這麼窩囊!」
文春明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你還得到市紀委去一下,找一下孫亞東,正式向他交待問題——我找他不好,他不會相信你是主動坦白交待的。」
何卓孝問:「那我要不要再向高書記匯報一下?」
文春明想了想,說:「匯報一下也好,對你高書記一直是保的。」看看手錶,「現在已經是九點五十了,高書記馬上要過來開會,聽政府有關部門匯報下崗職工分類管理情況,你先在外面接待室等一下,我叫你時,你再當面和他說吧。」
何卓孝連連點頭應著,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約摸十幾分鐘之後,高長河到了,一見面就笑呵呵地對文春明說:「春明,你猜猜看,今天我和龔部長和田立業談話時,田立業給我玩了哪一出?」
文春明滿腹心事,根本沒心情猜,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高長河興致很高,拍了拍文春明的肩頭:「我們田書記突然艱苦樸素起來了,身上的西裝領帶全換了下來,弄得像個下崗工人似的。我可沒表揚他,反批了他幾句!我問他,就你打扮得這副窮酸樣,誰敢到你烈山投資?」
文春明應付著問了句:「這甩子怎麼說?」
高長河笑道:「我們田書記說,他艱苦樸素會分場合的!」繼而又說,「不錯,不錯,我看田立業心裡有數得很,是準備在烈山唱台好戲了。」
文春明「哼」了一聲:「但願吧!」
言畢,把何卓孝要去市紀委退贓交待問題的事說了。
高長河當即表示說:「何卓孝能有這個態度就好,可以算他坦白交待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要他去上海,趕快參加兼併談判。」
文春明說:「老何現在就在接待室等著,你是不是見他一下?」
高長河擺擺手說:「算了,他要趕飛機,今天就不見了,等他回來再見吧!」
文春明說:「那好,我通知老何趕快去機場。」
高長河卻把文春明叫住了,笑道:「老何咋突然想起來要坦白交待?文市長,該不是你向他通風報信了吧?啊?亞東同志若是知道,恐怕又得提你意見了!」
文春明把何卓孝交上來的遺書往高長河手上一遞:「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高長河接過遺書匆匆看罷,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全沒了……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時三十分烈山縣委
在縣委會議室一見田立業的面,孫亞東就注意到:田立業換裝了,上身穿了件洗得發黃的舊襯衫,下身穿了條藍褲子,一雙皮鞋也是舊的。
這樸實的裝束讓孫亞東看得挺順眼。
孫亞東便誇獎說:「好嘛,田書記,這才像個來幹事的樣子嘛!」
田立業笑著說:「孫書記,我這也是接受歷史教訓,以前在烈山工作時,有些老同志就提過我的意見,嫌我穿著太洋氣,沒法和群眾打成一片。」
孫亞東說:「不過,光憑這一身行頭也不能保證就和群眾打成一片,關鍵還要看具體工作。田立業呀,我可告訴你,現在盯著你的眼睛可不少!」
田立業說:「我知道,我努力不辜負你們領導同志的希望吧!」
這麼隨便聊了幾句,大家就去縣委會堂開全縣黨政幹部會議了。市委組織部龔部長主持會議,孫亞東代表平陽市委宣佈了烈山新班子的任免事宜,發表了簡短講話。講完話後,孫亞東本來想走——專案組事太多,馬萬里書記又說好了下午要聽他的電話匯報,他得先準備一下。可看著田立業一臉莊嚴地走向講台,又有些放心不下,怕這甩子在就職講話中捅漏子,於是,便耐著性子坐住了,帶著審視的目光盯著田立業看。
田立業走上台後,把筆記本打開,沒有什麼大話套話,開口就說:
「六年了,市委又把我派到烈山來了,感慨很多,幾乎一夜沒睡著。沒睡著就要想問題,想了些什麼問題呢?首先想到的是烈山這六年來的巨大變化。我記得我調離烈山時,烈山經濟正處在低谷,思想也比較亂,一些不成問題的事情都成問題了。平陽的矛盾焦點是民營工業園,烈山的爭論焦點是新區開發。姓社還是姓資,吵得很凶。也就在那年,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發表,烈山抓住了這次歷史機遇,把新區開發和民營經濟搞上去了……」
孫亞東心漸漸懸了起來:這甩子,該不是要替耿子敬和趙成全這幫人評功擺好吧?說到烈山的成績,怎麼能不提耿子敬和趙成全呢?
果然,田立業提到了耿子敬和趙成全:
「……應該承認,原縣委書記耿子敬和原縣長趙成全為了烈山的經濟發展做了不少工作。在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的指引下,全縣幹部群眾一致努力,拚搏奮鬥,烈山經濟是上了台階的,這是歷史事實。我們不能因為他們搞腐敗,就不承認他們做過有益的工作,這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
孫亞東把頭伸到龔部長面前問:「高書記和田立業是咋談的話?」
龔部長說:「高書記明確說了,耿子敬搞經濟的那一套好經驗要總結。」
孫亞東苦笑著搖搖頭,不做聲了。
田立業繼續說:「……經濟搞上去了,是不是說就可以不講廉政了呢?是不是說就可以把手伸到國家的腰包裡大撈一把了呢?是不是說權力就不要接受監督了呢?顯然不是。你是黨和國家的負責幹部,保一方平安,帶一方致富是你的責任!你沒有權利向國家和人民伸手。所以,我想到的第二個問題,就是廉政問題。」
說到廉政,孫亞東本能地注意起來,想看看這個甩子有何高見。
田立業果然有高見:
「……今天,在來烈山上任的途中,金華縣長就向我反映,說是我們一些幹部私下裡替耿子敬和趙成全報虧,說是這麼多不三不四的人都發了大財,耿子敬他們也就是發了點小財。還有人說,因為國家沒有高薪養廉,所以我們的幹部才一再出問題。這話對不對?不對!想發財,眼紅個體戶,你就不要做這個人民公僕,不要做共產黨的官!今天我可以把話撂在這裡,誰願辭職我立即批准。在場的同志有沒有願意辭職的?如果有,請舉手?沒有吧?好。這說明了什麼問題呢?這說明同志們還是有奉獻精神的。當然,奉獻精神祇是一方面,另外一點,我今天也要指出來,那就是:國家和人民沒有虧待我們這些公僕們!六年前,我在這裡做紀委書記時就對有些被查處的貪官說過:你不要叫虧,你不虧!你坐著公家的車,壞了一台換一台;住著公家的房,要了一處要兩處,連孫子都安排了;吃公家的,喝公家的,工資基本不用;國家和人民養你這麼一個縣長、鎮長一年起碼十幾、二十萬!十幾、二十萬不是個小數目,就是在我們平陽這種經濟發達市,現在也有十萬下崗工人,他們每人每月的生活費平均只有一百七十元!在這種情況下,你還要國家高薪養廉,現實嗎?!」
孫亞東禁不住帶頭為田立業的話鼓起掌來。
霎時間,會場裡掌聲響起一片。
掌聲平息後,田立業接著說:「……所以,不要不知足,比起那些正忍受著改革陣痛的下崗工人們,我們的情況要好得多!所以,耿子敬和趙成全這幫貪官的犯罪行為是黨紀國法不能容忍的,在座的同志們請少為他們開脫,要全力支持孫書記和省紀委的同志辦案,這是個原則!」
孫亞東悄悄對龔部長說:「這甩子好像還有點水平嘛!」
龔部長笑了:「你看看他寫的那些文章就知道了,高書記沒用錯他。」
孫亞東卻說:「也得再看看……」
田立業仍在說:「……談到原則,我想到了一件事,昨天夜裡,在我還不知道自己要到烈山任職的情況下,有兩個自稱是我老部下的同志就先知道了,就跑到我家來了,又是五糧液,又是玉溪煙,把個雜貨店搬到我家裡了!現在,我請縣委辦公室的同志把這些東西拿上台,請大家一起欣賞一下!」
縣委辦公室兩個同志應聲將四瓶五糧液,四條玉溪煙和一堆土特產拿上了台。
田立業指著花花綠綠的一片說:「據這兩位送禮的同志說,這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那麼,我們現在就來算一下賬:五糧液市價三百六十塊一瓶,四瓶一千四百四十塊;玉溪煙四百二十塊一條,四條一千六百八十塊;光煙酒兩項已經是三千一百多了!我請問一下,大家一個月拿多少工資?這樣給我送禮合適嗎?居心何在?你們這二位同志到底是來看望我,還是來看望我手中的權力?」
孫亞東忍不住插話說:「他們當然是來看望你手上的權力,是頂風上!」
會場上有人交頭接耳,等大家安靜下來,田立業繼續說:「孫書記已經把問題的實質指出來了,有人就是不接受教訓,耿子敬的案子正在辦著,他們竟然就敢這樣幹!怎麼?搞腐敗也前赴後繼起來了!今天這兩個同志就坐在這裡,我先不點你們的名,只是給你們一個警告,再有下一次,請你們給我走人!台上這些東西,散會以後你們自己來認領!我在這裡要聲明一下:人民交給我們的權力,我們既不能零售,也不能批發!我要求在座同志們在廉政問題上向我看齊,對我這個縣委代書記進行真正有效的監督!烈山幹部隊伍從今天開始必須有個新面貌,這支幹部隊伍必須是帶領一百一十萬烈山人民上台階、跨世紀的廉潔過硬的隊伍!」
掌聲熱烈地響了起來……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二時平陽市政府
下崗職工分類管理問題是一年前老書記姜超林首先提出來的,在過去的市委常委會上進行過兩次研究論證,嗣後就作為本年度的重點工作交給政府部門去落實了。幾個月中,文春明掛帥主持,勞動、人事、保險、民政及各級再就業部門做了許多工作,現在總算梳理定位了。具體負責這項工作的陳副市長在會上匯報說,全市十萬下崗職工,已有九萬四千多人簽訂了「定位協議書」,佔到全市下崗工人總數的百分之九十四點三七,其中「留職定補」的四萬人,「托管就業」的約兩萬人,「離崗掛編」的三萬多人。這就是說,平陽市下崗工人的絕大部分已納入了政府有效管理的軌道,有了起碼的生活保障。
陳副市長是比較樂觀的,笑呵呵地向高長河、文春明和與會者介紹說:四萬「留職定補」人員大都是男五十、女四十五以上的中老年職工,再就業競爭能力相對較弱一些。對他們的重點是保障基本生活,每月不僅發給生活費,還有二十至四十元的醫療補助,並代為繳納社會保險統籌。「托管就業」的這部分同志和「離崗掛編」的人員,一般都是中青年,在保證基本生活的情況下,幫助培訓,推薦再就業,鼓勵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走向市場,其中,光前幾天開業的自立市場一個地方就安排了一千多人。類似的自立市場準備在市區商業副中心再搞兩個。從這三個月的落實情況看,定位措施社會效果比較好,尤其是「留職定補」的四萬多人比較滿意。
然而,作為一市之長的文春明卻既不樂觀,也不滿意,在會上一直掛著臉。
陳副市長匯報完後,文春明說話了:「同志們啊,情況又有變化了,現在下崗人數增加了,不是十萬了,最新統計是十一萬三千多,平陽鋼鐵廠一家就下來八百多人,平軋廠估計還得下來五百人,我們還得繼續安置,不能松勁,而且,就目前的情況看,問題也還不少。」說到這裡,文春明拿出了何卓孝送來的那封遺書,「同志們,你們知道不知道,就在我們今天開這個會的時候,平軋廠一個叫趙業成的工人和他下崗的妻子自殺了!讓人痛心呀!請同志們看看這封遺書!」
高長河說:「還是念一念吧。」
文春明點點頭,念起了遺書。
遺書念完,會場上一片死寂。
文春明把遺書拍放在桌上,「呼」地站了起來,情緒激動地責問道:「趙業成的老婆是怎麼回事?這個女同志怎麼一月只有六十元生活費?她具體是怎麼定的位?是『留職定補』,還是『托管就業』?輕工局的王德合局長來了沒有?好,王局長,你給我站起來!請你回答,造紙廠去年停產以後,你們輕工局都採取了什麼措施?平陽造紙廠還有多少下崗職工的生活費是六十元?」
王局長站在那裡,怯怯地說:「這……這些情況我……我不太瞭解,要……要問造紙廠的劉廠長。文市長,你別急,我……我散會後就到造紙廠去……」
高長河突然發現,這個王局長竟是那夜被大舅子梁兵帶到他家裡跑官要官、想去當縣長的胖子,心裡的火頓時升上來了。
文春明更是火透了:「兩條人命送掉了,你當局長的還不知道?!王德合,我問你:你還配不配做這個局長了?!」
王德合禿腦門上流著汗,徒勞地辯解說:「這……這也不能全怪我,我這陣子一……一直在想著造紙廠重新開工問題——文市長,造紙廠真得想法開工呀,向昌江裡排污的也不是我們一家,就算我們不排,別的地方照排,昌江水都變黑了……」
文春明怒沖沖地說:「王德合,你不要給我轉移話題!我們平陽不能向昌江排污!我還是問你下崗職工的安置,市裡撥的再就業專項資金你們怎麼使用的?有沒有按市裡的要求,和下崗工人簽訂全員定位書?」
王局長禿腦門上的汗流得更急,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文春明桌子一拍:「王德合,我看你這個局長就不要干了,辭職吧!」
高長河插話說:「文市長,我看不是辭職,而是要撤職!」
文春明馬上說:「好,我向市委建議,撤掉王德合輕工局局長的職務!」
王德合呆住了,可憐巴巴地看著高長河說:「高書記,我……我……」
高長河冷冷問:「王局長,你想說什麼?說你到我家裡送過簡歷?找我跑過官,是不是?」
王德合緊張地抹起了汗:「高書記,不……不是,我……我……」
高長河手往門外一指:「出去,你給我出去,馬上出去!」
王德合還想為自己辯解,但一看到高長河那張鐵青的臉,什麼也不敢說了,狼狽地夾著公文包出去了,逃也似的。
會場一下子靜極了,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到。
在嚇人的靜寂中,陳副市長說話了:「高書記,文市長,在這件事上,我也有責任,沒親自到造紙廠看看,檢查一下定位工作的落實情況,我向市委檢討。」
文春明不客氣地說:「你當然有責任,我也有責任!我們是市長,自殺的是我們的市民,我們在座同志的責任都不小,都有愧!可我們再檢討又有什麼用呢?趙業成夫婦已經死了!死人不能復活了!而且,政治影響和社會影響也太惡劣了!我們平陽是經濟發達市呀,怎麼能出這種死人的事呢!」
發了一通火,文春明又就下崗職工定位管理的問題做了進一步指示,要求陳副市長帶隊,進行一次全市範圍內的落實檢查,汲取趙業成夫婦自殺的教訓,不能光聽匯報,要掃除一切死角,對所有下崗職工進行有效的動態監管。
最後,文春明請高長河講話。
高長河來之前並不想講話,主要是想聽聽再就業的情況匯報,現在面對著突發性的死人事件和王德合嚴重的官僚主義作風,不得不講了。
高長河講話時,面色沉重——
「同志們啊,不要總說我們平陽是經濟發達市,不要光看平陽四處都是高樓大廈,四處都是霓虹燈。高樓大廈後面有陰影,霓虹燈下有血淚呀!這不是危言聳聽,這是事實!我們的改革開放送入了攻堅階段,許多大中型國營企業的工人同志現在在苦熬歲月,平鋼廠、平軋廠、平紙廠這類困難國企全市不下幾十家。而且在國家調整產業結構的大背景下,未來三兩年裡,這種狀況還不會有根本性的改變。這就是說,我們相當一部分工人同志要過幾年苦日子,要為我們的改革做出這個歷史性的犧牲。
「這些工人同志真是可敬可愛呀,——就說這個趙業成吧,他完全可以死在平軋廠裡,造成個『因公死亡』,可他沒這麼做。而我們一些幹部同志呢?也是那麼可敬可愛嗎?像那個王德合,我看是可恥可惡!他是不顧人民死活的冷血動物!這不是簡單的官僚主義,在對待下崗工人的問題上,他這麼不負責任就等於犯罪!
「當然了,說一千,道一萬,發展才是硬道理。同志們都知道,今年我們國家的經濟增長目標是百分之八。我們省是百分之十一,平陽因為是經濟發達市,省裡和中央的要求是百分之十三。平陽的百分之十三完不成,就沒法保證我省的百分之十一和全國的百分之八。而要完成這百分之十三的經濟增長目標,就需要一個穩定的社會政治環境,就不能再出死人這種事了。文市長要求對下崗工人的定位工作進行一次全面檢查,我看很好。我的意見是,不但要查落實,還要查問題,哪裡發現問題,就處理哪裡的領導班子!
「順便再說一個涉及廉政的問題——在目前十一萬多下崗工人吃不上飯的情況下,我們的一些同志是不是能少喝幾場酒?少往歌廳舞廳跑跑?昨天,我看到紀委的一個通報材料:我們某局的一位處長在平陽國際酒店一擲千金,吃飯、唱歌、跳舞,找三陪小姐,一夜的消費八千七百元!八千七百元呀,同志們!當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了!沒有黨性,也沒有良心嗎?這種人不撤職開除黨籍怎麼行?下崗工人會怎麼看我們?人民會怎麼看我們?這種腐敗風氣要堅決煞住!
「對那些有錢的大款又怎麼辦呢?人家有錢,就是要高消費。這也好嘛,你消費,我收稅。在這裡,我想提個建議,請同志們也考慮一下,這個高消費稅我們能不能收?能不能把收上來的這些錢搞個專項基金。用於救助像趙業成這樣的特困家庭——同志們呀,這可不是打富濟貧,這是在倡導一種良好的社會風氣……
因為趙業成夫婦的死,高長河在這次會議上講了很多,散會時已經快一點了。
也就是在這個會議上,文春明和高長河達到了難得的一致。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三時市政府食堂
在市政府小食堂一起吃飯時,文春明說,高書記,你建議的高消費稅,我看完全可以收。是叫稅還是叫費,可以再商量。規定一下,一次性消費多少錢就收他的稅或費。不但倡導良好的社會風氣,無形中也逼著那些款爺們把一部分消費資金轉變成生產資金,多創造些就業崗位,很有積極意義。高長河說,那好嘛,你不妨先找姜超林同志商量一下,先搞個草案出來,我們再一起研究決定。
飯後,高長河和文春明一起到醫院去看望了趙業成的女兒趙珠珠,要求院方負責到底,不要留下什麼後遺症。女院長和主治醫生匯報說,趙珠珠煤氣中毒程度較淺,經過高壓氧倉治療後,估計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一些記者也趕到醫院來了,要採訪高長河和文春明。
文春明很惱火,對記者說,沒什麼好談的,這種事不要報道,沒有什麼積極意義。還追問記者:誰讓你們來的?!高長河也說,要注意導向問題,應該從正面宣傳政府為下崗工人採取的措施,多報道些下崗工人艱苦創業的先進事跡。
高長河還詢問了一下何卓孝母親的病情。女院長說,上午剛做了檢查,情況很不好,肺癌晚期,已經全面擴散了,隨時有生命危險。高長河說,何廠長不在,你們要多盡心,至少不能讓老人在何廠長回來之前死掉。女院長說,我們盡力吧。
回去的路上,兩個黨政一把手坐在同一台車裡,繼續談著工作。
文春明說:「何卓孝這個教訓夠深刻的,我們是不是想想辦法,搞幾條具體規定和措施保護一下這類困難幹部呢?」
高長河說:「幹部當然要保護,可也要保護老百姓啊。像趙業成這樣有特殊困難的老百姓恐怕也不在少數。怎麼辦?我們哪來這麼多錢呀?」
文春明想了想,說:「高書記,還有一種稅,我看也可以考慮收——三陪小姐的個人所得稅。據文化局和公安局匯報,現在我市的三陪人員已不下十萬了。」
高長河開玩笑說:「文市長,你這是狗急跳牆還是敢想敢干呀?」
文春明正經道:「高書記,我這可不是和你開玩笑。你知道三陪小姐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嗎?平均每人不下五千塊,多的上萬塊,是所得就應該收稅嘛!」
高長河也認真了:「這會不會讓人們誤解我們平陽允許三陪?」
文春明苦笑道:「全國哪個城市允許三陪?全國又哪個城市沒有三陪?收稅歸收稅,掃黃歸掃黃,該掃照掃。再說,這麼幹的也不是我們一家,前幾天報上還說呢,不少地方已經對三陪小姐收稅了嘛!」
高長河點點頭:「這事我也聽說過。不過,在咱們省可沒有先例呀!」
文春明說:「你怕省委擼你的烏紗帽呀?不至於吧?」
高長河笑道:「文市長,你別激我。」想了想,又說,「這事得慎重,你不妨悄悄把地稅局的同志派到三陪收稅的城市去瞭解一下,看看他們那裡的情況再定。」
文春明說:「也好,見了地稅局周局長,我就和他打個招呼。」
高長河交待道:「這事可得注意保密,別魚沒吃上倒先弄得一身腥。」
文春明點點頭:「我明白。」
高長河又感慨:「文市長啊,我看還是小平同志說得好呀,發展才是硬道理。不把經濟進一步搞上去,光是搞這種小慈悲,我看是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你比如說平軋廠,只有趕快搞資產重組,讓東方鋼鐵來兼併,發揮那些進口設備的作用才是正道。你老捨不得,老拖著,最後怎麼辦呀?矛盾會越拖越多嘛,看看,今天就死了人!應該說死去的趙業成和犯錯誤的何卓孝都是被軋鋼廠的困難害的。如果軋鋼廠日子好過,經濟上沒問題,這些矛盾就都不會出現嘛。」
文春明怔了一下,說:「長河,你可真會找機會做工作。」
高長河直到這時才交了底:「春明,你以為我真這麼糊塗,會在接受東方鋼鐵集團兼併的問題上這麼輕易表態呀?我表這個態就是為了逼你嘛,咱現在是在一條船上,有時一急,也就不擇手段了。」
文春明說:「可長河,你也得清楚,造成軋鋼廠這種困難處境的,並不是我文春明,根子還在過去的舊體制……」
高長河笑了:「這一點我已經很清楚了,根子是在過去的舊體制,可老兄呀,我看你呀,一邊是義憤填膺控訴聲討舊體制,一邊也還在積極維護它嘛!」
文春明有些氣惱,「我會維護它?我?!」
高長河說:「可不是你麼?一直給它輸血,幫它貸款,死要面子活受罪。」
文春明認真想想,覺得高長河批評的也不無道理,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不談了,反正我是栽在平軋廠了,想要面子也要不成了。」
高長河笑道:「你栽什麼?你態度一轉變,平軋廠也許就能起死回生了嘛。」停了片刻,又問,「哎,春明,這兩天見到新華社那個女記者沒有?她那篇宏文寫得怎麼樣了?」
文春明搖搖頭:「我不知道,從那天採訪完後,就再沒見過她。」
高長河說:「春明啊,我的看法也改變了,看來姜超林和你的意見是對的,這篇文章是得發,教訓太深刻了!害了多少人啊,從你這個市長到何卓孝,到參加集資的工人,應該說是血的教訓啊!」
文春明有些意外:「長河,你不怕犯上了?」
高長河神色凝重起來:「談不上犯上,有空的時候,我到省城和劉華波書記、陳紅河省長先打個招呼,趙業成的這份遺書也請首長們都看看。」
文春明說:「還有何卓孝——三萬多塊錢退賠以後,能不能不立案?」
高長河顯然很為難,說:「這要看孫亞東的態度。」
文春明不悅地說:「長河,要看孫亞東的態度,十個何卓孝他都給你送進去,這個人既沒人情味,又沒一點靈活性!」
高長河歎了口氣,啥也沒說,把目光移到了車窗外。
轎車正在民主路上行駛著,高長河無意中注意到,市民營企業家協會捐助並統一製作的遮陽傘已經出現在民主路兩旁的攤檔上了,心裡生出了些許欣慰。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五時烈山縣委
當天下午,田立業在金華和辦公室主任小齊的陪同下,到烈山縣委、縣政府各部委局辦走了一圈,熟悉人頭。用官場上的話說,叫「繞場一周」。「繞場一周」時,田立業只是看,聽,不大說話,更不表什麼態,一副沉穩的樣子。有些熟悉的同志和田立業開玩笑,田立業也不大答碴,人家自覺沒趣,也就跟著嚴肅起來。
從縣委大院出來,往縣政府那邊去時,金華說:「田書記,你真嚴肅。」
田立業說:「該嚴肅時就得嚴肅,當市委副秘書長時,上有市委頭頭們,下有各部委局辦,當然可以甩;現在主持一個縣的工作了,那就不能甩了。」
金華擠了擠眼:「哎,田書記,我可沒說你甩哦。」
田立業笑了笑:「你嘴上不說,心裡照說。」
金華也笑了:「我媽常在家裡說起你。」
田立業說:「你媽肯定不會說我的好話。」
金華說:「也未必。我媽倒也誇過你,說你不是官迷。」
田立業說:「這話反過來理解就是不求上進。」
金華說:「那田書記,從現在開始,你要求上進了?」
田立業說:「那當然,我在上午的會上不是說了麼,要全縣幹部向我看齊!」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田立業一聽,是妹妹田立婷,馬上想到有麻煩,加上縣長金華和縣委辦公室主任小齊又在跟前,便沒好氣地說:「立婷,我正忙,有事以後再說好不好?」說罷,合上了電話。
金華問:「誰的電話?你這麼凶。」
田立業說:「是我下崗的妹妹,找我就沒好事。」
金華笑道:「沒準還就是好事呢……」
金華話剛落音,手機又響了,還是田立婷。
田立業無可奈何了:「……好,好,立婷,有什麼事,你就快說吧。」
田立婷在電話裡高興地說:「哥,聽說你到烈山當縣委書記了,是不是?看,還是當官好處多吧?你一到烈山當書記,我的事就解決了。今天上午烈山縣政府來了兩個同志,把我的工作安排了,在烈山縣開的昌江賓館做總經理助理,幫著總經理管接待。聽說是你們金縣長親自安排的……」
田立業呆了,和妹妹支吾了幾句,馬上合上電話,問金華:「金縣長,我妹妹是怎麼回事?你把她的工作安排了?」
金華點點頭,笑道:「為領導解除後顧之憂嘛。我讓昌江賓館的蔡總辦的,昨天晚上安排的——哦,這我可要聲明一下,那時你還不是我們的縣委書記。」
田立業心裡一陣發涼,暗想,這個金華真厲害,你哪裡痛她就往你哪裡捏。從工作上說,廉政是當前的痛處;從私事上說,安排這個下崗妹妹是他的痛處;人家就找準了這地方下手,看你怎麼辦?
金華卻一點不像厲害的樣子,仍在笑,笑得近乎天真,「田書記,你就別管這事了,反正是我安排的,又是照顧下崗職工,既不是搞腐敗,也與你沒關係。」
田立業問:「金縣長,你咋就知道我妹妹下崗了?咋知道我家地址的?」
金華說:「田書記,你和我媽同事六年,這我都不知道也太不像話了吧?」
田立業立即想到,這其中很可能有劉意如的謀劃。往好處想,這母女倆是討他的好,以便於日後的合作共事;往壞處想,可能就是陷阱,給他抹白鼻樑,讓他出洋相。想到上午剛說過要大家向自己看齊,下午就出了這種事,益發覺得不能不警惕,遂當場打了個電話給烈山昌江賓館,要那位蔡總不得聘用田立婷。
這讓金華大感意外,也讓金華太下不了台了。
田立業想著金華是縣長,以後還要合作共事,打完電話後,便笑著向金華解釋:「金縣長,我知道你這也是一片好心。可我剛到烈山來,烈山又是這麼個現實情況,我這樣做影響就不太好。我妹妹的事等以後再說吧,要是我不便出面的話,還真得請你出面幫忙哩,到時你可別推!」
金華紅著臉應道:「好,好,田書記,只要是不違反原則的事,我都辦。」
這麼說著,進了政府大院。
大院門裡的第一座小樓是國土局。
田立業說:「先到國土局看看吧?國土局可是個重災區呀,聽說昨天兩個副局長又被專案組傳去了,是不是?」
金華說:「是瞭解核實一些情況,今天都回來了。」
田立業感歎說:「國土局權力太大呀,國有土地使用權的轉讓,他們的嘴就是價,這怎麼行?我看國有土地使用權的協議轉讓要馬上停下來,搞公開招標拍賣,並且制度化。金縣長,你看呢?」
金華笑笑說:「你定吧,田書記,高書記不是誇你思路對頭麼?!」
田立業卻從這話裡聽出了話來,心裡不由地暗暗叫起苦來,暗想,搞不好頭一天就把金華得罪了。然而,不得罪也沒辦法,自己剛上任,妹妹就到昌江賓館當總經理助理,這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就算金華真是好心也不行。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九時濱海金海岸
上午高長河在市政府下崗工人分類管理工作會議上講的話,下午就從幾個不同的渠道傳到了老書記姜超林的耳朵裡。傳來的講話內容又走了樣,說是高長河在長達一個小時零十分鐘的講話中對老書記倡導的下崗工人分類管理工作沒有一句肯定的意見,倒是藉著趙業成夫婦的意外死亡事件,別有用心攻擊平陽的大好形勢,公然指出平陽「霓虹燈下有血淚」!
姜超林為田立業到烈山任職的事本來就不太高興,一聽這話,血壓馬上升上去了。濱海市委書記王少波一看不對頭,把醫生、護士叫來暗中監護,又指示度假區總機,不要往姜超林的房裡接電話。知道姜超林的手機在司機手上,王少波便把司機也支到海灘上去了,還告訴司機,誰找老書記都不要理。
然而,可以封鎖外面的消息進來,卻不能阻止老書記往外面打電話。
晚上吃過飯,姜超林忍不住了,問王少波:「少波,你說說看,文市長咋也不給我來個電話?高長河這麼評價平陽工作,文市長就坐得住?就不給我通報一聲?平陽的工作不論好壞都有他一份嘛!」
王少波不敢說是自己封鎖了消息,只道:「老書記,你也別生氣,高長河怎麼評價平陽你又沒親耳聽到,搞不好又是以訛傳訛。」
姜超林不相信這是以訛傳訛,說:「不行,我得給文市長打個電話。」
王少波還想攔:「算了吧,老書記,就算高長河說了這話,你又能怎麼著呢?還不是白生氣?何必自己給自己找不愉快呢?氣壞了身體不值得。」
姜超林不聽,伸手拿起了電話:「給我接文市長家。」
總機小姐遲疑了一下說:「姜書記,都這麼晚了,您還不休息呀?」
姜超林說:「晚什麼?才七點嘛。」
總機小姐吞吞吐吐說:「姜書記,我們市委王書記說了,要您好好休息。」
姜超林這才知道,原來是王少波做了手腳,一下子火了,指著王少波的鼻子罵道:「王少波,你膽子不小,敢對我老頭子搞封鎖!怎麼?田立業不聽我的了,你也不聽我的了?!」
王少波忙賠著笑臉道:「老書記,您看您,這說的叫什麼話?我不是怕你生氣著急麼?你老爺子真在我這裡出了問題,我可沒法向省委,向平陽人民交待呀!」
姜超林歎了口氣說:「你別管我,我還沒脆弱到這種地步!」
文春明的電話打通了,是打到文春明手機上的。文春明這時不在家裡,而在市防汛指揮部裡,說是正向前來檢查防汛工作的省防指副總指揮、水利廳仲副廳長匯報平陽的防汛工作。姜超林不便打斷文春明的匯報,便要文春明匯報完防汛工作後打個電話過來。同時,也順便把濱海這邊的情況說了一下,要文春明告訴仲廳長,在這種大汛期,昌江市還有不少挖沙船在濱海江面上挖沙,影響江堤穩固,是個比較大的隱患,必須請省防指嚴令沿江各市立即取締。文春明答應了。
王少波說:「老書記,他省裡就是不取締,這些挖沙船我也照扣,我執行平陽市政府的規定,今天我讓人把昌江市這幾條船上的抽沙機全砸了,還沒收了他們十幾萬賣沙款哩。」
姜超林指指王少波的腦袋:「你小心,昌江市那邊不會和你完的。」
半個小時後,文春明的電話打過來了,開口就說:「老書記呀,知道嗎?下崗安置這頭又出事了,造紙廠下崗工人一月生活費六十塊,害得趙業成夫婦兩個開煤氣自殺。我和高書記都發了火,在上午的會上把輕工局的王德合臭罵了一通。」
姜超林說:「光罵不解決問題,這樣的幹部要撤,要查!下崗安置專項款是怎麼用的?有沒有挪用?市裡定下的最低標準不是一百七十元麼?怎麼只有六十元?你們不要官僚,讓孫亞東查!他對查平軋廠興趣這麼大,對這種事更得有興趣嘛!」
文春明說:「我和高書記也是這個意見。」
姜超林有些不悅:「春明啊,現在看來,你和高長河已經比較一致了嘛,啊?那麼,你是不是也贊同高長河的說法:霓虹燈下有血淚呀?」
文春明有些意外:「老書記,這話你是聽誰說的?可能有些誤會了吧?高書記講這話是有背景,有前提的嘛,是指趙業成夫婦的死說的,並沒有否定平陽工作的意思。老書記,你可千萬不要多心。」
姜超林不滿地說:「那也說過了頭!」
文春明也不太服氣,說:「總是死了人嘛。」
姜超林益發不滿:「為什麼死人?是政策問題,還是落實問題?高長河在會上肯定沒肯定我們過去制定的政策?他既然說霓虹燈下有血淚,好,那就請他想個高招,制定一套更好的政策,抹去霓虹燈下的血淚。幹好了,我替他到省委書記劉華波面前請功!包括你文春明!」
文春明顯然聽出了姜超林話中對他的指責,便解釋說:「老書記,您別說,高長河還真有些想法呢。正和我商量是不是對特種高消費和三陪人員收稅……」
然而,文春明話沒說完,姜超林已勃然大怒起來,「什麼?對三陪人員收稅?文春明同志,我問你:三陪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我們平陽合法了?是不是還要讓三陪人員持證上崗?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文春明忙解釋說:「這事現在也只是設想嘛,我們準備先到一些對三陪收稅的大中城市看看情況再定……」
姜超林一字一頓地說:「文市長,請你轉告高長河同志,我和人大反對!」
放下電話,姜超林好不容易降下去的血壓又升上來了。
頭暈目眩之中,姜超林叫來了自己的司機,要司機出車,連夜趕回平陽。
王少波勸道:「老書記,這麼晚了,還是明天一早走吧!」
姜超林手一揮:「不了,就現在走,歇夠了,身體好了,要到人大上班了!」
王少波擔心地說:「老書記,您可別說氣話,您的氣色真不好……」
姜超林不睬,出了房門,逕自向自己車前走,上車前才紅著眼圈和王少波說了句:「少波,謝謝你和濱海市的同志們了!」
這時,天陰了下來,有大滴大滴的雨點往下落,打得轎車啪啪響。
王少波覺得這雨點真像老書記眼中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