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州市委大樓坐西面東,正對著大海,是座現代氣息很強的建築,從海濱方向看像一艘正駛向大海的巨輪,從南北兩面看,則像一面在海風中飄蕩的旗。大樓前面是面積近五萬平方米的太陽廣場,廣場上聳立著一座題為「太陽——人民」的巨型藝術雕塑。雕塑是一組當代人物群像,群像的無數雙大手托起了一個巨大的不銹鋼球狀物。宏偉的大理石基座上鑄著一行鎦金大字:「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齊全盛對此的解釋是:我們改革開放的歷史說到底是人民創造的,人民是千秋萬代永遠不落的太陽,我們每個人不管官當得多大,在位時間多長,都不過是時代的匆匆過客,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既然以人民為主題,城建專家們曾打算把這個廣場命名為「人民廣場」,可鏡州舊城區已有一個歷史久遠的人民廣場了,最後還是齊全盛一錘定音,定名為「太陽廣場」。相對太陽廣場,市政府大樓前的廣場便命名為月亮廣場了。月亮廣場比太陽廣場小一些,主題雕塑是條騰空而起的巨龍,基座上是五個鎦金大字「為人民服務」,和雕塑主題多少有點不太協調。因此,兩個廣場落成後,老百姓茶餘飯後就生出許多話來,說市委是太陽,政府是月亮。又有好事者看出,月亮廣場上的龍是條睡龍,兩隻眼一直沒睜開,話題便進一步引申了,道是政府的龍用不著睜眼,跟著市委走就行了。
齊全盛不太在乎人們私下的這些議論和評論,兩個廣場氣魄恢宏地擺在那裡,不但給鏡州市民們提供了一個休息娛樂的絕佳場所,也向光臨鏡州的中外賓客們昭示著鏡州作為中國一個經濟發達市的新氣象,大氣象,誰不服氣也不行。前年省裡搞了次城市廣場藝術綜合評比,太陽廣場名列全省第一,月亮廣場名列全省第三,很讓齊全盛高興了一陣子。
現在卻高興不起來了,驅車經過月亮廣場時,看到那條騰飛的巨龍,齊全盛沒來由地想到了社會上關於睡龍的議論,心裡鬱憤難抑:市長趙芬芳難道真是條睡龍麼?沉睡七年突然睜眼了?這眼一下子睜得還這麼大?真讓他匪夷所思!他從國外回來在路上就給趙芬芳打電話,讓她匯報工作,她倒好,整整一天連面都不照,只打了個電話過來,膽子也太大了!更讓他吃驚的是,此人昨天一大早竟跑到專案組去了,據金啟明私下匯報說,還是主動跑過去的。她主動跑過去幹什麼?顯然不會是找劉重天敘友情吧?趙芬芳這條睡龍看來要一飛沖天嘍!
奧迪駛上市委主樓門廳,齊全盛鬱鬱不樂地下了車,走進電梯上了八樓。八樓是市委機關的核心樓層,齊全盛和三個市委副書記的辦公室都在這一層。靠電梯口是市委辦公廳秘書一處的三個房間,靠安全門是秘書二處的兩個房間,在這幾個房間辦公的全是首長們身邊最親近的工作人員。可就在他們的辦公室裡,卻傳出了令齊全盛難堪的議論聲。
「……看看,林一達到底進去了吧?咱齊書記怎麼用了這麼個秘書長!」
「林老廝進去了,你們這些中廝、小廝們就有希望了,就普遍歡欣鼓舞吧!」
「喲,趙處,怎麼你們?你就不在廝級行列呀……」
齊全盛從門前走過時,不滿地乾咳了一聲,房內的議論聲立即消失了。
到了樓層盡頭自己的大辦公室,在辦公桌前剛坐下,辦公廳孫主任就過來匯報說:「齊書記,趙市長來了,說是前天晚上就和您約好的,要向您匯報一下工作……」
齊全盛「哦「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問:「她人在哪裡呀?」
孫主任說:「見您還沒來,就到王副書記辦公室談別的事去了,我是不是去叫她?」
齊全盛順手拿起一份文件翻著,根本不看孫主任:「叫她馬上過來!」趙芬芳過來後,齊全盛又變卦了,說是要處理點事,請她在孫主任那裡稍等片刻。
這稍等的「片刻」竟是四十分鐘。在這四十分鐘裡,齊全盛並沒處理什麼急事,神情悠閒地喝了一杯茶,把桌上的文件瀏覽了一下,還用紅色保密機往北京陳百川家打了個電話,——陳百川不在家,據他夫人說,去參加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去了。齊全盛便和陳百川的夫人聊了起來,全是家長裡短,養生保健方面的事,鏡州案他一句沒提,陳百川的夫人也沒問。
正聊著,趙芬芳輕輕敲起了門:「齊書記,要不,我改個時間再匯報吧……」
齊全盛捂著話筒,暫時中斷了通話:「不必,我馬上就完,你先進來吧!」
趙芬芳走了進來,坐到沙發上繼續等。
齊全盛仍在平心靜氣地聊:「……老大姐,我的健身經驗就是爬山,對,還是獨秀峰,還是軍事禁區,沒什麼閒人。我每天不急不忙慢慢爬一次,持之以恆,收穫很大。我建議您和陳老經常去爬爬你們家附近的景山,最好早上去,開頭不要急,陳老的性子就是急啊……」
趙芬芳有些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
齊全盛這才結束了聊天:「好,好,那先這麼著,代我向陳老問好!」
趙芬芳顯然已意識到了什麼,待他通話一結束,便走過來,賠著笑臉解釋說:「齊書記,真對不起,昨天沒能及時過來向你匯報。你不知道,昨天可真忙死我了,一大早突然被重天同志叫去談話,連市長辦公會都取消了。從重天那裡出來,氣都沒喘勻,馬上到保稅區現場辦公,這是上周市長辦公會上定好的。下午又開了兩個重要的會,還接待了三批中外來賓……」
面對趙芬芳討好的笑臉,齊全盛臉上的笑意也極為自然:「哎,趙市長,你就別解釋了,早一天匯報晚一天匯報還不是一回事嘛,反正事情已經出了,該來的都來了!」
趙芬芳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是啊,是啊,齊書記,我都急死了!白市長前天突然被『雙規』了,他是常務副市長,又是常委,手上一大攤子事,尤其是藍天集團的資產重組,誰能接過來啊?剛才我正和王副書記說這事哩,常委會恐怕得重新研究一下分工了……」
齊全盛點點頭:「政府那邊白可樹出了問題,市委這邊林一達也出了問題,兩個常委同時被雙規,麻煩不小啊。有什麼辦法呢?天要下雨,你不能讓它不下;娘要嫁人,你不能讓她不嫁!常委分工是要重新研究了,但不是今天的事,今天我先向你通報一下這次在歐洲招商的情況,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德國克魯特研究所的克魯特博士已經和我們簽訂了合作協議書,準備拿出最新生物工程研究成果和我市藍天科技合作,據我昨天深入瞭解,藍天科技聘任總經理田健同志已經為這個合作項目做了大量的工作,正準備對藍天科技進行實質性資產重組……」
趙芬芳哭喪著臉:「還重組什麼?齊書記,你知道的,田健在經濟上出問題了……」
齊全盛臉一拉,口氣嚴厲起來:「出什麼問題了?說來說去不就是那三十萬嗎?誰見到田健同志收下這三十萬了?會不會是有人陷害栽贓啊?退一萬步說,就算田健真收了這三十萬,這個人我也要用!田健是克魯特博士最欣賞的一位學生,沒有田健我們和克魯特的合作就要落空,藍天科技的資產重組就沒有希望,人既然是你趙市長下令抓的,那就請你給我放出來!」
趙芬芳癡呆呆地看著齊全盛:「齊書記,你……你讓我怎麼放?」
齊全盛根本不看趙芬芳,冷冷道:「事在人為嘛,取保候審行不行啊?」
趙芬芳搖搖頭:「恐怕不行,田健現在不在我們市裡,被重天同志弄到專案組去了!」齊全盛口氣益發嚴厲:「那請你就代表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找劉重天去要人!告訴他:現在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我們藍天集團和藍天科技離不開這個人,請他和專案組的同志們在進行反腐敗鬥爭的同時,也顧全一下我們鏡州經濟建設的大局!」
趙芬芳只得勉強答應了:「好吧,齊書記,你既然有這個指示,我就去試試看吧!」
齊全盛的情緒這才好了些:「哦,趙市長,你把我出國這段時間的情況說說吧!」
趙芬芳老老實實匯報起來,日常工作和形式主義的事說了一大攤,最後,才觸到正題,談起了擅抓田健引發的這場政治地震:「……齊書記,我再也想不到白可樹會出這麼大的亂子,而且竟然是田健受賄案引發的!昨天找我談話時,重天同志揪住不放,一再追問,抓田健的事向你匯報過沒有。我是實事求是的,沒向你匯報就是沒向你匯報。齊書記,現在我把這個過程正式向你匯報一下。事情是這樣的,市二建公司項目經理楊宏志給藍天科技蓋科技城……」
齊全盛揮揮手,打斷了趙芬芳的話頭:「這個過程不要說了,我已經知道了,我就問你一件事,請你實事求是地回答我:田健真是小艷讓你抓的嗎?」
「是的,她追到我們三資企業座談會上找的我。」
「齊小艷讓你抓,你就抓了嗎?你為什麼不讓她去找白可樹?」
「白可樹當時不在家,正在省城開會,省政府關省長主持的。」
「那麼,抓人之前為什麼不向我匯報一下?不知道這是我們重點引進的人才嗎?」
「怎麼說呢,齊書記,小艷可是你女兒,她讓辦的事,能不辦麼……」
齊全盛覺得很奇怪:「怎麼她讓辦的事就要辦?臨時主持工作的到底是你還是她?她什麼時候有這個特權了?竟然敢對主持工作的市長發號施令?啊?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
趙芬芳歎著氣,直檢討:「齊書記,你別說了,反正這事都怪我……」
齊全盛在房間裡踱著步,話裡有話:「趙市長,先不要說怪誰,我追究這件事,並不是想捂蓋子,鏡州有問題想捂也摀不住。是膿瘡總要破頭的,今天不破頭,明天後天也要破頭。我弄不明白的是,你怎麼就這麼聽齊小艷的,就是不和我通這個氣!你這個同志啊,副市長當了兩年,市長當了七年,政治經驗應該很豐富嘛,怎麼會把我,把市委搞得這麼被動呢?」
趙芬芳笑了笑,笑得很好看,話也說得很懇切:「齊書記,我在你領導下工作九年了,你應該瞭解我。田健正因為是小艷要抓的,我才故意沒向你匯報,怕你為難。再說,我並沒做錯什麼,田健受賄證據確鑿。」略一停頓,又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齊書記,今天你既然這麼認真,有個事實情況我也就不能不說了:這些年小艷私下裡讓我,讓白可樹,還有其他領導同志辦的事也不是這一件,只要不違反大原則,我們都給她辦了,也都沒向你匯報過。我和同志們的想法是:既不讓你為難,也不向你表功,一個班子的同志,您又是我們的班長,何必要搞得這麼虛偽呢?這話還是白可樹先說的。現在看來是錯了,給您惹了麻煩。」
齊全盛十分意外,直愣愣地看著趙芬芳:「這……這麼說,齊小艷還真有了特權?啊?」
趙芬芳輕描淡寫:「也說不上是什麼特權,誰辦的誰負責,齊書記,這都與你沒關係。」
齊全盛臉色難看極了,一下子有些失態:「沒關係?你市長大人說得輕鬆!齊小艷是我女兒,從上面到下面,多少眼睛在盯著她!芬芳同志,你……你們怎麼能這樣干呀?啊?我那麼多招呼都白打了?你們……你們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嗎?你看看,鬧出了多大的亂子,劉重天和省委全來找我算賬了,我倒好,還蒙在鼓裡,還不知道小艷到底陷進去沒有?陷進去有多深?現在連她在哪裡都不知道?芬芳同志,你也是為人父母,你說說看,我……我這個做父親的現在是個什麼心情呀?啊?」努力冷靜了一下,又說,「芬芳同志,今天你一定要向我說清楚:這些年你們究竟背著我給小艷批過多少條子,辦了多少不該辦的事?啊!」
趙芬芳搓著手,坐立不安:「齊書記,我……我還是別說了吧,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主要還是白可樹他們辦的!有些事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也覺得太過分,卻沒敢和你提……」
齊全盛目光冷峻:「趙市長,今天就請你全給我攤到桌面上來,給我一個清楚明白!」
趙芬芳想了想:「好吧,齊書記,既然您一定堅持,那我就把我知道的情況向您匯報一下吧。小艷第一次找我辦事,是我剛當市長不久,不是專門找我的,是在你家聊天時偶然說起的。她想從團委調到政府,當時的新圩區委書記是白可樹,我就和白可樹打了個招呼,白可樹馬上辦了,調小艷到區委辦公室做了副主任,過渡了半年,又讓小艷做了區委辦公室主任……」
齊全盛眉頭越皺越緊,忐忑不安地想:女兒小艷十有八九被手下這幫幹部喪送了……
「什麼?楊宏志被另一幫人抓走了?」劉重天吃驚地看著反貪局局長陳立仁。
「是的,我們晚到了大約半小時,據藍天集團目擊者反映,抓楊宏志的車掛省城牌號。」
「省城這輛車的牌號有沒有人注意過?是不是警牌?」
「不是警牌,據目擊者說,牌號的數字很大,可車上下來的人卻自稱是省反貪局的。」
「會不會是鏡州反貪局同志採取什麼行動了?你們瞭解了沒有?」
「瞭解過了,不但鏡州反貪局,省市公檢法部門我們都查過了,誰也沒抓過楊宏志。」
「這就太奇怪了!」劉重天托著下巴,在辦公室裡踱著步,思索著,像是自問,又像是問站在面前的陳立仁和省反貪局的幾個同志,「怎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呢?啊?這是我昨天見過田健後的臨時決定啊,決定過程老程最清楚,一夜之間,按說不該發生洩密的事呀?」
老程證實道:「是的,陳局長,知情者除了我們三個,再沒有別人了。」
陳立仁想了想,判斷道:「那麼,劉書記,結論我看只可能有一個:我們的對手和我們不謀而合,猜到了我們的思路,搶在我們前面動手了,楊宏志很有可能對田健進行了栽贓陷害!聯繫到齊小艷前夜的成功逃跑,鏡州現在的特殊政治背景,我看情況比較複雜,很像一場精心佈置的防守阻擊,對手已經從最初的驚惶失措中醒悟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較量這才算開始,可能將是一場惡仗。」
劉重天認可了陳立仁的分析:「那我們就把眼睛瞪起來,奉陪到底吧!老陳,你們請公安廳的同志配合一下,盯住一切可疑目標,包括楊宏志的家和楊宏志在二建的項目公司,還有他的建築工地,發現此人馬上拘留。白可樹、林一達、高雅菊今天就做轉移準備,一個也不能留在鏡州,去省城或平湖市,士巖和秉義同志馬上也要到了,我向他們具體匯報吧。」
陳立仁請示道:「這三位『雙規』人員是一起去省城呢,還是分頭去省城和平湖?誰和誰去哪裡,——劉書記,你得給我們明確一下,我也好具體安排。」
劉重天揮揮手:「你們先去準備,具體安排等我向士巖和秉義同志匯報後再說。」
這時,秘書進來報告說:「劉書記,根據前導車的匯報,省委鄭書記和省紀委李書記一行已經過了鏡州老城,估計十五分鐘後抵達,準備先到我們這兒聽匯報,後去市委。」
劉重天揮揮手:「好吧,先這樣,你們各忙各的去吧,我也得準備一下了。」
陳立仁走到門口又回過了頭:「劉書記,有些話我……我還是想說說……」
劉重天已收拾起了桌上的案卷材料:「說,老陳,有什麼話你就說,抓緊時間!」
陳立仁等老程等人出去後,才走到劉重天辦公桌前:「劉書記,你得向士巖和秉義同志提個建議:把齊全盛從鏡州市委書記的位置上拿下來,就是不免職,也得先想辦法停他的職,事實證明,鏡州這個案子太難辦了,甚至會辦不下去!」
劉重天仍在收拾桌子,頭都沒抬:「事實證明了什麼?證明全盛同志阻止辦案了?啊?」
陳立仁賠著小心說:「齊全盛是不是阻止我們辦案,我沒有根據,不能瞎說。但是,齊全盛的老婆被『雙規』了,齊全盛的女兒逃掉了,現在還沒有任何線索,另一個重要關係人楊宏志又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帶走了,這都是事實吧?這事實是不是有些耐人尋味呢?和一個市委書記的影響力就沒有一點關係?劉書記,你打死我也不信!這個市委書記可是鐵腕人物!」
劉重天收拾文件的手停下了:「老陳,你提出的這些問題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請你不要忘了,我們辦案必須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所以,在沒有掌握齊全盛同志本人違法亂紀的事實根據之前,這種免職建議我不會提,就是提了,士巖和秉義同志也不會聽。」
陳立仁這才走了,走了兩步,回轉身說:「你等著瞧好了,我會拿出事實根據的!」
劉重天怔了一下:「老陳,我也提醒你一句:別忘了省委對鏡州改革成就的基本評價!」
對鏡州改革開放成就基本評價在見到省委書記鄭秉義和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士巖一行後,劉重天又一次聽到了。李士巖連連誇讚,說沒想到鏡州這幾年搞得這麼好,鄉鎮之間高等級公路都連了網。鄭秉義也很感慨,說鏡州私營、集體和股份制經濟發達,國企改制進行得比較早,又比較徹底,老百姓的就業觀念和北方那些大城市不同,自由擇業,基本上沒有下崗失業問題。李士巖直豎大拇指,明確肯定道:「……你別說,齊全盛這個市委書記還就是能幹,敢在市委門口搞這麼大個太陽廣場,就是有底氣啊,他不怕老百姓坐到廣場找他群訪嘛!」
聽過劉重天的案情匯報和建議,李士巖的語氣才變了:「一個城市的基礎建設搞上去了,綜合經濟水平搞上去了,老百姓的生活水準提高了,但並不等於說就可以濫用手上的權力了。鏡州市委兩個常委出了問題,齊全盛同志的兩個家屬也牽涉到案子中,這種情況還是比較少見的。對齊全盛同志,我現在不敢妄下結論,對白可樹和林一達,我倒敢說:他們是在霓虹燈下的桑拿房裡泡軟了,在豪華酒宴中喝貪了。起來一片高樓,倒下一批幹部啊,這個現象在我們經濟發達地區比較普遍,根子在哪裡?我看就在於心理不平衡嘛,總拿自己和那些大款比!」
鄭秉義道:「是嘛,士巖同志這個分析我贊成!我看是有這麼一個心理不平衡的問題,看著私營老闆發財,總覺得自己吃了什麼虧!」看了劉重天一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重天同志,你在平湖當了四年市長,又在鏡州和全盛同志搭班子,當了兩年鏡州市長,你說點心裡話,啊,你的這個,啊,心理平衡嗎?有沒有這種吃虧的思想呢?」
劉重天笑了笑:「吃虧的思想倒沒有,感想倒是有一些。」
李士巖看著劉重天:「哦,都是什麼感想?說說看!」
劉重天欲言又止,擺擺手:「算了,算了,不說了,還是談正事吧!」
鄭秉義說:「哎,重天同志,這不是正事嗎?你們紀檢工作不僅僅是查案子,也要分析幹部思想嘛!」看了李士巖一眼,「士巖同志,你說是不是?」李士巖道:「是嘛!重天同志,說說!」
劉重天這才歎息道:「我們的幹部啊,權太大了,尤其是各地區的一把手們,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權力幾乎不受限制。你給了他那麼大的權力,又不能高薪養廉,每月只給他發那麼少的工資,經濟上就免不了要出問題。提倡理想奉獻,以德治黨當然不錯,但是,道德約束對根本不講道德的權力掌握者是不起作用的,我們恐怕要在制度改革上好好做點文章了。」
鄭秉義道:「是啊,是啊,這個問題我也想了許久。高薪養廉要有個過程,要根據我們的綜合國力的逐步提高一步步來,急不得的,而且,也要考慮同時期老百姓的平均生活水平,不能超過太多。所以,目前我們能做的,只能是在對權力的監督制約上進行制度創新。重天同志啊,在查辦這個大案要案的過程中,我希望你多動動腦子,把一些帶普遍性的問題往深入想一想,提供一些新思路,看看腐敗問題的根子在哪裡?我們目前幹部隊伍的腐敗現象和資本主義國家的腐敗現象有什麼異同?到底該怎麼從根本上解決?」
劉重天笑著說:「好吧,秉義同志,真有了什麼好想法,我會先向您請教的。」
接下來,談到了辦案工作,劉重天提出,將白可樹、林一達、高雅菊易地審查。
李士巖聽罷,明確表態說:「秉義同志,我看重天同志的這個建議很好,重天同志不提,我也要提的。這三個人都不要擺在鏡州,全部易地審,白可樹、林一達可以考慮擺在省城,我多負點責。高雅菊和其他涉案人員擺在平湖市吧。審查人員原則上從省直機關抽調,如果案情進一步擴大,人手不夠,可以考慮從其它市調些同志參加。秉義同志,你說呢?」
鄭秉義沒表示什麼意見:「士巖同志,就按你的意見辦吧!」
李士巖最後說:「重天,咱們就這樣分個工吧!你繼續盯在鏡州,根據已經掌握的線索深入調查,隨時和我和省委保持聯繫,不論阻力多大,案情多複雜,都必須徹底查清,向黨和人民做出交代。」衝著鄭秉義一笑,「秉義同志,我要說的說完了,下面請你做重要指示吧。」
鄭秉義又開了口,面色嚴峻,語氣嚴肅:「重天同志啊,鑒於鏡州目前出現的這種特殊情況,昨天晚上我們在家的省委常委們碰了一下頭,臨時定了一件事:在鏡州大案要案查處期間,為了便於辦案,請你協助全盛同志一起全面主持鏡州市的工作!」
這倒是沒有想到的,劉重天怔了好半天,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
鄭秉義看了出來:「怎麼?重天同志,你想說什麼?啊?有話就說嘛!」
劉重天這才努力鎮定著情緒問:「省委是不是發現了齊全盛本人有什麼問題?」
鄭秉義搖搖頭:「沒有,至少目前沒有,對這個案子,我和士巖同志並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你在第一線嘛,第一手資料都在你手裡嘛!所以,省委暫時還沒有將齊全盛同志免職的考慮,所以,你只是協助齊全盛同志臨時主持一下鏡州的工作。」
劉重天苦苦一笑:「這麼說,我又要去和全盛同志搭班子了?這合適嗎?」
李士巖插話道:「哎,這有什麼不合適啊?也就是個必要的臨時措施嘛,前幾天你不是還和我說過嗎?七年前,你們二人搭班子的時候,全盛同志跑到當時的省委書記陳百川同志那裡去要絕對權力,今天我們無非是要限制一下這位同志手上的絕對權力,順利辦案嘛!」
鄭秉義繼續說:「重天同志,還有兩點要說清楚:一、這種臨時措施並不意味著省委對鏡州改革開放成就的評價有任何改變;二、更不意味著要翻你們二人當年的歷史舊賬。」
劉重天心裡很明白:「秉義同志,這話我會記住的。」笑了笑,「七年過去了,現在想想,我自己當時也有不少問題,太情緒化,有些事做得也過分了,比如說行政中心東移的問題,主動性就不夠嘛,政府這邊兩年不準備遷移的話我也是說過的,把全盛同志氣得夠嗆。」
鄭秉義站了起來:「好,重天,你有這個態度,我和士巖同志就放心了,一隻巴掌拍不響,出現矛盾雙方都有責任嘛!走吧,一起去市委,看看全盛同志和鏡州市委的同志們!」
李士巖把劉重天和鄭秉義送到門口,卻沒有一起出門:「你們走吧,我就不去了,我還要和專案組其他同志碰碰情況,再說,我現在公開露面也不太好,查處工作畢竟剛開始嘛!」
站在十樓多功能會議室寬大的落地窗前,太陽廣場和太陽廣場前的海景盡收眼底。
鄭秉義情緒挺好,拉著齊全盛的手,笑呵呵地說:「老齊,你比我有福氣喲,天天面對這麼一番大好景色,啊,看海景,聽濤聲,真是心曠神怡啊!我那辦公室呀,推開窗子就
是一片鋼筋水泥大樓,香港人叫什麼『石屎森林』,有時候很影響情緒哩。前一陣子我還和關省長說,省城的城建規劃思路要改,要學學鏡州,樹立兩個思想:經營城市的思想,美化城市的思想,外觀相同的建築不能再批了,批了的也要改一下,每座建築都要有特色,都要有創意!」
齊全盛頗為謙虛:「秉義同志,你不知道,倒是我們鏡州學了省城不少東西呢!」
劉重天證實道:「老齊說得不錯,我們在一起搭班子的時候,都帶隊到省城參觀學習過,廣場藝術還就是受了省城的啟發!」指著落地窗外的太陽廣場,「從省城學習回來後,老齊親自抓了這個太陽廣場,從主題雕塑的最初構思,到最後廣場落成,老齊都一一把關。」
鄭秉義也把話題轉到了太陽廣場:「好啊,老齊,這個太陽廣場搞得不錯,很不錯!設計得好,主題雕塑的構思更好,我看是個永恆的主題嘛!人民就是太陽,創造人類歷史的動力只能是人民!我們的權力是人民給的,我們是人民的公僕,只有人民才擁有這種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而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什麼不受監督的絕對權力。老齊,你說是不是啊?啊?」
齊全盛聽出了鄭秉義的話外之音,卻像什麼也沒聽出,連連點頭應道:「是啊,是啊,秉義同志,您說得太好了!這也是我過去反覆向鏡州同志們說過的。我說,過去的封建皇帝自稱天子,朕即國家,宣揚權力天授,結果如何?人民揭竿而起,他們就一個個倒台了嘛!」
鄭秉義語重心長:「道理嘛,大家都懂,問題是,我們各級領導幹部做得到底怎麼樣啊?還是不盡如人意吧?有些地方,有些部門情況還比較嚴重吧?還有我們的媒體,也不注意這個問題,報紙電視上不斷出現『父母官』這種稱謂。我前幾天又做了一次批示:這種散發著封建殭屍氣息的稱謂不准再出現在我們的媒體上了,別的地方我管不了,本省媒體我這個省委書記還管得了!小平同志那麼偉大,還說自己是人民的兒子,你一個縣長市長就敢稱是人民的父母官?本末倒置了!你是公僕,就是人民的兒子孫子!這個位置不擺正,你沒法不犯錯誤!」
說到最後,鄭秉義的口氣已經相當嚴厲了,在場的省市領導誰也不敢接話。
齊全盛心裡明白,鄭秉義這番嚴厲的批評雖是泛指,主要的敲打對像只能是他。
遲疑了一下,齊全盛開了口:「秉義同志,鏡州出了問題,我要向您,向省委做檢討……」
鄭秉義目光卻又柔和起來,拉過齊全盛的手,在齊全盛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似乎暗示了某種理解和安慰:「老齊,你先不要忙著做檢討,事發突然,問題畢竟還沒查清嘛!」話題一轉,卻批評起了劉重天,「重天同志啊,和太陽廣場比起來,你當年設計的月亮廣場可就遜色多嘍。主題雕塑怎麼弄了條龍?啊?不好,和為人民服務不協調,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齊全盛心裡說:「怎麼想的?劉重天想做強龍,要鬥我這個地頭蛇嘛!」嘴上卻替劉重天解釋說,「重天當時和我商量過,人民是太陽,咱祖國就是東方的巨龍嘛,歌裡不是唱麼?『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她的名字叫中國』,——我們都覺得這龍的形象挺好哩。」
劉重天便也順著齊全盛的話進一步解釋說:「另外,鏡州又是海濱城市,正對著大海,也有龍入大海,海闊天空,走向世界的意思。秉義同志,這思路也不能說不好嘛!」
鄭秉義皺了皺眉頭:「不論你們怎麼說,反正我不喜歡!」擺擺手,「好了,藝術問題,還是百花齊放吧,我們不爭論了!」四處看了看,「人都到齊了吧?我們開會吧!」
鄭秉義、劉重天、齊全盛、趙芬芳和鄭秉義的隨行人員及鏡州市委常委一一落了座。
省委常委、省委組織部龍部長主持會議,鄭秉義代表省委做了重要指示。
做指示時,鄭秉義臉上的笑意消失了,環視著與會者,開門見山說:「鏡州目前發生的事情大家心裡都有數,中紀委很重視,要求我們嚴肅查處,士巖同志代表省委坐鎮省城牽頭主抓,劉重天同志具體負責,出任專案組組長。鑒於鏡州出現的這種特殊情況,省委研究,並經中紀委認可,做了一個慎重決定:在鏡州問題查處期間,由劉重天同志臨時協助齊全盛同志主持鏡州的全面工作,希望同志們各司其職,理解支持!重天同志是你們的老市長了,用不著我隆重推出了。今天,我就長話短說了,只講兩點:一、藍天腐敗案必須徹底查清,這既有個需要對中央交代的問題,也有個對老百姓交代的問題,現在,從省城到鏡州,老百姓議論紛紛!在座的同志們都有責任、有義務支持專案組的工作。二、正常的工作,尤其是經濟工作,不能受到影響。大家都知道,鏡州是我省第一經濟大市,鏡州經濟受到了影響,我省經濟必然要受到影響,這是不能允許的。先把招呼打在前面:如果省委發現個別同志出於政治目的搞小動作,影響團結幹事的大局,省委決不客氣,發現一個處理一個!」說著,茶杯用力了一下。似乎為了緩和會議室內的緊張氣氛,鄭秉義看了看坐在身邊的齊全盛:「全盛、芬芳同志,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聽說這次出國招商收穫很大嘛,簽下的合作項目要一一落實!」
齊全盛當即表態:「是的,秉義同志,我們堅決執行您和省委的這一重要指示精神!」適時地把田健問題提了出來,「不過,為了落實和德國克魯特研究所的合作協議,我上午和芬芳同志商量了一下,我們的意見是:最好對田健進行取保候審,田健是克魯特博士的學生。」
趙芬芳馬上笑瞇瞇地說:「是的,是的,秉義同志,齊書記已經給我下過命令了,讓我到專案組要人,我正愁完不成任務呢!今天重天同志也在,您省委書記也給他下個命令吧!」
鄭秉義手一擺:「芬芳同志,你不要把我放在火上烤,這個命令我不下,下了也沒用,重天同志不會聽。」指著坐在身邊的劉重天,笑了笑,「我們重天同志是什麼人啊?黑臉包公,六親不認的主!所以,老齊啊,田健的事,你和芬芳同志就找重天同志談吧!」
劉重天這才很原則地說了句:「我們先盡快查清田健的問題再說吧!」
鄭秉義看了看面前的筆記本,接著談經濟問題:「……國際服裝節要正常辦,還要爭取辦得比往屆更好,如果有時間,我和關省長都來參加。我國進入WTO就在眼前了,省裡正在緊鑼密鼓研究應對策略。農業、汽車製造業我們可能要吃些虧,尤其是我省,勞動力價格比較高,農業成本也就比較高,種糧不如買糧。汽車製造也不行,省內四家汽車製造廠都沒有規模,包括你們藍天集團生產的那個藍天小汽車,年產五萬輛,不可能產生規模效益嘛!但是,紡織服裝業,我們卻佔了個大便宜,鏡州的四大名牌服裝要形成我省紡織服裝業的龍頭,進入WTO後,先和它個大滿貫……」
來了劉重天這個老對手,又給了他老對手欽差大臣的地位,還想和個大滿貫?這個省委書記也太一廂情願了!齊全盛在會上沒敢說,散會後,強壓著心裡的不滿情緒,叫住了鄭秉義。
鄭秉義料到齊全盛有話要說,開口就把齊全盛堵在了前面:「老齊,要正確對待啊!」
齊全盛點點頭:「秉義同志,我會正確對待的,也相信省委和中央有關部門能盡快把鏡州的問題,包括我本人的問題審查清楚。」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我今年也五十三歲了,鬧得一身病,如果您和省委同意,我想把工作全部移交給重天同志,到北京好好休息一陣子。」
鄭秉義並不意外,懇切地看著齊全盛:「老齊,這九年你不容易啊,鏡州搞上去了,你的身體卻搞壞了,是該好好休息一下,我同意!不過,北京最好還是不要去了吧?還是在鏡州休息嘛,一邊休息,一邊工作,有重天同志這個老搭檔來幫忙,你的擔子也輕多了,是不是?」
齊全盛沉默了,心想,鄭秉義恐怕是擔心他到北京去找陳百川,為自己四處活動吧?!
鄭秉義益發懇切,不像是故做姿態:「老齊,你可別將我和省委的軍啊,鏡州經濟真滑了坡,我不找重天同志,還是要找你老兄算賬!」略一沉思,「我看這樣吧:老齊,你盡快給我開個名單,需要什麼大醫院的名醫生,我請省衛生廳的同志去給你到北京請,不惜代價!」
這還有什麼可說?齊全盛苦苦一笑:「秉義同志,那就算了吧,這個特殊化就別搞了!」
強作笑臉送走了鄭秉義、龍部長一行,齊全盛和劉重天又回到了多功能會議室。相互對視了片刻,齊全盛和劉重天隔桌坐下了。
齊全盛盡量平靜地說:「重天,你的辦公室我讓辦公廳馬上安排,市委下半年的工作計劃也讓孫主任整理一下送給你,有什麼要求你只管說,只要能辦到的,我們都會去盡量辦。」
劉重天友善地道:「老齊,這些具體事回頭再說吧,咱們老夥計是不是先談談心?」
齊全盛笑道:「既是老夥計了,誰不知道誰呀?有什麼可談的?再說也都忙!」
這時,秘書李其昌走了進來:「齊書記,電視台的記者已經在保稅區等您了!」
齊全盛臉一拉:「等什麼?我不是說過了嗎?這個活動我不參加,一切按過去的慣例辦,不需要我拋頭露面的事都別找我,我不是電視明星,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做電視明星!」
李其昌觸了霉頭,喏喏應著,挺識趣地退了出去。
齊全盛也站起來,走到劉重天身邊:「重天,走吧,現在就去辦公廳安排一下你的窩!」
劉重天略一遲疑:「先不要這麼急吧?士巖同志還等著我呢!」
齊全盛不動聲色:「哦,你看我這個腦子,怎麼把你老兄正辦著的大案要案給忘了?!」
劉重天笑道:「所以,老齊,鏡州的事,你該怎麼辦怎麼辦,最好別指望我!」
齊全盛也笑道:「該向你請示向你請示,該和你商量和你商量,放心吧,我會擺正位置!」
劉重天臉上的笑容收斂了,正色道:「老齊,別這麼說好不好?我是協助你工作!」
齊全盛臉也繃了起來,話裡有話:「你過去協助的就很不錯嘛,經常讓我心曠神怡!」
劉重天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苦笑:「老齊,過去的事就別提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嘛,秉義同志剛才還在批評我呢。」停了一下,又說,「實話告訴你,月茹對你我也挺擔心,怕我們都不冷靜,也給我打過電話,勸我撤下來,不要管鏡州的事。說真的,辦鏡州這個案子,協助你主持工作,都不是我個人的意思,全是省委的決定,我只好服從。」
齊全盛拍打著劉重天的肩頭,很是理解的樣子:「這我明白,你老兄公事公辦好了。」
劉重天似乎多少有了些欣慰:「只要你老夥計能理解,我的工作就好做了,說心裡話,我走後這七年,鏡州搞得真不錯,說是經濟奇跡也不過分!你老夥計知道麼?善本同志昨天一大早就跑到我這裡替你當說客哩!」
齊全盛有些意外,臉面上卻沒表現出來,略一沉思,感歎道:「善本是個好同志啊,當了八年副市長,現在還住在工廠的家屬宿舍裡,不愧是個過硬的廉政模範啊!」想了想,突然建議道,「哎,重天,你看我們讓善本同志把白可樹的常務副市長接過來好不好呢?」
劉重天眼睛一亮:「哎,我看可以,——老齊,這可是你的提議哦!」
齊全盛點點頭:「是我的提議,我知道善本是你和月茹的老同學,你要避嫌嘛!」
劉重天承認說:「是啊,尤其在這時候,更得注意了,別讓人罵還鄉團啊!」
嗣後,兩個老對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起了工作。
齊全盛說:「重天,我認為一個城市要有高度,就得在各方面把同類城市比下去!」
劉重天道:「是嘛,要達到某種高度,就要在各方面憑實力去競爭。事實證明,鏡州能達到這個高度,能把省城和平湖比下去,就是幹部群眾努力拚搏,全力競爭的結果。」
齊全盛說:「還有一個辦法嘛,打倒高個子,自己的高度也就顯示出來了嘛。」
劉重天呵呵笑道:「老齊,真要搞這種歪招啊,那還有一個辦法嘛,啊?我看也可以踩著別人的肩頭顯出自己的高度來嘛!」這話說完,漸漸收斂了笑容,認真起來,「不過,這些年我也在想,一個人啊,真能用自己的肩頭扛起別人的高度,也不是什麼壞事嘛!老齊,我們都是共產黨人,還都是改革開放時代的負責幹部,總要有那麼點胸懷,你說是不是?」
齊全盛一時語塞,繼而,朗聲大笑起來:「好,好,你老夥計說得太好了!」
兩個老對手之間暗藏機鋒的對話被他們自己的笑聲掩飾住了,那爽朗的笑聲從市委多功能會議室傳出來,傳到走廊上,幾個辦公室的「廝」級幹部們都聽到了。又有幾個同志注意到,那天齊全盛親親熱熱地把劉重天送到電梯口,臨別時還久久握手。
於是,對齊全盛和劉重天二人的關係,機關的主流議論開始從「看空」轉為「看多」……
楊宏志進過公安局,還從沒進過反貪局,尤其是省反貪局,更沒想到省反貪局的人會這麼兇惡。那天上午九點多,他到藍天科技公司開債權人會議,在藍天集團門口剛下出租車,就被這幾個操省城口音的便衣人員圍住了。這些人說自己是省反貪局的,要他跟他們走一趟,澄清幾個問題。他馬上想到了田健受賄案,知道麻煩來了,支吾應付著,說是得先上樓和會議主持者打個招呼,心裡還是想溜。省反貪局的便衣可不是吃素的,沒等他溜進藍天集團大門,就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他抓上了一輛掛省城牌號的三菱麵包車裡。上車後,二話不說,扭住就捆,捆得很專業,簡直像生產線上的打包工。他本能地想喊,人家便往他嘴裡塞了條髒兮兮的毛巾,最後,還在他汗津津的禿腦袋上蒙了個特製的專用黑布頭套。楊宏志當時就感覺到,這些便衣人員夠水平,素質比他過去打過交道的所有公安局、派出所的警察都厲害,不由得生出了敬畏之心,一路上老老實實,連尿尿都不敢麻煩反貪局的同志,滴滴答答全尿到了褲子上。
車一路往省城開,總共開了有兩個多小時,東拐西拐進了一個黑洞洞的地下室。
進了地下室,黑布頭套取下了,嘴裡的毛巾拽出了,雖然還沒鬆綁,言論自由總是有了,楊宏志這才帶著無限敬畏,把一直想說的話急急忙忙說了出來:「同……同志,你們錯了,你們怎麼抓我呢?真是的!我……我可是舉報人,還是田健案的受害者!我那三十萬現在還扣在鏡州市反貪局當證據呢!你們省市屬於同一個貪污賄賂系統,應該……應該通通氣嘛……」
為首的一個胖同志桌子一拍:「什麼貪污賄賂系統?楊宏志,你找死啊?!」
楊宏志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口誤,口誤!可你們真是搞錯了……」
胖同志冷冷道:「搞錯了?沒搞錯!我們要抓的就是你這個舉報人!你楊宏志既然有三十萬讓鏡州市反貪局去扣,怎麼就是不還華新公司顧老闆的債啊?啊?想耍無賴是不是?」
楊宏志詫異了,打量著面前的便衣們:「哎,同志,你……你們到底是些什麼人?」
「什麼人?」胖同志扯下夾克衫的外衣拉鏈,發黃的白T恤上「討債」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赫然暴露出來,「楊老闆,看清楚了吧?王六順討債公司的,過去就沒聽說過?」
楊宏志反倒不怕了,長長舒了口氣:「我當你們真是省反貪局的呢!不就是個討債公司麼?嚇唬誰呀?我可告訴你們:你們綁了我,這麻煩可就大了!知道我是誰嗎?」
胖同志道:「你不就是楊宏志嗎?鏡州市二建項目經理,販海貨起家的。」
楊宏志點了點頭,言語神態中竟有了些矜持:「不錯,啊?說的不錯,——知道我進過幾次局子了嗎?啊?知道鏡州公安局副局長吉向東和我是什麼關係嗎?那可是我哥們兒!」
胖同志冷漠地道:「你進過幾次局子,和那個什麼副局長有什麼關係,都與我們無關,也與我們顧老闆的債權無關,咱們還是辦正事吧!」嘴一努,一個漁民模樣的黑臉大漢走到胖同志面前,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借據遞給了胖同志,胖同志抖著借據,「楊宏志,華新公司這九十八萬是你從顧老闆手上借的吧?這張借據是你寫下的吧?老實還錢吧,錢到我們放人!」
楊宏志眼一瞪:「怎麼是九十八萬?半年前,我借的是六十萬,你把條子看清楚了!」
胖同志根本不看借條,只盯著楊宏志看:「請問:這六十萬有沒有利息呀?月息10%對不對?六六三十六,半年不又是三十六萬嗎?還有我們公司五位同志專程出差到鏡州請你,來回這麼辛苦,公司規定的兩萬出差費也得出吧?加在一起是不是九十八萬?啊?多算你一分了嗎?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是個講信譽的集團公司,內部有制度,多一分錢也不會收你的!」
楊宏志氣瘋了:「胖子,你給我滾遠一些,老子不和你們說,你他媽的讓華新錢莊姓顧的來和老子說,我們定的是半年利息10%,不是月息10%!你們……你們這是他媽的訛詐!」
胖子不為所動:「楊老闆,你不要叫,像你這樣的無賴我見得多了,你賴不過去的!」緩緩展開借據,對著昏暗的燈光看著,「你先生給我聽好了,我來把你寫的借據念一遍,念錯了你批評指正!」咳嗽了一聲,很莊嚴地念了起來,像念一份法院的判決書,「借據:茲有鏡州市二建公司項目經理楊宏志,因工程流動資金髮生困難,特借到華新公司人民幣六十萬元整,利息10%,借期半年,逾期不還,甘受任何懲罰。此據。立據借債人:楊宏志。」
楊宏志眼睛驟然亮了:「看看,是半年利息10%吧?啊?我沒說錯吧?」
胖子笑了笑:「楊宏志先生,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呢?顧老闆會半年利息10%向你放債?你當真以為顧老闆開的是國家銀行啊?顧老闆放出去的債,月息10%都算是友情借貸啊,月息20%甚至35%的都有!我們前幾天剛結了一個客戶嘛,月息25%,標的額四百五十萬,是平湖市的一個炒股大戶,賣光股票還了顧老闆三百六十萬,另九十萬自願用兩根腳筋抵上了。遺憾啊,那位客戶這輩子是站不起來嘍!」
楊宏志害怕了,無力地辯道:「可我的借據上沒說是月息啊?白紙黑字寫的是利息。」
胖子拍了拍楊宏志的肩頭,口氣中透著親切:「你這倒提醒了我,那就改改吧,借款合同出現這種疏忽是很不好的,會被一些無賴鑽空子!」將紙和筆遞到楊宏志面前,「把借據重寫一下吧,日期還是半年前,息口寫清楚,就是月息10%。」
楊宏志一怔,破口大罵起來:「胖子,我操你祖宗,你們他媽的是強盜,是土匪……」
胖子不急不躁,面帶微笑:「罵吧,使勁罵吧,把無賴勁都使出來!我和我的同志們保證做到文明討債,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讓你口服心服,讓你以後見到我們就慚愧!」
楊宏志便益發兇惡地罵,先還是國罵,罵入了佳境之後,又用鏡州土話罵。
在楊宏志滔滔不絕的叫罵聲中,胖子和手下的同志喝水的喝水,吃東西的吃東西,看報表的看報表,各忙各的,好像楊宏志和他的罵聲都不存在,還真有一種文明討債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