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幕重重

待到楊宏志罵累了,聲音嘶啞起來,不想再罵了,胖子才又走了過來,貓戲耗子似的問道:「怎麼樣啊,楊先生,是不是先喝口水潤潤嗓子?礦泉水十元一瓶,要不要來兩瓶啊?」

楊宏志這時已從綁架者的彼此對話中知道胖子姓葛,是個經理,想先逃出這個鬼地方再作道理,於是便道:「葛經理,我不罵了,罵你也沒用,你也是受人之托,替人討債嘛!」

葛經理說:「這就對了,九十八萬給我,我向顧老闆交了差,你再找顧老闆算賬去嘛!」

楊宏志狡黠地問:「如果九十八萬討回來,顧老闆能給你們多少回扣?」葛經理笑了:「哦,楊先生,怎麼想起問這個呀?」

楊宏志說:「你先別管,說個實數吧,這九十八萬里你們討債公司能拿多少?」

葛經理想了想,胖臉上堆出了若干懇切:「不好說,很不好說。這單生意是本集團鏡州公司接的,我們雖說在省城,卻是二手活,利潤不算太大,具體是多少不能說,商業機密嘛!」

楊宏志說:「那好,你們的商業機密我就不打聽了,我給你們二十萬,你們先把我放了行不行?你們可以和我一起到鏡州家裡拿錢。我就算拿二十萬交你們這幫朋友了!」

葛經理想都沒想,便緩緩搖起了頭:「不行啊,楊先生!按說呢,二十萬真不是個小數目,大大超過了我們這單生意的利潤!可是,你先生要知道,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是個信譽卓著的集團公司,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出賣債主的利益!我們老總王六順經常給我們開會,要求我們警惕欠債人的糖衣炮彈,所以,你這個建議我不能接受,我必須講原則。」

楊宏志仍不死心:「葛經理,你可想清楚了,這可是二十萬,當場點票子,還交朋友!」

葛經理道:「就是沒有二十萬,你這個朋友我們也交定了!以後你老哥要向什麼人討債,只管找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就行了,我同樣不會出賣你和貴公司的利益。今天呢,你還是得幫我先把華新公司顧老闆的九十八萬還了,——算你先生幫我朋友這個忙好不好?」

楊宏志以為既已和葛經理交上了朋友,事情就有了緩和的餘地,便又道:「葛經理,借據在你手上,你剛念過,10%說的確是半年利息,就算當時沒寫明白,也屬於經濟合同糾紛,應該由我和顧老闆到法院去解決。」

葛經理認可道:「對,你們是該到法院解決,但今天還要先還錢。」

楊宏志又惱了:「別說我一下子拿不出九十八萬,就是拿得出,我也不能給你,這是他媽的訛詐!葛經理,你們看著辦吧,我現在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行你就挑我的腳筋吧!」

葛經理和氣地勸說道:「不要意氣用事,事情還沒鬧到那一步嘛!鏡州反貪局還扣著你三十萬,藍天科技還欠你八百萬,你根本用不著自願用腳筋抵債嘛!我看你還是給家裡寫封信,讓藍天科技或者什麼地方先出點錢,把這九十八萬的賬結了,算我求你行行好了!」

楊宏志幾乎要哭了:「葛經理,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反正我沒錢!」

葛經理歎了口氣,不再理睬楊宏志了,揮揮手,招過了手下的馬崽。

黑臉漢子看看仍捆著的楊宏志,請示道:「葛經理,那咱就開始走程序?」

葛經理點點頭,很有些大義滅親的意味:「走程序吧,對朋友也不能徇私。」

黑臉漢子和馬崽們開始「走程序」,取出指銬銬住楊宏志雙手的大拇指,將指銬往懸在房樑上的手動鐵葫蘆的吊鉤上一掛,「嘩啦嘩啦」抽動啟重鏈。在音樂般美妙的「嘩啦」聲中,楊宏志轉眼間被吊到了半空中,兩個大拇指承載著全身重量,只有腳尖著地。

楊宏志禁不住恐懼地嚎叫起來。

葛經理似乎不忍傾聽朋友的嚎叫,歎息著走了,走到門口,又對手下的馬崽們交代說:「你們也不要呆在這裡看楊先生的笑話了,都吃飯去吧,別忘了給楊先生帶份盒飯,三十塊錢的盒飯費不要收了,記在我賬上,算我請楊先生的客了,楊先生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白可樹、林一達易地審查之後,案情仍無重大突破。林一達軟磨軟泡,避重就輕,白可樹態度死硬,拒不交代任何問題。令李士巖驚奇的是,二人在兩個不同的審查地點同時大談起了七年多前的藍天股票受賄案和劉重天秘書祁宇宙及手下幾個幹部被捕判刑的事實,向專案組暗示:他們是劉重天和齊全盛之間長期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對田健舉報材料中所列舉的事實,白可樹逐條駁斥,連在澳門萄京多次參賭的基本事實都不承認,一口咬定田健是惡人先告狀。

李士巖和專案組的同志只好頻繁地在省城和鏡州之間來回奔波,找相關知情人一一談話,進一步核實情況,又派了幾個同志前往香港、澳門調查取證。這期間,還在鏡州和田健見了一次面,進行了一番長談,劉重天也被李士巖叫去參加了。田健堅持自己的所有舉報,談話過程中仍叫冤不止,要李士巖給他做主,盡快恢復他的自由和名譽。問題沒查清,李士巖很難有什麼明確的態度,只謹慎而鄭重地向田健保證說:他和專案組的同志都會慎重對待他的問題的。

那日臨走前,李士巖把劉重天叫住了,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重天同志,我有個預感,不知對不對,只能供你參考:這個田健很可能真有冤情,你想想啊,藍天科技是家上市的股份公司,年薪五十萬聘用的他,他又要和自己老師克魯特的生物研究所合作搞資產重組,怎麼可能為三十萬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呢?沒什麼道理嘛!」

劉重天深深歎了口氣:「是啊,是啊,士巖同志,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早考慮到了,所以,我才要找到那個楊宏志。如果他們真是對田健搞栽贓陷害,那個楊宏志不會不知情的。」

李士巖道:「對,要盡快找到這個知情人,不能冤枉好人,尤其是立了大功的好人。」

劉重天苦苦一笑:「難啊,陳立仁同志和公安廳正抓緊查,還有那個齊小艷,也在查。都一個星期了,任何線索沒有,士巖同志,我甚至擔心這兩個重要知情人會死在他們手上!」

李士巖想了想:「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所以,我們的工作既要做細,又要抓緊,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對白可樹、林一達的審查和調查,我也讓省城那邊抓緊進行,有了突破馬上向你通報。」上車後,又搖下車窗交代說,「重天同志,提醒你一下,一定不要被人家牽著鼻子走,這回我們也許碰上真正的對手了,人家很可能不按常理出牌哩!」

李士巖走後,劉重天不由得警醒起來,這提醒不無道理:按常理,應該是田健自己的受賄案被楊宏志揭發,和白可樹等人拚個魚死網破;不按常理,白可樹完全可能先下手為強,在發現了田健對他的秘密調查行動後,栽贓陷害先把田健抓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齊全盛就是不知情的,趙芬芳已經證實了這一點。可另一個事實又活生生地擺在那裡:白可樹是齊全盛一手提起來的親信紅人,他女兒齊小艷既是白可樹的情人,又深深地捲到了案子裡去了,齊全盛怎麼可能就一點也不知情呢?會不會齊家父女暗中達成了某種默契?甚至齊全盛就是這一系列事件的總策劃?怎麼林一達、白可樹不約而同提起了七年多前的股票受賄案?這全是巧合嗎?他和他的專案組現在究竟是在和白可樹、林一達、齊小艷這幫前台人物作戰,還是在和自己的老搭檔、老對手齊全盛這個後台人物作戰?齊全盛怎麼就敢當著鄭秉義面向他要人?此人究竟是為了藍天集團的資產重組工作,還是以攻為守,故意給他出難題?這一切實在是費人猜思。

關於高度問題唇槍舌劍的一幕及時浮現在眼前。

齊全盛還是過去的那個齊全盛,這種虎死不倒架的氣魄讓他不能不服氣。局面這麼被動,老對手仍是這麼頑強,這麼具有攻擊性,那天幾乎是明白告訴他:你劉重天休想打倒我齊全盛顯示你自己的高度。還有上電視的事,——在被查處的特殊時期,哪個官員不拚命往電視新聞上擠啊?就是開計劃生育會也得去講兩句。這種政治作秀他見得多了,前年平湖有個副市長,被雙規前幾天出鏡率竟然創了記錄。齊全盛就是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還偏不做這種政治秀。如此看來,齊全盛不是心底無私,光明磊落,就是大奸大猾,老謀深算。

思緒紛亂,一時卻也理不出明晰的線索,劉重天便往省城家裡打了個電話。

電話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是夫人鄒月茹。癱瘓之後,床頭的電話成了鄒月茹對外交流的主要工具,也是排遣寂寞的一個玩具,哪怕是一個打錯的電話,鄒月茹都會和人家扯上半天。聽出是丈夫劉重天,鄒月茹既意外,又興奮,先自顧自地說了一大通。

劉重天耐著性子聽著,想打斷鄒月茹的話頭,又於心不忍,禁不住一陣心酸。

鄒月茹說:「……重天,端陽上次說的事你還得給她辦啊,她們老家的那個鄉黨委太不像話了,根本不把中央和省委的減負精神當回事,還在亂收什麼特產稅!端陽家裡除了種莊稼,哪有什麼特產啊,硬要收,連鍋灶都讓他們扒了!重天,你說他們到底是土匪,還是共產黨?!端陽他爹又來了封信,真要到鏡州找你去了!」

劉重天不得不認真對待了:「月茹,你告訴端陽,千萬別讓她父親來找,影響不好!我抽時間讓省紀委的同志找他們縣委瞭解一下,如果情況屬實,一定請縣委嚴肅處理!」

鄒月茹說:「對,重天,端陽說了,最好是把那個黨委書記的烏紗帽擼了!」

劉重天提醒道:「月茹,端陽可以說說這種氣話,你可不能也跟著這麼說!」繼而又問,「端陽在不在家?啊?怎麼沒聽到她的聲音?你讓她自己來接電話。」

鄒月茹說:「哦,她不在家,剛走,伺候我吃過晚飯後,就到電腦班學電腦去了,還說了,學會以後就為你打字!哎,我說重天,你是不是能抽空回來一下?我看端陽是想你了,昨天一直和我叨嘮你的事……」

劉重天有些不悅了:「月茹,你瞎說些什麼呀!」

鄒月茹酸酸的:「重天,你也不能老這麼下去啊,畢竟七年了……」

劉重天心裡一沉:「月茹,這事別說了,鏡州這攤子事已經夠我煩的了!」

鄒月茹便又就著劉重天的話頭說起了鏡州的事,要劉重天找他們的老同學周善本多談談。

通話結束後,劉重天難得聽了鄒月茹一次建議,準備找一找周善本。

上個星期,齊全盛提議周善本接任常務副市長,進市委常委班子,秉義同志和省委已原則同意了,他又臨時協助齊全盛主持工作,不論於公於私,都有必要和這個老同學深入交交心了。周善本來看他那天,因為是一大早,時間倉促,氣氛也不對,不能算一次成功的談心。走出房間,下了樓,天已黑透了,劉重天看了看表,正是晚上八點。

司機把車開上門廳停下,秘書及時地拉開車門。

劉重天本能地往車前走,都彎下腰往車裡鑽了,突然想起了那日早上周善本說過的話,決定趁此機會搞一次微服私訪。已探入車內的上身又從車裡縮了回來,手一揮,讓司機把車開走,說是要到海灘上散散步,不用車了。秘書不放心,跟著劉重天往大門外走,劉重天又把秘書擋了回去,讓秘書給他準備一份全省黨員幹部廉政自律教育材料。

沿海濱大道走了好遠,看不見省公安廳療養中心大門了,劉重天才攔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回過頭問:「哎,同志,去哪裡?」

劉重天說:「去新圩港機廠三宿舍,哎,你小伙子知道路麼?」

出租車司機一踏油門,車子起步了:「知道,那裡住著個副市長哩!」

「副市長住工人宿舍?不太可能吧?」

「看你這驚奇的樣子就知道你是外地人,是來旅遊的吧?」

「出差,順便到港機廠宿舍看個朋友。哎,你們鏡州副市長住工人宿舍?真的?」

「那還假得了?老百姓都知道,我還拉過他呢,就是周善本副市長!我在電視裡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是半年前的事:他送自己病危的老父親看病,不用公家的車,坐了我的車,你說我能要他的錢麼?我不要他的錢,他硬給,下車時從窗子塞進來的!」

「哦,你們鏡州還真有這麼廉政的好幹部呀?」

出租車司機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眉目清秀,像個女孩子,也像女孩子一樣多話:「那是!同志,你可別說現在沒有好幹部了,我看我們鏡州的幹部大多數還就不錯哩!像周市長、齊書記都是好樣的,淨給老百姓干實事,幹大事。哎,聽說了麼?我們齊書記被陷害了!」

劉重天一怔,挺吃驚地問:「陷害?怎麼回事?」

出租車司機說:「被抓起來了,就是最近的事!都十幾天沒露面了。」

劉重天試探道:「哎,不是聽說他前一段時間出國去了嗎?」

出租車司機一副知情者的口吻:「出什麼國?抓了,連老婆孩子一起被人家抓了,家破人亡了!同志,你說這還有公道麼?齊書記別說不會貪污,就算貪污了點又怎麼了?你看齊書記這九年把我們鏡州搞的,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就這麼整人家呀?也不怕昧良心!反正我是看不下去,前天有一小子坐我的車,說我們齊書記壞話,我立馬請他小子給我下車走人!」

劉重天笑道:「對你們齊書記這麼有感情呀?他給了你小伙子什麼好處啊?啊?」

出租車司機毫不含糊:「他沒給我個人什麼好處,可他給了鏡州八百萬老百姓一個花園般的城市,給了我們出租車司機滿城的新車好路,他把我們出租車司機當人看,說我們是鏡州的主人,個個都是鏡州市政府的接待員,代表鏡州的形象,春節慰問准要去我們出租車公司。」

劉重天道:「作為市委書記,這也是他該做的,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嘛。」

出租車司機說:「該做的事多了,有幾個像齊書記那樣做了?同志,以後坐車,你隨便問問那些出租車司機,誰不知道齊書記冤?誰是貪官還真說不准呢!知道不?整齊書記的那個省紀委劉書記可不是個好東西!齊書記太正派,當年先向人家打了第一槍,反了那個紀委劉書記的貪,抓了紀委劉書記的秘書和幾個手下幹部,人家現在就向他反咬過來了……」

劉重天滿身的血直往腦門上湧,幾乎想叫起來,卻忍著沒叫:「你這都是聽誰說的啊?」

出租車司機滿不在乎:「嘿,這些事誰不知道?鏡州滿城都在傳呢……」是啊,滿城都在傳,傳的都邪乎了!劉重天怎麼也想不到,在鏡州老百姓的傳言中,自己竟是這麼個糟糕的形象!怪不得本分老實的周善本要他慎重,要他多聽聽基層老百姓的評價。基層老百姓這麼痛恨腐敗,卻對自己所在城市的一個市委書記如此信任!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民心啊!

毫無疑問,民心擁護改革開放。鏡州老百姓充分肯定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和改革開放帶給他們的種種實惠。同時,也說明齊全盛在鏡州九年的經營是非常成功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叫齊全盛的市委書記已經把自己的歷史形象定位在鏡州老百姓心靈的天平上了。

所以,劉重天想,即使這次真查出了齊全盛的經濟問題,鏡州老百姓也能原諒理解他。

問題的嚴重性也正在這裡。我們老百姓的善良與務實,在某種條件下也會變成製造腐敗的特殊土壤和溫床,我們各級領導幹部如果把一個地區、一個部門改革開放的成就看做是自己的豐功偉績,放鬆自己作為一個執政黨領導幹部應有的自律精神,濫用人民的寬容和信任,就有可能最終走上背叛人民、背叛黨的腐敗之路,鏡州目前的情況正警示著這一點。

這時,出租車正駛過五彩繽紛的太陽廣場,車速明顯放慢了許多。

夜色掩映下的太陽廣場美不勝收,地坪燈全打開了,主題雕塑通體發亮,無數雙手托起的不銹鋼球狀物像輪巨大的人造月亮,照得草坪上如同白晝。音樂噴泉在多綵燈光的變幻中發出一陣陣優美動人的旋律,好像是貝多芬的什麼作品,聽起來很熟悉,劉重天卻一時記不起了。

出租車司機介紹說:「同志,你看,這就是我們鏡州有名的太陽廣場,是我們齊書記主持建的!」略一停頓,又誠懇地說明了一下,「我看你晚上出來,不像有什麼急事,就帶著你繞了點路,請你順便看看我們城市的夜景,回頭少收你點錢就是了,不會宰你的。齊書記早就說了,我們每個出租車司機都有義務向來鏡州旅遊出差的中外貴賓介紹、宣傳我們的城市!

雖說齊書記現在被人家陷害了,被抓起來了,齊書記的指示我們照樣執行……」

劉重天當時沒說什麼,到了港機廠宿舍,在周善本家門口下了車,才似乎無意地說了句:「小伙子,我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們齊書記既沒被誰陷害,也沒離開自己的崗位,他仍然是你們的市委書記,有些沒根據的話就不要傳了。」說罷,推開了周善本家的院門……

週末之夜,被定為寬管對象的在押服刑犯祁宇宙照例舒服地趴在省第三監獄二大隊辦公室的值班床上,接受大隊長吳歡給他提供的按摩服務。按摩者是因猥褻誘姦婦女被判了十五年刑的省城中醫院院長,有名的理療專家。院長同志被捕前已經基本上不給一般百姓服務了,除了一些持紅卡的廳局級以上特約幹部,連專家門診都見不到他的影子。判刑入獄之後,身份才一下子降下來了,不但常給獄中幹部服務,還得在每個週末為祁宇宙這個特殊犯人服務。

院長同志成了犯人,不叫同志了,叫「同改」,業務上卻更加精益求精了,不斷進行理療實踐之餘,還在獄中著書立說,闡解中國傳統醫學的玄妙高深,被獄方作為積極改造的好典型宣傳過,省司法局的《新生報》上登過一大版,是祁宇宙從獄中打電話給編輯部一個朋友安排的。宣傳文章見報,監獄領導很高興,院長「同改」就被減了一年刑。因此,院長「同改」對祁宇宙不敢怠慢,服務得比誰都周到。

省第三監獄的寬管犯人幾乎沒人不知道祁宇宙。祁宇宙做過前鏡州市長、現任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的秘書,神通廣大,前些年鬧翻案,說是受了齊全盛的打擊報復,後來又想方設法搞保外就醫,幾乎要搞成了,偏被齊全盛手下的人知道了,齊全盛一個電話打到省司法局,自由的大門在最後一刻關閉了。那時候,老領導劉重天還在冶金廳當廳長,從鏡州到省裡,四處都是齊全盛班子的人馬,他也就死了一顆嚮往自由的心,開始認罪服法,老實改造,爭取立功表現。祁宇宙立功的辦法是利用過去的社會關係,替監獄和監獄的領導辦事,關到哪個監獄都是特權人物,進來七年換了四個監獄,省三監是他的最後一站。上次按摩時,祁宇宙和院長「同改」說了:因為不斷立功,三次減了五年刑期,還余最後三年刑期,原則上是不準備再換地方了。

院長同改汗流浹背為祁宇宙按摩時,大隊長吳歡就在一邊站著,一手攥著手機,一手拿著幾張長短規格不一的紙條,在等待祁宇宙於按摩結束之後繼續立功,神情頗有些不耐煩。

祁宇宙裝看不見,在一派舒適之中哼哼嘰嘰對院長「同改」說:「……院長,過幾年出獄,你開個私營醫院吧!我找朋友幫你投資,外面醫療改革開始了,像你這種專家,那可是有大錢賺啊!」

院長「同改」偷看了大隊長吳歡一眼,見吳歡臉上沒有幾多樂觀,也就不敢答話,蚊子嗡嗡似的「嗯」了兩聲,抹了抹頭上的汗,開始給祁宇宙敲背,敲得輕重有序,宛如藝術表演。

祁宇宙卻繼續說:「……我出去後肯定要搞公司的,你也可以拉支隊伍掛靠到我下面,培養一批像你這樣的專家,在全省搞連鎖理療點,在各縣市、各社區……」

大隊長吳歡終於忍不住了,上前打斷了祁宇宙的話:「哎,哎,我說祁宇宙,你那發財的好夢是不是先別做了?啊?你可還有三年多刑期,一千多天呢!」

祁宇宙滿不在乎,口氣大得驚人:「吳大隊長,咱這麼說吧:這三年得看我想不想住,我要不想住,諒你們也留不住我!你們也知道劉重天當了省紀委常務書記,馬上要接李士巖的班當省紀委書記,進省委常委班子,我的老領導發個話下來,你們他媽的敢不放人?你以為還是當年啊?齊全盛和他的勢力要垮台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我這叫好人有好報!」

他越說越放肆,「當年我給劉重天市長當秘書時,替他擔了多少事啊?說出來嚇死你們!你以為那五萬股藍天股票全是送給我的呀?其中四萬股是送給人家重天市長的,我替重天市長擔著罷了……」

吳歡立時白了臉,一把揪起祁宇宙,手都抖了起來:「祁宇宙,你……你他媽的胡說什麼?啊!」手向院長一指,「你快給我回號子去吧,今天就到這裡了,聽到什麼不准亂說!」

院長同改也嚇壞了,巴不得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連忙答應著退出了辦公室。

祁宇宙不幹了,衝著院長的背影叫:「哎,院長,你怎麼走了?這還不夠一個鐘頭嘛!」

吳歡把門一關,苦起了臉:「祁宇宙,你小爹行行好,別給我這麼胡說八道好不好?你剛才的話傳出去是什麼後果?你知道不知道?得罪了劉重天書記,咱……咱們都完了!」

祁宇宙笑了起來:「吳大隊長,看把你嚇的!七年大牢我姓祁的都坐下來了,會這種時候去給我老領導添亂啊?我這人不義氣,能有這麼多朋友?能給劉重天當五年秘書?劉重天在平湖當市長第二年,我就跟他當秘書了,後來又和他一起去了鏡州!哦,回頭讓我給老領導打個電話,敘敘友情!」看了看吳大隊長手上的條子,「說吧,說吧,又要我辦什麼事了。」

吳歡仍心有餘悸:「祁宇宙,既然這樣,你才更要維護老領導的聲譽嘛,這種話你可別再在別人面前說了,我也當沒聽見,你以後要說在我面前說過這種話,我是不認賬的。」說著,把手上的幾張條子遞給了祁宇宙,一一交代,「一共五件事:這第一件事呢,是趙政委的私事,他小姨子企業效益不好,想動一動……」

祁宇宙嘴一咧:「是想天上動,還是地上動?」

吳歡真火了:「祁宇宙,在這種地方,你還敢開玩笑?」

祁宇宙很認真:「誰和你開玩笑了?平湖地方航空公司湯總他們正在招空姐,知道不知道?你說清楚了:趙政委的小姨子多大了?」

吳歡說:「三十八歲吧,條子上寫著呢。」

祁宇宙自說自話:「當空姐是不行了,別天上動了,地下動吧,安排個地面服務!」

吳歡樂了:「好,就這麼定了,我回去就向趙政委匯報,——這第二件事呢,是我的事,怎麼說呢?」矜持了片刻,「副監獄長老李要退了,我覺得我這次有點戲,人選就出在我和一大隊大隊長兩人之間。向上報時,那位在前,我在後,趙政委在會上沒頂住,就造成了點小被動。你不是在省司法局有朋友嗎?就是管幹部的王局長,你們平湖市司法局調去的?」

祁宇宙咂起了嘴:「吳大隊長,這……這可不大好辦啊?王局長和我關係是不錯,我們一起在平湖市政府機關呆過好幾年,可……可我要找王局長幫了你,一大隊那位還不整我?」

吳歡手一揮:「他敢!你又不在他一大隊,再說,上面還有趙政委和監獄長呢!」

祁宇宙歎了口氣:「那好,那好,辦成辦不成,你可都得給我保密。」

吳歡胸脯一拍:「放心,咱們誰跟誰?」又說了下去,「這第三件事呢……」

祁宇宙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打住,今天就辦這兩件事,那三件下個週末再說吧!」

吳歡想了想:「也行,那兩件也是公事,下個週末還是我值班,咱再說吧。」

於是,祁宇宙開始在吳歡大隊長的監視下一一打電話。

當場辦成了一件,平湖地方航空公司的湯總挺爽快,說是用誰都是用,就叫政委的那位小姨子來報到吧。

偏偏吳歡自己的事沒辦成。不是省司法局的王局長不給辦,而是沒找到王局長。家裡沒有,手機沒開。王局長的老婆說,王局長陪客去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吳歡挺沮喪,卻也不好表露出來,不斷地給祁宇宙上煙,要祁宇宙別急。

祁宇宙說:「我急什麼?又不是我的事,——要不我先回號子,過一個小時再打電話?」

吳歡不讓祁宇宙走,從櫃子裡掏出兩瓶可樂:「來,來,喝口水,咱就在這裡聊著天等,——哎,你不是還要給你老領導劉重天敘敘友情麼?你快說號碼,我給你撥!」

祁宇宙卻報不出劉重天的電話號碼:「這也得問王局長,得等王局長回來才能知道。」

於是,一個執法的監獄幹警和一個在押的服刑犯人,在平湖市郊外一座高牆電網構成的監獄裡兄弟般地喝著可樂,天上地下海吹起來,創造了中國境內一個罕見的「人權」奇跡……

周善本沒想到劉重天當真會坐著出租車找到自己家裡。

劉重天也沒想到,周善本家裡竟和七年前沒有什麼明顯變化。

周善本拉著劉重天的手說:「……老同學,別這麼官僚,變化還是有的,我不和你說了麼?我父親去世後,他的那兩間房子全打通了,屋裡寬敞多了,來,來,過來看看!」

兩套舊平房是打通了,卻沒進行過任何裝修,傢俱也全是舊的。周善本老父親房裡留下的傢俱就更舊了,有些箱子櫃子一看就是解放前的,可能是土改時分的浮財,式樣陳舊,暗淡無光。然而,四間屋子卻收拾得乾乾淨淨,又擺著許多花,倒也不顯得過分寒酸。

劉重天在沙發上坐下了,喝著茶,感歎道:「善本啊,你這個同志很勇敢啊!」

周善本有些摸不著頭腦:「勇敢?這從哪兒說起?你知道的,我這人最怕事!」

劉重天指點著房內的陳設:「看看,看看,像什麼樣子啊?太脫離領導了嘛!就不怕那些市級、副市級們罵你?還真要把這個廉政模範做一輩子啊?」

周善本明白了:「噢,你說這呀?什麼廉政模範?那是你調走後老齊他們拿我開玩笑!那次開書記市長辦公會,說是省廉政辦要我們鏡州選一個廉政模範,老齊說,還選什麼?往我一指,喏,就是周市長了,誰也比不了他!大家笑著拍了一陣巴掌,就給我樹了塊貞節牌坊!」

劉重天玩味地看著周善本:「老同學,當上這種模範,滋味一定不錯吧?啊?」

周善本笑道:「那還用說?滋味好極了!省裡市裡一宣傳,我下基層可就再沒人給我送紀念品請我喝五糧液了,有時連便飯都吃不上,鬧得秘書、司機全有意見,有一陣子誰都不願跟我跑,我現在這個秘書還是從下面單位借來的。」歎了口氣,「重天啊,你知道的,我這麼做倒真不是要出什麼風頭,黃瓜青菜各有所愛嘛,我是覺得這樣活著挺好,踏實,不虧心,夜裡不做噩夢!重天,你說是不是?」

劉重天不開玩笑了,正經道:「善本,你說得好啊,我們的各級領導幹部如果都能像你這樣想,這樣做,我這個省紀委副書記恐怕就要下崗了。」拉過周善本的手拍了拍,「知道麼?鏡州老百姓可是誇你呢,剛才在出租車上,那個小司機還說了你好半天,連我都被感動了。」

周善本擺擺手,切入了正題:「重天,咱別開廉政會議了,說正事吧,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了。白可樹那攤子事我接過來了,麻煩可真不小。老齊和我打了個招呼,要我先重點抓一下藍天集團的資產重組,我也答應了。這幾天我聽了四次匯報,又讓人初步看了一下藍天集團的賬,真嚇了一大跳!十幾個大櫃子裡裝的幾乎全是些爛賬、假賬、糊塗賬!藍天科技虧掉了底,每股淨資產竟然是負四元五角,也不知齊小艷是怎麼搞的,白可樹這些年是幹什麼吃的!藍天科技因為虛報利潤去年就吃過中國證監會的通報批評,被上海證券交易所公開譴責了兩次!這不,昨天又下來個新消息,證監會又盯上了它,要調查藍天科技的股價操縱問題。」

劉重天並不吃驚,淡然道:「這應該是意料之中。善本,我的意見是,重組的事推後一步再說,還是先弄清問題,不但是藍天科技的股價操縱問題,還要把藍天集團的整個家底都摸摸清楚,把所有問題矛盾都攤到桌面上來。看看哪些是因為經營原因造成的,哪些是人為原因造成的?集團這些年欠藍天科技幾個億是怎麼回事?是怎麼欠下的?把問題都搞清楚,這樣既有利於集團今後實質性的資產重組,也有利於查清白可樹、齊小艷等人的嚴重經濟犯罪問題。另外,對中國證監會的調查也要密切配合,決不能護短,該曝光的就給它曝光,不要怕。」

周善本一下子跳了起來:「曝光?重天,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知道藍天科技現在股價是多少嗎?每股二十二元,儘管去年的虛假利潤只有每股三厘,股評家們偏說它是高科技概念股,如果在馬上到來的中期年報上曝光,必然要被ST,那可是轟動全國的大醜聞!」

劉重天很冷靜:「善本,你叫什麼叫?一支淨資產為負數的爛股票竟然被炒到二十多元,這本身就很不正常,肯定有大問題,不曝光,不查清楚怎麼行?誰敢捂?捂得住麼?」

周善本道:「所以,老齊才急嘛,前兩天得知了這個情況,私下和我說,要立足於解決問題,盡快解決!別鬧得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對藍天科技和藍天集團,不但要救,還要救活,和德國克魯特的生物工程合作馬上落實,市裡給政策,給優惠。就算證監部門抓住不放,一定要曝光,那也要在公佈重大虧損的同時,公佈和克魯特生物合作的資產重組方案,目的只有一個:決不能給全國股民造成一種鏡州投資環境差,坑害投資者的惡劣印象。」

劉重天本能地警覺起來:「這麼說,田健非放不可了?」

周善本承認說:「是的,這不但是老齊的意見,也是我的意見,鏡州形象總要維護嘛。」

劉重天哼了一聲,帶著明顯的譏諷:「齊全盛維護鏡州形象不遺餘力嘛!」

周善本遲疑了一下:「重天,你不要誤會,也不要想偏了,老齊就是這麼個人,把鏡州形象看得比他自己的形象還高,老齊這麼做,本意恐怕還是善良的,不可能有別的目的……」

劉重天馬上想到在出租車上聽到的話,心裡的火躥了上來,很想借題發揮,向面前的老同學說點真實感受,做出自己的分析,可話到嘴邊還是止住了,只道:「善本,齊全盛同志本意善良也好,有什麼目的也好,我們都不要管,還是先把藍天集團的腐敗問題搞清楚再說吧!」

周善本點點頭:「好吧!」略一停頓,又問,「重天,那麼田健能不能先放出來?」

劉重天沉吟著:「就為了德國的那位克魯特先生?趕快搞所謂的資產重組?」

周善本咂了咂嘴,試圖說服劉重天:「什麼所謂的資產重組?是實質性的嘛!你別這麼情緒化好不好?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查清集團的嚴重問題!田健上任十個月來做了許多工作,集團拖欠股份公司的不少爛賬還是他組織人查出來的,把這個同志放出來,對我們盡快摸清集團的家底會有好處。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判斷,田健十有八九是受了白可樹手下人的陷害。田健背著齊小艷、白可樹這麼查賬,白可樹、齊小艷能饒了他?不害他才怪呢!」

劉重天點起一支煙抽著,皺眉思索著,一言不發。

周善本又說:「這些天,我接到了不少電話,也接待了幾位為田健說話作證的同志,包括我們鏡州大學兩個學部委員和北京的三個中國科學院院士。他們或者是田健的老師,或者是田健以前的領導,都願為田健擔保。田健的碩士輔導老師洪玉常院士還給我們市委、市政府寫了一封公開信,口氣措詞都很嚴厲,要我們不要摧殘人才,保護先進的生產力。」

劉重天這才開了口:「這些情況齊全盛同志都知道嗎?」

周善本說:「都知道,洪玉常院士的信還是他批給我的,批得很明確:讓我找你商量,最好是先放人,取保候審,那天在鄭秉義書記面前,他不也這麼提過麼?!」

劉重天煙頭往煙灰缸裡一捻,明確表態說:「我看不能放!」

周善本有些吃驚:「重天,你這是意氣用事呢,還是真認定田健受了賄?」

劉重天緩緩道:「田健是不是受了賄,現在不能下結論,還在查嘛!可有一點我必須說明:我劉重天決不會意氣用事,更不會在這種重大原則問題上意氣用事,你應該瞭解我。」

周善本火了:「我現在不瞭解你了!你這次到鏡州成了欽差了,莫測高深,讓人琢磨不透了!人家老齊哪點做錯了?我看老齊是出於公心,是光明磊落的!把田健放出來,既有利於解決藍天科技的資產重組,又能幫著我們搞清白可樹、齊小艷他們的問題,你亂懷疑什麼?你這種態度,讓人家老齊怎麼和你合作共事?重天,說真的,我現在都沒法伺候你了!」

劉重天深深歎了口氣:「善本,你讓我怎麼說呢?」

周善本口氣中充滿怨憤:「我什麼也沒讓你說,你現在是省紀委常務書記,士巖同志退下來後還不就是書記、省委常委了麼?你老兄高高在上,嘴大地位高,不行,我就不這汪渾水了好不好?重天,我今天先和你說,明天一上班,就和老齊說,藍天集團的事我不管了!」

劉重天本不想說,這時也不得不說了:「善本,你的情緒我能理解,我也希望你理解一下我。有些情況你不清楚:我們這個案子黑幕重重啊,舉報田健受賄的楊宏志和藍天集團一號人物齊小艷,是不是重要知情人?可這兩個人全消失了,至今沒線索,我懷疑他們會被殺人滅口!這時候再把田健放出來,出了問題怎麼辦?這個責任誰負?我們的案子還辦不辦了?」

周善本不禁一怔,這才明白了,過了好半天,沮喪地訥訥道:「還……還這麼複雜?!」

劉重天說:「你和老齊的意思我知道了,你看折中一下好不好?我和陳立仁同志打個招呼,田健作為一個例外,可以隨時和你們有關人員接觸,協助你們開展工作,只是不能把人帶離專案組的駐地。一旦案子有了重大突破,情況向好的方面變化了,我們再考慮放人吧。」

這建議雖然不理想,卻也合情合理,周善本只好同意了,臉上卻仍是不悅的樣子。

劉重天拍了拍周善本的肩頭:「善本啊,你別給我拉著臉。你這個人心太善,滿眼都是好人,不知道現在社會上多複雜,現在一些腐敗分子有多惡劣,——有些身居高位的腐敗分子甚至和黑社會勾結在一起,連殺人放火的事都幹得出來啊!」

偏在這時,手機響了,劉重天先還沒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在響,是周善本提醒的。

劉重天接起了手機:「對,是我,我是劉重天,你是誰啊?」

電話裡響起了祁宇宙的聲音:「劉市長,我是小祁啊,祁宇宙。」

劉重天一怔,臉色變了:「祁宇宙?你……你被放出來了?」

祁宇宙在電話裡急急地說:「現在還沒有,刑期還有三年,我也不急。劉市長,你老領導到底又殺回鏡州了!我太高興了!齊全盛這夥人的報應終於來了!劉市長,這回你千萬不能手軟,該抓要抓,該殺要殺,七年前的錯誤不能再犯了,這回一定要給他們來個斬草除根……」

劉重天臉色白得嚇人:「祁宇宙,你住嘴!我問你:你這個電話是從哪裡打出來的?」

祁宇宙回答說:「省三監啊,我用的是吳大隊長的手機……」

劉重天果斷地合上手機,一時間六神無主,像被人當場抓住的竊賊。

周善本話裡有話:「重天,你說得真不錯喲,這社會是複雜啊,在押的犯人能在監獄裡和省紀委書記通電話!國外反動勢力還說我們沒人權,我看不但有人權,簡直是有特權了!」

劉重天無言以對,陰著臉走到電話機旁,問周善本:「有保密電話嗎?」

周善本指了指另一部紅機子:「這部是,那部不是。」

劉重天在紅機子上匆匆按了一組號碼,對著話筒陰沉沉地說了起來:「省司法局嗎?哦,秦局長!我是省紀委劉重天啊。半夜三更驚擾你了,真對不起,先道個歉吧!」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不無憤怒,「秦局長,我請問一下:我省監獄裡有沒有特殊犯人啊?有多少特殊犯人啊?剛才,省三監有個叫祁宇宙的在押服刑犯居然把電話打到我這裡來了!你這個司法局長是不是也經常接到這種犯人打來的電話啊?別解釋,我不聽,給我去查,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查實之後從重從快,嚴肅處理!你人手不夠,我讓省紀委派人去,要多少人我派多少人!」

放下電話,劉重天黑著臉向周善本告辭,周善本也沒再留。

走到院子裡,周善本歎了口氣,還是說了:「……重天啊,咱們是老同學了,該說的話我還得說:老齊用錯了人不錯,你也用錯過人啊!有人打著老齊的旗號亂來,也有人打著你的旗號亂來呀,當年祁宇宙背著你可沒少幹壞事!所以,對老齊你一定要有個正確認識,可不能感情用事啊!我這不是護著老齊,真是為你考慮!真的!」

劉重天點了點頭,仰望星空,一聲長歎:「我知道,也謝謝你的一再提醒。」

來時因為出租車司機的話,心情就搞得不太好,回去時被祁宇宙的電話一鬧,心情更抑鬱了。一時間劉重天真有些後悔:早知如此,真不該坐出租車到周善本家來!這樣既聽不到出租車司機的那番惱人的高論,也不會在周善本面前出這種洋相了。就算祁宇宙的電話照樣打過來,只要周善本不在面前,他就不會這麼被動,這個老同學畢竟是全省有名的廉政模範啊!

回到省公安廳療養中心已是十一點多了,劉重天心情漸漸平和下來。洗了個澡,正躺在沙發上看當天印出來的《全省廉政情況簡報》,外面有人按響了門鈴。劉重天以為是自己的秘書,或者是反貪局局長陳立仁來談案子,便手拿簡報看著,慢吞吞地走過去開門。不料,門鎖一開,一個沒看清面孔的男人隨著打開的房門一頭栽了進來,「撲通」一聲軟軟跪倒在面前,把劉重天著實嚇了一大跳,手中的簡報也掉到了地上:「誰?怎……怎麼回事?」

那人從地上抬起頭:「姐……姐夫,是……是我,鄒……鄒旋!」

竟然是在鏡州市建委當辦公室副主任的小舅子,這讓劉重天哭笑不得!

劉重天嗅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知道這個天生的酒徒又喝多了,遂開玩笑道:「怎麼給你姐夫行這麼大的禮呀?啊?我當得起嗎?起來,快起來!」

鄒旋從地上爬了起來,咕嚕著:「腿不聽使喚了,你一開門,把我閃了一下!」

劉重天譏諷地看著鄒旋:「看你喝的!今天又灌了不少吧?」

鄒旋搖搖晃晃走到飲水機前,拿過一次性紙杯,一氣喝了三杯水,緩過了一口氣:「不多,四人才喝了三瓶五糧液。楊宏志的老婆鄒華玲做東請客,人家又是求咱辦事,不喝也不行呀!是不是?」

楊宏志的老婆?楊宏志?劉重天心裡一驚,不動聲色地問:「楊宏志也去參加喝了?」

鄒旋手向劉重天一指,笑了:「姐夫,你……你逗我……逗我……」

劉重天說:「我逗你幹什麼?坐,坐下好好說!怎麼找到我這裡的?」

鄒旋在沙發上坐下了:「姐夫,別人找不到你,我還找不到你嗎?我可是你小孩舅!你也真能和我逗,楊宏志明明被你們省反貪局抓走了,你……你還反過來問我,不愧是省紀委書記,佩服,佩服!姐夫,不瞞你說,這酒就是為撈楊宏志喝的。楊宏志這人不錯,挺義氣的。姐夫,看我的面子,你……你就讓省反貪局放了吧,啊?我許了人家的!」

劉重天火透了:「你的面子?鄒旋,你有多大的面子?敢這麼大包大攬?」

鄒旋根本不怕:「怎麼了姐夫?我也不是隨便大包大攬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人家楊宏志是田健受賄案的舉報人,對不對?咱們的法律要保護舉報人,對不對?怎麼就不能放呢?」

劉重天不耐煩了,手一揮,打斷了鄒旋的話頭:「好了,好了,鄒旋,你不要說了!我先問你:你怎麼知道楊宏志是我們省反貪局抓的?誰告訴你的?啊?」

鄒旋直笑:「看看,看看,轉眼就不承認了!這事誰不知道?瞞得了嗎?你以為穿便衣,不掛警牌,人家就不知道了?抓人時,好……好多人都看見了,領頭的是個胖……胖局長!」

劉重天不想答理這個酒鬼了:「那好,既然是那個胖局長抓的,你找胖局長去吧!

我告訴你,省反貪局既沒有姓『胖』的局長,也沒有哪個局長是胖子!你快回家醒醒酒吧!」

鄒旋賴著不走:「姐夫,我……我誰也不找,就……就找你了!」

劉重天怕這樣鬧下去影響不好,站了起來,臉也沉了下來:「鄒旋,你膽子也真夠大的,撈人撈到我這裡來了!我念你現在酒還沒醒,是個醉鬼,先不和你嗦,哪天非找你算賬不可!」說罷,給自己的司機打了個電話,讓司機送鄒旋回家。

鄒旋站起來,又開始晃:「姐夫,你……你也太客氣了,還……還用車送我!」

劉重天沒好氣:「我是怕你睡到馬路上,感冒受涼!」

鄒旋真是醉得不輕,很認真地說:「這種天氣,都……都六月了,睡哪裡都不感冒!」

劉重天真怕鄒旋繼續在這裡給他出洋相,強做笑臉:「好了,好了,快走吧!」

鄒旋走到門口,又扒住了門框:「姐……姐夫,我知道你……你有你的難處,你……你就讓反貪局把……把楊宏志關幾天,給他狗東西一點教訓,再……再放人吧,就這麼說定了!」

這話聲音很大,言詞口氣中還透著一種已和劉重天達成了某種交易的意思。劉重天氣死了,真恨不得衝上去狠狠給鄒旋一記耳光。好在司機心裡有數,用更大的聲音吆喝鄒旋快走,後來,連推帶拉,總算把鄒旋弄上了電梯,後來又弄上了車。

鄒旋走後,劉重天抄起電話,把值班警官狠狠訓了一通,厲聲責問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半夜三更怎麼把一個酒鬼放進來了?別說這裡是專案組,就是一般賓館也不行嘛!」

值班警官賠著小心解釋:「劉書記,來客說是您的小舅子,把您家裡的情況說得一清二楚,又說是有急事找您商量,您……您說我……我們怎麼辦?能……能不放他進來嗎?」

劉重天火氣仍很大:「不能先打個電話通報一聲嗎?再出現這種情況我決不答應!」

放下電話,劉重天禁不住一聲歎息:這就是現實,中國特定國情下的特有現實!因為是他的小舅子,辦公地點保密的專案組,鄒旋竟然就找到了,值班警官竟然就放他進來了!因為做過他的秘書,祁宇宙就在社會上拉了這麼多關係,就能在服刑的監獄裡把電話打出來!

這夜,劉重天失眠了,想著發生在他面前的不正常的事實,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自己創造的詞彙:「遞延權力」,身為犯人的祁宇宙和副科級酒鬼鄒旋擁有的這種特權,實質上都是一種遞延權力現象。這種遞延權力現象在西方發達國家並不多見,前陣子報紙上還發了個消息,美國新總統布什的女兒不到法定年齡飲用酒精飲料,警察馬上以輕微犯罪抓人,罰了六小時勞役。在中國,只怕縣長的女兒警察都不會抓,不但不會抓,很可能還要奉上幾瓶五糧液,以討好權力的掌握者!這種現象誰去深究了?當然,這種由遞延權力產生的腐敗現象不僅僅只發生在中國,東方國家都比較普遍,從日本到東南亞,也許與東方文化有關。

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一番感想,他又想起了手上正在辦著的案子。

這個鏡州案不那麼單純,既聯結著他和齊全盛兩個老對手歷史上的恩恩怨怨,又涉及到許多人的既得利益和政治前途,案情變得撲朔迷離,而且和鏡州今天的許多迫在眉睫的重要工作緊緊攪和在一起,讓他不能不慎之又慎。隨著改革開放的一步步深入發展,腐敗現象已變得不那麼簡單了,新情況,新問題實在太多了,真是錯綜複雜哩……思緒繁亂,驅之不散,吃了兩次安眠藥還是沒睡著,頭卻昏昏欲裂。劉重天放了一盆水,又泡到了浴缸裡,不想,泡著泡著,卻在浴缸裡睡著了。早上,陳立仁來匯報工作,見他濕著頭髮,穿著浴衣從衛生間裡出來,很是驚奇。劉重天不好說在浴缸裡睡了一夜,只道早上起來又洗了個熱水澡。陳立仁笑道:「老領導,怎麼也學起外國洋人的臭毛病了?一大早洗澡!」

劉重天看到自己的老部下,馬上又想到了「遞延權力」的問題,沒等陳立仁匯報,先開了口:「老陳啊,我有個預感,這案子也許會越辦越複雜,你作為我的老部下,辦每一件事都要謹慎,而且,不是我的指示,就絕不要說是我的指示,更不准打著我的旗號替我做主啊!」

陳立仁有點莫名其妙:「劉書記,你這是怎麼了?」

劉重天擺擺手:「沒什麼,沒什麼,無非是慎重嘛!好,你開始吧!」

《絕對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