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重天趕到省城中醫院骨科病房,已是夜裡十點多了。胳膊上打了石膏的鄒月茹睡著了,睡得挺安詳,表情上看不到多少痛苦。窗外透過的一抹月光靜靜地投到鄒月茹五官端莊的臉龐上,將鄒月茹映照得如同一個睡美人。是的,睡美人,劉重天想,只有睡在床上,看不到那雙殘廢的雙腿,妻子才是美麗的。這個念頭浮出腦際時,劉重天鼻子禁不住一陣發酸。盯著妻子看了好一會兒,劉重天才扯著保姆陳端陽,默默地離開了病房。陳端陽出了病房的門,便眼淚汪汪地說:「大姐摔得胳膊骨折都是按摩椅闖的禍!」
劉重天覺得很奇怪,看著陳端陽狐疑地問:「什麼按摩椅?哪來的啊?」
陳端陽抹著淚說:「是鏡州市委齊書記前兩天送來的,大姐挺喜歡,我去上電腦課時她就自己爬起來去按摩,就摔到地上了。大哥,你快把按摩椅退給齊書記吧,我看他沒安好心!」
這可是劉重天沒想到的,劉重天既沒想到在省城休息的齊全盛會送按摩椅來,也沒想到妻子會因為這張按摩椅摔斷胳膊,心裡一時真不是滋味。可冷靜下來一想,不論怎麼說,齊全盛都是好意,絕不會故意用這張按摩椅來加害鄒月茹。於是,不無惱怒地責備陳端陽道:「端陽,你胡說什麼啊?怎麼是人家齊書記沒安好心呢?我看怪你不負責任嘛!你守在大姐身邊,能出這種事嗎?你學什麼電腦啊?我身邊既有秘書,又有打字員,根本用不著你幫忙嘛。」
陳端陽委屈得哭了:「是……是大姐讓我學的,大姐說了,和你在一起,就得有本事。」
劉重天怔了一下:「可你是保姆啊,照顧好大姐,是你的職責啊!」
陳端陽撲閃著帶淚的睫毛,看著劉重天:「我能永遠當保姆嗎?大姐說了……」
劉重天知道陳端陽的心思,也知道妻子心底的秘密,真怕陳端陽在這種公開場合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來,忙打斷了陳端陽的話頭:「好了,好了,不說這個;告訴我,是誰安排你們到這裡來的?怎麼住到省中醫院來了?你大姐的定點醫院不是這裡,是省級機關醫院嘛!」
陳端陽說:「是省紀委李士巖書記安排的,他說這裡的骨科好。」
劉重天有些奇怪:「李士巖書記怎麼知道這事的?誰告訴他的?」
陳端陽一副當家人的口氣:「這還用問?我又不是五年前剛來的時候了,啥不懂?!是我打電話給李書記的,你不在家,碰到這樣的事,我只能找你們單位領導了。大姐疼得直掉眼淚,還不許叫呢,我沒聽大姐的。李書記真不錯,接了我的電話後,馬上帶人過來了,還叫了一輛救護車來,什麼都給我們辦了!哦,對了,李書記說了,要你回來後給他打個電話。」
劉重天哭笑不得,手指往陳端陽額頭上一指:「端陽,你還真有本事了,我們家的私事,你也敢去麻煩人家李書記,你知道李書記有多忙啊?!」說著,掏出手機給李士巖通電話。
李士巖在電話裡開口就問:「怎麼樣,重天,到省中醫院了吧?」
劉重天說:「剛到,士巖同志,謝謝你,把啥都安排了,早知這樣我就不回來了。」
李士巖道:「怎麼能不回來呢?既然回來了,就休息幾天,好好陪陪月茹同志吧。」
劉重天說:「只怕鏡州那邊離不開人啊,有些情況我還要當面向你匯報。」
李士巖道:「我也正要找你,」略一遲疑,「這樣吧,你在醫院等著,我馬上過去。」
劉重天本能地覺得不大對頭:李士巖這麼急著趕過來幹什麼?顯然不是關心鄒月茹,——鄒月茹的醫治處理已經結束了,起碼不必現在趕過來。李士巖恐怕是在「關心」他吧,很可能要談的事情與他有關。這兩天省三監那邊的調查不知進行得怎麼樣了?會不會又有什麼要命的事情扯上了他?說不准啊,事實證明,有些人就是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
等候李士巖時,值班的女院長過來了一下,把救治鄒月茹的情況和劉重天說了說,數落了劉重天一通,怪劉重天太大意了,老婆這麼個情況,還一天到晚不回家。劉重天苦笑不止,卻也不好對女院長說什麼,只得連連點頭稱是。女院長走後,劉重天心頭一陣陣酸楚難忍,淚水不禁落了下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陳端陽有些詫異:「大哥,你……你怎麼哭了?」
劉重天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掩飾道:「端陽啊,你真不給我省心喲!」
陳端陽承認了:「大哥,是我的錯,你扣我這個月工資吧!」
劉重天說:「算了,算了,扣你的工資能解決什麼問題?以後注意吧,我從鏡州回來之前,
電腦班不要上了,一定要照顧好大姐,讓我能安心工作,安心辦案!」突然想了起來,「端陽,你父親反映的農民負擔問題,我找他們縣委了,縣委很重視,估計已經處理了。」
陳端陽樂了:「大哥,我正要給你說呢,鄉長書記都到我們家道歉了,還退賠了一千三百塊錢,是個副縣長帶來的。鄉長書記都挨縣上訓了,都說了,讓我爸以後有事直接找他們,不要再找你了。我爸昨天專門打了個電話過來,要我一定向你表示感謝!」
劉重天不在意地說:「謝什麼?這還不是該做的麼?代我向你父親問好吧!」
正說到這裡,李士巖的秘書遠遠過來了,說是李士巖到了,在樓上等他。
劉重天隨秘書上了樓,在三樓一間簡樸的小會議室見到了李士巖。
李士巖也是一副很疲憊的樣子,額頭眼角的皺紋像深了許多,眼睛血紅,顯然睡眠不足,說話的聲音是嘶啞的,看樣子這兩天並不比他輕鬆。李士巖卻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先說了說今晚對鄒月茹的安排處理,大誇了陳端陽一通,道是他家這個小保姆不簡單,很有頭腦哩,遇事知道找組織。繼而,又問起了鏡州那邊案子的進展情況,特別提到了炒股的事。
劉重天向李士巖匯報說:「士巖同志,這炒股裡的名堂看來很大,初步估計白可樹這幫人開了老鼠倉,讓藍天集團賠掉了七億三千多萬,具體情況陳立仁他們正在加班加點查哩!」
李士巖說:「必須查清楚,藍天集團是怎麼賠的,高雅菊和那幫官太太官少爺們又是怎麼發的財?高雅菊他們是真不知道內情,還是捲了進去,蓄謀進行證券犯罪?」
劉重天想了想:「現在還沒法做出最後判斷,畢竟還在查嘛!不過,對高雅菊的個案調查倒是基本結束了,問題也比較清楚了:高雅菊對證券知識一無所知,更不懂得什麼老鼠倉,白可樹一個電話,讓她買她就買,讓她賣她就賣,所以她才認為那二百三十萬是她的合法利潤。」
李士巖好像啥都有數,「哼」了一聲,感歎道:「高雅菊這利潤可真夠『合法』的啊,啊?白可樹這幫腐敗分子對我們領導同志的關心照顧,真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步啊!」
劉重天激憤起來:「還不光是一個高雅菊呢,估計其他幾個官太太和官少爺也是這種情況,他們的利潤可能也會『合法』,是白可樹一幫傢伙以合法的手段幫他們從股市上搶來的。股市風險讓藍天集團擔了,無風險利潤卻落到了高雅菊和這幫官太太手裡!這又是一個過去沒遇到的新情況,白可樹他們幹得妙得很哩,讓我們許多領導幹部家屬手不沾腥全合法致富了!」
李士巖怒道:「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些所謂合法利潤該追繳全部追繳上來!」
劉重天為難地說:「士巖同志,我們的法律實踐中還沒有收繳炒股利潤的先例啊!」
李士巖手一揮:「這種腐敗形式不也沒有先例嗎?!就這樣辦吧,錯了我負責!」
劉重天歎了口氣:「好吧!」略一沉思,又說,「士巖同志,高雅菊的問題查清楚了,除了炒股不當得利和白可樹送的那個戒指,沒發現其他什麼問題,你看是不是盡快解除雙規?」
李士巖含意不明地笑問:「哦?重天,你是不是被齊全盛那張按摩椅收買了啊?」
劉重天本來倒沒想過把按摩椅再退給齊全盛,可聽李士巖這麼一說,警覺了,勉強笑道:「士巖同志,你開什麼玩笑?老齊一張按摩椅就收買得了我了?我剛才才從保姆陳端陽那裡知道這事,正說要退回去呢!」
李士巖卻又道:「退不退是你的事,——如果徵求我的意見,我就勸你不要退,老齊這也是好心嘛!再說,這也是從月茹同志這幾年應有的補助費裡開支的,沒違反什麼規定。」
劉重天心裡明白,強做笑臉說:「士巖同志,我看還是退了好,這樣清白利索,免得讓人懷疑我和齊全盛同志達成了什麼妥協,也不好就高雅菊的問題公道地發表意見了。」
李士巖擺擺手:「關於高雅菊是不是解除雙規,重天同志,我們最好先不要定,你不要急著定,我也不拍這個板,我的意見還是大家一起研究,集體決定。」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重天,不瞞你說,陳立仁同志今天來找我匯報了,意見和你正相反,要正式批捕高雅菊!」
劉重天萬沒想到,自己的老部下,最信任的助手,竟會背著他越級匯報,一下子呆住了。這個問題太嚴重了,如果是別人提出批捕高雅菊倒還罷了,可以理解為工作上的分歧,偏是陳立仁!陳立仁和他是什麼關係?讓李士巖和省委怎麼想?不能不懷疑他的立場和用心啊!
李士巖卻不說陳立仁匯報的事了,意味深長地向劉重天通報起了省三監的調查情況:「……重天啊,祁宇宙死得不明不白啊,據那位涉嫌中隊長畢成業交代:案發前有人送給他五萬元賄賂,讓他對監號犯人的行為眼睜眼閉。送錢的人自稱是『替人消災公司』老總。」
劉重天的頭轟的一聲像要炸了:「誰有災啊?誰要請人消災啊?看來就是我嘍?」
李士巖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劉重天:「這就是那位替人消災公司老總,你認識嗎?」
劉重天端詳著照片上的那張胖臉,搖了搖頭:「不認識,也從沒見過。」
李士巖不動聲色地說:「此人親口告訴中隊長畢成業,說你是他的老領導,當年在平湖當市長時對他很關心。哦,此人的真實身份也查清楚了,叫王國昌,武警部隊的復員軍人,曾在平湖市民權路派出所當過民警,七年前因涉嫌黑社會犯罪,被開除公職,判刑三年……」
劉重天聽不下去了:「好了,好了,士巖同志,你不要再說了,反正這個人我不認識!」
李士巖不說了,歎了口氣,收起了照片:「對王國昌的通緝令公安廳已經簽發了。」
這時,劉重天突然想起了楊宏志對王六順討債公司那位葛經理的描述,奪過李士巖手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提醒道:「士巖同志,我想起來了,照片上的這個人有些像楊宏志說的那位討債公司葛經理,就是綁架楊宏志的那個黑社會犯罪分子,我建議你們請楊宏志辨認一下!」
李士巖眼睛明顯一亮:「好,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到鏡州去。」
劉重天不無譏諷地建議道:「士巖同志,我看最好你親自去,既然陳立仁同志捨近求遠,向你直接匯報,我這個專案組組長也沒必要再當下去了,你就把專案組組長接過來算了。」
李士巖怔了一下:「重天,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和秉義同志從沒想過要撤你這個專案組長啊!我今天開誠佈公和你談,還是出於對你的信任嘛!你要正確對待嘛!立仁同志我瞭解,你更瞭解,他是你的老部下了,不可能搞你什麼小動作,我看立仁同志還是出於公心的嘛!」
劉重天無言以對,苦苦一笑:「好,好,士巖同志,我啥都不說了,主動迴避一下吧!」
李士巖想了想,挺懇切地道:「重天,你主動迴避一下也好,就是沒這些煩心事,我也得讓你歇歇了,看著你家裡這個情況,我於心也不忍啊!你就安心休息幾天吧!」
劉重天冷冷看著李士巖,卻又問:「士巖同志,這是命令嗎?」
李士巖搖搖頭:「不,不,重天,這是建議,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劉重天心裡很難受,扭頭就走:「那好,你這個寶貴建議我接受了!」
下了樓,來到鄒月茹的病房,劉重天才漸漸冷靜下來,要陳端陽回家,自己陪護。
陳端陽不願走,反要劉重天回去好好睡一覺,說是大哥眼窩都陷下去了。
劉重天火了:「叫你走,你就走!明天早上打個電話給齊書記,把按摩椅退回去!」
鄒月茹被吵醒了,得知情況後說:「退什麼啊?重天,這能怪到人家齊書記麼?!」
劉重天有苦難言:「月茹,我不是怪齊書記,是沒辦法,怕人家說閒話呀!」
鄒月茹道:「說什麼閒話?你們老這樣僵下去好啊?我看齊書記就不錯,自己處境那麼難,還沒忘了我這個殘疾人。重天,冤家宜解不宜結啊!再說,我也喜歡這個按摩椅。」
劉重天只好改了口:「那這樣吧,按摩椅留下,把錢還給齊書記,讓他退給市委吧!」
鄒月茹一臉的無奈:「重天,這事你再想想好不好?別再激化矛盾了。」
劉重天強做歡顏:「好,好,月茹,這些不愉快的事都別說了,說點愉快的事吧!告訴你:剛才我和士巖同志談了一下,請下了幾天假,準備好好陪陪你……」
鄒月茹根本不信:「劉書記,那麼重要的反腐敗工作,你就會放下了?」
劉重天笑道:「地球離了誰不轉啊?我休息了,士巖和同志們不會休息嘛!」
鄒月茹淒然一笑:「重天,你別瞞我,是不是碰到什麼大麻煩了?」
劉重天仍在笑:「麻煩?還大麻煩?我會有什麼大麻煩?別瞎揣摩了。」
鄒月茹眼裡溢出了晶亮的淚珠:「重天,我知道,都知道,可卻不敢問你。老齊送按摩椅那天就和我說了,現在鏡州的情況很複雜,事態發展出乎預料,已經不是他和你可以把握的了。老齊說他在劫難逃,可能會中箭落馬,你和鏡州難解難分,也可能中箭落馬,是不是?」
劉重天愕然一驚,語意不詳地感歎道:「看來,老齊政治鬥爭經驗很豐富喲!」
鄒月茹小心地建議道:「重天,我看你得找找秉義同志,向秉義同志做個匯報了。」
劉重天想了想,像是自問,又像是問人:「有這個必要嗎?」
鄒月茹說:「我看有這個必要,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啊!你得讓秉義同志有個數……」
六月的鷺島之夜柔美而靜謐。月色星光下的湖水波光起伏,湖中的畫舫、九曲廊橋被燈火裝點得五彩繽紛,如詩如畫。陣陣涼風掠過湖面,吹散了白日一整天的暑氣,拂起了岸邊的垂柳,篩下了一片片碎銀般滾動的月光,使得整個鷺島宛若夢中的仙境。
齊全盛的心情卻沒有在這個鷺島之夜愉快起來,陪陳百川在湖邊散步時,一直長吁短歎。
陳百川是上午從上海過來的,省裡的接待規格很高,安排了一個辦公廳副主任帶車到上海去接,中午關省長代表省委、省政府接風宴請,晚上省委書記鄭秉義設家宴招待,
把這老爺子灌了個不亦樂乎。老爺子的態度和口氣就有了微妙的變化,上了鷺島便對齊全盛大發感慨,說是鄭秉義和關省長比他們當年強得多,年富力強,朝氣蓬勃,工作思路很不錯哩。
齊全盛陰陽怪氣地說:「是的,人家的思路是不錯,該搞倒的要搞倒,該保住的要保住!」
陳百川看出了齊全盛的情緒,口氣嚴厲地批評說:「全盛,你這叫什麼話啊?啊?聽你的口氣好像受了什麼委屈是不是?我看你沒什麼好委屈的!建起了一片高樓,倒下了一批幹部,
這是不是事實?是誰想搞倒你嗎?搞倒你的是你自己嘛!鏡州鬧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你齊全盛就沒有責任?我看你責任不小,就是我老頭子做省委書記也饒不了你!你現在要清醒,不要再到處發牢騷了,一是要端正態度,二是要總結經驗,三是要挽回影響,這沒什麼好說的!」
齊全盛這才改了口:「是的,陳老,這話我去北京就說了,我是要反省,是要檢討!」
陳百川緩和了一下口氣:「當然,我也要總結,也要反省。今天下午見到秉義同志,談到你和重天同志七年前鬧不團結的問題,我就先檢討了嘛!我對秉義同志說,也許我啊,當時的省委啊,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不該將重天同志調離,更不該給你什麼絕對權力!權力都是相對的,哪有絕對的呢?絕對了肯定要出問題嘛!我們共產黨人講唯物論,講辯證法,講的都是相對論嘛,哪來的絕對論啊?啊?何況我們的權力來自人民,絕對權力就更說不通了。」
齊全盛很識趣:「陳老,鏡州出現的問題,完全是我的問題,與您老書記沒關係。」
陳百川在湖邊站下了,看著湖光水色說:「怎麼沒關係啊?你齊全盛是我主持省委工作時用的幹部,你幹得好,不辜負人民和黨的期望,對我們的改革事業有大貢獻,就說明我和省委用對了人,盡了心,盡了職;你幹得不好,出了問題,我就是失察,就難逃其咎,就是百年之後去見小平同志,也要向小平同志做深刻檢查!」停頓了一下,又說,「全盛同志,你呢?這些年有沒有個失察問題啊?白可樹、林一達這些腐敗分子是怎麼上來的?我看你是昏了頭!」
齊全盛冷汗直冒,馬上檢討:「是的,是的,陳老,我可能真是昏了頭!這段時間我也在反思,這都是怎麼回事呢?怎麼就被人家套進去了?是用錯了人啊,光看到白可樹能幹,林一達聽話,不同意見就聽不進去了,成了一言堂堂主,鬧出了一場大亂子,辜負了您的期望!」
陳百川擺擺手:「不是我,全盛同志,你是辜負了人民和黨的期望,也讓我難堪啊!」
齊全盛不敢再說下去了。鏡州腐敗案一出,他確實讓老領導陳百川難堪了,上次帶著李其昌偷偷跑到北京訴苦求援,就挨了老爺子一頓痛罵。可痛罵歸痛罵,這次到上海開會,老爺子還是來看望他了,既向鄭秉義和現任省委表明一個態度,也實實在在為他做工作,
他知道。陳百川還是過去那個陳百川,為了一手培養的愛將,甚至不惜委曲求全向鄭秉義檢討。
因此,齊全盛便覺得自己揣摩出了門道:看來,陳百川這次來省城不簡單,鄭秉義和關省長這麼熱情接待也不簡單,他們雙方也許在謀求某種政治上的平衡點,要達成某種妥協了。
果然,嚴厲批評過後,陳百川的口氣變了,仰臉望著星空,緩緩說道:「今天,我對秉義同志和關省長都說了:改革開放二十二年了,不論是鏡州還是全省全國,大致情況都差不多,成就很大,問題不少,突出的問題就是幹部隊伍的腐敗。所以,總書記在這時候向全黨提出『三個代表』,真是太及時,也太重要了。所以,我們的頭腦一定要清醒,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堅定不移地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所以,腐敗必須反,不反不得了,是要喪失民心的啊,是要亡黨亡國的啊!」停頓了一下,又說,「但是呢,也不能絕對,不能滿眼都是腐敗,看不到成就!就拿我們鏡州來說吧,腐敗問題很嚴重,成就也不小,一片片高樓總是起來了嘛,經濟總是上去了嘛,人民生活水平總是提高了嘛!幹部隊伍呢,從總體上看也還是好的,包括你齊全盛,還是能押上身家性命搞改革的,歷史貢獻不小,老百姓基本上也還是滿意的!這是一個基本判斷,對這個基本判斷,秉義同志和省委也是認同的!」
齊全盛的揣摩得到了初步驗證,心裡一熱,連連應道:「是的,是的,陳老,鏡州的輝煌成就明擺在那裡,只要不是別有用心,只要講點辯證法,就不可能做出其他的判斷嘛!」
陳百川離開湖岸,繼續向前走,邊走邊說:「就算有些人別有用心也不必怕,公道自在人心嘛,老百姓心中有桿秤嘛!我們這些同志二十二年來搞得怎麼樣,老百姓會給我們公道的評價,歷史會給我們公道的評價!」突然掉轉了話題,「全盛啊,九年前到鏡州視察時,我講過一次話,不知你還記得不記得?哦,提示一下,就是卜正軍同志去世後不久的那次講話。」
齊全盛帶著深情的回憶說道:「陳老,這我哪敢忘啊?你在鏡州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說了:允許犯錯誤,不允許不改革!你說,卜正軍儘管犯了嚴重錯誤,可仍是個好同志!你還說,改革就是探索,探索就不可能沒有失誤,有了失誤必須糾正,必須處理,也就是說,做出失誤決策的領導者,必須做出個人犧牲,還必須正確對待。過去戰爭年代,我們掩埋了同志的屍體,踏著同志的血跡前進,今天的改革開放,也還要有這種大無畏的精神!」
陳百川看著齊全盛,語重心長:「全盛啊,九年前是卜正軍,今天輪到你了,我的態度沒變,仍然是九年前的觀點:允許犯錯誤,不允許不改革!鏡州出了這麼大的腐敗案子,你齊全盛作為市委書記,錯誤不小,責任不小,該認賬要認賬,該檢查要檢查,不要再和秉義同志頂牛了!你不要有情緒,不要以為自己經濟上沒問題,就理直氣壯,就意氣用事,
這不是負責任的態度,也不是一個市委書記應有的態度!不論處境多難,鏡州的工作不能放鬆,該負的責任還要負,只要省委一天不調動你的工作,你就要堅持一天,就得擦乾心頭的血跡繼續前進!」
齊全盛熱血一下子湧到頭頂:「老書記,我……我向您保證!」
陳百川也動了感情,拉著齊全盛的手,訥訥道:「就是倒下了,也要像卜正軍啊!
改革開放可是我們這代共產黨人最成功的作品啊,凝聚了……凝聚了我們民族的心血和夢想啊!」
齊全盛眼圈紅了:「陳老,我……我明白了,先向省委做檢查,爭取早點回鏡州工作。」
陳百川欣慰地笑了,輕輕拍打著齊全盛的手背說:「你這個同志心裡有數得很嘛,
我看也是很講政治的嘛,這就對了!我也很嚴肅地和秉義同志說了,如果有確鑿證據證明你和鏡州腐敗案有直接關係,就別客氣,對你實行雙規;如果沒有,就讓你盡快回鏡州工作,
不要吊在這裡了。吊在這裡算什麼呢?啊?你既沒法好好休息,又產生牴觸情緒,還影響鏡州的工作。」
齊全盛憤悶地說道:「再說,中組部、中紀委也沒有這種強制休息的規定!」
陳百川不悅地看了齊全盛一眼:「看看,牴觸情緒又上來了吧?就不能往好處想啊?我看這是省委和秉義同志對你的一種特殊保護措施,太客氣了!如果是我,先把你規了再說!」
齊全盛怔了一下,不敢做聲了,——這老爺子當權時沒準真會這麼做。
陳百川又按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WTO就在眼前了,前些日子我在北京開全國人大常委會時得知,今年年底入關已成定局。鏡州走向世界的步伐不能停下來,更不能亂。秉義同志和關省長說,要以你們鏡州四大名牌服裝為龍頭,先在服裝紡織這塊和個大滿貫,我舉雙手贊成,要給它搖旗吶喊哩。汽車工業要有大動作,要整合,小而全不行了,全省五家汽車製造企業最多保留一家,你們那個造藍天小汽車的藍天集團能不能保留下來啊?要爭取。藍天畢竟是我省頭一家汽車製造企業嘛,整車生產線落成時,我去剪過彩,當年很輝煌嘛!」
齊全盛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只怕難了,藍天集團現在被白可樹這幫蛀蟲掏空了。」
陳百川手一揮:「那就放棄,讓省內其他汽車製造企業來兼併,不許搞地方保護主義。總之一句話,要抓住WTO這個機會,盡快轉換政府職能,努力實現新世紀的二次騰飛!鏡州基礎好,還是要走在全省、全國的前面!秉義同志也是這個意思,也代表省委答應了,說是盡快做出決定,讓你回去工作。」
齊全盛點點頭:「好,好,老書記,那我就等省委和秉義同志的通知了!」
陳百川於不經意中,再次調轉了話題,語氣憂鬱:「全盛啊,現在你不輕鬆,重天同志也不輕鬆啊,七年前的舊賬怎麼又翻騰出來了?啊?而且在這時候翻出來了?都是怎麼回事啊?你讓秉義同志怎麼想啊?全盛,今天在我面前,請你說實話:這事你事先知道不知道啊?」
齊全盛不禁一怔:「陳老,你咋這樣問?是不是秉義同志讓你來問我的?」
陳百川搖搖頭:「與秉義同志無關,是我老頭子特別關心你!你和重天那些矛盾,沒有誰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說吧,實事求是地說,這是我們私人之間的談話,你就別耍花招了!」
齊全盛作色道:「陳老,我不和你耍花招,實事求是地說,這事我真不知道是怎麼鬧起來的,更不可能去搞什麼名堂。如果秉義同志請你這樣問,就說明秉義同志對我有偏見!」
陳百川再次否認:「你不要提秉義同志,這和他無關,是我老頭子不太放心你!」
齊全盛想了想:「那您也和我說點實話好不好?您是不是和秉義同志達成什麼妥協了?」
陳百川臉一拉,很不客氣地責問道:「全盛同志,你想到哪裡去了?啊?妥協什麼?如果你和重天同志真在經濟上有問題,誰敢做這個妥協?是我還是秉義同志?你什麼意思呀?!」
齊全盛賠著小心道:「陳老,請您說清楚:秉義同志和省委是不是一定要保劉重天?」
陳百川很嚴肅:「你這個同志又想歪了吧?今天我可以明白告訴你:重天的問題被翻出來以後,秉義同志和省委都是很重視的,也是認真對待的,據我所知,沒有任何袒護!但是,目前的調查進行得不太順利。當年那位被判了刑的總經理兩年前已病死獄中了,主持辦案的市紀委書記又得了老年癡呆症,能講清這個問題的我看也只有你了。我現在不要你立即回答,請你好好想幾天,把事實回憶清楚,主動給秉義同志和省委寫個翔實的書面匯報,好不好呢?」
齊全盛應付道:「好吧,我先回憶清楚再說吧!這麼多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住?!」
陳百川白了齊全盛一眼:「怎麼?好像不太情願嘛?全盛啊,你不要搞錯了,不要以為七年前我和省委支持的是你,就會無原則地處處支持你,事事支持你!今天,事情都過去了,我也可以告訴你了:當年研究鏡州班子的時候,我也考慮過把你調走,讓重天同志做鏡州市委書記。重天同志做過四年平湖市長,搞經濟很有一套,這考慮也是合理的。最後常委們討論時認為,你是鏡州老同志,把你留下來可能更有利,這才有了今天這個局面。」說到這裡,又加重語氣提到了劉重天的問題,「在我的印象中,重天同志不是個貪官嘛!你們當時匯報,不也說是他的秘書祁宇宙打著他的旗號作的案嗎?全盛同志,你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能感情用事!」
齊全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陳老,那你指示吧,你讓我怎麼寫,我就怎麼寫!」
陳百川沒心思開玩笑,手一揮:「少給我來這一套,我說得很清楚,就是實事求是,你齊全盛看著辦好了!」伴著一聲歎息,又動情地說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現在確實有人在搞重天同志的小動作,手段陰毒得很哩,都搞到我們的監獄來了,連那個祁宇宙都搞死了!你讓秉義和士巖同志怎麼辦啊?能不認真查處嗎?重天同志現在是有嘴說不清啊!」
齊全盛只得再次重申:「陳老,我以人格和黨性向你保證,這些情況我真不知道!」
陳百川點點頭:「這我相信,這種陰謀詭計你不會搞。不過,全盛啊,這種時候你也不能站在一邊看熱鬧,甚至還幸災樂禍啊!我剛才說了,改革開放是我們這代共產黨人最成功的作品,凝聚了多少同志的心血和夢想啊!這心血和夢想,既有你的一份,也有重天同志的一份,你們都為這部成功的作品付出了代價,甚至是慘重的代價啊!現在,你吊在這裡不清不楚,重天的愛人癱在床上,他自己又陷入了這種境地!我真是很痛心啊!這麼沒完沒了地鬥下去怎麼得了?親者痛仇者快啊!改革開放的大局就被破壞了!所以,秉義同志在電話裡一邀請呀,我就跑來了。來幹什麼?就是來做工作啊。你齊全盛可以不認這個賬,不低這個頭,我老頭子要認這個賬,要低這個頭!作為前省委書記,我必須為我任上犯下的錯誤向秉義同志和關省長做檢查,也必須做好你和重天的工作,我老頭子有這個歷史責任啊,推不掉啊!」
齊全盛心靈受到了震撼,拉著陳百川的手,連連道:「陳老,我知道,都知道!」
陳百川激動不已:「我們都是共產黨人,共產黨人要講黨性,講原則,講政治道德,不能總計較個人恩怨,個人之間的那些恩恩怨怨算什麼呢?有什麼好計較的呢?更何況這些恩怨還是在工作中產生的,應該嚴以責己,寬以待人嘛,應該相見一笑泯恩仇嘛!為了國家利益、人民利益和改革開放的大局,我們已經付出了這麼多,就不能在同志的感情上再付出一些?」
齊全盛也動了真情,聲音哽咽了:「陳老,您別說了,別說了……」
陳百川訥訥道:「不說不行啊,不是要學習和貫徹總書記『三個代表』的理論嗎?那就要理論聯繫實際啊!今天我在你面前說,以後有機會還要和重天同志說,和鏡州所有幹部說,要齊心幹事,不能離心離德,更不能出於個人目的煽風點火,製造事端!」鎮定了一下情緒,又說起了具體問題:「你們那個市長趙芬芳是怎麼回事啊?怎麼就搞出了個齊全盛逃跑事件啊?她這個市長想幹什麼啊?我看她是惟恐天下不亂,是想製造混亂搶班奪權!」
齊全盛有些驚疑:「陳老,趙芬芳的事也……也是秉義同志告訴你的?」
陳百川點點頭,意味深長道:「全盛,我看秉義同志和省委不糊塗啊……」
齊全盛這才明白了,鄭秉義和省委並不是那麼好騙的,他的被動,並沒有給趙芬芳帶來政治上的主動,趙芬芳的所作所為沒有逃過鄭秉義犀利的目光,此人看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鷺島之夜的這次談話是深入真誠的,一個顧全大局的前任省委書記和一個身處逆境的現任市委書記都在月光星空下敞開了自己的心扉。齊全盛被陳百川說服了,鄭重答應了兩點:一、拿出一個共產黨人的胸懷來,捐棄前嫌,主動和劉重天搞好團結;二、實事求是說清楚當年藍天股票受賄案情況,還劉重天一個清白。陳百川因此很滿意,再三說他是不虛此行了。
陳百川上車離開鷺島時,已是次日凌晨了,東方的天空隱隱現出了一抹血樣的紅霞。
然而,事情卻沒有按照陳百川良好的意願發展下去。次日中午十一時左右,劉家的小保姆陳端陽竟坐著劉重天的專車跑到鷺島國賓館來,把買按摩椅的一萬兩千元送來了,還帶來了劉重天的一封親筆信。劉重天的信儘管寫得極為客氣,甚至不無誠懇,但齊全盛卻憑自己的政治敏感,在字裡行間裡發現了那種由來已久的勢不兩立的對立情緒。更要命的是,就在當天下午,市長趙芬芳又在沒和齊全盛商量通氣的情況下,突然在鏡州市政府新聞中心主持召開記者招待會,對藍天集團和藍天科技巨額虧損的內幕予以曝光,而且是打著劉重天的旗號!
齊全盛被這兩件事弄得目瞪口呆,接過鏡州市委的匯報電話,馬上叫車去了省委……
齊全盛不顧秘書的阻攔,幾乎是硬闖進了省委書記鄭秉義的辦公室。
這時,鄭秉義正和劉重天談話,外面的接待室還有三批人在等著匯報工作。
齊全盛進門先道歉:「秉義同志,實在對不起,我今天是闖宮了,不講政治了!」
鄭秉義怔了一下,馬上笑了:「老齊,看你說的,還闖宮,我這破辦公室可不是宮殿啊,比不得你老兄在鏡州的辦公室嘛!——哦,坐,先坐吧,我和重天馬上就談完了!」
劉重天站了起來:「秉義同志,我要說的就這麼多了,你和老齊談吧。」
齊全盛攔住劉重天:「重天,你別走,我匯報的事與你有關,你最好也坐在這裡聽聽!」
劉重天意識到了什麼,只好在沙發上坐下了:「怎麼,老齊,鏡州又出什麼事了?」
齊全盛沒好氣地譏諷道:「劉大書記,你還問我?這麼有趣的事,難道你會不知道?你幹得漂亮啊,到底讓藍天集團曝光了,而且是借趙芬芳的手!」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劉重天同志,我提醒你:不要把個人恩怨搞到工作中來!你以為把藍天集團問題曝光僅僅是讓我齊全盛難堪嗎?你們這樣干是不負責任的,是要出大事情的,甚至會引發社會動亂啊!」臉轉向鄭秉義,懇切地說,「秉義同志,昨天陳百川同志幾乎和我談了一夜,要我顧全大局,要我在崗一天就負一天的責任,說了很多,說得我熱淚盈眶,所以,今天我才來闖宮了,才來向你和省委反映情況了!秉義同志,我現在請你表個態,鏡州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還要不要了?」
鄭秉義很沉著,揮揮手:「老齊,不要這麼激動嘛,慢慢說,先把事情說清楚!」
齊全盛情緒仍很激動:「今天下午兩點,也就是兩個多小時之前,趙芬芳在市政府新聞中心主持召開了一個新聞發佈會,對藍天集團的問題進行了大曝光,連內部掌握的數字都公開了:集團淨資產不到十五個億,負債卻高達二十五個億,實際上已經破產。上市公司藍天科技,受集團沉重債務的拖累,舉步維艱,即將被有關部門ST。趙芬芳說了,腐敗造成的後果是相當嚴重的,政府部門將依法辦事,既不會包庇任何涉案的腐敗分子,也不會給藍天集團和藍天科技托底。秉義同志,你設想一下,對此,藍天集團和藍天科技上萬員工會怎麼想?他們正常進行著生產,突然間,自己的單位就破產了,那不炸窩了?還有投資藍天科技的股民,也不會放過我們的!」
鄭秉義聽明白了:「老齊啊,這是趙芬芳幹的事嘛!怎麼又扯到重天同志頭上了?」齊全盛冷冷地看了劉重天一眼:「我這陣子在省城休息,鏡州工作是重天同志主持的嘛!再說,重天同志的觀點我清楚,不包不護,該曝光就曝光,——請問重天同志,是不是這樣?」
劉重天這才有了說話的機會:「老齊,該曝光就曝光,這話我是說過。不過,是指藍天科技股價操縱一事而言,從沒說過在藍天集團調查尚未結束就將案子曝光,更沒說過要把藍天集團的經濟數據拿出來曝光。」說到這裡,聲音也提高了,「但是,這也並不是說藍天集團的嚴重問題就要一直捂下去,醜媳婦總要見公婆,今天不見,明天還要見,這個事實必須正視!」
齊全盛逼了上去:「重天同志,這麼說,趙芬芳這麼做是得到你許可的了?」
劉重天搖搖頭,口氣平淡:「全盛同志,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對此我一無所知,我和你一樣感到十分吃驚,十分意外!而且,我和你一樣認為,這樣突然曝光是極不妥當的!趙芬芳所謂的不托底,實際上是拉響了一個潛在的炸藥包,確有可能破壞鏡州安定團結的局面!」
齊全盛把臉轉向鄭秉義:「既然如此,秉義同志,我有兩個建議:一、立即對趙芬芳採取組織措施,將她從鏡州市長的位置上調離;二、請重天同志馬上趕回鏡州妥善處理這件事!」
鄭秉義目光炯炯地看著齊全盛:「老齊,怎麼請重天同志回去處理?你這個市委書記該承擔什麼責任啊?有一點很清楚,不是別人,而是你齊全盛必須對藍天集團的現狀負責,包括嚴重的腐敗問題!你不是一個普通黨員,你個人經濟上的清白並不能替代一個市委書記的責任!」
齊全盛毫無怯意,坦蕩地道:「秉義同志,這個責任我當然要負,檢查正在寫,以後省委給我什麼處分我都會接受,但是,鑒於現在這個情況,必須請重天同志趕快回鏡州……」
鄭秉義這才歎息著說:「好了,好了,老齊,你不要叫了,還是你回去吧,馬上回去!你今天不找我,我明天也會找你:休息了這麼長時間,也該回去工作了,解鈴還需繫鈴人嘛!重天現在還不能走,恐怕要休息幾天了,他愛人的情況你知道,他實在是太難了啊……」
劉重天卻插上來說:「秉義同志,如果……如果你同意,我也和老齊一起回去吧!」
鄭秉義想了想:「重天,你歇歇吧,哪怕陪你愛人呆一天也好!」繼而,又語重心長地對齊全盛交代,「老齊,該說的話,陳百老昨天都和你說了,我就不重複了。可以明確告訴你,這不是陳百老一個人的意思,也是我,關省長,士巖同志,和我們省委的意思,應該怎麼做,你就憑黨性,憑政治良知,好好去做吧!不要把重天同志想像得這麼灰。陳百老向我和關省長打保票說,你們二位本質上都是好同志,我同意陳百老的這個判斷。趙芬芳這位同志呢,陳百老讓我們注意,我們早就在注意了,現在看來是有問題,這個女市長也許有些利令智昏了!」
劉重天道:「秉義同志,我看老齊的意見不錯,這個市長看來是要重新安排了。」
鄭秉義看了劉重天一眼,回答得含而不露:「我在鏡州會上代表省委說過的,如果發現有人不顧大局,為了個人的政治目的搞小動作,有一個處理一個,決不客氣,這話是算數的!」
齊全盛又想了起來,「哦,對了,秉義同志,我在省城休息了這麼長時間,鏡州那邊傳言不少,這突然回去,有些事恐怕沒那麼好處理,況且,我現在還在省城,你看能不能以省委的名義打個電話給鏡州市委宣傳部,讓他們把趙芬芳今天新聞發佈會的內容先壓下來?」
鄭秉義想了想,同意了,叫來了秘書,交代說:「馬上以省委的名義給鏡州市委宣傳部打個電話,告訴他們:藍天集團問題比較複雜,目前尚未結案,很多事情還沒搞清楚,資產清算也沒開始,趙芬芳同志在未經市委常委會討論的情況下擅自發表言論的做法是欠妥當的。她這個新聞發佈會的內容不得見報,電視不得播出,電台不許廣播,以免產生消極影響!」
秘書拿著記錄稿走後,鄭秉義又提醒說:「老齊,你和鏡州的同志也要注意了,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是對的,維護鏡州改革開放的形象也不錯,但是,一定要依法辦事,按市場經濟規律辦事!WTO就在眼前了,我們必須接受WTO有關規則的約束。別忘了,加入WTO的協議,是由中國政府簽的字,也就是說,這個協議是用來規範政府行為的,從邏輯上講,WTO的協議對企業沒有直接約束力。藍天集團是製造汽車的,就算沒有這種嚴重的腐敗問題,入關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你們政府怎麼辦?再發紅頭文件?再托底包下來?恐怕也不行吧?要考慮和WTO規則的相容性,你們鏡州市委、市政府不能再做藍天集團的代理人了。」
劉重天憂慮地道:「秉義同志提醒得對啊,從這個意義上說,趙芬芳不給藍天集團托底的觀點還是正確的,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要維護,藍天集團的問題要解決,還有個應對WTO的問題,看來我們政府以後的行政方式、行為方式、組織形式都要有個適應性變化了。」
齊全盛已經坐不住了,苦笑著站了起來:「秉義同志,重天,你們的這些意見我都同意,完全同意!我也沒說過要把一切都包下來,一直說的都是資產重組嘛!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具體方案我們再好好研究吧!現在我得趕快回鏡州了,別真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從鄭秉義到劉重天、齊全盛,三個省市領導都怕鬧出大亂子,大亂子還是鬧了出來。
鏡州623事件到底爆發了。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五時四十分,藍天集團近三千員工突然停止生產,從汽車裝配線上走下來,高舉著「嚴懲腐敗分子,還我血汗積累」的大幅標語,到鏡州市政府門前群訪靜坐。
齊全盛和劉重天從鄭秉義辦公室出來,在省委大樓門廳前正等車時,常務副市長周善本的告急電話就打來了,是打到劉重天手機上的。
周善本開口就埋怨,問劉重天這兩個多小時為什麼不開機?劉重天說,自己向秉義同志和省委匯報工作,怎麼能開機?周善本顧不上埋怨了,口氣焦慮地匯報說,趙芬芳代表市政府發表的那個講話引起了大麻煩,藍天集團的工人們鬧起來了,現在市政府門前的月亮廣場上人山人海,始作俑者趙芬芳偏不見了,他被迫代表市政府和藍天集團群訪員工對話,情況嚴重。
劉重天聽罷,說了一句:「善本,你和齊書記說吧!」默默將手機遞給了齊全盛。
齊全盛接過手機,馬上聽到了一片嘈雜的吼叫聲,似乎還有人提到他和女兒齊小艷。
嘈雜喧鬧聲中,周善本沙啞著嗓門問:「齊書記,你看怎麼辦?工人們連你也捎上了。」
齊全盛毫不遲疑地道:「那我就去向工人同志們做解釋吧,你們不要激化矛盾!」
周善本說:「齊書記,我看還是讓重天同志出面比較好,工人們現在情緒比較激動。」
齊全盛火了:「藍天集團和重天同志有什麼關係?是我的責任我就不能推卸!另外,馬上給我通知趙芬芳,請她從陰暗角落裡走出來,到現場解決問題!」
合上手機時,劉重天的車先駛上了門廳。
劉重天拉開車門:「老齊,走吧,看來我得先陪你一起回去一趟了!」
齊全盛心頭一熱:「重天,月茹這麼個情況,你還是歇歇吧,秉義同志准了你假的。」
劉重天推了齊全盛一把:「行了,老夥計,你就上車吧,這種時候還客氣啥!」
這時,齊全盛的車也到了,齊全盛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劉重天的車,上車後,搖下車窗對李其昌交代:「我坐劉書記的車先回去了,你到鷺島替我收拾一下東西,也盡快回鏡州。」
周善本再也沒想到身為市長的趙芬芳會在關於國際服裝節的新聞發佈會上把藍天集團的問題捅出來,更沒想到趙芬芳在新聞中心的講話發表僅僅兩小時,藍天集團的工人就擁到了市政府門前進行群訪,經驗告訴他,這其中必有人做手腳,事件不像是突發的,而像似有蓄謀的。
市政府值班秘書長把告急電話打來時,周善本發著燒,正在醫院掛水,剛掛完一瓶。聽過匯報,周善本心裡很火,要值班秘書長去找趙芬芳解決。秘書長為難地說,趙芬芳開完新聞發佈會就陪北京老區基金會肖兵幾個貴賓去了星星島,肯定回不來。
擦屁股的倒霉事又落到了頭上,周善本只好拔掉輸液針頭,緊急趕往市政府。
車到人民路路口就開不過去了,周善本在車裡看到,市政府門前的月亮廣場上已是一片人頭攢動,喧囂嘈雜。長短不一的標語也打出來了,全是用墨筆寫在白布單上的,最醒目的幾條標語是:「嚴懲腐敗分子,還我血汗積累!」「不要托底,只求正義!」「請問:鏡州市委、市政府該對藍天集團腐敗現狀負什麼責任?!」還有一條標語十分大膽,把矛頭明確指向了市委書記齊全盛:「齊家父女家天下,藍天集團虧掉底,如此鏡州,天理何在!」
周善本心裡一驚,知道這麻煩大了,搞不好又是一個別有用心的齊全盛「逃跑」事件,忙打電話給劉重天,準備向劉重天匯報,請求指示。不料,劉重天正在省委和鄭秉義談話,手機沒開。周善本便讓秘書再打電話找趙芬芳,——趙芬芳敢闖這個禍,就得負這個責。趙芬芳的手機不在服務區,秘書把電話打到了星星島賓館,賓館經理說,趙市長和一幫北京客人坐旅遊快艇出海了。周善本沒辦法了,只好讓司機倒車,打算從海滄街後門進政府大院。
車掉頭往海滄街開時,秘書已看出了周善本的疑慮和不滿,婉轉地建議說:「周市長,你身體這個樣子,現在還發著燒,只怕撐不住啊,我看還是回醫院吧,反正這不是你的事!」
周善本苦笑道:「怎麼不是我的事?我知道了就是我的事了,這沒什麼好說的!」
秘書說:「不是還有齊書記嘛,要不,再給省城鷺島打個電話,找找齊書記?」
周善本回絕了:「找老齊幹什麼?把老齊架到火上烤啊?沒看到標語都打出來了嗎?」
秘書發牢騷說:「周市長,我看呀,人家都在套你這個老實人哩!」
周善本是講原則的,不論心裡如何不滿,如何疑慮,在秘書面前仍不願表露出來,掩飾說:「什麼人家?誰套我啊?老齊是被秉義同志請去休息的,身不由己;重天家裡出了急事,不能不趕回去處理;我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又在家裡,不處理怎麼辦?不負責怎麼辦啊!」
秘書公然提到了趙芬芳:「那趙市長呢?怎麼放了把火就溜了?這正常嗎?」
周善本掩飾不住了,連連擺手:「別提她,別提她了!」
從後門進了政府大院,公安局副局長吉向東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匯報說:他們吳局長正坐鎮市局,緊急調動警力,通往月亮廣場的四條大道準備按以往制定的防暴預案全面封鎖,力爭不進一步擴大事態。匯報完後,吉向東又恭恭敬敬地問周善本,還有什麼指示沒有?
周善本高燒未退,頭暈腦漲,可心裡並不糊塗,馬上指示道:「說兩條吧:一、不要激化矛盾。今天這情況事出有因,好好一個國營企業,說破產就要破產了,晴天霹靂啊,太意外了,工人同志情緒有些衝動可以理解,你們要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文明執法;第二條,想法弄清事情真相,找找線索,排查一下,怎麼一下子就鬧起來了?這麼迅速?還有,他們怎麼衝著齊書記來了?有沒有人暗中做手腳啊?要給齊書記一個交代!」
吉向東連連應著,帶著幾個幹警出去了。
然而,過了沒屁大的工夫,吉向東又回來了,再次匯報說:「……周市長,工人們現在都很激動,已經擁到市政府自動門前了,有些人已翻過不銹鋼自動門跳了進來,一定要和你們市領導對話,請市領導給他們一個明確說法:根據趙市長今天下午的講話精神,藍天集團是不是馬上就要進入破產程序?進入破產程序後,他們怎麼辦?藍天集團是白可樹、齊小艷這幫腐敗分子搞垮的,而這幫腐敗分子們又是咱們市委、市政府任用的,市委、市政府該負什麼責任?憑什麼不給他們托底?問題……問題提了一大堆哩……」
周善本真不知該說什麼好,手一揮,惱怒地道:「讓他們問趙市長去!」吉向東苦著臉:「可趙市長現在不在啊,周市長,你是常務副市長,你看……」
周善本萬般無奈,只好拖著病軀,硬著頭皮去和大門口的工人們對話。然而,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趙芬芳畢竟是市長,她剛剛說過的話,他這個常務副市長不好否認,可這些話又分明沒經過市委常委會研究,也沒在市長辦公會上商量過。
於是,周善本強打精神對工人們說:「……同志們,大家先不要這麼激動,趙市長今天的講話還只是個人意見,而且,大家也知道,這個新聞發佈會本來是為國際服裝節召開的,是有記者問到了藍天集團,趙市長才隨便說了說自己個人的看法!我強調一下:是個人看法!」
一個已跳過自動門的員工很不客氣地責問道:「周市長,趙市長身為市長,而且是在新聞發佈會上的公開講話,僅僅是個人的看法嗎?你覺得這種說法能服人嗎?」
周善本牢牢守住底線:「是不是能服人是一回事,是不是事實又是一回事。我認為趙市長說的就是個人看法,只代表她個人。作為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關於藍天集團的破產問題,市委、市政府從沒研究過,而是在考慮重組,一直在考慮……」
自動門外,又有人吼了起來:「什麼重組?還不是變相破產麼?周市長,你說清楚:這些年白可樹、齊小艷這幫貪官到底從我們集團弄走了多少昧心錢?經濟責任到底該誰來負?」
周善本努力鎮定著:「大家都知道,藍天集團腐敗案,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同志正帶著一個專案組在認真查處,相信很快就會有查處結果!至於說到經濟責任,我個人的意見應該客觀分析,腐敗分子造成的損失是客觀存在,市場因素和經營管理不善造成的損失也是客觀存在。不瞞同志們說,這段時間,我抓藍天集團的工作,經常去,比較瞭解集團的情況……」
一陣吼聲將周善本的話打斷了——
「別狡辯了,你們當官的有幾個好東西?!還不是官官相護!」
「周善本,你來抓藍天集團,怎麼把藍天集團抓破產了?我看你還不如白可樹哩!」
「周市長,藍天集團破產,對你個人有什麼好處?你說清楚!」
「藍天集團破產了,你們這幫貪官就能逃脫懲罰了,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