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年輕同志都說:「老書記,我們記住了,您想交待啥就再交待幾句。」
陳忠陽噙淚笑著搖起了手說:「算了,算了,不說了,不說了。說多了,你們心裡准煩,心想,這老東西,哪來的這麼多廢話呀!個別人就在背後這麼議論過我嘛。」
劉金萍說:「老書記,您可別這麼說,這樣的人,在年輕幹部中終究還是極少數,大多數年輕同志不是這樣的。」
陳忠陽說:「這我信,年輕幹部都像個別人那樣,也沒咱平川今天的局面。」……當晚,陳忠陽又跑到了吳明雄家找吳明雄。其時,吳明雄的老伴去了北京,空蕩蕩的客廳裡,只有吳明雄一人在落地燈下看文件。一見陳忠陽進門,吳明雄便放下文件說:「你這傢伙,和我分開還沒屁大一會兒工夫,這又想我了是不是?」陳忠陽笑道:「你別自作多情,我可不想你。」吳明雄問:「那你跑來找我幹啥?」陳忠陽挺神秘地說:「你猜猜看。」吳明雄搖搖頭:「我猜不出。」陳忠陽說:「我料你也猜不出,我來接我孫女了。」吳明雄馬上想到了尚德全的女兒尚好,可卻故意裝糊塗:「老陳,你真是胡鬧了,你孫女咋會在我這裡呀?」
陳忠陽不理吳明雄,逕直去了尚好的小房間,把剛洗好臉、正準備睡覺的尚好抱了出來,急得吳明雄的女兒吳婕直叫著「陳伯伯」,也跟了出來。尚好更不幹,在陳忠陽懷裡扭著身子撒嬌說:「陳爺爺,我不走,我要小吳阿姨和變形金剛。」陳忠陽說:「尚好,小吳阿姨和你吳爺爺都要工作,不能陪你,就陳爺爺陪你玩了。陳爺爺帶你去動物園看猴子,看大熊貓好不好?」尚好高興了:「陳爺爺,那我們明天就去,不上幼兒園了。」陳忠陽說:「好,明天就去,不上幼兒園了。」吳明雄說:「老陳,咱在合田水利工地上可是說好了的,這孩子算咱兩家的,是不是?」陳忠陽眼皮一翻說:「那是你老吳利用手中的職權和我一時的困難,強加給我的不平等條約,是要廢除的。」
吳明雄笑道:「好,好,老陳,你以為你副書記不當了,我就沒法治你了是不是?我問你,到了秋後,這大漠河二期工程你還幹不幹?你要想幹,就得承認這條約是平等的,不可廢除的。」陳忠陽也笑了:「等我上了大漠河,再把尚好給你們送來吧!」吳婕叫了起來:「陳伯伯,你這是要把尚好當人質嘛,這是不是也太殘忍了一點?」尚好卻說:「我要跟陳爺爺走,去看大熊貓。」吳婕把手往尚好的鼻子上一按,做了個鬼臉說:「我打死你這個小叛徒!」陳忠陽說:「我們尚好不叫叛變,叫火線起義。」吳明雄笑著把吳婕勸開了:「行了,小婕,人家尚好同志已經火線起義了,我們就讓人家走吧,把變形金剛也帶著。」轉而又對陳忠陽說:「不過,老陳呀,條約還是條約呀,五十年不變噢!」陳忠陽高高興興地抱著尚好走了,吳明雄和吳婕一直把他們倆送到樓下。在樓下,臨分手時,陳忠陽又說:「老吳,我突然想起件事:水利二期工程是不是可以考慮把市區三孔橋那片早年采煤塌陷區合在一起整整?清清淤泥,放一河活水進來,再搞些景點,不就是個杭州西湖麼?」吳明雄手一拍說:「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嘛!這一點我和束市長也想到了,不但搞湖,還要造幾個人工島,搞一片游泳場,建個全國一流的大型娛樂園。正因為如此,咱的環城路才把這片六七平方公里的塌陷區圈了進去。當然,這一切能不能實現,這片滿是臭水的塌陷區能不能成個新西湖,關鍵就看你這個老龍王能不能帶一汪活水過來。」陳忠陽說:「老吳,這你放一百個心,有龍就有水。你們現在做城市規劃時,就要早點把這個湖認真考慮在內了,這是近期目標,不是什麼遠期,在你老吳任上應該能完成。是不是?!」吳明雄拍著陳忠陽的肩膀說:「我們又想到一起去了。這樣好不好,我們還是上去談,你也再幫我出出主意。我有個大膽的想法,就是市裡在原則上不掏錢的情況下,把這件事做起來,而且做好它。」陳忠陽興致來了:「走,走,就上去談吧,真要是能不掏錢幹成這麼件大事,那可是有點意思!」於是,二人又上了樓,重在沙發上坐下。
這時,尚好已睡著了。吳婕把尚好從陳忠陽手裡接過來,放到小房間的床上,才過來對吳明雄和陳忠陽說:「你們小聲點,別把尚好吵醒了。」二人都點頭答應,可二人的聲音仍然很大。吳明雄攤開一張圖紙,指指點點說:「老陳,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市裡只負責新西湖的總體規劃和湖床清理,景點全招標交給下面干,誰投資誰受益,景點的收入就歸誰。比如說這裡的萬人游泳場,能沒錢賺呀?再比如說,這裡建個兒童樂園,能沒錢賺呀?人工島上建個水族館,我想,也會有不少人來看嘛!」陳忠陽建議說:「我看,不但對咱市屬單位招標,範圍還可以擴大一些,對省、部屬企業和單位,也可以招標嘛!甚至對駐咱市陸、空軍都可以招標,只要他們願意投資,我們就放手。」吳明雄說:「對,放手讓人家賺錢,搞出幾條政策措施保證人家賺錢,人家的錢就變成咱們的錢了。平川的老百姓多了許多休息、遊樂的好地方,我們的新西湖也就從無到有,日益完善了……」越談話越多,到陳忠陽告辭離開吳家時,已是深夜十二點多了。吳明雄和吳婕再次把陳忠陽送到樓下時,陳忠陽才叫了起來:「好哇,吳大書記,我可又上你的當了,我這孫女還是沒接走呀!」吳明雄沒做聲。
倒是吳婕說話了:「陳伯伯,我看,您和我爸爸都算了吧!你們都是大人物,哪一個是帶孩子的料啊?談起工作就沒個完,只怕小尚好被人販子拐走轉賣三次你們都不知道哩。」
陳忠陽慚愧地笑著,點著吳婕的腦門說:「這丫頭,得了便宜還耍乖。」
吳明雄卻硬繃著臉對女兒道:「你這是胡說,你小時候被誰拐賣過呀?啊?我看你這是攻擊誣陷我們家的主要領導同志。」吳婕毫不客氣地說:「那是因為有我媽。我媽早就說了,真指望你這個主要領導同志,我和哥哥、姐姐只怕不如個孤兒哩。」吳明雄「撲哧」一聲笑了,做出一副挺無奈的樣子對陳忠陽攤攤手說:「老陳呀,看來,我們都不是合格的老子呢。」第十六章大路朝天五十九
環城路工程進展順利,西環、北環開工兩個月後,東環、南環也相繼開工了,來自平川地區八縣市和城裡五個區的48支道路施工隊從冬天干到夏天,把60公里長、60米寬的環城路路基拼出來了。西北環約26公里路段已經完成水泥路面的作業,到了安裝交通標誌物、隔離樁和路燈的最後階段。九座大型平行交通環島搶先一步建了起來,環島上九座代表平川歷史和現實風采的巨型雕塑已初現輪廓。省交通廳的專項資金和省建行的貸款到位比較及時,平川市民捐款更大大突破預計的數額,年內完成整個環城路工程已大體有了財力保障。
7月初,調整後的市委常委班子,在市委書記吳明雄的主持下,召開了城建工作專題會議。會上,全體常委經過熱烈討論,一致通過了「再接再厲,增大力度,抓好水路電三大戰略工程,加快平川城市基礎設施建設步伐」的決議。決議明確提出,已獲國家立項批准的平川電廠年內自籌10億資金上馬,內城原有道路改造和新西湖開發,馬上著手進行。南水北調二、三期工程合二而一,力爭今冬明春全面完成;環城路工程是民心工程和形象工程,又涉及到內城道路改造的車輛分流和新西湖的開發建設,竣工期必須提前,「十一」一定要全線剪綵通車。市委常委會結束的當天下午,市長束華如就在市政府第一會議室主持召開了市長辦公會,向各分管副市長和九個市府正副秘書長,傳達了市委常委會決議精神,一一佈置工作,還重點談到了環城路的工期問題。
作為環城路工程實際總指揮的副市長嚴長琪當即感到了壓力,禿腦門上禁不住冒了汗。嚴長琪幾次想打斷束華如的話頭,談談困難,提提條件,可顧及到影響,終於沒敢,還作出一副很輕鬆的樣子,喝茶抽煙,做記錄。
然而,市長辦公會一散,嚴長琪便迫不及待地把束華如拖住了,苦著長臉對束華如說:「束市長,咱可說清楚,環城路建設指揮部的總指揮可是你呀,我老嚴替你打工,你好歹也得可憐可憐我呀。你不想想,這麼高標準的路原定的計劃工期是一年,已經夠黑的了,連省交通局的專家都說,這種程度是咱省公路建設史上少見的。這又要提前到『十一』,你是不想讓我這個現場指揮過日子了吧?」
束華如一邊整理著會議桌上的文件材料,一邊笑著說:「日子再難過,咱天天還得過,怎麼過,你嚴市長發動大家去想辦法。我可憐你,吳書記可不會可憐我。再說我也算過,『十一』完工,緊是緊了點,可把握還有,你別在我面前裝蒜,工地我可是天天去的,你蒙不了我。」
嚴長琪著急地說:「你大市長光看表面。你知道麼?就算路面工程到時能全部完成,配套工程還多著呢。雕塑、綠化帶、全線路燈、路兩邊的樹,要不要搞好呀?咱總不能讓這麼好的路光禿禿就通車吧?」
束華如說:「當然要把配套工程全完成,我這市長什麼時候說過可以不要配套就通車?你老兄該不是想鑽我的空子吧?咱建的是路,又不是飛機場的跑道,就算是跑道,也得裝夜航燈嘛。」
嚴長琪這才說:「束市長,要不這樣好不好?我爭取『十一』完工,盡全力爭取,但是,先不要對外宣佈,以免日後被動,丟市委和你這個總指揮的臉。」
束華如很正經地說:「哎呀,壞了,你老兄這話說晚了,就在咱們開會的時候,吳書記已代表市委把這話說出去了。要想知道吳書記都說了些啥,你看晚上的平川新聞吧。有什麼想法也可以直接找吳書記去談。」
嚴長琪怔了一下,轉身就走。
束華如卻在嚴長琪背後打趣道:「哎,嚴市長,你別急著走嘛,我們可以再慢慢交換意見嘛,看看有沒有可能讓吳書記收回自己的電視講話呢?」
嚴長琪回頭苦苦一笑,無可奈何地說了句:「你和吳書記已經把我逼上梁山了,我,我還說啥呀!」
回到環城路建設指揮部,嚴長琪連夜召開全線的工程調度會議,把八縣市和城裡五個區主管城建的頭頭們全召到指揮部說:「工期又要提前,環城路『十一』要剪綵通車,這是市委常委會和市長辦公會已定下來的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嚴長琪從來不和市委、市政府討價還價,束市長一宣佈市委決定,我二話沒說,就表了態,代表同志們當場保證,不僅『十一』通車,還得保證道路的高質量!」
會場上一片交頭接耳的議論聲。
嚴長琪故作輕鬆地笑著:「工期緊是緊了點,我看努努力完全可以完成。我不和市委、市政府討價還價,也希望大家別和我討價還價。先把醜話說在前面,我現在開的是工程調度會,不是進行重慶談判。想進行重慶談判的同志請退場。」
鐘樓區區長向本義坐在靠門口的一張椅子上,做出一副很困惑的樣子問:「這就是說,有困難也不讓反映嘍?是不是呀,嚴副市長?」嚴長琪一看,說話的是自己當年的老對手,笑得更燦爛:「向區長,咋又是你呀?咱們可是老夥計了。我知道,你決不會和我進行重慶談判的,對不對?你有困難當然可以反映,指揮部要掌握這些情況。不過,反映完之後,你們還是要克服困難去幹。電影裡有句台詞很不錯嘛:『沒有困難,要你們這些共產黨人幹什麼。』」
向本義翻翻眼皮說:「嚴市長,我記得電影裡說的是『沒有困難,要我們這些共產黨人幹什麼。』是『我們』,不是『你們』。」
嚴長琪似乎很認真:「我不是中共黨員,自然不敢自稱『我們』了,尤其是在你向區長面前,更不敢這麼說,免得你又說我吹牛。你向區長知道的,我這人吹牛水平有限,一吹就會吹炸掉。」
知道「吹牛」一典的與會者都笑了。
嚴長琪在做副市長之前,做過一年半的牌樓區副區長,分管文教衛生。其時,向本義在鐘樓區也分管文教衛生。有一次,市裡搞愛國衛生運動,以區為單位進行消滅老鼠的競賽,大家形式主義地忙活了一陣子後,據說都大功告成了。市裡開會總結經驗,向本義代表鐘樓區介紹經驗,侃侃而談,大講領導重視,上下動員,群策群力,總計滅鼠多少千,多少萬,云云。這倒還罷了,向本義吹得昏了頭,最後竟鄭重其事地宣佈說,「根據我區的最新科學調查表明,目前漏網的老鼠最多不超過十隻。」嚴長琪接著代表牌樓區發言,學著向本義的口吻吹得更加不像話,匯報了18項措施,16條經驗,公然宣佈說,「由於措施得力,迄至目前為止,我區老鼠已無一漏網,全被滅光。」舉座嘩然,有人便問嚴長琪,「如果我們在你們牌樓區發現一隻老鼠咋辦?」嚴長琪當即說,「請把它送交鐘樓區,讓向區長驗明正身,依法嚴懲,這必是向區長十隻漏網老鼠中的某一隻。」眾人這才聽出,嚴長琪是在譏諷向本義吹牛。
嗣後,嚴長琪和向本義在工作中處處較勁,一見面也半真不假地開幾句玩笑。後來,嚴長琪作為黨外人士當了副市長,向本義也從副區長提到了區長的位置上。雖說都提了,提的速度和位置卻不一樣,向本義便有牢騷,說是干共產黨還不如干國民黨。這話被吳明雄聽到後,狠狠地批評了他,他不敢亂說了,可心裡對嚴長琪還是不服,總會在當緊當忙時給嚴長琪出點難題。
今日的調度會也實在讓向本義生氣,嚴長琪一開口就定調子,一點商量的語氣都沒有,作為一個黨外人士,這也未免太牛氣了一點。向本義和嚴長琪鬥嘴時就想說,你嚴長琪要拍書記、市長的馬屁,也不能這麼個拍法!全不管部下弟兄的死活了。卻沒敢說。這倒不是怕嚴長琪,而是怕吳明雄。
吳明雄很嚴肅地和向本義說過,副市長就是副市長,沒有什麼黨內黨外之分,嚴長琪的指示就是錯了,你也得先執行,因為他是你向本義的上級,代表市政府。
現在,這位代表市政府的現場總指揮又在神氣活現地安排工作了,不管不顧,一口一個「不討論」,逼得各縣市的頭頭們一個個硬著頭皮表態,回去自己想辦法,千方百計克服困難保工期。
最後,領了任務的頭頭們走得差不多了,會議室裡只剩下向本義時,嚴長琪才問:「向區長,你老兄咋說呀?」
向本義耷拉著眼皮說:「我還有啥可說的?你嚴副市長說了,不討論,不談判,我聽喝就是。」
向本義把嚴副市長的「副」字強調得很清楚。
嚴長琪笑了,說:「很好,很好,向區長有進步,服從領導,應該表揚。這樣吧,你們鐘樓區是個大區,幾個施工隊的素質也不錯,而且,總共也沒攤多少公里的路,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工期提前兩個月是沒話說的。我呢,也就不具體指示什麼了。你抓緊就是。現在的問題是,郊區的工程隊不行,拖了後腿,勝利煤礦來的那支工程隊像什麼樣子呀?指望他們,到時非誤事不可。所以,我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你這個老夥計,讓你們鐘樓區出點機械、人力去幫他們一把。」
向本義氣得差點沒跳起來,說:「嚴副市長,你,你這是怎麼說話?我三公里路,到現在連一半都沒搞完,自己困難重重,還沒向你開口呢,你倒又瞅上我了!嚴副市長,你是官僚呢?還是有意想坑我?」
嚴長琪笑道:「向區長,你看你這個人,我剛表揚了你,你就驕傲,就不服從領導了。你不就三公里麼?人家郊區可是五公里呀?」
向本義更惱火:「我是什麼路段,他們是什麼路段?我這三公里可是在龍鳳山腳下呀,全是些鼓起的山石,每向前進一米,就要炸出上百立方石頭,降坡任務那麼重。上次開會又說要在路旁增開一條排水量達四萬立方米的防洪溝,我的工程量又增大了荔笙。我正想和你說呢,就這個樣子,我可不敢保證到時候不丟你嚴副市長的臉。」
嚴長琪繃起了臉:「怎麼,向區長,你又想和指揮部討價還價了是不是?我和你老兄說清楚,你不但自己的三公里要提前兩個月完工,還得在十天內給我抽出一支機械作業隊到勝利煤礦的路段上去。」
向本義氣死了:「你嚴副市長這是存心坑我。」
嚴長琪微微一笑,近乎親切地擺擺手說:「好,好,我不和你吵。你非說我坑你,就算我坑你了。」繼而,長臉突然一拉,「向區長,你別以為我嚴長琪是國民黨革命委員會身份,就不能撤你這個共產黨員幹部,你就可以不服從我的領導。我現在明確告訴你:我能以參政黨和工程現場總指揮的雙重身份,嚴肅建議中共平川市委撤你的職!」
說罷,嚴長琪摸起電話就要市委辦公室,請市委秘書去找吳明雄。
等電話的當兒,嚴長琪又和向本義說:「我這人從來不搞陰謀,只搞陽謀。」
向本義這才慌了,忙說:「嚴市長,嚴市長,咱們是誰跟誰呀?多年老夥計了,真值得為這點小事翻臉?那不成大笑話了麼,是不是呀,嚴市長?」
嚴長琪糾正說:「是嚴副市長。」
向本義仍親切地喊著「嚴市長」:「嚴市長,算了,算了,都是我的錯,你咋說咱咋干就是。我可知道國民黨的厲害了。」
嚴長琪這才放下電話,問向本義:「又服從本市長的領導了?」
向本義說:「服從,服從。」
嚴長琪歎了口氣:「我今天說過,不進行重慶談判,但對你這個老夥計,就破一次例,進行一場談判吧!郊區就不讓你向區長去支援了。但是,你們自己的事要辦好。昨天我到你們工地上看了一下,降坡問題很大。我建議你們馬上組織專業隊伍進行平行放炮。否則,很難達到工程的技術要求。」
向本義一聽不讓他支援郊區了,十分高興,得了大便宜似的,對嚴長琪連連稱謝,並保證,一定克服降坡上的技術困難,提前兩個月完成三公里的道路施工任務。
臨分手時,嚴長琪又笑瞇瞇地交待了一句:「向區長,把你們鐘樓區保留下來的那10隻老鼠管好點,別讓它們老竄到我們工地食堂啃饃饃,工人同志們意見很大呀!」
向本義馬上回擊道:「那是你們牌樓區的老鼠!」
回到區政府後,已經準備連夜佈置工作了,向本義才覺得今天嚴長琪的表現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似乎是太好講話了。後來醒悟過來,嚴長琪是欲擒故縱,一開始就料到他要叫苦喊難,先甩出個讓他無法接受的條件,最終堵住了他的嘴。
向本義苦苦一笑,當著幾個工程隊長的面,自言自語地罵了句:「他媽的,這傢伙真是大大的狡猾,老子中了國軍奸計了!」
一個工程隊長困惑不解地湊過來問:「區長,什麼國軍奸計呀?是共軍奸計。」
向本義把工程隊長往旁邊一推:「去,去,去,沒你們的事!」
勝利煤礦的道路施工隊是在礦基建科和房屋大修隊的基礎上,由500多名待崗地面工人構成的。這500多工人的所有製成分還挺複雜。施工隊隊長兼臨時黨支部書記李洪浩記得很清楚,這其中有46個是全民工人,有241個是大集體工人,其餘的都是近年安置的小集體工人。
走上環城路工地,這支施工隊出現的所有矛盾和問題,幾乎都源於這所有制的複雜性。因此,現場總指揮嚴長琪就說,這是支很特殊的隊伍,這支隊伍就是中國現行所有制下勞動和勞動力狀況的一個縮影。
這個「縮影」真坑死了李洪浩。
組建隊伍時,勝利煤礦正處在最困難的時候,被曹務成皮包公司騙走的瓷磚錢還沒追回,礦上和河西村萬山集團莊群義的聯采也沒開始,一聽說能去修環城路掙錢,拿全工資,都蜂擁而來。有的人還跑到礦長肖躍進和剛退下來的黨委書記曹心立那裡去走後門。
施工隊開赴工地時,很像回事,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礦上準備了四菜一湯和白酒,在大食堂為500壯士送行。四個菜是真正的肉菜,曹務成販來的爛豬肺和豬胰子沒拿上桌。退休的黨委書記曹心立來了,舉杯祝酒,要大家發揚中國產業工人的光榮傳統,在環城路上打個漂亮仗。礦長兼黨委書記肖躍進也來了,對大家說,這是支援市裡的建設,也是走上市場的重要一步。工程是走了曹市長一些後門,才很不容易弄到手的,大家一定要珍惜,要幹出樣子來,爭取日後靠真本事去投標,再攬些活來。
肖躍進當時就擔心出問題,背地裡拉著李洪浩的手說:「李書記,你可是礦上的老勞模了,又是我們黨委在幾十個中層幹部裡精心挑選出來的隊長兼書記,這500人,你可千萬要帶好。別的我不怕,市政府的工程,不會再騙咱,我怕的倒是咱這500人對不起市政府,丟咱曹市長的臉哩。」
李洪浩當時不知厲害,見500壯士情緒都很高,就藉著酒興表了態:「肖礦長,你放心,我是老勞模,就給你帶出一幫小勞模,既掙到錢,又替礦上爭光、爭氣!」
卻沒想到,這支隊伍硬是既不爭光,又不爭氣,一到工地上,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八小時工作制干習慣了,不知道還有承包工期這一說。一聽說晚上要加班,全民工就跑到李洪浩的帳篷裡去吵,說是國家規定的工作時間是八小時。李洪浩說,人家八縣市的工程隊都加班。全民工們便說,他們是農民工,不是正式工。全民工極一致地不加班,也就不好硬讓大集體、小集體的工人加多少班。這一來,頭10天的進度不如別人三分之一。
這還不算。八小時能幹好點吧?八小時內也幹不好。隊裡有個順口溜描述得挺準確:「小集體工干,大集體工看,全民工聚在一堆閒扯蛋。」李洪浩火透了,講也講過,罵也罵過,就是不解決問題。李洪浩便以身作則,想以自己的行動和人格感召500壯士,可500壯士受感召者不多。
一個月下來,到開工資了,大家全來了,說是走時講好的,凡參加施工隊修路的,都發全工資,逼著李洪浩發。偏巧,李洪浩剛從路段所屬的郊區區長那裡挨了罵回來,正一肚子火,開口就罵:「我發你娘個頭!你們看看,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咱干的叫什麼活!」
不少人就和李洪浩吵,說李洪浩身為隊長兼黨支部書記,開口就罵人,已墮落到了極點,距舊社會的資本家和封建把頭只有一步之遙了。
老實巴交的李洪浩氣得流著淚,跑了幾十公里路,到礦上找肖躍進辭職,一邊說,一邊給肖躍進作揖:「肖礦長,我算服咱這幫爺了,這哪還是產業工人?都是老爺!咱產業工人過去哪是這樣的!閒了幾年,咋閒成這個熊樣了?!」
肖躍進盛怒之下,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把所有礦黨委成員和副礦長們全找來,請李洪浩在會上把情況又談了一遍,然後說:「我們勝利煤礦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這個危險首先還不是經濟,而是我們幹部工人的素質!我建議,大鍋飯從今天開始,從這支道路施工隊開始,徹底砸掉!施工隊隊員的所有制性質一律暫時取消,什麼全民工、大集體工、小集體工,都不存在了!只有一個身份,就是工人!你干多少活,拿多少錢,也不存在賬面工資了!不願幹的,請他回來到莊書記的聯采隊下井,還不願幹的,請他退職!」
黨委副書記姚欣春不太同意,說:「這種情況不是我們一家,所有制的問題,也不是我們一個縣團級的黨委就能改變的。要我說,還是不要急,還是要慢慢來。他不幹,咱再換些願意幹的人去幹,不要激化矛盾。」
肖躍進火了:「我提議黨委全體同志就我的主張進行表決,現在就進行!」
表決的結果是,除黨委副書記姚欣春和一個黨委委員棄權,大家都贊成。
肖躍進說:「黨委通過了,黨辦和礦辦連夜起草文件,搞好讓李洪浩帶走,明天一早就在道路施工隊宣佈!出了問題我負責!我就不信這樣改革一下能塌了天!」
有肖躍進和礦黨委這種強有力的改革措施支持,李洪浩的工作好做了。從第二個月開始,加班夜戰不再成為問題,工程量分解承包了,不出活不掙錢,多出活多掙錢,便把500壯士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當月的工程進度上去了,雖說還不如左鄰右舍的農民隊伍,總是比上個月強多了。肖躍進倒也說話算數,工程指揮部的款還沒到賬,就從頭一個月的聯采利潤裡挪出20萬,先讓李洪浩兌現。
這個月,多的掙了600餘元,少的連50元都沒掙到。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全民工的優越感也沒消失,一個個都說,這是礦上的臨時措施,回去以後,全民還是全民,集體還是集體。集體工們也承認這一點,也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全民工就是可以少幹點活,少出點力,在一個承包組裡,也不大和全民工計較。肖躍進到工地檢查慰問時,目睹了這種情形,心裡很悲哀,可也無話可說,便感歎改變人們的觀念實在太難。
3個月後,大多數全民工還是吃不了工地上的苦,46個跑了35個,餘下的11個大都是已做了班組長的同志。
然而,一支能打能拼的隊伍硬是讓李洪浩在日夜搶工的忙碌中帶出來了。6月份的月度評比,勝利煤礦施工隊破天荒頭一次拿到了區內的優勝紅旗。當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拿過全國紅旗的李洪浩,今天竟為這區內優勝紅旗激動萬分,馬上在電話裡聲音哽咽地向肖躍進和礦黨委報喜,詞不達意地說:「肖,肖礦長,我們拿到了,拿到旗了。你信麼?」
當肖躍進聽明白,勝利礦施工隊是拿到了區優勝紅旗時,眼裡的淚也下來了,沉默了好半天,才對李洪浩說:「就這樣幹下去,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清楚,我們是在救亡啊!」
市裡對這支情況特殊的施工隊也特別關注,常務副市長兼市委副書記曹務平三次到工地上看過,還就勝利礦的前途徵求過不少人的意見。副市長兼現場總指揮嚴長琪也經常到工地上來,瞭解施工情況,幫助李洪浩解決一些實際問題。後來,嚴長琪還成了李洪浩下象棋的棋友,一起下過兩盤棋。
到宣佈工期提前,60公里環城路要在「十一」剪綵通車,嚴長琪又專門找了李洪浩一次,問他:「李隊長,你這個『縮影』隊行不行呀?有把握保證我的新工期嗎?」
李洪浩說:「行,行,我保證。」
嚴長琪問:「你用什麼保證?」
李洪浩說:「我用當年青年突擊隊隊長的資格保證!」
嚴長琪當即表示說:「那好,別的隊我不管,你老李這支隊只要能按新工期完工,我將特別提議,獎給你們一面市級優勝紅旗,讓你們帶著這面紅旗,拿著全部工程承包款回到礦上!」
李洪浩說:「行,就這麼定了。」
當晚,李洪浩把500壯士全召集到一起開會,在會上把嚴長琪說過的話向大家轉達了,不遮不掩地說:「同志們聽沒聽出市領導這話裡的意思?這話裡的意思,還是擔心咱呀!工期都提前了,全路48支工程隊到時都得竣工,一樣的隊,一樣完成任務,人家市領導為啥單要給咱發旗?咱心裡沒數麼?咱得爭口氣哩,得讓這面旗扛回去不臉紅!所以,我就想和大傢伙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保證質量的情況下,再把工期往前提五到十天?」
月夜下的路面靜靜的,500壯士都盯著自己的隊長看,沒人說話。
李洪浩缺了點信心,又訥訥說:「是太緊,是太緊了些。不行,就算我沒說吧,咱只要能按市裡要求按時完成也就行了,我也就謝謝大家了。」
不曾想,月光下站起個小伙子,大聲說:「隊長,這麼多人,又在曠地裡,咋商量?還是舉手表決吧!同意就舉手。」
李洪浩沒想到,小伙子的話剛一落音,一片如林的手臂驟然舉了起來。
這一來,不但是李洪浩,500壯士也一起跟著玩上了命。
在最後兩個月裡,勝利煤礦施工隊晝夜趕工,500人幾乎日夜泡在工地上。工地的大喇叭裡從早到晚反覆播放著一支同樣的歌———
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蓋起了高樓大廈,建起了鐵路煤礦。
……
後來,李洪浩累倒了,兩條腿腫得穿不上褲子,兩隻腳腫得沒法穿鞋,就讓人用板車拖著,繼續指揮施工。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就歪坐在平板車上打手勢。誰也不敢提出送他進醫院,一提他就急得直流淚。
8月,勝利煤礦施工隊以環城路全線單月工程進度第一,當之無愧地拿了市級優勝紅旗。9月19日,提前整整12天全面完成施工任務,並通過驗收。在全線48支工程隊中名列第三,再度拿到了市級優勝紅旗。
整個環城路工地震驚了。
54公里外的勝利煤礦也震驚了。
當礦黨委書記兼礦長肖躍進帶著酒和煙,趕到已竣工的工地向施工隊表示祝賀時,卻發現,這酒竟沒幾個人過來喝,煙也沒幾個人過來抽。再一看,才注意到,平整如鏡的路面上橫七豎八,四處熟睡著灰頭灰臉的工人們。大喇叭裡還在一遍遍播放「咱們工人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