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康是一個善處逆境的人,就像一隻皮球,越是用力拍打,彈得就越高,身上一股拚命三郎的勁,在全省幹部隊伍中是出了名的。李達康知道自從丁義珍離奇出逃,自己周圍就籠罩著一層陰影。猜疑、詬病、嘲諷無處不在。要想擺脫陰影,必須找到突破口——光明湖改造工程就是他選定的突破口。丁義珍逃走次日,李達康就把新城規劃沙盤搬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沒事就盯著看,看得入神,連長長的煙灰掉到沙盤上都不知道。沿湖聳立的一排排寫字樓、商務大廈、高檔樓盤,是他的夢和希望,一旦沙盤轉為現實,他就能把陰影變成光環。
這幾天,李達康連續召開市委、市政府各級會議,強調光明湖項目的重要性,要求市級領導分兵把關,做好穩定投資商的工作。只要頂過這個關口,不出現大規模撤資潮,光明湖前景必定光明燦爛。屆時,京州市的GDP和財政稅收都會上一個新台階,會讓H省政界刮目相看,也能讓新來的省委書記沙瑞金注意到他的強大政治存在。應該說,這些努力沒白費,投資商情緒穩定,李達康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然而,細想想也有些奇怪,迄今為止,竟然沒有一個投資商承認向丁義珍行過賄。紀委書記張樹立向李達康匯報時十分困惑:難不成丁義珍成了廉潔模範?別是北京那邊搞錯了吧?李達康認為是因為丁義珍逃跑了,誰都巴不得撇清關係,就是行過賄也不會說!張樹立說:可是我們紀委監察人員認真進行了摸底調查,確實沒發現丁義珍在光明湖項目做過多少手腳,查出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沒啥大問題。李達康說:沒大問題,小問題也不能放過。張樹立這才猶猶豫豫地匯報起來,說是有人舉報,大風廠的老闆蔡成功給丁義珍行過賄。兩人還在生意上有些不清不白的往來。不過目前還沒掌握啥確鑿證據……
李達康眼睛亮了,當即指示:查,好好調查這個蔡成功!
紀委書記張樹立前腳走,光明區區長孫連城後腳又來匯報。
孫連城掛帥光明湖項目總指揮,有隨時向李達康匯報情況的特權,進李達康的辦公室顯得熟門熟路。孫連城臉上愁雲密佈,見了領導就唉聲歎氣。他來匯報拆遷事宜。大風廠成了光明湖畔最硬的釘子戶,無論想什麼辦法都難以將它拔掉。李達康火了,沒有難拔的釘子,要你這個總指揮幹嗎?跑到我這兒來就是訴苦嗎?孫連城不光來訴苦,還說了個情況:山水集團想向李書記做個匯報,不知能不能安排?李達康知道山水集團對於光明湖改造工程的重要性,卻偏著腦袋問孫連城意見。孫連城說:如果能得到您的支持,大風廠就好拆了——具體辦法讓山水集團去想。李達康沉吟片刻,同意了。
當晚,李達康帶著孫連城以及幾個相關局長,和山水集團老總高小琴一起來到光明湖畔。時間大約是九點鐘,皓月當空,湖面上波光粼粼,彷彿灑下一片碎銀。正是初秋時節,微風輕拂,薄霧流蕩,讓人感覺有種說不出的愜意。光明湖是京州市的西湖,之前幾任市委領導都想沿湖打造一座新城,但是由於資金等條件的限制,一直未能實現。其實,說穿了還是缺少魄力與能力,缺少一位像李達康這樣的強勢書記。站在山上,點燃一支香煙,李達康腦海裡出現幻覺,彷彿沙盤上那些高樓大廈,已經十分真切地在湖邊矗立起來了……
這時,湖面上傳來一陣雄壯的歌聲: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這是大風服裝廠高音喇叭放出的歌,此情此景,聽這樣的歌實在有些煞風景。李達康皺起眉頭,眼前的現實凸顯出來:光明湖畔拆遷過程已經完成大半,大風服裝廠成為頑固的攔路虎。在大片大片拆遷後的廢墟中,聳立著一排老廠房,燈光刺眼,像一座魔城。這是挑戰,是示威,更是對強勢書記李達康的嘲諷。這位城市最高領導者的心情一下子變壞了。李達康把半截香煙扔在地上,用腳蹍碎。
高小琴的吳儂軟語及時在耳邊響起,她一身職業套裝陪伴在李達康身旁。這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清雅秀麗,身材苗條,雙眼顧盼生輝。書卷氣與江湖氣微妙的混合,使她顯得不同凡響。李達康暗暗決定幫助她,不是因為她的美貌,而是為了自己的這份宏圖大業。
高小琴向李書記述說——腐敗分子丁義珍實在是害死人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收了蔡成功多少黑錢,竟然讓大風廠工人非法佔據他們山水集團的廠子生產到現在,簡直匪夷所思!現在丁義珍逃了,蔡成功也不見了。他們找蔡成功協商拆遷,就是找不到人。打電話蔡成功不接,發信息也不回。蔡成功煽動工人長期非法占廠的目的,就是要利用工人來要挾政府!丁義珍拿了蔡成功好處,就逼著他們一讓再讓。
李達康的眼鏡片泛出跳蕩的月光:高總,你們怎麼一讓再讓啊?
高小琴怨而不怒,娓娓道來。蔡成功欠債不還,法院把大風廠判給了山水集團。這之後,根據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山水集團第一時間就和區政府達成了拆遷協議,按說半年前就該把廠子拆掉了。可工人佔著廠,丁義珍就不讓拆,說是原廠有訂單,得讓蔡成功和工人們幹完。可生產沒完沒了。蔡成功不斷地接新訂單,都生產半年了,還沒有交廠拆遷的樣子。說到這裡,高小琴憤然起來——我們的廠啊,我們和政府工作人員卻進不了門。她又軟中帶硬地質問——法律還作不作數?我們和政府簽的合同還有沒有效?光明湖新城還要不要動工建設?李書記,您說我們該怎麼辦?我現在真是……真是欲哭無淚啊!
孫連城等一幫幹部不即不離地跟在李達康和高小琴身後。李達康臉色很難看,衝著身後的幹部一聲吼:你們都過來聽聽!幹部們趕忙奔上前來。李達康居高臨下,指著山腳下的廠區,厲聲訓斥:一個老舊服裝廠,而且產權早就轉移了,竟然半年拆不掉,什麼問題?丁義珍收沒收蔡成功的黑錢?收了多少?重點查查這個問題,查實後依法處理!還有,蔡成功的背景也要查,誰在後面頂著?想幹什麼啊!
幹部們面面相覷。孫連城囁嚅道:李書記,您可能不知道,省檢察院前常務副檢察長陳岩石曾經抓過這個點啊,當時他是副市長……
誰抓過的點都得依法辦事!今天當著高總的面,我把個狠話撂在這裡:一周內把大風廠拆了,拆不掉,我和市委摘你們的烏紗帽!
孫連城和官員們點頭稱是,一片應和之聲。
謝謝,謝謝您,李書記!美女老總高小琴眼中汪上了淚……
幾乎與此同時,工人詩人鄭西坡也在光明湖邊漫步。工人詩人不知道霸氣的市委書記剛剛下達了泰山壓頂式的命令,更不知道這道嚴厲命令對他、對大風廠即將產生怎樣驚天動地的影響。作為自我感覺良好的浪漫詩人,此刻他正沉醉於不無詩意的夢幻般的月光水色中。
年輕時,鄭西坡在北京、上海的報紙上發表過七八首詩歌,後來又在地方報刊上頻頻露臉。這為他贏得相當的聲譽,讓他當上了大風服裝廠的工會主席。他本名叫鄭春來,嫌土,參照宋朝詩人蘇東坡先生的雅號,自稱鄭西坡。這都沒什麼,一切皆是過眼煙雲,要緊的是他目前的身份——臨時被推選出來的大風服裝公司負責人,換句話說,就是工人領袖!鄭西坡在廠裡威信很高,有文化沒架子,同事都愛找他拿主意。他人也風趣,這些年詩歌發表不出來了,有人問他,鄭主席,怎麼不寫詩了?他總會一本正經地回答,沒聽說過一句話嗎?這是餓死詩人的時代,我可不想餓死!彷彿他真是什麼了不起的大詩人。
鄭西坡在陳岩石搞股份制改革時,是陳岩石的專職助手,日夜形影不離。職工獲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後,成立了持股會,鄭西坡被選為持股人代表。有了這重身份,他便處處為工人爭權益,無意之中,和今晚在山上視察下達命令的那位大人物直接對立起來了。如果命運能讓他們此刻相見,站在湖邊抽一支煙,好好談談未來,那麼後邊震驚全國的大事件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惜,他們一個站在山上,一個立在山下,眺望同樣的湖景,觀賞同樣的月色,卻讓相互瞭解的機會擦肩而過。
看看吧,大風服裝廠現在已成為一座彈藥庫——
鄭西坡回到工廠,頭戴安全帽、手持鐵棍的工人打開側門,把他放了進來。正面大鐵門莊嚴地緊閉著,自從股權風波發生後再沒打開過。廠區內戒備森嚴,簡直是座軍事堡壘。草包壘起一個個掩體,掩體後面挖了條齊腰深的戰壕。牆腳擺著一排汽油桶,這是他們的秘密武器,也是後來的禍根。高音喇叭不斷播放革命歌曲,通宵達旦。廠區制高點上,一面巨大的國旗高高飄揚。國旗旁設有瞭望樓,一名工人胸前挎著望遠鏡,站在樓頂向他敬禮。鄭西坡穿過院子,巡邏隊的工人也舉起手中的土槍鐵棍和他打招呼。他微微頷首,儼然軍事首長。
然而,服裝生產並沒停歇,夜空下傳來隆隆機器聲。鄭西坡漫步走進製衣車間,就看見夜班工人照常在流水線旁辛勤操作。一件件西裝、夾克不斷滑過流水線。鄭西坡很滿意,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生產還在繼續,占廠的工人們沉著冷靜,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鄭西坡明白自己肩上責任重大。他和他手下的員工不想和誰對抗,只想保衛自己的工廠。對於大風服裝廠,員工都有特別親切的感覺,這裡是他們的家,他們是這裡的主人!這種感覺源於一次制度性變革,變革讓工人們成了股東,他們擁有了這家工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主人翁不再是一句空話,鄭西坡要領導主人們捍衛自己的合法權益。
大風廠持股員工都感謝陳岩石。是陳岩石主持的改制,為他們爭取來了現在的股份。二十年前普遍強調效率,陳岩石特立獨行,強調公平。現在公平不再,他們莫名其妙地喪失了股份,而且連下崗安置費都沒拿到——山水集團說,股權轉讓時幾千萬的下崗安置費就付給蔡成功了,讓蔡成功做煤炭生意賠光了。蔡成功卻矢口否認。對於蔡成功和山水集團高小琴的幕後交易,工人們一概不承認,股權的任何變動,都須員工持股會同意。下崗安置費更不能少,這是國家政策規定的。這兩條不解決,工廠就不能拆遷,拆遷了他們將一無所有。
鄭西坡走進董事長辦公室。蔡成功跑了,現在他是主人。他在沙發上躺下,蒙上一床被單,熄燈睡覺。已記不清有多少日子了,他都是這樣過夜的。矇矓入睡之前,他心中常常孕育起詩歌的韻律。如果青春還在,他會爬起來揮筆疾書,現在他只能把詩帶到夢境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