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很興奮,蔡成功的舉報使整個事件的輪廓清晰起來——
以事查人,大風服裝公司價值近十個億的一塊風水寶地,被另外一家公司山水集團以股權質押的形式拿走了,轉眼間,大風破產,山水集團賺了五六個億。這正常嗎?顯然不正常!誰獲益?高小琴的山水集團獲益。山水集團到底有什麼背景,高小琴是什麼來頭,沒人能說得清。但關於美女老總的傳說卻鋪天蓋地,比如,說高小琴是高育良的侄女,雖純屬扯淡,但網上堅持這麼說,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接下來幾天,侯亮平仔細研究了高小琴和山水集團的發家史,差不多都是空手套白狼。攻城略地,高小琴總有超人的眼光,與鯨吞大風廠如出一轍。這就讓侯亮平很好奇了,她難道是經商天才?更有意思的是,歐陽菁京州城市銀行的及時斷貸,才導致了大風廠的股權落入高小琴手中。歐陽菁可是一位重量級領導的夫人啊,這裡面有沒有利益輸送關係呢?山水集團的經濟鏈有沒有套住那位重量級領導?
侯亮平指示陸亦可帶領一處幹警,從蔡成功舉報的受賄事實查起——歐陽菁收受的四張銀行卡二百萬元賄款。這當然有困難,四張卡跨度四年,取證難度不小。但只要查實其中一張卡,就算贏了。為了防止打草驚蛇,目前不能考慮和歐陽菁直接接觸,只能暗中調查。
至於那位美女老總高小琴,現在還沒有直接證據指向她,從商業角度看,她的行為都是合法的。分析的疑點再多也只是疑點,檢察院反貪局目前還沒有理由調查她。當然,以朋友的身份接觸是可以的。
接觸的機會由祁同偉送到面前。這位滑頭學長在蔡成功難題解決後又露面了,說是要給他接風,侯亮平心裡不悅,只是推托。直到祁同偉說到要在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接風,侯亮平才不動聲色地答應了。這真是想睡覺來了枕頭,接近神秘的山水集團,他求之不得。
也不知祁同偉和高小琴是啥關係,竟派高小琴來接。這樣,侯亮平便在檢察院大門口第一次見到了高小琴。美女老總艷而不俗,媚而有骨,腰肢裊娜卻暗藏剛勁,柳眉鳳眼流露鬚眉之氣,果然不同凡響!
侯亮平在車上談笑風生,稱高小琴是京州的一個神話傳說。高小琴明眸婉轉,於不經意間瞟了侯亮平一眼:侯局長,當傳說變成現實的時候,你是不是有些失望?喲,原來就是這麼個半老徐娘啊!侯亮平說得誠懇:哪裡,是意外啊!你給我的感覺,既像一位風度翩翩的女學者,又像一位叱吒風雲的女企業家。高小琴聲音甜甜的:在我的神話傳說裡也有些不友好的,甚至別有用心的故事吧?侯亮平微笑點頭:是啊,眾說紛紜啊!不過高總,我是一個檢察官,我的職業不允許我相信任何神話傳說,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證據。高小琴含蓄指出,檢察官的眼睛有時也會看錯,證據也會有假。侯亮平注意到她的話裡有話,追問啥意思。高小琴又是嫣然一笑,主動提到他的發小蔡成功:人最不瞭解的,往往就是自以為很瞭解的朋友,比如蔡成功。
嗣後的話題集中在蔡成功身上。高小琴明知蔡成功是他發小,卻仍予以悲情控訴。在高小琴的控訴中,蔡成功毫無誠信,謊話連篇,簡直不是東西。侯亮平聽著,除簡短插話,調節氣氛,並不爭辯。現在他需要傾聽,在傾聽中發現疑點,找尋線索。他不怕這位美女老總說話,就怕她不說話。經驗證明,最難對付的就是沉默的偵查對象。
轎車很快出了城。車窗外,銀水河伴路並行,河水清明透澈,不時翻起一些小浪花。雖是初秋季節,岸邊蘆葦叢仍一片翠綠。葦葉在微風中顫動,泛出葉背的灰白。偶有三兩不知名的水鳥掠過葦叢、河面,消失在遠處的柳樹林裡。馬石山逶迤橫亙在天際,宛如一匹駿馬。
山水度假村坐落在馬石山下,依山傍河,委實是塊風水寶地。沿著小山坡建有十幾棟別墅,風格有英式、法式、俄式,漂亮幽雅,像童話中的小屋。這些別墅都是客房,兩三層高,路牌標有樓號。山下是一幢高層現代建築,玻璃幕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是度假村綜合樓,娛樂、餐飲、洗浴都在這座樓裡。在京州,上層人士經常出入於此。但普通百姓卻不怎麼知道它,它低調偏遠,對外號稱「農家樂」。
東道主祁同偉在綜合樓迎接。老同學相見,分外熱情,一個親密的熊抱過後,祁同偉滿面笑容,握著侯亮平的手直搖:老弟呀,你終於從天宮下凡,來到了我們民間,歡迎歡迎,歡迎你與民同樂啊!
侯亮平故作委屈:還說呢,要不是你和陳海弄丟了丁義珍,我也不會被貶嘛!祁同偉嘿嘿笑著:謙虛了吧,亮平,誰不知道你是帶著尚方寶劍來的?侯亮平眼皮一翻:你給我的尚方寶劍啊?又埋怨學長不夠意思,說好把蔡成功交給反貪局,卻讓趙東來帶走了。祁同偉搖搖食指:蔡成功丟了也好,留在你手上是個禍害,高總路上沒給你說嗎?高小琴接話道:我和侯局長說了,誰知他信不信,讓他走著瞧吧!祁同偉認真起來:哪能走著瞧?亮平,這個蔡成功你真要小心呢!侯亮平笑問:學長,你是不是也掌握了蔡成功一些情報啊?祁同偉拍了拍侯亮平肩膀:沒啥情報,這人就是個奸商!你實心對他,準會吃虧!
這個話題就算過去了,可侯亮平總覺得祁同偉的話裡有東西。
說說笑笑,三人走進了一個大套間。套間外面一間是會客廳,裡面一間是餐廳,裝修很豪華,一色老紅木擺設。更奇的是,會客廳頂天立地立著一排老式書櫃,書櫃裡擺著不少經典書、流行書和線裝書,竟然還有一套馬恩全集。侯亮平隨手抽出一本書翻著,語帶譏諷地誇讚說:不錯,不錯,高總,你這是兩個文明一起抓呀,吃飯不忘學習!祁同偉笑了,說道:高總為了接待咱老師高書記,特別做的書房式佈置。咱老師喜歡書卷氣呀!侯亮平益發驚訝:怎麼,咱老師也常來這裡做客呀?高小琴忙道:過去偶爾來坐坐,中央八項規定後就不來了。
祁同偉遞了支煙給侯亮平,侯亮平推辭,說自己早戒了。就此話題,兩個老同學又鬥起嘴來。高小琴為他們斟茶,笑盈盈地聽著。祁同偉獨自抽著雪茄,提出一套歪理:一個能戒掉煙癮的人,那是能殺人的!侯亮平你真行,還真把煙戒了。我戒了一百次,一百零一次又抽上了,只怪我心太軟,心太軟……侯亮平反唇相譏:得了吧你,哪有這麼玄乎的事?戒煙也就是控制一下自己的慾望而已!祁同偉大搖其頭:人的慾望當真這麼好控制嗎?你還「而已」!若是好控制的話,也就沒這麼多的犯罪現象和犯罪分子了,你我兄弟就都該下崗了……
侯亮平和祁同偉針尖對麥芒,在大學裡就爭強好勝,同學們說他倆是一對鬥雞。可斗歸鬥,互相在心裡都存有一份敬佩,敬重對方的優秀。他們學習成績不相上下,也都愛好軍體運動,越野長跑,擒拿格鬥,二人樣樣出色。都說惺惺惜惺惺,他倆就是極好的例子。侯亮平和祁同偉鬥著嘴,心中溫馨快樂,彷彿又回到了大學時代。
高小琴很會說話,微笑著插入兩人中間。道是他們說得都有道理。不過呢,相對警官和檢察官,她更敬重檢察官。祁同偉假裝嫉妒,故意說:我是老面孔了,侯局長是新面孔,高總這是要棄舊迎新了?侯亮平打趣:沒這麼嚴重,不過總歸新人替舊人嘛,老同學,你就別吃醋了!高小琴卻說得認真——不是新人替舊人,是職業使然。警察的職業決定了他們必須和各種刑事犯罪分子和各色流氓打交道,搞不好自己就會流氓化,全世界的警察都一樣。檢察官呢,面對的都是高智商犯罪,經濟犯罪或者職務犯罪,所以身上大都有一種比較高雅謙和的紳士風範。侯亮平及時指指自己鼻子:侯檢察官就很紳士。高小琴笑笑,話鋒卻轉了——本世紀初,當美國總統克林頓被獨立檢察官斯塔爾搞哭的時候,我正上中學,看到在電視上抹眼淚的總統,我挺恨那位檢察官的!侯亮平道:不對啊,難道斯塔爾檢察官不紳士嗎?高小琴板著臉說:可他不應該搞哭一位總統,人家克林頓是總統啊!侯亮平也認真了:但是,高總,克林頓總統不應該對人民撒謊,這是斯塔爾檢察官堅持的原則……高小琴承認了:是的,當我明白斯塔爾檢察官的原則時,已經長大成人了。哦,說到這裡,順便問一句,侯檢察官,你這次來京州是想搞哭誰啊?準備讓哪一位先哭起來呢?
祁同偉馬上接話:反正不會讓你美女老總先哭起來,是不是啊,亮平?侯亮平笑道:我誰也不想搞哭,想讓大家都開心地笑!當然了,就算我搞到了高總頭上,高總也不會哭的,對吧?高小琴話裡有話:誰說我不會哭?我肯定號啕大哭,而且讓你們二位陪我哭!侯亮平沒再接茬兒,轉而指向餐桌上的酒瓶:哎,怎麼喝二鍋頭啊?廉政了?
祁同偉說起了老師高育良。高老師為避嫌不能來,但很重視今天的接風。親自規定了幾條,一不准用公款,二不准吃老闆,三不准喝名酒,還不准用公車……所以你侯亮平才因禍得福,享受了美女老總的專車待遇。高小琴微笑著插話:高書記是明白人,知道請的是檢察官嘛!祁廳長倒是想上幾瓶高檔酒的,但是怕惹事啊!聽說,新來的沙瑞金書記對幹部作風抓得很緊,在省委常委會上說了一句重話——我們某些地區某些部門的幹部素質都不如一般老百姓了。侯亮平益發驚奇,一個商人,還這麼關心政治啊?連省委常委會上省委書記具體講了啥都知道?便笑問:高總,這話是祁廳長和你說的吧?祁同偉搖頭道:人家高總消息比我靈通!繼而又發洩對新書記的不滿:沙書記淨譁眾取寵!當真我們幹部的素質不如一般群眾啊?我還就不信了。
高小琴風趣地逗起了祁同偉:哎,祁廳長,你別不信啊!我只聽說有偉大的中國人民,從來沒聽說過有偉大的中國幹部,或者偉大的中國官員!侯局長,你說是不是?侯亮平笑道:哎呀,高總,你太有才了!我都快成你粉絲了。祁同偉「哼」了一聲:什麼偉大的中國人民?哎,哎,咱們都別虛偽,歷史從來就是英雄創造的!幾千年的中國歷史我們記住了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再加上一個成吉思汗,是吧!人民?請問,人民是誰?他在哪裡?侯亮平立即舉手:報告廳長,是我,在這裡呢!高小琴也跟著舉手:還有我!廳長,也包括你,你當你是秦皇、漢武啊?不是我說你,咋老擺不正位置呢?!
這時,天色漸暗,陸續來了一些人,大都是政法系統的幹部。有省、市法院院長,有省公安廳和市公安局高級警官,還有省、市政法委的同志。祁同偉顯然是這些人的頭兒,引著侯亮平和大家一一握手。侯亮平當即生出一種怪怪的感覺:這幫政法幹部難道就是人們傳說中的政法系嗎?自己今天參加了這個接風宴會,是不是就算入伙了?又想,怪不得高育良老師要迴避呢,不迴避還得了?!陳海是高育良的學生,應該算是政法系的,不知道過去是不是也常參加這種聚會。
客人到齊,高小琴讓服務員上菜。菜餚以河鮮為主,看似平常,食材卻是精心挑選的。白灼河蝦的河蝦是剛從銀水河裡撈上來的,紅燒野兔的野兔是馬石山獵人送來的,原汁原味,鮮美無比。最妙的是一道霸王別姬,用銀水河的野生老鱉,燉馬石山的松林野雞,配以滋補藥材,一鍋香濃絕倫的好湯,喝暈了滿桌客人。
高小琴顯然和大家都熟,招呼了這個招呼那個,樂呵呵地說:農家樂農家菜,就是要保持農家特色。各位吃好喝好,多提寶貴意見。雖然酒不太好,是二鍋頭,祁同偉和一干人等也沒少喝。政法幹部自有一種豪情豪氣,是其他系統沒法比的,侯亮平說是不喝也喝多了。暈暈乎乎之際,餐廳經理引著一位拿著京胡的琴師走了進來。
祁同偉拍了拍手:哎,哎,同志們,好戲開場了——《智斗》!
高小琴嗔怪道:斗啥呀?高書記今天沒來,缺個參謀長!
祁同偉手向侯亮平一指:不有侯局長嘛,就侯局長的刁德一了!
侯亮平來不及推辭,高小琴便鼓起掌來:那好那好,來自中央的侯局長與民同樂。祁廳長,還是你的胡傳魁,我的阿慶嫂。開始!
琴師拉起胡琴,一場好戲開場。應該說,三個人唱得都不錯,尤其是高小琴,音質優美,字正腔圓,身段姿態楚楚動人。表情更好,那聰明伶俐,那柔中帶剛,那不卑不亢,簡直與阿慶嫂惟妙惟肖了。
一場《智斗》唱得風生水起,連琴師也放下京胡鼓起掌來。侯亮平對高小琴印象益發深刻了。回去的路上,心中不禁暗自感歎,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啊,和祁同偉以及這麼多政法口高官糾纏在一起,甚至高老師也是她的座上賓,和她智斗恐怕真要下足一番戲外功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