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慧芬坐在機場餐飲區一角喝咖啡。從她所在的角度看去,候機大廳沒有忙碌喧鬧的景象,只有各色飲食男女在一溜小吃店進進出出,空氣中隱約飄散著食物的香氣。吳慧芬一時間甚至忘記即將去國遠行,恍惚自己坐在某飲食一條街上。高育良被雙規,那棟冷冰冰的英式洋樓成了她的夢魘,難以擺脫。女兒秀秀要她過去探親,為她訂好了機票,今天就要飛往美國了。吳慧芬沒有告別故土的傷感,沒有奔向新生活的激動,淡然而麻木地喝著咖啡,周圍一切都與她無關。
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落下,現在可以安心了。但吳慧芬心底深處總是不安,她像只躲在洞中的老鼠,老擔心災禍從天而降。這是多年來形成的心態,高育良的所作所為早已讓吳慧芬預見到了結局。接下來的反應也在預料之中,省委領導變成了腐敗分子大老虎,各種傳說遍佈校園。有些傳說離奇而誇張,還扯上了她。道是他們夫婦雖說秘密離婚許多年,但一直在聯手作案,涉案金額幾十億,都弄到國外去了。高育良被中紀委帶走的第三天,他題字的H大學政法學院的大牌子就被換了下來,一些早在等著看她笑話的老師們公然笑出了聲。
梁璐來看她,淚水漣漣地向她哭訴:那天我去處理祁同偉的私人物品,發現他們把祁同偉的痕跡都抹光了,彷彿祁同偉就從沒在公安廳待過!學校也把祁同偉從優秀校友名單上拿掉了,高育良老師的名字也沒有了!吳慧芬木然歎氣:意料中的事,從權力中得到的光環與榮耀,終會因權力的消失而消失嘛!梁璐抹著眼,又罵起了死鬼丈夫:一輩子機關算盡,到頭來落得這等結果!吳慧芬淡然說:聰明如你,這本應料到的,他當年那一跪你若硬下心不接受就好了。現在既已如此,就別把傷口到處讓人看了,你知道誰撒鹽誰上藥啊?
這話顯然觸動了梁璐,梁璐點點頭,一聲歎息,沉默下來。又呆坐了一會兒,吳慧芬以為梁璐要走了,不料,梁璐沒走,反而要她泡茶喝。她只好泡了兩杯龍井,一杯給梁璐,一杯給自己。龍井還是今年新茶上市時祁同偉送過來的呢!梁璐喝著龍井,終於說起了她:吳老師,我沒想到,咱倆會殊途同歸,您和高老師不是相敬如賓嗎?
吳慧芬只好苦笑:演戲唄!人生如戲嘛!梁老師,這結果會不會讓你好受些?梁璐說:好受啥?吳老師,我更覺著無路可走了!我本來對自己失敗的婚姻有許多托詞。我以您為坐標,以為只要像您一樣嫁個大自己幾歲的男人,有個優秀的孩子,就會幸福。以為只要像您那樣寬容、溫柔,婚姻就不會失敗,可現在呢?眼前看不見亮了!吳慧芬歎道:梁老師,婚姻從來不以女性的寬容與賢惠取勝。當高育良告訴我他愛上小高是因為《萬曆十五年》,我就對他死心了。還有比這更奇葩的理由嗎?梁璐說:就是,這簡直是對您這位明史專家的侮辱嘛!吳慧芬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他就是要侮辱我,才能達到離婚的目的,高育良太瞭解我了!梁璐歎道:你們夫妻演的這場戲快趕上無間道了。吳慧芬態度漠然,彷彿在說別人的事:就這樣外面還傳,說我和高育良聯手作案呢,真這樣的話,我還不讓省紀委留下來了!
梁璐想了起來,忙問:吳老師,省紀委和您談了些啥?吳慧芬說:瞭解我和老高的婚姻情況,我實話實說了。我是黨外教授,沒義務向省委或者學校黨組織報告婚姻變動情況。紀委同志說,但是老高有這個義務。人家這話也對,老高這是故意長期欺騙組織嘛。梁璐似乎不太相信:吳老師,您真沒啥事嗎?吳慧芬心頭不禁掠過一絲寒意:怎麼,梁老師,你也希望我有事嗎?梁璐忙擺手:哦,不,不是……
吳慧芬不想再聽梁璐解釋什麼了,歎息似的說:梁老師,如你所言,我和老高都是無間道夫妻了,還不彼此提防著?老高的底牌能讓我看到?他那些秘密能讓我知道?我真要有事,學校還能批准我到美國探親嗎?梁璐又是一個意外:怎麼,吳老師,您要出國了?您不是最不想待在國外的嗎?吳慧芬淒然一聲歎道:自我流放罷了!梁璐明白了:吳老師,您不想回來了?吳慧芬點點頭:我一個搞明史的歷史學教授,到國外有何意義?可不走,還有臉待下去嗎?還能走上我心愛的講台嗎?我和老高這麼演戲,有個原因就是不想離開講台啊!講台是我的最愛,每次上大課,看著階梯教室座無虛席,看著那莘莘學子的一雙雙亮眼睛,我的幸福和滿足是無法形容的……唉,不說了!
梁璐卻追著問:吳老師,這一去不回,您就不等著高老師的事有個結果嗎?吳慧芬怔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葉放多了,茶太濃了,有點苦。放下茶杯,吳慧芬才淡然說:梁老師,你這話問得奇怪,老高的結果關我啥事?他不是有老婆嗎?我們的戲謝幕了……
一切恍如隔世,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了虛假人生的末路,走到了京州國際機場。機場的咖啡實在糟糕,除了沁人肺腑的苦澀,再無別的韻味。她結完賬,拖著隨身小行李箱前行,準備去安檢。一個中年男子莫名其妙地朝她笑笑,惹得她一陣緊張——認識他嗎?不認識。那他幹嗎笑?什麼意思?不知道!畢竟尚未出境,畢竟是在一個敏感時期,她不能不保持警惕。吳慧芬加快腳步,走向安檢口。排隊時竟著急起來,快點,快點!彷彿進了安檢口才能有安全保障。
偏偏這時看見了侯亮平!這位昔日的學生今日的反貪局局長,微笑著向她走來。吳慧芬雙腿一軟就想往地上蹲,胃裡翻騰噁心難忍。她費了很大勁兒控制住情緒,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你好,亮平,要我跟你走嗎?侯亮平怔了一下,忙解釋:吳老師您誤會了,我是來送行的!去家裡看您,門鎖著,問了學校才知道您探親的事。侯亮平說著,拉著她的小行李箱離開了隊伍。她觀察了一下,學生的身邊沒有其他人,不像要抓人的樣子。學生的態度也是親切溫暖的,嘴角泛出往日調皮的笑意。吳慧芬心裡不禁一熱,隨學生一起走出了人群。
在稍顯空閒的休息區坐下,師生倆交談起來。開始是學生說,托吳老師問秀秀好,這位在生物學領域做出優秀成績的小妹妹,實在讓當年的猴哥佩服!在侯亮平溫暖親切的絮叨中,不知怎的,吳慧芬心中的冰塊漸漸融化,她有些恨自己,這些年來,那麼多的醜惡都打不垮她,心越來越堅硬,卻益發經不住一些真誠的小細節,或是隻言片語的溫暖,老了嗎?咋不知不覺地也和學生說起了埋在心裡很多年的話?她告訴侯亮平,不知道怎樣對秀秀說她父親的事,特別是高育良與她離婚,再娶高小鳳這一節。侯亮平安慰說,秀秀那麼優秀,肯定能理解世間的種種複雜緣由。吳慧芬眼睛濕潤了,居然有些像怨婦似的向自己的學生發洩出了壓抑在心中多年的憤悶:亮平,作為女人,我這輩子真的盡力了,我沒有因為事業忽視家庭,還培養了一個優秀的女兒,可這一切卻沒讓我換來一個白頭到老的婚姻,我究竟做錯了啥?
學生沒正面回答,只道:吳老師,高小鳳的事,您本來可以早些找組織反映的!她搖搖頭說:反映有用嗎?沒有高小鳳,還有王小鳳、張小鳳。憑良心說,你高老師一開始也是拒腐蝕永不沾的,可社會上的誘惑太多了!學生認同說:何況還有量身定做的特殊餡餅和陷阱!她說:後來,我也想通了,自然規律擺在那裡嘛,我終究是拼不過那一茬茬年輕姑娘的,人生苦短,還是各自過好自己短暫的人生吧!
沉默片刻,侯亮平小心翼翼地問:吳老師,我能請教您一個私人問題嗎?吳慧芬看了學生一眼:亮平,想說啥就說。學生說了起來:吳老師,您當年是個心氣高傲的美女教授啊,怎麼會接受現在這種生活呢?僅僅是為了秀秀?這說得過去嗎?她沉思良久,回了一句:這是一個無奈的也許是智慧的選擇吧!學生質問:高老師都和高小鳳結婚了,你們還長期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這好嗎?她明白反貪局局長學生想些啥,意味深長地說:不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就更不好了!實話說吧,老高需要我做幌子,我也需要老高的權力給我帶來的榮耀和便利,而且我也不想讓那些一直嫉妒我的人笑話我,現在的人心很可怕,有些人就怕你不倒霉!亮平,你……你可以把我看作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侯亮平怔在那裡,一時無語。吳慧芬想,也許學生在感慨,老師和自己,這對模範夫妻就這樣卸了妝。可他哪知道她的苦衷?她也是有苦難言啊!過了好半天,學生一聲歎息:可惜了,高老師當年要是不從大學調出來多好!吳慧芬搖搖頭:大學就是淨土了?就沒腐敗了?大學校長和黨委書記不也照樣出事嗎?學生說:大學裡的誘惑畢竟比做省委高官要少一些,權力也小得多。吳慧芬道:這倒也是。
學生的激情燃燒起來——吳老師,我還有些話想對高老師說,現在就對您說吧!高老師的變化涉及當下社會和人心的病態。就說我的發小蔡成功,他是個奸商,有許多毛病,但社會環境放大和發展了他的毛病,反過來,他的不法行為,又加重了社會病態。如此惡性循環,後果實在可怕!我長期從事反貪工作,抓貪官,抓來抓去,也產生了疑問:抓得完嗎?當官的成貪官,經商的成奸商,小百姓見點便宜也爭的爭搶的搶,一旦手中有權,誰敢保證他們不是貪官?所以,必須改造有病的社會土壤!大家要從自身的病灶著手,切斷個人與社會互相感染的惡性循環。每個人都要從我做起,盡力打造一片淨土……
談興正濃時,時間到了,話題卻好像剛開頭。學生在婉轉地批評她,卻讓她覺得入耳入心。以往怎麼就沒有和學生這麼推心置腹好好談談呢?想想真讓她後悔莫及。再早不說了,起碼五個月前侯亮平調過來後是可以談的,可她卻一次次站在精緻的利己主義立場上,扮演著省委領導的賢內助,幫著高育良裱糊四處透風的政治殘牆。人啊,總要在一定背景下才能敞開心扉。對這位學生,她一直是真心喜愛的,甚至要把女兒許配給他。沒想到他卻成了自己前夫的掘墓人。人情與職責的衝突很殘酷,只有一個健康的社會才能避免和減少這種衝突。那麼,學生今天所做的一切,不也正是為明天的溫暖世界而努力嗎?
學生拉著老師的隨身小行李箱,恭敬地把老師送到了安檢口。國際安檢細緻而煩瑣,耽擱了一些時間。吳慧芬通過安檢後,回頭看了看,意外地發現來送自己的學生還沒離去,正佇立於安檢口外目送著她。她回頭之際,學生又向她揮起了手,學生嘴角依然掛著調皮的笑意。吳慧芬心中熱乎乎的,也向學生再次揮了揮手。然而,回過身去卻不禁一陣心酸,一直隱忍著的眼淚如開閘水一般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