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真相最終總要大白於天下。隨著案件的進一步深入和京州前紀委書記張樹立的落網,光明湖畔的陰影完全顯現出來。丁義珍出逃後的那場紀檢摸底荒唐無稽,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張樹立兩個親屬通過假招標,從丁義珍手上拿了光明湖兩個大型配套工程,這還查得出啥違法違紀?所以只搞出個蔡成功。而且是受了趙瑞龍的請托。趙瑞龍故意要把李達康的視線引向大風廠,幫高小琴的忙。為此趙瑞龍送了張樹立一個小玩意兒——價值百萬的瑞士寶珀手錶。在調查摸底期間,張樹立共收受現金和各類禮品折合人民幣六百七十餘萬元。
沙瑞金大為震怒,在紀委和檢察的一個內部會議上拍了桌子。
——觸目驚心啊,同志們!在反腐泰山壓頂、雷霆萬鈞之際,腐敗分子和腐敗行徑仍未絕跡。一個紀委書記竟然敢借查案機會收受違法違紀幹部和經濟犯罪分子的賄賂!初步查明,涉及五個項目的三位幹部和五位老闆!看來「前腐後繼」不是一句玩笑話,是嚴峻的現實啊……
侯亮平和季昌明以及H省各市的紀委書記、檢察長、反貪局局長參加了會議。會議是在H省檢察官培訓中心召開的,這個培訓中心離京州市區十幾公里,在一個生態園裡,挺僻靜的,一般人很難找得到。
沙瑞金痛心疾首——不但是一個京州、一個光明湖,我省反腐倡廉形勢也很嚴峻。近三年來,十二個地級市中的六個市,市委書記、市長出了問題,或者被雙規,或者進入司法程序。同志們,半壁江山淪陷了!全省省管幹部,目前崗位空缺一百五十三人。趙立春留下的那個名單裡,三分之一的人被立案,五十八人涉及買官賣官……
侯亮平坐在會議室的第一排,清楚地看到一個身心交瘁的省委書記。僅僅半年,沙瑞金衰老了不少。頭髮白了,兩鬢也斑白一片,眼角的魚尾紋明顯變深了。侯亮平記得,上任談話時,沙瑞金不是這樣子,頭髮鬢髮都是烏黑的,眼角皺紋也沒這麼明顯。當然,這也許有其他原因,沙瑞金剛來上任時染了發,或許現在太忙亂,沒時間染髮了。但這位省委書記的神態掩飾不住,侯亮平能感受到他的疲憊。反腐倡廉任重道遠,遠沒到慶祝勝利的時候;H省經濟遭遇二十八年來第一次增速下降,主要降速體現在沙瑞金任職後的第四季度,讓海內外議論紛紛。這位省委書記難啊,領導著一個六千萬人的大省,相當於歐洲一個大國,他要不疲憊而是活得輕鬆愉快,反倒讓人奇怪了。
侯亮平又何嘗不疲憊呢?他和H省的故事始於那個小官大貪的趙德漢。趙德漢案件還在發酵中,現在已涉及十八個省市自治區的一百三十多名行賄受賄者。他是H省檢察院反貪局局長,H省這邊一堆案子辦不完,北京反貪總局和兄弟省市檢察院還不時找他核實有關線索情況。那個趙德漢也滑稽,能把貪婪昇華為田園詩意,還能把搜查變成機遇,非要侯亮平證實他的立功表現,說,賬本是他主動上交的……
這時,正講話的沙瑞金意外地掉轉話頭,臉上也現出了深刻的悲涼與沉痛——同志們,說到這裡,我想起了一位老同志,一位平凡而普通的共產黨人。就在昨天,這位老同志去世了,在座的不少同志可能都認識他,他就是我省離休幹部、省檢察院前常務副檢察長陳岩石同志!
侯亮平一下子呆了,什麼什麼?陳岩石去世了?這是啥時候的事?這麼大的事,他怎麼一點都不知道?老頭兒不是一直在醫院住著嗎?他幾天前還到醫院看過老頭兒,老頭兒說他很好,趕他走,讓他回去安心辦案,怎麼突然就去了呢?啥時舉行的告別儀式?還有季昌明,季昌明是檢察長,他也不知道嗎?遺體告別儀式得檢察院操辦,也許還沒辦吧?他把目光投向身邊的老季,卻發現老季也是一臉震驚和茫然。
還是沙瑞金為侯亮平和季昌明解開了疑惑——
老人家心臟一直不好,上個月和中央巡視組談話時,因為情緒激動發生了意外,那天就有生命危險。是醫生搶救及時,才把老人家救下了。昨天下午心梗二次發作,醫生們再無力回天。陳岩石生前和老同志們有個簽名遺囑:死後遺體捐獻,不麻煩後人。所以陳岩石去世後,醫學院就把他的遺體請走了。老人活著沒貪一分不義之財,還把自己唯一的一套房改房賣了,把幾百萬房款捐給了慈善基金。他走了也沒通知任何人,沒麻煩任何人,沒佔人世間的一寸土地啊……
侯亮平眼裡聚滿了淚,視線變得模糊了。明白了,全明白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老人也是倒在反腐陣地上的。中央巡視組來了,老人一次次去談話。談啊談啊,熱血在為真理而鬥爭的征途上衝破了那顆飽受磨難的衰老心臟,讓他頹然倒下了——直到前幾天,侯亮平才從鍾小艾口中得知,對大老虎趙立春,陳岩石以各種形式執著舉報了十二年。在這場關係黨和國家生死存亡的鬥爭中,老人家以耄耋高齡,義無反顧地背起了炸藥包……
會場一派肅然冷峻,冷濕的空氣中震盪著沙瑞金低沉的聲音——
……一周前,我最後一次去看陳岩石。當時並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可老人好像預感到了什麼。老人又激動了,握著我的手說,這麼多年過去,我們黨終於醒過來了,現在收拾世道人心還來得及……
近在眼前的沙瑞金面孔變得陌生而恍惚,淚水順著侯亮平的臉頰緩緩落了下來。但沙瑞金深情的聲音益發清晰地傳入他的耳底。
……
會議結束後,侯亮平和季昌明同車回城。會上的那份沉重被帶到車上,二人一時無言。車出生態園區,人工呵護的一片片綠色植被漸漸隱去。車子前方,無垠的田野變得一派灰褐。強勁的西北風吹起路邊的落葉雜草,打著旋東奔西突,在車前構成一幅蒼涼的冬季風景畫。
侯亮平先開了口:不能讓陳老就這麼走了,開個追思會吧?
季昌明點了點頭:盡快開吧!也傳達一下沙書記的高度評價。
前方天空隱晦,大塊烏雲緩緩移動,縫隙間灑下疲弱的白光。
沉默片刻,季昌明歎了口氣,自責說:亮平啊,其實現在想想我也挺後悔的,趙立春有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可我沒陳老那股勁!要是大家都能做陳岩石,我省的局面和政治生態何至如此不堪啊!
侯亮平看著窗外的肅殺景象,訥訥道:是啊,是啊,不過,老人家說得對,好在我們黨已經醒了,現在收拾世道人心還來得及……
車窗外,嚴酷的冬季讓廣袤大地褪盡了五彩繽紛,裸露出素樸的本色,宛如卸妝後的母親。北風凜冽,裹挾著原野上的殘草敗葉,不時地扑打著路面。然而冷峻的荒蕪中,不也孕育著春天的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