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降蓮台空蓮說法
話說明朝末年,山東泰安州有一鄉民,姓白號雙山。夫妻兩口,誠實作家,持齋敬佛。生平有一毛病,是個鄙吝,隨你至親骨肉,平日相與時極其和順。及至錢銀出納之際,無論周貧濟無,就是禮上該用的,也難出手。不是推托事故,定是假裝忙迫,必要短欠缺方為稱心,家計頗饒。只是年近半百,無男無女。
一日,雙山夫婦商量道:「我們兩個勤苦節儉,積些家業,可惜無人承任。聞得泰山上神道極靈,何不備些香燭去求禱一番。或者山神鑒格,降得子女,也完我們心事。」算計已定,就揀一好日,要到泰山進香。是夜就虔誠沐浴睡了。睡到半夜,忽夢見天上降一金甲神人,送一枝蓮花來,雙山親手接住,及到醒來,還覺得吞氣馥郁。天明起身,對婆子道:「我昨日誠心要求男女,夜間就有奇夢,夢見天神送一枝蓮花與我。莫非山神憐念我們作家人要出去進香,未免盤纏費用,虛費無益。自古以來,相傳神道是聰明正直的,只要一點真心誠敬他,他自然感格。難道希罕這幾枝香燭、幾張紙馬?我如今在家祈禱便有好夢,不若多吃幾月素齋,一心向善,或者邀天之倖,不至絕嗣,亦未可知。」因此把進香念頭息了。可見慳吝的人,若省得一文,連神道也要騙的。
過了幾月,果然夢寐有驗,那婆子就有了胎。看看十月滿足,臨盆之際生下一個女兒,眉清目秀十分可愛。鄰里也有賀他的,他想,受人禮物,必要請人吃酒,虛費錢財何益。遂賀也不受、酒也不請,仍舊關門吃飯,一過數年,安然無事。
那女兒越長越大了。不意,天運無常,那一年適值旱荒,雙山撐持過了。誰想,第二年越發大旱,赤地千里,濟南、兗州一路,寸革不生。四遠饑民,打家劫舍。雙山家內所存粟麥,盡行搶去。他是平日一毫不捨得的,見了這光景,氣悶不過,夫妻不上半月.都氣死了。鄉鄰將他幾間小屋變賣完葬,結果他夫婦。只存那個女兒流離漂散,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且是人情惡薄,親戚故舊,就是平日受恩的,見人家衰敗,還不肯知恩報恩;何況雙山存日是個水米無交的,他遺下女兒,誰人肯收養他!幸喜女兒氣質比別人不同,雖則小小年紀,偏要自己主張,人有騙他,他竟不信。所穿的是孩子衣服,除了近鄰,也不曉得他是女兒,竟像小廝一般。怎奈家業蕩然,投身無路。
忽一日往街上閒走,適見一個光僧,隨了幾個徒弟,在一所野曠之處打坐。那白家女兒,正在無聊,也挨身在老僧旁邊坐下。只見那老僧問道:「你是誰家之子,怎麼一人在此?」那女兒乖巧,竟不說自己是女兒,答道:「我是前村白家的兒子,今年十二歲。只為年時荒旱,父母皆亡,孤存一身,無處著落,平日又無好親眷可以照顧,實是無可奈何。」說了這一句,便嗚嗚哭將起來,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說道:「阿彌陀佛,有這樣苦事!貧僧是北邊來的,聞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要去參見他,故在此經過,歇息片時。今見你這般困苦,何不隨貧僧同到山中出家度日?」那女兒暗思,抄化艱難,不如隨他去圖個安飽,未為不可。就答道:「若得老師父救我,帶摯同去,極好的事了。我又無行李,今日就同走罷。」竟假做小廝,隨幾個僧人,一路行走,到了泰山中。
卻說這泰山,是五嶽之宗,高四十餘里,闊不可量。其上有日觀峰、丈人峰、蓮花峰、明月峰,又有石徑峪、桃花峪、黃峴嶺、飛雁嶺、白雲洞、水簾洞、黃花洞、玉女池、王母池、白龍池、封禪台、五大夫松。山中又有一座湧蓮庵,建在最僻之處。那庵中一個老僧,法名真如。當初原是儒家出身,讀書明理。後來削髮披緇,做一個苦行和尚,不念佛,不肯招徒弟,也不住寺院,只擇得一處無人耕種的荒地,便隨高逐低,不論粟麥蔬菜桑麻之類,一概種植。卻也奇怪,凡是他種的,生的又豐盛,賣的又價高,除了一身日用之外,件件存余堆極。他就將每年堆積之物施捨貧人。有喪事不完助他他成葬,有親事不就的助他成婚,有饑寒困乏的助他飽暖,有糧稅不足的助他完納。若堆積之物助完了,再種植起來,依舊助人。有人教他誦經念佛,他說:「我生平不要人財,不貪色慾,不慕功名,不輕貧賤,不重富貴,不修來世,與人無爭。但一身吃著的,靠天地種植起來料理,倘若有餘,便要周濟人急,只算把天地生養之物仍舊還了天地,為干我事,何等乾淨。我做和尚是這等的,何消誦經念佛。」如此苦行二十餘年,忽然一夕燈下現出一尊金剛來,口中朗誦經內四句謁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霜,應做如是觀。
那真如不流不忙,立起身道:「你的話甚好,我已明白了。」他原是識字明理的,因自號曰「真如」。嗣後,漸漸心裡透徹,曉得過人未來之事。往往論人未來事情,屢屢應驗。因此,人人播揚,處處傳說,稱真如是個活佛。當時就有一般和尚推尊真加為法師,要他坐方丈。真加大駭,遂潛逃至泰山中。適值日晚,無處投宿,他就趁著月亮從山中僻路走去。見一處林木參差,清泉秀石,幽異非常,遂坐在石上。忽見澗水中湧出見朵蓮花來,真如喜悅,知是個異境。次日,便攀木樵柴,草創一間茅屋,自題匾額叫做「湧蓮庵」。誰知創造這庵之後,便有好事的相傳出來。那和尚們聞知,個個到湧蓮庵親近活佛,好借這名色在外邊化銀子。豈料真如是個最怪借佛法騙人的,他見眾僧來皈依,便創起規矩,偏要不化齋不念佛,日間耕種,夜間靜坐,若發一言,便是妄想,擯棄山外。那些和尚初來時想是一件好生意,今見如此枯寂,就退去了大半,只留幾個耐心苦守的相伴過日。只是真如道性迥異常人,故此遠方慕道的,不怕吃苦,都來相見。
當日那北邊來的老僧,帶了白家女兒,逕到湧蓮庵來。因昨日晚,不得相見,至次日上午,真如上堂說法。他的說法,與別個善知識不同。別個要參語錄,要棒喝,把幾句無來歷的話,叫做「機鋒相湊」,通是一般鬼混的意思。這真如一走上堂,心裡便曉得來參的人是怎麼樣。不待開口,便叫眾人不許思想做佛:「你們後日都要死的。到得死對不要怕痛,那如來也是皆痛的,你若怕痛,我今日便與你一刀。」只這一番話。不知是什麼緣故,論到北邊那老僧來參,真如便道:「不要參,我以前的話,你們都聽見,不過如此了。只問你昨日帶來的孩子,是男是女?」那老僧見問,吃了一驚,一時對答不出。真如呵呵笑道:「不要講了,可送他到後邊屋裡,每日與他兩頓飯吃,也不與他剃頭髮。」那老僧不知所以,因說道:「既是老衲帶他來,也叫他一見大和尚,題個法名。」真如道:「這個使得。」因喚那白家小廝來參拜了。真如道:「好個孩子,只是秀美太過。你既到我湧蓮庵來,正如落水的人爬到岸上一般。」因此取名蓮岸。自此以後,那蓮岸朝夕伏侍真如,凡遇說法之時,側耳細聽,至於文墨字句之類,留心訪問,真個聰明勝人,聞一知十。
光陰迅速,一過六年,那蓮岸已是十八歲了。自思:「我是女身,假充小廝在此混過幾年,終無了局。不如出山去,轟轟烈烈做一成家創業之人,強如在此混過日子。」看官,那蓮岸是個女子,為何有這英雄氣概?不知他原是天上星宿差遣下來的,當初投母胎時原有蓮花感夢之異,故此年紀大了知識不凡。惟真如曉得,別人那裡得知。
一日,蓮岸走到真如面前,跪下稟道:「自蓮岸親承法旨,已經六年。自想人身難得,若是悠悠忽忽過了一世,豈不辜負了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的意。如今蓮岸稟明法師,要出山去做一個世間有用的人。」真如聽了,歎道:「我原曉得你不是佛門中人。若不放你去,只是天生你這一副心性,自然留不住的。若放你去,只可惜世上的人不知受你多少累,豈不可恨。如今也索罷了,這也是天數如此,非干我事。我明日上堂時,親送你出山罷。」蓮岸拜謝而退。次日,真如鳴鐘擊鼓,聚集僧眾上堂說法,說了許多生死門路。到後來,獨喚蓮岸來說道:「蓮岸,我知你出不得家,因此送你出山去,我有一封口帖兒與你,若遇饑荒之時,可開來看。數年之後仍來見我。」蓮岸深深拜謝,竟自出山。
行了一日,到晚間遇著一個白鬚老者,把手一拱道:「蓮岸小師,往那裡去?」蓮岸道:「我要下山,尋親眷去。」老者道:「如此甚好,我同你走。」原來那老者不是常人,是本山中積年得道的白猿。因他在真如庵中時常聽法,故此認得蓮岸。是晚,蓮岸同那老者行走不上二三里路,見一草庵,老者便同蓮岸在此草庵中歇宿。睡到半夜,外面一道火光透進庵來。蓮岸驚起,依了這光,尋覓出去。見庵後一間石屋,兩扇石門緊閉,那光就從石門裡照出來。蓮岸歡喜,知此中必有異事,急急回庵,叫老者問道:「老師,後面石屋裡是何寶貝放出光來?」老者道:「啊呀,這光被你看見!也罷,我實對你說。此中有一卷天書,是洞府仙曹留藏的,著老夫看守。經今五百餘年,不曾出世,故此夜夜有光。」蓮岸聞言大喜道:「這寶光今夜被我看見,老師何不傳授弟子?」老者:「這書乃仙曹秘菉,不可輕易授人的。你若要取,且看緣法如何。」遂同蓮岸走到石屋。蓮岸雙手把石門一推,竟推不開。老人教蓮岸向石門拜了四拜,只見石門兩扇同開。蓮岸同老人走進去,內中有一塊大石,老人道:「書在此中,你自去取。」蓮岸四旁撫摸,全無空隙,就問道:「書在石中,何從取出?」老人道:「你向石頭拜上四十九拜,若是有緣,便可得書。」蓮岸遂虔誠拜過四十九拜。忽聽得石內一聲震響,萬道火光,直透半天。蓮岸仔細一看,見大石分裂,露出一卷天書,光彩燁燁。蓮岸取在手中,拜謝老人。老人道:「這書不可褻狎。」蓮岸將藏在懷裡,恰好天明。
老人在庵中收拾飯,與蓮岸吃飽。遂謝別老者,獨自走了二里多路,看見曠野蕭條,人民稀少。望見前面一株古槐村,十分高大,近前一看,見樹旁一座關帝廟,匾上寫「槐蔭堂」三字,就走進去。只見敗壁頹垣,荒草滿地。走到廟後,見一老婦人,在鍋中煮米粥。蓮岸問道:「此處為何這等冷落?」老婦道:「原來你不知。近年山東一路,荒旱異常,路上饑死的不計其數。近日有一班饑民,成群結黨,打劫為活,因此村裡人都散了,只存我一孤老,不能行走,暫宿於此。不想天大造化,廟後有好些粟米,故此取來煮粥充飢。」蓮岸此時饑了,就把他粥吃了兩碗。見天色已晚,尋一間空房,宿了一夜。次早起身,思想無計,就把懷中天書取出一看。見上面寫著《石室相傳秘本陰符白猿經》,中間儘是天文地理、陰陽變幻、戰陣用兵之術。後面又寫一行五個大字,乃是:「謹守槐蔭堂」。內心想道:「這也奇怪,他教我住在此間,必定有好處。」遂安心住下。便把壁上的塵垢都抹淨了,地下的污穢都掃淨了,階前的草木都斫下了。正要盡興收拾,不想走到後面一間側屋裡,心下吃了一嚇。只見那側屋兩扇石板門關緊,他在窗洞內張了一張,裡邊甚是黑暗。到底蓮岸膽大,竟把石門掩開,就走進裡頭。四邊一看,真個可駭,但見破箱破桶內堆著的都是銀子,不計其數。旁邊屋裡積的,有多少隔年陳物。這真甚麼緣故?難道饑荒之世四圍都沒有,那冷廟倒堆貯起來?不知這一年,那些強盜乘了饑荒,各處搶劫,都藏聚在此處。鄉村中人民離散,那個曉得。蓮岸一時得了,大喜,仍舊把石門關好,放心居住廟中。
看官定想,蓮岸一個孤身女人,彼時這班強盜難道竟忘了這宗財物不成?萬一回轉來,不惟財物原是他的,並蓮岸一身也難保。誰知,那年饑荒,官府安插小民,絡繹而來。第一嚴禁的是強盜,日夜緝捕,捉到了,不問贓物便一棒打死,是時不知打死了多少。想是那一般強盜死多活少,所以槐蔭堂內絕無人來盤詰。鄉村人個個曉得是冷廟,各不提起,聽憑蓮岸享用。
那蓮岸得了此財,暗想道:「我少時,父親也是個認真作家的,平日柴米充足,只道一生受用,豈料命運不濟,家業罄空,使我自小飄散到這般地步。我如今雖是女流,也曾經歷許多苦境,幸喜真如法師訓誨,不是個懵懂之人。我今若要看守家財,就再生也用它不盡。不若生個法兒,把這項銀子做一番好事,豈不是好。」當時立了主意。
適遇山東一路,因饑荒之後百姓流離困苦,饑一頓飽一頓,頂風冒雨,不得安寧。又兼官府徵糧甚急,沒有一刻心安,因此,城中鄉村,個個都染瘧疾。一寒一熱,都是瘧鬼作禍。請醫吃藥,並無一個愈可。眾人傳說開來,盡道一樁奇事。當日蓮岸聞知此話,忽然想起真如法師傳下一個封口帖兒,教我饑荒時開看,今見此光景,何不尋出來看是如何。就將包袱內尋出,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藏經內抄出治瘧靈符:
囗囗囗囗敕今ⅠⅠⅤ
此符,將硃筆疊書此四字,每書一字,唸咒一遍。書完又疊,書『敕令』二字。「令」字下連向上三點,念「敕」!
咒曰:赫赫陽陽,日出東方,神筆在手,驅除妖瘴。吾奉天帝急急加律令,敕!(連提提趯三點,第三點趯出尖頭,重念此『敕』字,如一喝。)
此符,於日初出時向東方諵掌背心上,只不許一人知覺,瘧疾立愈。
蓮岸看了大喜,想真如曉得未來,真是活佛。就取一幅紙寫道:
「槐蔭堂女師蓮岸,神治時行瘧疾,概不受謝。」
寫畢,便將此紙粘在廟門外。過了兩日,就有近村的人來求他。或是男人,或是婦人,或是孩子,俱來治瘧。人想他施什麼藥,用什麼針灸。誰知一件不用,止有一個靈符,立刻就好。不上數日,四方傳說,求符的便挨擠廟門,打發不開。人要請他家中去,他執意不肯。因此,廟中熱鬧。以後瘧疾好的,或有送監盒謝他,或有送酒米謝他,或有送錢銀謝他,他一毫不受,對眾人說道:「我是泰山湧蓮庵活佛的徒弟,當初受本師戒律,專一賑濟貧人。如今列位不但病好了,若是有家內困乏的,或是有欠糧莫措的,不妨來對我說,我一一資助。」眾人聽見這話,個個歡喜。自此以後,來拜蓮岸者日多一日。一半是治瘧,一半是求助。蓮岸一一打發得清清楚楚,並不煩人守候,把一個冷廟弄得如墟市一般。那時官府也有聞得的,怪他聚集人眾,出示禁止。爭奈小民俱是饑困餘生,見了賑助的人,就如親生父母,官府雖是禁緝,不過拿來打責,難道有好處與他的。譬如籠中之鳥,拘得他身,拘不得他心,所以蓮岸的聲名大著。欲知後來,請看下回。